你看那大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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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每个人都深嵌在世界之中,没有人可以只是一个旁观者。”

亲历现场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力量,无论是日常的生活起居,还是注定只有部分人能接触到的战场或疫区。

在这些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着名为“现实”的戏剧。我相信现场的当事人,或者敏锐的目击者之中,一定能有人写出所向披靡,令人感同身受的好故事。

(一)走出大山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四面环山,里面平坦宜居,良田阡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小盆地。村子经一隘口与外相通,隘口处陡壁绝崖。一条清澈悠长的溪流蜿蜒穿过村庄,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的高峡中,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地理上俨然成一独立王国。

七十二年前,我从这里走出大山,跟着队伍走南闯北。临行前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土黄军装,从乡公所出来,行十八里地回去跟我娘告别。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去当兵,只是想寻条活路。跟我同期入伍的还有我一个堂侄。

北边战事正紧,我们很快通过了政审。政审要查祖宗三代,我贫农出身,根正苗红。

我们祖上原是当地望族,我曾祖父更是著名乡绅,家财万贯,然而富不过三代,到我爸这代已然靠举债度日了。

我家兄妹八个,六男二女,我排名第七,小名七妺。我有个弟弟,大概六岁那年死了。大哥也走得早,在南洋病逝。二个姐姐从小就送别人当童养媳。我爸带着我娘还有我三个哥哥,我们一家六口过着平淡的日子。

我爸是个裁缝,三年前突然染病,走时年仅52岁。

我爸死后,家里变得更是狼狈起来,原本用来谋生的衣车也被变卖了,为了都能吃上饭,我们一家分作三家,二哥二嫂一家,四哥带着娘,我跟了三哥。

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社会,祠堂就是权力中心,宗族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外面的人进不来,我们也难得走出去。粮荒时节我们会跟本家借粮食,计利不分亲疏,借一斗还三斗,还不起往上滚,一担谷子一年下来,有的甚至可以滚到二十来担。

主持分家的是我二姐夫,姓曾,是位私熟先生。姐夫十六岁出道,出道时个子矮就不上黑板,搬个板凳踩上去就开讲,一举成名,在乡间很有威望。可惜在我爸走后二年多点时间,他也走了。

我爸走那年,我刚满12岁。遵从父亲遗愿,家里的外债平摊到三个哥哥身上,还专门划了笔口粮供我读书,仨个哥哥并无异议。

有父亲留下的读书口粮,我跟着姐夫读私熟,日子倒也过得去。然而姐夫一走,我书读不成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东一搭西一口的,到处蹭饭吃。

我原本是跟着三哥的,三哥自身难保,父亲离世让他措手不及,靠变卖家当过生活,连分给我读书的口粮也被卖了大半。

家里实在是穷,二哥家有二嫂当家,回到我娘家没吃上二顿,四哥又会逮住娘骂,说他养不起那么多人。祸不单行的是,我娘在这个时候从楼道口摔了下来,第一次无恙,第二次便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的日子难过呢,好像没有了指望,我堂侄更甚,穷得整天穿个吊脚裤,跟个要饭的差不多。

那年北风特别冷,风呼啊呼的,我火急火燎的往村里赶,去看我娘。我们家分家后,住的地方也分作两处,我和三哥在离祖屋不远的地方,二哥和我娘她们仍住山里,有三四华里远,说是方便我读书。

翻过大山后,我沿着河道绕过村庄,往山里走。清澈的河水有时会倒影出我的军装,很威武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村子很美,层层垒翠的山林,碧绿绸绢般的小河,蜿蜒的石板路,斑驳而雄伟的祖屋。

从我懂事起,我家住的就是茅草房。祖屋是曾祖父早年建的,青砖黑瓦的可大了,进到那个宅院就如同北京故宫边上的邻家进故宫样,要睁大了眼睛看。

我娘正在做饭,二嫂小心翼翼地在一边伺候着。我们一家都在,不,是三家人都在。娘穿了身上衣反扣的旧式衣裳,头上带着顶织有耳罩的黑色编织帽,衣服老长了,过了膝盖,行路一瘸一拐的。

二嫂捧了米过来,四哥一早到河里摸鱼呢,三哥也来了,家里诚心要请我吃顿饱饭。

到屋时已过晌午,我担心回去迟到,小坐了一会便急着往回赶。我娘便极力挽留:“怎能不吃饭呢,吃顿饭要得了多长时间?”二嫂也咐和着说吃饱饭再走。二哥没事,站在一边帮我拉扯起有些打褶的衣服来。

新兵还没配发衣服,这身军装是老兵东拼西凑拼给我的。出门前老兵们帮我整了又整,尽量拉得平整些说回去可得精神点,得挺胸收腹。老兵天南地北的什么口音都有,什么叫挺胸收腹听得我云里雾里,做了好些示范才让我明白过来。

衣服太大了,我至今记得,我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二哥帮我整理衣领的手有些打颤,问我:“冷吗?”我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肚子往回一收,猛地觉得真就精神了起来。

都说衣服会说话,人潜在的秘密会通过你穿的衣服传达出来。这些衣服也许久存箱底,已经被遗忘,但是这些衣服一直没有忘记述说,它代表了一个人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忆。

我好像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了,回来一路有人张望,遇上人总盯着我看新奇,本来就不大的村庄一下就传开了,传得沸沸扬扬,梅叔他家幺儿子当解放军了。

那些天呛呛呛,咚咚咚,呛呛呛,咚咚咚⋯⋯的锣鼓声不绝以耳,扭秧歌的队伍像河道中一个个浑浊的浪头,退进进退退进进进,乡公所经常会有这些工作队进村,穿着解放军军装,踏着简单的步子,腰间扎了圈大红巾,绑得紧紧的,舞在宽敞的祖屋广场上。

我发现不管怎样的局面,锣鼓喧天对村民都有绝对的号召力。远远听见,就有人探头张望,小孩子更是从家里奔出,迎了过去。

从解放军进村以来,这样子的工作队就经常有。村民们发现,无论男兵女兵,无论是国民党还是解放军,穿上军装就显得威风,只是我这个解放军让娘看得心酸。村里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的。我娘两眼含泪,仔细端详着自己还没长开的稚儿,嘴里不停的念叨,见个生人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还嫩得很呢,还嫩得很呢!我娘念着念着便伤心起来哭出声了。我娘怨我爸走得太早,说你咋就忍心那么早走呀,你忍心让七妹这么小去当兵吗?

我娘一直把自己的哭声压得很低,当解放军是很光荣的事,她怕外人听到。我一滴眼泪都没有,经历了这些年不为人知的生活,看王坑村的繁华和落败,如看柳絮升起飘落样。我觉得自己都少年老成了,在这样的日子长着长着,就懂得许多事情了,知道世上许多许多的万事万物了。

我爸刚走那年还有人关注我,我跟着姐夫读私熟,除了因背不上课文被打过几回戒尺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烦恼,只是姐夫这一走,我就像孤儿般没地方去了。

三哥不会理我有没有吃饭,我饿了有时会上我义娘家,我很小就过继给她们家了。更多的时候我会回去看我娘,我娘会偷偷给我弄吃的。二哥在的时候最好了,他总会妥妥的安排好,每次都管我饱,吃饱了我就坐在自家茅屋边,看着不远的山,看着绿油油的稻田,看屋前潺潺溪流。

吃过饭后二嫂负责洗碗,我娘的她也洗,二嫂总是轻手轻脚的,锅碗瓢盆在她的摆弄下,就像那潺潺溪流,可好听了。二哥常会坐在门槛上,抽杆烟,悠闲地享受着饭后时光。

二哥抽烟的样子最好看了,烟丝珍贵呢,一点一点的取出压实在烟斗里,取了块火红火红的火炭凑近了点燃,云里雾里的那叫惬意。抽完烟二哥接着出去做事,我娘也总有忙不完的活。

他们不在的时候,嫂子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不奈烦起来。悦耳的洗碗声咣啷咣啷的,变得嘈杂了,仿佛都是用铁做的,经摔。我对着屋里喊:嫂子怎的了?嫂子不吭声,我又再喊,嫂子还是不吭声,问得她烦了,有时会气鼓鼓的回上一句,我有耳朵。我便听出嫂子不高兴了,我便不敢再吱声了。慢慢我就发现,娘跟二哥不在的时候,嫂子就会生气,就会整出胆战心惊的响动来。

我后来就少回去了,慢慢的不太敢回去看我娘亲了,人也变得敏感起来,真要回去也尽量拖到他们吃过饭后的时间。有时候回去明明肚子饱饱的,也担心嫂子怀疑我回来蹭她饭吃。我娘问我,这些天去哪了,在哪吃饭呀?我跟我娘说,跟着三哥呢,三哥也要吃饭的,他吃饭了我就跟着他去。我娘欣慰地露出笑容,可是三哥,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正常用餐。

我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容易饿,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饿鬼,每天都饥肠辘辘。我有时饿得真是难受,我饿难受了,还是会跑到我义娘家,义娘家田地多,每次都能让我吃过饱。有时实在饿的不行了,我也会像我堂侄一样,跑到地主家地头偷挖他们的红薯吃。

我终究是没有很多地方去的,经常是游游晃晃中一不小心又到了我娘家门口。二哥只要开饭就会喊我,可是我吱吱呜呜的说我吃过了,我这人,就像后来在书上看到朱自清写的那句——不吃嗟来之食,我宁可饿死也不愿再吃二哥的饭了,我甚至觉得我比我堂侄都潦倒多了。

二哥对我是真的好,只是他不爱说话,属于那种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人。许多人说他是在外面闯荡几年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像变了个人,变得不再张扬了,温顺得像只猫。据说他在外边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一些过命的交情。听说那帮过命的交情后来参加了队伍,许多年后战争结束,那帮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关于二哥的故事许多年后还有人在村里传。有人试着想把二哥灌醉,套出他在外面的故事,但是二哥从不喝酒,几乎没见他喝过酒。二哥嘴里常叼着一支烟斗,烟瘾大得吓人。没喝酒的二哥就是一个老汉,又像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我娘手里一点也不舍得停下,边哭边忙着烧饭。娘大概在想,即便去当炮灰也得做个饱鬼。二哥被娘哭得心焦,脸色一直阴得难看。父亲走前要他照看好家,照顾好未成年的弟弟,可是现在,弟弟要去当兵,小小年纪要上前线打仗了!一想到打仗,二哥便想起那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四哥头顶着宽边草帽,赤着脚,面无表情的倚在窗前。一阵凉风袭来,直打在三哥脸上,三哥突然跳起来指着我鼻子骂:“你…你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没得再回来的了……”

我把分到自己头上的犂耙送给了四哥,我总想着四哥靠卖苦力养家不容易,万没想到竟得罪了三哥,三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你去当炮灰,再也回不来的了。

我们家分家都两年多了,犁耙也放了二年更长点时间,从来没见三哥用过。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心里酸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可是在家,我也会被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娘喝止不住三哥,哭得更为伤心起来,双手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双脚:这不争气的腿啊,成废人了,自己都照顾不来自己了。

二哥看势不妙,料想饭是吃不成了,嘴里淡淡说了句:“留给你也是会卖掉。”便拉上我往外走。我知道二哥心里难受,他一定在想,父亲把家交给他,可是现在,人散了,人心也都散了!走出老远,我们似乎听到母亲还在喊,回头望去,但见娘依在门沿,单膝着地,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呼天抢地的大声哭了起来。

娘是真的不舍,怕我这一去真当炮灰呢。我心里不免悲哀起来,二哥强装欢笑说:“去吧,娘我会照顾!”

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我一时无语,终于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我拽开二哥的手掩面奔去。二哥已是难过到了极点,伫立在村口目送我远去,长叹了一声,转身便待归去。这时,母亲正一瘸一拐的匆匆赶来,上衣反扣的扭扣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

我可怜的娘亲,头戴着那顶黑色编织帽,手里捧了几只滚烫的鸡蛋,迎着寒风,哭成了泪人。

(二)天要塌了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但对我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哥说,你是再也回不来的。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直打颤。

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那些年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对我堂侄而言,添身军服便是活路。

我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有娘的声音,声嘶力歇。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娘一定是蒸了鸡蛋赶来了。出门吃鸡蛋是我们山里人的规矩,拟意读书人吃了会开启智慧,走远门的人一帆风顺,但我不敢回头。

所有出走的人,不是为了意外出走的,就是因为意外出走的。这些年,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便情不自禁的想起我爸。我爸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天,轮到谁家,他们自行安排把衣车搬走。

家里吃饭的人多,爸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我多半已经睡了,没有吃晚饭。那时我们就住在山里,真正是山里,一个叫蕉坑的地方。我娘的腿还没有摔坏,我们自家的茅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我娘平日无事,养了很多鸡鸭。我还有个弟弟,大概六岁的时候死了,我实际上成了幺儿。幺儿最受宠了。怕我饿坏,我爸回来后就忙着蒸鸡蛋,然后把我弄醒,抱在怀里一口一口的慢慢地喂。

我有时候是真的困,半睁着眼睛懒懒的吃着,有时候也会装困,就想在爸身上多赖一会。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说的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拐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等放学了再跟着回来。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很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摸鱼去了。下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又坐在路口等,等放学的同伴一起回来。

那时人多屋少,老家诺大的一间祖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了一地。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的散了一地。

留守在祖屋大房子里的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屋的,那都是放账的主。放账的主有长大卦穿,我爸也有,但是不到过年过节的,都不好意思穿出去。

财主有时也穿绸子,我爸见得多了,我娘说,你也做一身嘛。我爸皱了皱眉头,唉哟,你不懂你不懂。我爸跟我娘说,那绸衣往身上一穿就赶紧想脱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用鼻涕做的衣服。

可是我娘还是盼着我爸,有朝一日能穿上像是用鼻涕做的衣服。

学堂在祖屋一侧。我们家离得最远。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一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家靠着大山深处是最后一户。

我爸早出晚归,我娘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哥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混大的。四哥回来后总跟我吹牛,吹得我心里痒痒的。

四哥说溪里的蟹,每掀起一块鹅卵石,就有三只或者五只,横七竖八地爬,一条溪沟就如蟹的大本营。

还有山野鸡呢,你在路上走,有时它会跟着你的脚步飞,像要请你把它带到外面世界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四哥居然给我带回来一只小松鼠。松鼠笼是我二哥在家时用竹编的,有轴会转动,松鼠在笼里一跑步,那笼子就如车轮一样飞速转起来。四哥的能耐委实让人神往。

最后,四哥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贼壮。爸却认准我是读书的料,每天盯得紧,平常也不让我做事,我像个文弱书生般,直到我爸死了,三姐夫还依着父亲分付,专门留了一些口粮供我读书。

家中鸡鸭真多。我说,爸,我想吃鸡。我爸马上会给我整。我说,爸,我想吃鸭。爸又马上会给我整。我爸对我真的是好!

北风呼呼的吹,那个时候比现在冷多了,风也特别大,树也多,到处长满了大树,密密实实的,刮起风来呼呼呼的响。柏树和松树满山遍野,一个大汉双手环抱一圈那是一般的,二三个大人手牵手的围成一圈大把,那有现在这样到处光秃秃的。

现在的人若是丢在那个时候,走这种山路,肯定会吓得瑟瑟发抖,但我不会。你看那大山深处,不可能会生出害怕的人来。

这条路离乡公所最近,但走的人不多。我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娘给我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害怕迟到,一路小跑。回去见娘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似乎觉得有了归宿。

我眼泪还是在掉,忍不住想着我爸。我一路跑啊跑,一边跑一路想,你要那么早走,别那么宠我呀!以前我爸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上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已向外借。

多少年后我还在想,若是解放军不进来,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说的还不清是指分家后,三哥把他承担的那份又一分为二,拔了一半给我。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比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哥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怕他。

那个年代又没有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或者把你要收成的稻谷废了,你找谁去?所以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我爸在干活时,我和三哥最喜欢跟在后面了。三哥牵着我的手,一起在后面追。那时候三哥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后来三哥长大了,觉得太幼稚不好玩,就不追了。但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走,慢慢的,渡着方步走。三哥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重了头发会乱,我又学着我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轻轻一按又压紧了。我的头发当然是压不紧了,但是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爸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哥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跟在后面学着他也反背着手。

绿油油的稻田上,和风习习,晚霞映着我们爷三,美极了。同村兴叔隔了老远,调侃说:“梅叔、梅叔,你好福气啊!”

我爸撩起长袖抹了下汗,呵呵一笑,向那人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这一次我爸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爸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天真的跟在后面,我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那天傍晚,我爸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

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身来,我爸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爸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看到我爸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爸动了动眼皮,看着那人嘶哑地问:“你是谁呀?”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我是温坚。”我爸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顶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爸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爸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嗯,舒服多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吧?”我爸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忙去找人,我爸很着急的又叮嘱:“不要传到我家老二那。”

其实我二哥不在家,我爸摔得有点昏头了。

那天傍晚我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居然摔伤了。我看到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娘慌里慌张的跟三哥叮嘱,那天晚上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哥也忙起来了。

我过去搭了把手,四哥劲大,出了最多力气,三哥气喘得急,不时还用手护下头发。我在想,这个时候,若是二哥在就好了。

摔了这一跤后,我爸身体便开始虚弱。

二哥出去好些日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人都着急,都在想他在家就好了。

过了些天家里来了客人看我爸,是我家姑姑,好像是娘照顾不周,让她生了气。

这个姑姑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看着我们家道中落,也不管我们怎么想,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娘无言以对,默默地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歌谣传到我兄弟三人耳里,气得直咬牙。

(三) 那亩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我爸这一倒下,我们家里就狼狈了。

三哥的发型乱了起来,四哥也不用装模作样去上学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好像有人来过,后来隔三差五的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

我爸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关上了柴门,不准我们进去,娘也不行。起初我娘还以为是族内派人来探病的,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家茅屋本来就破旧,四处漏风,下雨会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爸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娘耳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我爸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娘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有了什么结论后,族里人才走。

有个老爷爷穿了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着头往外走。我娘赶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侧,轻轻说了声:“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搬出祖屋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爸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就不同。

祖屋可大了,占地有20来亩,三进院落布局,中间为主厅,两边为横屋。那时靠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横屋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熬成婆时,妇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爸摔伤,族里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娘隐约听到他们在谈我二哥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我娘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在南洋好好的。我二哥出门的时候跟我娘说,他去找我大哥。

我大哥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哥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还不眨眼。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小孩出去的。

大哥出去后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遥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哥在信里头还跟我爸说,路途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爸代办个仪式云云。

我娘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后来我大哥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起了制衣厂。

我娘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大哥娶上媳妇后,我娘念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念。我问:“娘,你天天念菩萨,菩萨真能听到吗?”

我娘脸一下虔诚起来,非常认真的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会不知道?”

我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娘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啊,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生,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二哥说去找大哥,我娘也没放在心上,便准备了些干粮,按山里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祝二哥万事顺意。

娘还在想呢,再过些年,我家先生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们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长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

说不定能穿上他说的像鼻涕做的绸衣呢,想到鼻涕,娘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嘻的笑出声来。我娘想,再过些年,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娘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姑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娘常跟我说,我姑姑真有能耐,张口就是歌,要我认真读书,要有书香世家的样。

这些天总听我爸在叹气,时不时的唉的一声,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像罩上了一个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我爸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家族。富不过三代,我曾祖父家财万贯,可是到了我爸这,家规都不讲了。

我爸像很怕那位穿长大卦的,每次来都是点头哈腰。穿长大卦的也总是声音髙分贝。

我曾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爷爷是抱子。曾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

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安排坐到下厅,当时就觉得是生平大辱,回来后就没少把心思放在教育上。

兴办学堂,聘请私熟,倒逼着族内青年考取功名。祖屋左侧,我们平常上学的就是那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要取得秀才功名并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曾爷爷是煞费苦心。

也是,我爷爷为家族争回了面子,曾爷爷对他自是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人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要对他最好。

我爷爷也死得早,比我曾爷爷还早。曾爷爷后来在主持分家时,果真把最好的田地分到我们这一房。这实际上为后来家族的不团结埋下了伏笔。

曾爷爷走后,族内长老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分给了我们。我爸这代倒有点像族内二等公民了。

我爸后来有句话说,山小水小人也小,其实都物有所指。族内那些人走后,我娘进去见我爸。我爸见我娘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

我娘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爸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娘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爸说:“没有。”

我娘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爸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娘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爸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娘关心的问:“还很疼吗?”

这时,三哥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出了点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爸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又听到我爸和娘小心奕奕的压低着声音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娘在轻声抽泣。我爸也在叹气。这个晚上,我肚子是真饿了,但是一直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早,我要去上学了,我爸拿了根木棍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高高兴兴的跟着我爸走,看我爸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我哪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爸到了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个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族内长老。

(四)铁血红军

“河畔雪飞扬子宅,海边花盛越王台。”这是晚唐诗人许浑所作《冬日登越王台怀旧》。

据考,诗中的“扬子宅”就在我们今天的珠江南岸,即现今海珠区。

晚唐的某年冬天,雪花纷飞,居然飘到了珠江南岸。历史上广东究竟下过多少次雪,有记载的真实不多。

可是这一日,粤北山区又都飘起了雪,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罩上了一层白衣,便如堆满了沉甸甸的一个个雪球。

我爸一早起来,看到窗外的雪地上,居然布满了凌乱而闪烁的脚印。脚印一直朝往祖屋的那条小路延伸,看上去约莫有七八个人。

随着脚步印痕,雪地上出现有点点殷红,好像有人负了伤,出血了。我娘出来看到雪地上有血,心里一直打鼓,突然想起前些天传得沸沸扬扬的闹共,心里不安起来。

听说有一幢跟我们祖屋差不多大的,屋子里还屯满了粮食,一把火被那家主子烧掉了。又有说是白匪剿匪,发现那家人通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火把他们家烧了。

形势似乎日见日紧张起来。

我爸最近也不出去做衣服了,财主家不添衣添制机枪了。那些长老手里拿杆烟枪,腰上別了枝驳壳,走起路来更威风起来。

我娘试着催我爸出去看看,说:“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老二究竟怎么样了。”

我爸腰已好了许多,跟我娘说:“再等等吧,银票都交到他们手里了。”

我坐在门口发愣,我开始有些怀疑,这雪地上的血是人血还是什么猎物的血呢,如果是人血会是谁呢?

我爸糊弄了几口米糊,便真的出去了。我怯生生的望着我爸的背影,那腰犹似立不了很直,但充满了力量。

只要爸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我爸这一走便走了些日子,我娘时不时的站在门口望,又催着三哥去一趟袓屋打听悄息。

我爸不在的日子,我便紧挨着我娘睡。爸在的时候,我们也都睡在同一屋里,每晩听娘说话,听她说东,听她说西,张家之长,李家之短,到了半夜,村里夜深人静,只有细风月光,在窗口响着亮着的时候,我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夜到天亮,睡眠质量是高度的漂亮。爸这一走,山里的夜风别提有多大了,夹杂着许多许多不知名的叫声。

我便死往娘的怀里钻,娘用力抱紧我,我还是觉得害怕。听到有狼嚎一样的叫声,我娘的身子好像也在瑟瑟发抖。我心想,这下完了完了,娘也害怕了。

可我一想起来我爸说的话,山里断不可能长出害怕的人来,我心里突然便充满了力量,把娘用力一抱,仿佛这样我娘就会生出力量来。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娘到菜地浇灌,突然我发现有些不对,大喊一声,说:“娘,娘,你看这是什么?”

娘愣愣的看着路面被压了一层被车轱辘滚过似的路面,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车轱辘印一直往祖屋方向前进。

三哥毎天回来都会介绍外边的情况。三哥说村里多了许多戒备,扛着短枪的长老们行色匆匆,似乎见到人也不太讲礼节了。

我爸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只能耐心的等。

我最不喜欢晩上了,黑漆漆一片。那天半夜突然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娘也听到了,我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总担心这声巨响会跟我爸有什么关系。那天晩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老睡不沉,仿佛梦见我爸,醒来虽不记得细节,却回想像是我爸要我像个男子汉,照顾好我娘,像是向我告别似的。

我惊出一身冷汗,看天色已蒙蒙亮,我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出去一趟,问问高分贝伯公我爸究竟怎么了。

天亮后不久,三哥急匆匆的跑了回来,大声的喊:“娘,娘,红军来了,红军来了,红军和我们打起来了。”

原来昨晚上的炮炸声三哥也听到了,一早醒来往祖屋打听情况。不得了,大白天屋门紧锁,村里布满了岗哨,戒备森严。

昨晚上红军在对面山上挂起了大炮往我们祖屋轰,祖屋大门两块用大青石块开凿的两块门屯,有一块中了炮弹缺了一角,门屯上似乎隐约可闻有一层淡淡的火药味。

二哥说好像前段时间添制的机枪挺管用,红军没坚持打下去,天没亮就撤走了。

那天我惊奇的发现,路面上又出现了一层车轱辘印。这次我没跟娘说,悄悄告诉了我四哥。四哥也压低声音跟我说起他昨晚上的见闻。

四哥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从我们家门前过,车轱辘上压了杆松树大的东西,高仰仰的对着天空。那帮人行色匆匆,好像在急促赶路。

我吓了一跳,不会是有鬼吧!我心里想,惶恐的问起四哥来。四哥把嘴巴俯到我耳边,悄悄的说:“我还看到二哥了。”

我急切的问:“啊,在哪?”

四哥说:“我看到二哥就在那群人群里。”

我这才有些安定,我说不可能,二哥回来怎么会不进屋呢?四哥说真的,还跟我打起赌来。说:“二哥俯在窗台往里面瞄,鬼鬼祟祟的,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四哥说二哥瞄了好一会才悄悄跟着队伍走了。我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呢,老爸都还没回来呢。我跟娘说起四哥见闻,娘便紧张得不得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娘说:“你们可千万别嗐说呀,可千万别往外瞎传呀!”

见到四哥,娘又跟他说:“外面听到那可不得了了!”我便不敢再吱声了,心里更多了许多疑问。

关于那个车轱辘上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门土炮,我们祖屋那块用大青石开凿的门屯,就是被这樽大炮轰缺了角的。

(五)圈套

四哥跟我说起他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从我们家门口过后,我又去查检了一下那些车轱辘印。

这些车轱辘印起初从山里出来,现在又往山里面去了。

往山里看去,你看那大山深处,丛林繁茂,大雪并没有压跨这一片青葱锦绣。寒冬时节,仍旧盛放着勃勃生机。

二哥走了好些日子了,走前他跟娘说,他出去找大哥。我爸支持他出去。这个时候,家里也不见得安定。

闹了好长一段时间赤匪,隔壁村更是打得厉害。红军攻了好几幢大楼,在隔壁镇建起了苏维埃政府。

一切似乎都在发生变化,我们这个古老的村落,也变得骚动起来,磨刀霍霍。

我爸还是沒有什么消息,族里又来过几批人。扛着枪上门,那个声音高分贝的老伯公也来了几次,拿着杠烟枪,背了支短枪,声音仍旧高分贝。

我爸不在家,老伯公便高分贝的跟我娘说话,更是居高临下。

“我说嘛,你家梅苑,不打招呼就出去了,现在怎么滴,还没回来吗?”

我娘畏畏诺诺的说是。那老伯公又说:“你家老二,哈,你家老二,哈哈,有消息了没有啊?”

我娘说:“伯公,不是说家里人在弄他出来吗?”

老伯公说:“呵呵,这个,呵呵,这个!”高分贝老伯公不断的打哈哈。不一会,外面有人查检路上的车轱辘,冲了进来,说:“大老爷,外面好像有情况。”

高分贝老伯公便兴冲冲了出去,盯着车轱辘印看,自言自语的说:“呵呵,山里出来,又钻山了,这帮赤匪。”说完往地上吐了一口水。吐完口水后用眼角往我们家几个身上扫了一圈,带着那帮人走了。

老伯公的眼神让人害怕,他们走了以后,我们都有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对高分贝伯公的恐慌还是对未来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我爸、我大哥、二哥,我甚至害怕再也见不到家里我娘我三哥他们。

冬天过后便是春节,我们中间,几乎谁也不知道,我爸现在究竟情况如何?我们都担心我爸春节前能否如期回来。

有许多传说,但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如果从此我爸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家,那么,往后的岁月又将如何应对?一切都是无序的。紧挨在眼前的未来,竟是茫然一片。我惶惶不安起来,像一个打洞打到绝路上的耗子。

那些日子,三哥的头发开始蓬松的搭在额头上。我爸走出去后,他被我娘当大人使呼,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堪重负。

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未来感到一片缈茫。我娘开始考虑是否自己出去走一趟——虽然家族不允许女人干政。但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整天心里惶惶不安,娘还生有五个女儿,生下没多久就一个个送人了,家里留下三个小男孩,都还是没有主张的主。

只有四哥好像没有太大的焦虑,依然整天忙得汗淋淋的,不时往家里添回些新鲜的河鱼。

那些日子,我觉得家里比任何时候都大,都空。

我将很多时光流在床上。我在床上就更能想起我爸在家的温暖。他总把被子帮我好好的扎紧,不至于漏一点风进来。他还常常夹紧了我冰冷的脚,好像他从来没怕过冰棍一样。

这一天,我大伯走上门来,将我三哥叫到身边,说道:“别晃荡了,进城去找下你的大舅吧,求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边打工边打听你爸的消息吧!反正我听说被关进笼子了。”

我大舅在城里开了间熟肉铺,有些人面。

我娘便求着我大伯向高分贝伯公打听,娘说高分贝伯公一定知道,原来家里有事,一直都是找他的。

三哥好像对未来一下子清楚了似的,但他一走,我娘更是忐忑不安起来。家里一个个出去,又一个个失踪,她都不知道等着她的下一个意外究竟会是什么。

没过几日,那位扶着我爸回来的温坚冲进门来,说:“钟姨,梅叔有消息了,梅叔有消息了!”

三哥到县城做临时工,终于打听到我爸是给县保安团抓走了。托我大舅往家里报,传到温坚这,温坚便第一时间赶来报告。

我娘说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我随了娘回祖屋找高分贝伯公,伯公好像一直在打哈哈,说:“你们家老二投共了。”

我娘说:“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呀!”

高分贝伯公说:“这个嘛…这个嘛…这个早跟梅苑说了嘛,要请二哥回来!”说完又跟我们说:“要花点钱,你们家还要再凑点钱啊!”

我娘没了主张,又过了贴子,我跟四哥都按了手印。我们家的田地不多了。

又拿了些田地后,高分贝伯公不好意思不出去活动了,听说第二天就坐了高轿出了门。

二天后,他让人传话过来,要我四哥马上去找他一下。四哥便去了,他对我四哥说:“找到你爸了,在牢里,还要些钱打点,回去跟你娘说一下吧!”

我四哥匆匆往回赶,回来没敢找我娘,直奔我家大伯家了。我大伯说只能让你娘再凑凑了,还是人要紧啊!

那晚我娘哄我们睡觉后,独自一人跑到茅草屋前的小河边上,我娘慢慢的躺在河坡上,心在一次次撞击地面。“家里不能一日无主呀,一定要让先生回来!”

那天晩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高分贝的伯公,我隐约觉得伯公在这一路做了不少动作,让我们家一步一步陷进了深渊,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出茅屋,坐到了门槛上。我并不知道我娘就在前面的河坡上发呆,我想等娘回来再一起睡。

月光在前面的林子里,像被罩在网中的一只丰满的大白母鸡,远处水中的鱼跳,反而将夜衬得静如万年的沉睡。

我好想说:爸,我想吃鸡。可是那段时光离我好像越来越远了。我越发想念起我爸来。

我终于累了,回到床上,面朝大门睡了。

(六)接爸回家

我面朝大门睡了,好像娘随时进门,我就能随时知道似的。

第二天一早娘把我叫醒,说:“走,我们去接你爸去。”

我跟着娘走出大山。这是我有生第一次走出大山。路上很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走出我们村要上那么陡的斜坡,一上一下,崎岖曲折,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约行了60里地到了县城,天巳经黑了,见到我大舅。我三哥第二天才过来见面,我们一起去接我爸出来。

这些日子我似乎又高了些,我也隐约知道捞我爸出来,几乎变卖了家里全部田地,不说三月荒,平常日子也难得过了。

但娘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只有爸回来了,我们才能过得踏实。

我爸出来后,我才知道,那天,爸一早踩着那片脚印出门,寻找我二哥行踪。

雪花仍旧在飘,雪地上那片脚印显得很是凌乱,只有那一滴滴殷红的鲜血高洁脱俗,宛如盛开的一朵朵鲜花。

爸出去找了那位高分贝老伯公,老伯公给我爸指了条路,带上他写的介绍信,到县城找保安团,说我二哥就栓在保安团里。

我爸行将上去,报了名字,交上介绍信。那帮保安团凶神恶煞般围了过来,当头的拆开信瞄了几眼,突然喝令,把他给我绑了。

进了大牢我爸才知道,他被定为赤匪家属关起来了。关于这个消息,正是那位高分贝伯公在信里通报的。实际上我爸等同于自投罗网了。

大牢里还有别的一些家属等着保释。问起我二哥名字,大伙纷纷聚拢了过来。我爸这才知道,二哥在那边还是个不小的人物。

但在二哥身份还没完全曝光前,仗着我堂大伯的身份,家族对我爸还是可以保释的,只要愿意花点银子。

我堂大伯是国民党少将旅长,黄埔六期,是我小时候极端崇拜的英雄,也是我们家族百年罕遇的人物。

没有堂大伯的联系方式,我爸便写信向老伯公求救,实际上保安团早把通告发到我们祠堂了。

那时农村实行宗族管理,祠堂就是权力中心,宗族就是独立王国。但是,高分贝伯公隐而不发,盯着我们家那点田地了。

我爸吃了哑巴官司,却也不敢吱声,二哥的把柄握在人家手里,隐忍才能保全性命。

第二天早晨,我爸捉了几只大母鸡去拜候长老,重心放在最后我这个高分贝伯公身上。

我缠着我爸一起过去,太久没跟爸一起,我一刻也不愿跟他分开了。

我跟着我爸进了我们祖屋。这可是我们家祖屋啊,严格讲这也是我的家呀!

我们家祖屋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在我们这一带,见不到第二所这么大规模的住宅了。它深深地刻下了从前富有的痕迹,虽然旧了一些,但依然给人一个“大宅”的深刻印象。

正房极高大宽敞,我爸指了指二楼那间屋子告诉我,那就是当年我爷爷的专用书房了。

整屋的墙都是由小青砖一快挨着一块,平着、实实在在地垒成的。今天这些小青砖已没有砖瓦窑烧制了。

就连房顶上盖的,也是今天的砖瓦窑不烧的弧形小瓦。梁柱檀条都是上等的木料,东房和西房用木板从下到上全隔开着。东西两厢房盖得是一模一样,比正房矮瘦了一些,用的也都是上好的材料。

门口那块门屯仍旧缺了只角,院子很大,门外下了一个塅,就是一亩亩上好的稻田。

到了祖屋已近中午,我爸在里面也没受多少罪,反倒把腰养好了,走起路来挺直了腰杆,只是人瘦了许多。

刚开始高分贝伯公不在家,后来听说我爸上门拜候,兴冲冲的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高分贝地说话,人没见笑声已经先到了,哈哈大笑,洋溢着得意的气氛。

“唉呀,唉呀呀,是梅苑回来了,高兴,高兴,哈哈哈哈!”

我对这高分贝伯公天生有种底触,怒视着他,一声不吭。

老伯公说:“呀哟,少公子怎么啦,少公子怎么了,爸爸回来不高兴吗?哈哈哈哈!”

我爸示意我喊人,我咬紧嘴巴挤出了一句:“伯公好!”心里却在想着,你个老乌龟,等我二哥回来不弄死你。

那天中午,高分贝伯公高调地支使佣人杀鸡宰鸭,留我们吃饭,我爸几次推辞都走不了,整个饭局都听到高分贝笑声不绝于耳。

我恨得心里直冒烟,也没吃什么,小心盯着他们,心里想着要保护我爸,只想着若是有了情况,便冲上去跟他们拼命。

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财主们还在忙着添枪枝。有几户人家还养起了高头大马。人骑在上面,再背上驳壳枪,真是威风。

但那些人又常显得不够精神,除非吃过鸦片。

我爸回来后,三哥也回来了,好像家里有了主心骨,一切又不用自己操心起来,家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波澜不惊的时代。

(七)将军他爸死了

村里一早传开消息,说大将军的老爸过世了。

大将军就是我那堂大伯。堂大伯是国民党少将旅长,黄埔六期,日本投降后,不愿再打内战,用我们山里人的话说,不愿再鬼打鬼,籍由父亲过世要守孝三年,返乡回来当了县长。

堂大伯当上县长后,兴办学堂,实行二五减租,对家乡作了不少贡献。这是后话。

堂大伯很早就是个开明人士,大革命时期便嘱咐家人不要欺压穷人。说家里的粮食要借,借出的粮食能基本收回担租就行了。

当然,他们家粮食从来轮不到我们去借,兴办学堂也轮不上我们去读,二五减租似乎也不搭边,家族太大了,但是血浓于水,那年月实行宗族联保,始终脱不了关系。

后来,战争结束,我被保送入炮校进修。正当人生轨迹渐入佳境,老家有人举报,说我家大伯当的是国民党高官。这是事实。

因为与国民政府那层关系,整个家族被大范围的内定了阶级,说是“白派”的,无论地主还是贫农,都受到限制。有很多已经被乡里批斗了。

在那样的环境气氛中,只要是“资产阶级”,在那个时代那个氛围,就会受到群众公审。公审罪名的合理性似乎也没这么重要,这是那个时代的氛围,那个时代人的无奈。政委约我谈话,原来的所谓根正苗红,似乎不作数了。

堂大伯中等身材,两眼含威,言谈举止那份气魄,是我以后几十年生涯罕有再遇。他的存在,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莫大的光彩。

大将军老爸一过世,村里沸沸扬扬传开白事大办的消息,听说大食堂要开放一个星期,来者不拒。

消息传开,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世界变得像一口快戽干了水的池塘,满塘的鱼露出了一线线青色的脊背。这些鱼全部开始急匆匆的游了起来。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们形成细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其游动状,让人深深理解了“鱼贯而入”的本意。

与惊慌的鱼群不同的是,在行动中,我们充满着希望和兴奋的意味。

我们当然知道堂大伯一家的悲哀了,但是,我们太久没沾腥味了。知道我们嘴馋,那些帮工端上一大盘一大盘的肥猪肉,里面杂了些咸菜,咸菜浸透了猪肉味,居然也不再那么讨厌了,直吃得我们嘴油光光的。

吃饱喝足,我们就去看热闹。与其说看热闹,倒不如说听热闹,到处人声鼎沸。

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些吃饱了饭的,嘴巴一个个油光光的,甚至乎我看那些人的眼睛也都像浸了油似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了许多。

按理说,这么热闹的日子,连狗都会兴奋起来。是的,在锣鼓声中,在呐喊声中,在吭哧吭哧的脚步声中,它们吹蹦乱跳,不时地吠叫。它叫,你叫,都叫,叫成一片了。

说来也奇怪,等鞭炮齐鸣响起来后,狗一条都见不到了。路面上多了很多别着枪枝的狗腿子。那些狗腿子有点蛮横的用脚飞过来,有些人被窜飞了老远。

高分贝伯公当然是主要负责人了,难得将军回来,他东窜西走的,努力的表现,好好维持秩序。

其实,像他这个年纪,这个辈份,他完全可以交待后生去处理事情,即使在将军面前,他也可以坐着指挥的。

别人问,他就说,唉呀,难得大将军的爸爸死了嘛!他尽量的多走出去,特别有意没意的在将军眼前晃动。

其实他这一唉呀便闹出笑话来,什么难得大将军的爸爸死了嘛,敢情就指望将军家多出点事什么的好让他多献殷勤。这若是将军听到,不吐血才怪,若是被那帮狗腿子听到,说不定就过来放一点你的血了。

我娘吃了饭便去帮忙,指引一下路人,帮忙洗洗碗,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我爸自然也领了些外围的差事。

我们都只有做事的份,近不了身,只听到里面很热闹。我试着往里挤,荷枪实弹的站满了穿军装的,进不去。直到出殡那天,我们才得幸看到大将军,披着孝服,一直行进在队伍前列。

我领了举着旌旗的小任务,行在队伍中。我们这些举旗的都能领到一些赏钱。这是我有生第一次手上拿着钱,自是非常的兴奋。我四哥也领了一点,三哥也是。

葬礼结束后,将军回了队伍,平常若是回来,也都是悄悄的难得见上一面。

他一走,我爸又开始迫我读书起来。时常说,你看你堂伯,多受人敬重啊!然后又拿出我爷爷的故事,重复再重复的叨上几次。

还有点大家族样的,就是关于读书了。平常要留点口粮出一份份子钱,如果真的考了功名,再往后,便可由众租供了。

我爸迫得紧,只想渡过今日,往后有家族的众租呢。可是,要维持今日,已是十分艰难。

我们家成了租地的雇农。三哥仍旧喜欢把头发整得光亮光亮的,四哥几乎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仍旧啃我的书本,时不时的好没来由的生起闷气来。

我爸也不多吱声,时不时的问我一句:“想吃鸡不?”我详装生气,爱理不理的。

过了一二天,我爸又问:“想吃鸭肉不?”我还是装着生气,实际上嘴巴早流口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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