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那些男人
大学时学到小说体裁，讲三要素，环境、人物、情节，觉得提炼得真是精准。
小说中，人物从来都是中心。环境陪衬着烘托着，让人物更丰满。至于情节，更是有什么人，才有什么事。很多读者读小说，就是为着其中某个人。我们说小说，最津津乐道的也是其中的人。先生的小说，同样如此。
为了方便，这段先讲男人。
当然，我明白“人”有太多种分类方法，以性别来分，实在是太简单粗暴，又隐患重重。但这么多年，我是实打实以女性向视角来读的，至于有没有男权主义烙印，也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辨清的问题。
先生笔下，有太多我喜欢的男人，乔峰、郭靖，这两位当然是要排在最前面。之后的，令狐冲、杨过、夏雪宜、康熙……还有很多都是配角，杨逍、完颜阿骨打、陈近南……
几乎是他们构建起了我对于男士的理想和审美，所以我总说自己嫁不出去，都怪先生养刁了我的口味。
主角当中也有很多不喜欢的，陈家洛、张无忌、胡斐、袁承志……要么温吞，要么软弱，要么优柔寡断，要么假模假式，还有眼瞎的，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反倒是很多人都不喜欢的韦爵爷，我瞧还有些真性情。
最喜欢的这两位必须得先说说。
所有虚拟人物之中，偏偏是为乔峰这个英雄气概最完美的强悍人物，我洒泪最多。读《塞上牛羊空许约》，阿朱香消玉殒，眼泪就跟着啪啪直掉。最后《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看他拾起地上两截断箭，生生插进自己心口，分明觉得胸腔中也有什么跟着碎得七零八落。
乔大哥不同于郭靖、杨过、张无忌，他们都是从菜鸟起步，一步步浴血拼搏。乔大哥可是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出场自带BGM的人生巅峰，意气风发，名扬四方，一呼百应，“英雄”二字，根本就是为他而生。就是这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命运偏偏为他准备了这么丰富的磨难。
后来渐渐明白了，人世间最大的悲剧，从来就是将最美好的人一点点碾碎。越是完美，命运越不肯懈怠，非得反复磋磨才行。于是明白了，越是真英雄，往往越是真悲剧，越是真英雄，总是让人流泪最多。
关于这点，最后还要细说，我知道无趣沉重，但这实实在在是读了先生这些年来最沉痛的领悟。
记得用情最深那些时候，总是边读边哭，阖上书页睡到半夜里，醒了想想还是伤心，头蒙在被子里再哭一场。哭到最后，简直怕了，每每重读总是跳过他去，真承受不了那伤心劲儿。
乔峰总让我哭，郭靖就不同。看着靖哥哥，我总是最开心。靖哥哥最可贵之处，在于他那颗明净净、暖洋洋的赤子之心。他没有心机，不懂算计，心存善念，对谁都是实打实的真好。所以，就算一招亢龙有悔要学上半天，他还是最可爱的。
初见黄蓉真面目时，他问她为什么之前要装小叫化，黄蓉这么答：“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什么稀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她说：“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
还是蓉儿聪明，一语中的。能遇上郭靖这样的人，别说是做男友做丈夫，就算只能做朋友做伙伴，也一定是前世拯救了哪个小宇宙。
所以虽然蓉儿是在桃花岛长大，自小受着黄药师熏陶，可既然靖哥哥心中有他的大节，要行侠仗义，要守护百姓，要镇守城池，那自然是要无不追随，并肩前行，直到最后了。
除了这两位，冲哥也是我认认真真喜欢的人。要说行走江湖，总要和冲哥一起才最好，能说会笑，能打会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能玩玩音乐，陶冶情操，真是走到世界尽头都不会闷。
所以蓝凤凰都说：“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也会对你这样好。”蓝凤凰说的那个人，就是盈盈。
可这世上竟然真有不买冲哥帐的睁眼瞎。小时候看冲哥为小师妹意志消沉、浑浑噩噩，真觉得可恨。后来大学学到精神分析学理论，渐渐开始明白，只怕冲哥并不是输给那林小子，而是输给了人类通病厄勒克特拉情结。
再长大些，渐渐明白和冲哥行走江湖是难了，毕竟我可不是盈盈，我只想和冲哥喝个酒。虽然冲哥爱喝酒，却并不大懂酒，但有的事情，太懂得了，反倒不美。
人们总将 “侠”定义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样算来，杨过的侠名来得就有点勉强。襄阳城破与不破，大好江山归汉人还是蒙古人，于他真没什么大不了，他在意的，只是他的姑姑。至于那些行下仗义，什么救民于水火，大多是不经意的恰逢其会，顺便为之。
可说实话，我就是喜欢他这种“不经意”。他的心中没有什么礼法、规矩和使命的枷锁，就像他喜欢小龙女，没想过合不合礼法，更不在乎社会是不是肯定。他心中，只有最原始最真诚的对善与恶、对与错、爱与恨的判断。但这，已经足够让他成为一个好人。
当别人孜孜不倦地按图索骥，致力于成为一个好人、伟人，他已经“好”而不自知，“伟”而不自知，当然最重要，是“帅”而不自知。这种“不经意”“不自知”说穿了，其实是道家的无为。
怎么能说他不是“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是儒侠，如郭靖，如乔峰。而杨过，他是“道侠”。
和冲哥，我是只想喝场酒，和杨过，我却只想远远站着看他一眼，知道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人物，足矣。毕竟一见杨过误终身，太危险，太危险。
我一向不喜欢太端方的正人君子，所以喜欢冲哥、杨过这样桀骜不信的浪子，或者那些亦正亦邪的人物，比如夏雪宜、杨逍。实在不行，也宁愿喜欢韦爵爷。
小宝有没有真心？读《鹿鼎记》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目前的结论，我倾向于有，至少对两人，一是小玄子，一是陈近南。
康熙初悉假太后隐情那晚，小宝陪着奔波了大半晚。他担心自己知道太多，终会被灭口，打算天一亮就卷着金子银票跑路。可他回头一看， “康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康熙揭开床头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饿了罢！’将点心递给他。”这两块点心，让两人重回少年朋友，于是他说：“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然后抛开顾虑，将一切和盘托出，助小玄子脱离险境。
陈近南死时，先生这么写：“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先生代小宝剖白：“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做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刺客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就算是对九难、杨溢之、多隆，初识时当然各有居心，但交往中你说他没有一点真心，我不信。
在生死关头，他仍不愿带领天地会对抗清廷，也不愿代表清廷剿灭天地会。天地会和清廷，你说他到底忠于哪方？其实别说忠于，他怕是根本不在乎，自始至终他割舍不下的，只是你死我活的两个阵营中那些真心相待的好朋友。
人们总说《鹿鼎记》是反武侠小说，韦小宝是反武侠人物。小宝的奸猾、市井气、不学有术是明面上的，可要能穿过这层油腻腻的表面，他的真心也是可爱可贵的。他不过是披了件反武侠的斗篷，做的事仍然不外“侠”与“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