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道一声珍重
——观电影《山河故人》
“突然地沉默了空气，停在途上令人又在回望你。沾湿双眼渐红，难藏依恋及悲痛……”
流畅的旋律，柔美的声线，夹着些许沧桑的年代感。叶倩文的这首《珍重》，在电影里响起了三次，在一部极其少出现背景音乐的电影里显得尤为突出。光影的交错间，人物次第登场，却又各自走得匆忙，还来不及回头道一声珍重，山河依旧，人已天涯。
音乐响起三次，影片便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在1999年，上世纪的城市街头带着一种我记忆力里不曾出现的年代感。性子外向明朗、操着一口家乡话的汾阳姑娘沈涛，徘徊在两个年轻小伙之间——朴实的矿工梁子和经营成功的煤矿老板晋生。在沈涛家经营的家电店里，客人试听了这首《珍重》，沈涛不经意提到爱听这歌，还在和梁子冷眼相待的晋生冲出店门，不一会儿回来了，还带回了《珍重》的CD，音乐重新响起。后来，沈涛和晋生在一起，而梁子选择了远方。
沈涛去找了曾经的朋友梁子一天，梁子说，“再也不回来了”，沈涛问“你也不说一句再见？”梁子沉默了几秒，答“那天已经说过了”。就这样，只留给沈涛一个背影。他背着沉重的包袱，没有回头，自然没有看见沈涛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多年的朋友离开，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一走就是十五年。
第二部分是2014年，有我们如今生活的景致，画面柔和了许多。十五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沈涛和晋生离婚了，孩子到了判给了父亲，一起去了上海。沈涛事业有成，孑然一身。在外地依旧当矿工的梁子早已结婚生子，却落下一身的毛病。病重时他回到了发誓再也不回来的老家，与沈涛重逢时两人已不复当年模样。和沈涛相依为命的老父亲在孤身探望战友的路上客死他乡，一句简单的告别也有没有，就匆忙地消失在沈涛的生命中。
于是便引出儿子到乐回汾阳祭拜的情节，沈涛欣慰到乐跟着父亲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即将一个人娶澳大利亚留学，同时也难过儿子与自己不亲近。回上海时，沈涛带着到乐坐着慢悠悠的绿皮火车，一起听着那首《珍重》，歌声潺潺流出。
“假如能不想离开你”。
母子间有这样的对话， “妈妈，为什么这个车这么慢呀？”
“因为我们坐的是慢车。”
“那为什么不坐飞机或者高铁？”
“车慢一点，妈妈陪你的时间就长一些。”
朋友、爱人、亲人都在岁月悠悠中模糊了模样，成为记忆里的故人，“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所以这一次，沈涛执意颠簸半个山河，只是不想再让离别那么仓促。果真，儿子一走便是永别，往后的日子里，沈涛逐渐成为儿子记忆里模糊的影子，有时偶尔想起来一些影像，却捕捉不到更多的痕迹。
在时间的河流里，有多少人刻舟求剑。
第三部分是2025年，在未来的澳大利亚，科技占领了人们的生活。叛逆期的到乐想要追求自由，却不知道自由为何，屡屡与父亲晋生争吵，同时他爱上了他的中文老师。一次，同学们都走散了，只有到乐留下来，看见米娅独自播放了一首老歌——《珍重》。柔美的歌声响起，一些过往的片段在到乐脑中闪过。米娅有记忆中母亲的样子，让到乐深陷其中。
到乐哭了，他还保留着母亲留下的钥匙，但是他忘了她的名字，不记得她的样子，不清楚她是生是死。然后出现了影片中我最喜欢的一句台词，“牵挂是爱最痛苦的部分，或许只有感觉到疼，才感觉到爱”，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理所当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离开你之后，我才知道，歌声依旧，人已在大半个山河之外，我没有勇气去见你，我却非常，非常想看看你。
歌曲贯穿整部电影，在三个年代响起，好像在诉说一段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可是我后来才知道，这首歌每次从前奏播到副歌前就戛然而止，而它的副歌歌词是“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现实的残忍往往就在于，你看见了事情的一角，忽略了它掉的全貌，可能导致了终生的遗憾。如果到乐听到那句“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他还会忘记母亲的样子，即使想念也不敢去见母亲吗？这对母子还会站在时空的洪流里望洋兴叹，想能越过山河走向彼此，却只能言不由衷地回忆着过往的零星片段吗？
有人说生活不像王家卫，更像贾樟柯。贾樟柯导演的这部《山河故人》，在《珍重》的背景音乐中，诉说着一个主题——离别。山河易去，故人难离。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亲人、朋友、师长、爱人……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亲近的或者不亲近的。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也就这样吧，少了谁日子都依旧过，你还有你的追求，所以每一次分离都是匆忙的。但是有一天你蓦然回首，怎么这个人在我生活中消失了？岁月为什么没有温柔以待，一个人，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或许感觉到疼，才能感觉到爱。”
小时候有一次我跟我父亲谈笑时我说，你还是帮我做什么做什么吧，以后我去外地读大学了，山一程水一程，到时候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没准我出意外死了你都见不到我最后一面。
父亲楞了一下，说，是这样的。便不再说话。
是这样的。角色调转也一样。长大后的我懊恼这样跟父亲说话，我害怕离开他，家人成为我不堪一击的软肋。
奶奶年轻时候在火车站工作，她的朋友都去往各个城市，有时候会回来，年纪大了次数就渐渐少了。不过每次奶奶去火车站送老友都会特别隆重，要穿她最好看的衣裳。后来奶奶跟我说，上了年纪的人，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过了就没有了。
影片的最后，正在厨房包馄饨的沈涛疑似听到了到乐的声音，却没有影像。雪地里又跳起了年轻时的《go west》，山河破碎，故人飘零，但导演执意让沈涛献上这最后一支舞，如张艾嘉所说，“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被时间摧毁。”好像跳完这支disco，她就能回到年轻时。这一次，她要好好地做每一场告别，回头，道一声珍重。
雅清
2017年8月4日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