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池

咸宁六年三月,建业捷报传入洛阳,皇帝特赐大酺五天,于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高墙深院中丝竹声不绝于耳,直到深夜街上都还是如白昼般明亮喧哗,仿佛就将永远这般歌舞生平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陈寿独自立在街边望了许久也听了许久,突然低头笑了笑,转身走回了家。大门吱呀呀地在身后关上,院中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连鞋底碾过砂石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终于结束了。

算来快有一百年了吧。这一百年间,曾经有那么多的人,来了又走了。在这片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上,他们谋划过,厮杀过,纵横捭阖过,如同集市上的农妇一般斤斤计较着一城一地的得失。金戈铁马风云变幻间,一座座城池衰败下去,又有一座座城池立了起来。待到他们一个个地离去后,伤痕累累的大地上,只剩下被战争的利齿啃噬得残破不已的城墙静静地站立着,无声地注视着脚下的片片坟茔。

再过一百年,一千年,还会有人记得这个时代么,记得这些人么?就算他的笔能够记下这个时代的跌宕起伏,但他记得下大幕落下的这一夜吗?就算这些人的名字会像点点繁星一样在世上流传,但还会有人记得他们在生命的结尾是如何最后一次望向这个世界的吗?

而当这些城墙、这些坟茔都被化为粪土的时候,我们,连同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生,又将落于何方?

许都

孙策跳下船,跨上战马,身后的河水安静地冲刷着河岸,迎面吹来北方初夏干冽的风,空气中飘浮着尘土的味道。

策马向前,不多久便见到青灰色的城墙,蜿蜒起伏状如小丘,远远看上去似乎同远方铁灰色的山脉连成一体。城垛上立着几个身着布衣的人,那是他那些还来不及脱去伪装的商贾衣服换上甲胄的部曲。

“吱呀呀”,吊桥被放下,孙策轻轻夹了下马腹,缓缓走进城门。

在那些伴随着颖水的潺潺声入眠的夜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许都的样子。十几岁时他一遍遍地读着父亲写来的家信,信中父亲讲了刚刚攻破的洛阳,那时的城中早就是残破不已一片颓唐,路边彼彼可见大火留下的焦黑的痕迹和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的饥民。然而就算这样,在断壁颓垣中仍能隐隐透出一国之都的庄严大气。他躺在船舱中,回想着那时父亲字里行间隐藏不住的得意,再遥想到时要如何在自己的家信中描述许都的模样,心情便忍不住地激动起来。

然而,待到真正踏入这座城,他竟出乎意料地平静。眼前的这座许都,与其它城池并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城壕,一样的马面,一样的瓮城,城外一样毫无章法地分布着大片低矮的棚户,城内一样横平竖直地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路。甚至让他有一点失望的是,这座城市比他想象中还要局促简陋一些,远没有父亲信中提到的洛阳那样庄严方正。这样的城,他过去已经攻下无数,未来还要占据更多。

若是硬说这里与他此前见过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便是更为冷清一些——其实岂止是冷清,简直如同死城一般。街上空无一人,一股燥热的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浮尘,呜呜个不停,仿佛妇人的哀泣。路边的铺子皆大门紧闭,没有关严的窗户里,藏着女人惊恐的面庞和孩子好奇的眼睛。

他穿过一排排的里坊、宫门和宫墙,径直来到祭台前。雕栏玉砌隐藏在一片林荫中,正中是一座高耸的坛庙。孙策下马,缓缓踏上一级级的石板台阶,穿过大殿来到一片青砖铺就的广场前。夕阳西斜,天色昏暗,四角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雕像在阴影中显得有点狰狞,越发衬得站在中央青铜巨鼎下的那个孩子显得胆怯弱小。

是的,孩子。小皇帝穿着深色冕服,头戴高高的冕冠,靠着铜鼎瑟瑟发抖,层层叠叠的华丽衣饰都遮盖不住他瘦弱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皇帝的五官看上去与仲谋有几分相像,他努力挺直身子保持着帝王的威严,但一双眼睛还是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内心的惊恐。

“曹贼乱政,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孙策跪下行礼,缓缓说道。

皇帝没说话,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他试图把脊背挺得更直一些,但努力的结果只是徒劳地把脖颈弯成了一个更加奇怪的角度。他紧紧抿着嘴,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抖动着,双眼不听话地流下两行泪来。

孙策愣了一下:这场面仿佛在哪里见过。

那是初平三年的一天,他送走了信使,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大门口。手中的信笺无意识地掉落,被闻声跑来的二弟捡起。这个十岁的孩子直起腰,也是这样拼命想要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然而下一秒钟便大哭着扑进他的怀里,连带着也堵住了他眼中马上便要溢出来的泪水。

那是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天。从那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抛却了所有的天真、软弱和泪水,用成人的精明与坚强将自己层层武装起来,逼着自己以远超同龄人的速度迅速成熟,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未来奔去。

八年了。一晃居然八年了。

孙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拍了拍皇帝的肩膀。“没关系的,”他听到自己说,就像是那年他对仲谋说的一样,“还有臣在,没关系的。”

皇帝瞪大了眼睛,踉跄着退了两步躲开了他。周围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呜呜作响。孙策看到皇帝动了动嘴唇,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风沙刮得脸像刀割一样疼,眼前的树木、铜鼎、青砖渐渐模糊起来,风吹得人发晕,站也站不住。孙策闭上眼,晃了晃头。

再度睁开眼,面前的小皇帝竟变成了仲谋,尘土飞扬的祭坛不见了,换成了幽暗的营帐、摇曳的烛光、和一群低头抽泣的人。

“阿兄,”孙权哭得涕泪横流,“阿兄你别吓我。”

孙策有点恍惚,习惯性地抬手扶了下额头,触到的却是粗糙的麻布。

想起来了,艳阳下的树林,突然出现的三个陌生的士兵,迎面飞来的一支箭。许都仍在遥远的北方,帐外是宽阔的长江。

他放下手,看着孙权红肿的双眼,勉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这个样子,日后要如何保我江东?”

“阿兄你在说什么呀。这江东。。。权儿我。。。阿兄你不要胡说,江东不能没有阿兄。”孙权哭得更厉害了。

孙策叹了口气,用力握住孙权的手:“其实我一直觉得,若论举贤任能保守江东,二弟你比我这个做兄长的要合适得多。”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孙权脸上的泪水:“不要哭了,记得八年前阿兄是怎么带着你们过来的?阿兄当年能做到的,如今你也一定能做到,而阿兄一直没能做到的,希望你能替我做到。不论怎样,这个家,这片基业,现在是交到你手上了。阿兄会看着你,父亲也会看着你,别让我们失望。”

“阿兄……”孙权抽泣着跪了下来。

孙策松开了手,闭上眼睛,在想象中再一次望向许都青灰色的城墙、空旷的街道、还有高耸的祭坛。江风透进营帐,竟带着些裹挟着黄土的颖水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柳城

郭嘉静静地卧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毛毡,双颊烧得通红。床前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把毡房里烤得温暖如春。小侍从轻轻掀开门帘走进来,端上一碗浓黑的药汁,郭嘉皱了皱眉,端过来一饮而尽。药味苦涩,于是又顺便拿起床头的酒壶漱了漱口。

“祭酒大人,”侍从犹犹豫豫地说道,“医官嘱咐过您的,这酒还是少喝为好。”

“我郭奉孝能勉强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口酒。”郭嘉赌气似的又痛饮了一口,“若是全听医官的,怕是连这柳城都见不到呢。”

小侍从吐吐舌头,不再多嘴,向火盆中又加了几块炭,收起药碗准备离开。

郭嘉咳了一声:“不必着急走,过来坐一会儿,给我讲讲外面的事。”

自从进了城之后,他除了每日躺在床上昏睡,就是在清醒时叫人给他讲柳城的样子。他靠在枕头上,半闭着眼睛听别人说着深秋时节北方泥泞的街道,萧瑟的秋风,和天空中稀稀两两南飞的鸿雁。这里的人们留着与中原人不同的短发,带着桦皮做的高帽。妇人怀中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身披奇怪铠甲的士兵。集市上人们大声吆喝展示着毛皮的成色,仔细分辨着牛羊的牙口,手舞足蹈地讨价还价。

此时的中原才刚刚入秋,这里却已经开始有了天寒地冻的架势。农夫们把农具收了起来,收割过的农田一片光秃秃,露出大片黑色的土地,收获的谷物却堆满了积场。河中漂着浮冰,干枯的残叶上结起了厚厚的寒霜。

大战过后,战场上还飘着残存的硝烟。郊外,阵亡的乌桓将士的亲人们团团围坐,低声唱颂着咒文,男人们举起利刃割向犬马的喉咙,女人们轻轻地边哭泣边舞蹈,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血腥气。

郭嘉一边听,一边回想着他唯一一次见到的柳城。那是在白狼山上,山风在狰狞的山石间呼啸,笨重的披风被一下吹透。他立在曹公身旁,低头遥望着脚下一片片覆盖着毛毡的穹庐。曹军的骑兵方阵排成黑压压的一片,以雷霆之势从山上猛冲下去。郭嘉远远地看到惊慌的乌桓人四处逃散,乌桓王的亭盖被马匹无情地踏在脚下,山谷间回响着汉人高昂的冲杀声和胡人无助的哭喊。曹公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上马向山下走去。郭嘉抚摸着身边苍白的山石,望着隐藏在扬尘中的一轮明日,沉默不语。

他接着想起徐无山中残破的山道,身边忙着填山塞谷的士兵,以及嘴里马肉奇怪的味道。还有更早些时候,连绵的大雨中白色雾气掩盖下的苍青色的大海,海水凶猛地拍打着岸石,海浪声与雷声一起在天地间轰鸣,振聋发聩。

与这样宏伟辽阔的山川汪洋相比,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而渺小的存在,仿佛秋风中干枯的叶柄,随时会被拦腰折断。可是在这世上仍然有那么多如此脆弱的生命在无知而可笑地忙碌奔波着,顾不上悲叹他们飘摇不定的前程,只是奋力在自然的狂风暴雨间挣出一口喘息的空间。

郭嘉忽然有些肃然起敬。

随军东奔西走了多年,他自认为早已看破了世事看开了生死。然而当听到手下磕磕绊绊地讲起那些陌生的风土时,他却突然在这片肃杀萧条的北方大地上感受到了生命那热烈而执着的温度,进而连带着对这人世都生出一丝眷恋。

这世上的日子本就是无情又艰难的,可是如果能够待久一点,再久一点,该有多好。

帐外的一阵骚动打断了郭嘉的思绪。他睁开眼,一股冷风吹进,曹操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郭嘉勉强撑起身子,曹操连忙走上前按住他:“奉孝不必多礼,今日可好些?”

“谢明公挂念,嘉好多了。”

曹操看了看他的脸色,摇了摇头,一眼又撇到了床边的酒壶,皱起了眉:“奉孝,你身子这样,怎么还在喝酒。”

郭嘉笑了笑:“明公说的是,嘉以后不喝了。”

曹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能说出来。他卸下披风,坐了下来,靠近火盆缓缓地搓着手,良久才开口:“快要入冬了,天气渐冷,孤想……”

“明公可是要撤军?”

曹操抬起头,正好碰上郭嘉心领神会的双眼,嘴角牵出一道弧线:“不愧是奉孝。这苦寒之地不是久待之所,更何况粮草眼看不济,若是再不撤军恐怕会出乱子。只是可惜呀,放过了袁家那两个小子。”

郭嘉哼了一声:“明公不是早有安排?”

曹操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奉孝知我。”

郭嘉也无声地笑着,苍白瘦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盖在身上的毛皮,脑中飞快地计算着:“辽东公孙康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差错,大约几个月内就会有消息。至于之后,明公可有打算?”

曹操收起笑容:“奉孝觉得呢?”

郭嘉的手指停了下来:“当先定荆。”

曹操露出赞许的表情:“果然奉孝又同孤想到一起去了。到时我们由南阳进军直逼襄阳,当务之急是要快速取下江陵……”

郭嘉微笑地听着,不再出声。

帐外传来一阵风声,门帘飘动,他打了个寒战,透过帘缝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影,心想:不知到了荆州,是不是还只能像在柳城时这样,只能从他人的转述中想象着一座城池该有的模样?

成都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荣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

周瑜停下笔,窗外湖面上水气氤氲,案上的栀子花开得正好,仿佛那年舒县雪白的桃花。

那时孙策刚刚搬来不久,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闲来无事常常一起牵着马四处乱逛,走累了便在桃花树下坐下来。孙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先由瓜洲渡过江,取秣陵、吴郡,然后南下攻会稽,接着平定豫章,然后走江夏……”

“你忘了交州的士燮。”周瑜提醒他。

“对对,交州,那个好办……然后走江夏,攻江陵。”

“一旦得到江陵,就可以顺势西攻夷陵,进军巴蜀……”

“公瑾,巴蜀是什么样子的?”

巴蜀是什么样子的,那时的他们心中一点主意都没有,只知道那个地方被群山环抱,山川峻秀,沃野千里,号称天府之国,有他们从未见过的稀禽走兽奇珍异草。但具体那山川、野兽、香草、城池都长成了什么样呢?他俩讨论过很多次。孙策总是天马行空,做出各种光怪陆离的想象来,每一种都足以写成一部怪力乱神的志怪故事,于是不出意外地,次次都被周瑜无情否决。两人面红耳赤地争论来争论去,总是争不出个结果。

“管他呢,打下来再说。”争到最后孙策总是干脆地挠挠头发,拾起树枝继续专心致志地比划起来,“之后就可以北出秦川,平定关中,然后居高临下,横扫中原!”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江东子弟进入巴蜀的那一天,他连占据荆州都没能等到。少年人雄姿英发的梦想,终结于丹徒城外初夏白亮的阳光下。

消息传到驻地,周瑜甚至都没有时间痛哭一场。孙策死后,幕府之中暗潮汹涌,各色人等蠢蠢欲动,他生怕孙权年纪轻震不住,当晚便着手打点行装将兵赴丧。接下来就是忙着辅佐小主公安抚局势平定山越,后方形势稍稳又筹划着西征黄祖报破虏将军那一箭之仇。

然后甘宁就来了。

锦帆贼性情豪爽口无遮拦,又急着为新主立功,常常在主公面前唾沫横飞地进言:“黄祖这老头子昏聩无能,刘表又是一介书生胸无大志,至尊若此时兴兵打过去,江夏必破。既破了江夏,继续西进,据有楚关,巴蜀便是咱们江东的囊中之物了。”

于是周瑜便认认真真地问出那个萦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巴蜀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甘宁更加兴奋,索性手舞足蹈起来:“巴蜀?那可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山,哎哟喂,一重接一重的,简直望不到尽头,而且漫山遍野长满了树木花草,一年到头都是绿的,好看!到了秋天更是不得了,树上全结满了果子,沉甸甸的把树枝都压弯了。随手摘一个下来,什么梨子啊李子啊橘柚啊枇杷啊,咬一口嘴角都要流出水来,甜!至于其他什么地里长的黍稷稻米,水里游的鳣鲔鳟鲂,天上飞的山雉禽雁,那更是应有尽有。中原这里的什么饿殍遍地行人相食,我们那里是听都没听说过。而说到成都的酒宴啊,那更是比不了了……”

“兴霸也曾到过成都?”

“到过!那时候年轻嘛,闲不住,拉着一伙兄弟到处跑,成都可是没少去。中护军且听宁一句,人活一世,若是没进过一次成都,那就是白活了。宁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地方比得上那里的。那么多的房子,从山腰一直盖到江边,一栋接着一栋,一眼望去全是什么亭台楼阁罗窗绮帘的。到了晚上江上山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好看极了。还有成都的集市,真是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卖不了的,邛竹杖啊蒟酱啊丹椒啊,都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最难得的是锦缎,成都的锦缎真是好,又柔软又光滑,颜色也鲜亮。宁每次进成都总要叫兄弟们抱上一船回去,都给兄弟们做成衣服,出门时还要把布匹挂到船上,到时铃铛一响,锦帆一亮,别人便知道是我甘兴霸到了。若是客客气气的呢,宁便为他赴汤蹈火,若有礼数不周,嘿嘿……”

眼看甘宁越说越离谱,孙权的脸色越来越尴尬,周瑜赶忙插嘴将话题引回征讨黄祖,但年少时对于巴蜀之地的渴望却如同休眠多时的种子遇到第一场春雨一样悄悄地再次探出头来。

待到击退曹操占领南郡,心中的那颗种子也早已发育得枝繁叶茂,取蜀之事便被认真地提上了日程。周瑜玩弄着手中细长的毛笔,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现在他们已经占据了夷陵,死死扼住了楚蜀咽喉,下一步便是率领船舰长驱直入向西直取永安江州。只是这一带江水湍急多有险滩,行进时要极为小心注意暗礁,还要提防对方居高临下以箭矢落石偷袭。也许水陆并进是个还不错的主意?粮草也要多多屯积,鄂西山地道路艰险,若是补给不济吴军可就有大麻烦了,还是要派个可靠之人督运粮草……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他拉回到现实。周瑜低头看着雪白的绢布上两点刺目的猩红,又看看桌上的信笺,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容。

“……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

他之前总觉得这一天还很遥远,刚刚病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在意。常年在军旅行伍间摔打,他仗着自己自小身体强健,小病小伤什么的从没放到过心上。就连攻南郡时,受了那么重的箭伤,照样披上铠甲跨上战马面色如常地巡视军营,傍晚褪下衣衫看着迸裂的伤口也只不过自行草草包扎了事。

哪里想的到就这么快呢。

也不是没有不甘心过。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巴蜀还未到手,荆州还未坐稳,曹操在北边虎视眈眈,刘备在公安心怀鬼胎。年轻的主公被豺狼环伺,这片江东基业,这个他曾与义兄许下的天下,若是他不在了,可要怎么办才好。太史子义临终前愤恨的叹息像是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心上:“大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

所志未从,奈何而死。

也曾努力遍访能人,求医问药,可行不可行的办法都试过了。可是一碗碗酸苦的药汤灌下去却像是石沉大海,一点作用都没有。病势一天天地沉重下去,终于有一天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时候终归是到了,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排好身后之事。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不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毛笔无力地落下。周瑜呆呆地看着写好的信笺,恍惚间耳边响起一个少年稚嫩却爽朗的声音:

“公瑾,待到我们西取巴蜀,竟长江之所极,便可一举北上,逐鹿中原!”

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罢。

颖川

晨光熹微,顽强地透过厚厚的帐篷在黑暗中洒下一丝光亮。荀彧睁开了眼睛。

他又梦到颖川了。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扇灰色的大门前。在宾客盈门的前厅中,叔伯们忙着斟酒上菜招呼客人,小小的他坐在祖父膝头,听着大人们谈经论道,偶尔怯怯地插上一两句嘴,说完偷偷抬眼望向祖父,看到祖父唇边的一抹微笑才松口气。

祖父那时常说,这孩子是要做大事的。他听了之后便暗自得意,其实所谓大事指的是什么,自己那时也是浑浑噩噩地说不清。也不是没有开口发问过,但每一次祖父都只是语焉不详地笑笑,接着便把他抱过来,随手拿过一本诗经,带着他一字一字地念道: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冽彼下泉,浸彼苞萧。忾我寤叹,念彼京周。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

稚嫩的童声与苍老的低音揉在一起,悠悠地飘出窗子,飘出大门,与学馆中学子们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和在了一起。

即使已被在黄巾之乱的阴影所笼罩,那时的颍川郡仍还对全国各地的士人有着足够的吸引力。街道上总是走着操着不同口音的各色人氏,天南海北的方言交织成了一首首曲调古怪的乐曲。学馆到处都是,里面坐满了昏昏欲睡的学子和摇头晃脑的先生。荀彧那时也有调皮的时候,仗着自己身量矮小,先生一个不留神就溜出学馆跑到街上,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商铺间流连。有时甚至也能溜出城去,坐在颖水边,看着郁郁葱葱的大山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念着,忾我寤叹,念彼周京,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很多事情年轻的时候是不明白的。那年董卓作乱,他辞官回乡,劝说人们离开颖川这个四战之地以保平安。除了与他相厚的几个族人之外,响应之人寥寥无几。他一面叹息着乡人的短视,一面忙乱安排着宗族们离开。踏入马车前他回头草草看了一眼荀府灰色的大门,转身便驱车驶向了未知却又让人兴奋不已的前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瞥竟会是最后一眼。

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最后一丝热气也荡然无存。潮湿阴冷的空气沉沉地压下来,又渗进被子,渗进皮肤,渗进骨髓,让人无处可逃。就像是那年冬天,他在冀州得知李傕攻进了颍川,一个人在屋外坐了一夜。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全身上下像被浸入冰窖一般,再旺的火也暖不过来。

那时到底是年轻,现在想想,当年那些固执地守着故土的乡人,真的仅仅是短视么?

荀彧轻轻咳嗽了一声,正靠在一旁打盹的侍从闻声起身,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凑到火盆旁添了几块炭,又点了一支火折子扔进去。微弱的红光缓缓升起,照亮了床边的一摞摞竹简。

做了尚书令这些年,写过的信件上奏过的书表已经堆满了一大箱。离开许都前他扫了眼书房,鬼使神差地,竟一股脑地把这一箱子都带了出来。劳军途中,说是让他参丞相军事,实际上并没什么要紧事可做,大把的闲暇时间,他便拿出那些落满灰尘的竹简反复翻看。到了寿春之后一病不起,更是索性一头扎进旧信堆中不出来了。

这些信中,有议论政务的,有举荐人才的,也有参议军事的,比如张邈反叛时他与范县东阿两地的来往信函,比如曹公从官渡寄来询问撤兵事宜的书简,还比如被他按下的曹公请封他为万岁亭侯的表文。自从由冀州投奔曹操以来,算来也有二十一年了。这二十一年来,曹公一路南征北战,他坐镇许都埋首于卷宗竹简,笔端信头的墨迹间,陶谦病亡,吕布覆灭,他们将皇帝迎回许都,将袁绍的势力扫出河北。眼看着凋零的北方大地上又渐起生机,汉室的秩序缓缓恢复,荀彧心里也会升起些小小的欣慰。他想到那些被祖父抱在膝上念书的日子,想到祖父唇边的那抹微笑,便忍不住轻轻念出“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

其实如今看来,哪里还有什么郇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人来人往,剩下的也不过是这一箱子书信罢了。

火渐渐旺了起来,火舌温柔地舔着炭块,荀彧轻抚着书简,望着火苗静静地发呆。摇曳的火光隐隐照亮了竹简上的墨迹:“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最近几年,曹操在朝中地位的逐步稳固,不知为何,他心底深处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模糊的恐惧。最初也曾自欺欺人地将这看作自己的多心与狭隘--从范县到许都,曹公给予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肯定,他不能报以这样心胸狭窄的猜疑。然而当董昭的进言被摆到他面前时,所有的遮羞布被一下揭开,他终于被推到没有任何退路的路口。望着信笺上的“魏公”二字,他呆坐了好几个时辰,还是提笔坦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几天后拿着被原封不动退回的竹简,他知道曾经他们彼此间的信赖与默契已经成为了过去。

罢了,也许真是气数已尽天命难为。然而不管别人怎样,他荀文若至少还能选择只做一个汉臣。

荀彧手一松,竹简掉到了火盆中。火苗先是一暗,接着愈加猛烈地燃烧起来。竹片在火光中逐渐变得焦黑,好像那年被大火吞噬的灰色大门。

宛城

“……孤去后,你们就都搬到铜雀台上吧。孤知道你们服侍了多年,也是辛勤劳苦,会让人善待你们的。敛葬之事一应从简,不必张罗过多,只要叫人时时登上铜雀台遥望一下孤的墓地就好。祭祀就不必了,省下的香可都分给诸夫人。各房若是闲来无事学着做些鞋履簪缨也好,卖了换些钱粮也是门生计……”

曹操裹着头巾,半躺在床上,事无巨细地吩咐着自己的身后安排,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闲话。

卞夫人坐在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床下满满跪了一屋子人,姬妾们的哭声回荡在耳中,震得他头疼欲裂。曹操忍不住用手扶住头,皱了皱眉。卞夫人见状赶忙挥手将众人遣散,又俯下身掖了掖被子,柔声说道:“大王,讲话劳神,还是歇息一下吧。”

曹操摇了摇头。他其实疲倦极了,烛光在眼前晃得难受,周围的一点点声响都像是要把头炸开一样,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然而他却不敢闭眼。

因为一闭眼就会看到宛城。

各种样子的宛城。

他能看到阳光下的宛城,缓缓放下的吊桥,徐徐打开的城门,在初春的微风中躲躲闪闪的绿芽,道路边争相引颈观望却又露出狐疑目光的百姓,一排排人高马大面容严肃的西凉骑兵。

他能看到黄昏中的宛城,华丽过分的府邸,摇曳的烛光,伶人曼妙的舞姿,中人欲醉的歌声,典韦手持战斧的高大身影,张绣摇摆不定的眼睛,贾诩意味深长的笑容,邹氏身上熏得人昏昏欲睡的香气。

还有夜幕中的宛城,头顶墨色的天空,脚下满是火光的大地,远处典韦传来的怒吼,绝影纯白的毛皮上一点点渗开的触目惊心的红色。他摔在了地上,眼前天旋地转,接着就看到子脩满是血污的脸上明亮得晃人的一双眼睛,子脩狠狠拍在马臀上有力的大手,子脩挥舞着利剑渐渐模糊的背影。

他还能看到丁夫人的泪水和指责,两人疯狂嘶哑的争吵声,然后是初夏萦绕耳边的蝉鸣,吱吱呀呀的织布机,女人微驼而瘦削的后背,肩胛骨随着织布机的节奏一耸一耸。他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那片后背,没有反应,肩胛骨仍是一耸一耸的,甚至察觉不到节奏的中断。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去看,一耸一耸的肩胛骨,伴随着蝉鸣声,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他这一生,攻进过很多城,也丢过很多城,杀过很多人,也负过很多人。他见过太多的鲜血,也见过太多的眼泪。他的对手们咬牙切齿地骂他是汉贼,朝中诸臣交头接耳地穿递着他将篡位的传言,他统统一笑置之,只专注于一步一步走着自己的路。旁人会如何议论,他不在乎,后世将如何评说,他也不在乎。然而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突然想起那明亮的双眼,那一耸一耸的后背,心上仿佛被刺进一根针,隐密却钻心地疼。

又是一阵头痛,像是无数把锤子一齐砸过来,曹操忍不住用双手抱住头,靠在帐前喘息不止。卞夫人拧了块湿手巾,伸出手递到他头边,手腕却被一把抓住。卞夫人吓了一跳:“大王,怎么了?”

曹操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夫人,我们的儿子……”

“大王,孩子们都很好。世子在邺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子建子文也稳重多了,大王尽可放心。”卞夫人轻声宽慰道。

曹操却仿佛全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接着说:“你说,若是孤死后见到我们的儿子,他找孤要你,孤要如何答话?”

卞夫人大吃一惊,握在手中的手巾掉到了床上,漾开一片水渍。曹操没再说话,目光迷离,穿过她望向了虚空的远方。

江陵

刘备坐在城楼上,浑浊的双眼呆呆地望着脚下的长江。青绿色的江水冲刷着两岸的峭壁,一往无前地向东流去。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刘备没有回头:“是子龙来了?”

“是。”赵云恭敬地答道。

刘备低头理了理盖在腿上的袍子。已经快要入夏,江风也渐渐暖了起来,他却仍是浑身发冷,像是从心底里升起的一股寒气。

“给孔明的信,送去有几日了?”

“快十天了。”赵云说,“算起来大约就是这几日,丞相也就到了。”

刘备点点头,转头望向赵云。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江风中,眉宇间仍透着年轻时气势逼人的英气,只是再英俊的五官也掩饰不住偷偷爬上眼角的皱纹,被风吹起的发丝间也闪烁起点点白色。刘备轻轻叹了口气:“子龙也老了啊。”

赵云微微一笑:“臣老了,臣的刀却未老,他日我季汉若有事,臣仍当为主公冲锋陷阵……”话还未说完他便发觉自己失言,脸色一变跪了下来:“陛下恕罪,这称呼……臣当年叫惯了,如今总是改不过来。”

刘备笑了,摆摆手说:“算了,这点小事,你在朕面前不必太在意。再说……”他顿了顿,“再说,你叫朕主公,朕也觉得亲切,好像……好像……”

好像回到了当年在荆州的时候。

他想起入蜀前最后一次登上江陵城楼,护城河水静静地围绕着城墙。南边宽广的江面上烟波浩淼,一阵风刮来,在江面上卷起一团小小的白色水柱。北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被水网切割成不规则的条带,黄绿交接的阡陌间散落着白的黄的花朵。更远一些能勉强看到青灰色的山丘,在绿色的平原和苍茫的天空间画下一道模糊的分界线。

城墙下人声喧哗,码头上零星停着几艘商船。城门口有个小小的鱼市,鱼虾被杂乱无章地铺在地上,人们纷纷弯下腰来仔细地挑挑拣拣,鱼贩们懒洋洋地瘫坐在一旁。一阵微风吹来,连城楼上都飘散着淡淡的鱼腥气。战火蹂躏过的荆楚大地早已不似之前那般繁华,然而这些重新出现的商贾,这个一天比一天热闹的集市,预示着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是的,都在好起来。刘备环视四周,不远处关羽正在抚摸着土黄色的城垣,仔细地检视着刚刚修缮过的城墙,张飞站在他身旁跟着指指点点地提着意见,两人不时爆发出小小的争论,赵云便挡在他俩之间劝解。军师缓缓摇着羽扇微笑地看着他们,庞统独自站在一边捧着张松献来的西川地图皱着眉头细细看着。

如果有人问他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他会回答就是那一天。是的,不是攻入成都,不是打下汉中,也不是登基称帝,而是在他入蜀的前一天,站在江陵的城墙上吹着江风,心满意足地看着身边人,踌躇满志地遥望江水源头的时候。在半生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之后,他终于拥有了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在隆中与军师谋划“跨有荆益”时还觉得是那么遥不可及的梦想,没想到几年不到的时间,荆州已经到手,益州就在眼前,而所有的人都在,一切仍充满希望。

那时以为这仅仅是个开头,却没想到,结局已在不远处。

从那之后,事情便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他起兵于葭萌关,庞统却死在雒城之下。他进位汉中王,紧接着关羽便命丧麦城。他称帝于成都,不多久便迎来张飞的死讯。他挥师东下,夷陵的一把火让跨有荆益的蓝图彻底成为空谈。

只有这江水,还在汩汩地流着,毫不在乎流过的是谁家的天下。

刘备叹了口气,问道:“子龙,东征一事,你心里还是怪朕的吧?”

赵云沉吟了一会儿,说:“臣不敢。东征之事臣当初虽不赞成,却也懂得陛下执意如此的心情。毕竟……关张二位将军与陛下情同手足,荆州又是那么重要的一块地方,于公于私,陛下心中都很难释怀吧。”

岂止是难以释怀。起兵几十年来,从青州到徐州,再从徐州到冀州,那些最狼狈不堪的日子,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都是他们携手并肩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的。接下来,就像那日在江陵城楼上所筹划的一样,他们原本应当一起攻下襄阳,攻下关中,再像当年的高祖一样,携手一同平定中原。在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甘心看着别人荆州被改为他姓,甘心看着别人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们的头颅拱手奉上?

然而……

“终究还是朕错了。”刘备缓缓说道,“这些年东奔西跑攒下的一点家业,终于还是被朕糟蹋得干干净净。”

“陛下言重了,这哪里算得上是干干净净呢。”赵云沉静地说,“如今益州仍在,东吴也已议和。基业尚存,陛下还是安心养好身子,修整好了带着臣等出兵北上。待得北定中原之时,区区一个荆州难道还会是什么难题吗?臣只望陛下那时不嫌臣年老,赐臣一个先锋做做,好打回那江陵城,为关将军报仇。”

刘备苦笑了一下:“北上中原,只怕朕是等不到了。这个先锋,还是等着孔明指派给你吧。收拾朕丢下的这个烂摊子,乃至于克复中原兴复汉室,都只能指望他了。”

赵云楞了一下,张嘴刚要说话,城下却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一个卫兵走来:“陛下,丞相到了。”

邺城

隆冬时节,屋外北风呼啸,鬼哭狼嚎一般。曹植端坐在案桌前,老仆哆哆嗦嗦地从屋外进来,颤巍巍地端上两杯清水。案桌旁的火盆里,几块木炭在有气无力地烧着,在这四面透风的房中聊胜于无地散发出一点气若游丝的热气。

曹丕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对面,伸出手轻轻摩梭着水杯边上的缺损,看上去似乎比两年前更瘦了些,脸上棱角分明了起来,面色苍白没有血色,一双手上的皮肤透明到几乎可以看见下面的青筋。

曹植不由得想起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他露着头,光着脚,带着刑具,一步一步走上大殿。身边的大臣们无声地立着,母后忍不住掩面轻泣,而皇兄远远地坐在上面,接过他的奏表,面无表情地丢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嘉奖之语,面容看上去模糊而疏离。

而如今,还是那个皇兄,没有任何通报就突然来到了雍丘,大喇喇地坐在离他一臂开外的地方,手肘随意地支在桌面上,正翻看着自己这些年写下的诗文,像过去那样时不时地发出些恰到好处的点评,再开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语气亲近,甚至有点狎昵,与两年前判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光,仿佛这些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一遍又一遍地提起邺城,提起铜雀台,那个一砖一瓦他们都熟悉无比的铜雀台。曹植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他们曾一次又一次地踏上一级级玉白的台阶,抚摸着暗红色的墙壁,飞鸟静静地落在灰色的飞檐上,凉风轻轻摇动着他们的衣衫,远处清澈的漳水在土黄色的大地划下一道妖娆的曲线。

他们曾在那里日日畅饮夜夜笙歌,精致的佳肴被筷著拨弄得一片狼藉,一旁的酒盏被一遍又一遍地灌上清甜的美酒。丝竹声在耳边萦绕,略有些迷离的目光中,舞女艳丽的衣裳化作流动的色块。

也曾在白日将尽时驾车驶出城门,广阔的田野间沟渠交错,潺潺的流水静悄悄地流淌在绿油油的谷物下。行至密林间,树枝轻轻刮拂着车盖,微风扬起两旁的帷幔,远处不知是谁惊起了林中的一群飞鸟。一轮苍白而模糊的月亮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晚霞间升起,天空由蓝变紫,最终成为一片墨黑,然后星星便一个一个地钻了出来,如钻石般散落在明月周围。他们呆呆地望着夜空,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车轮辗过石子的吱吱呀呀。

那时总觉得时光就如同这绵延不绝的群山,这终日奔腾的漳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永远就这样无穷无尽地挥霍下去。

直到建安二十二年。

曹丕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微皱起眉头,缓缓地回忆起那年狼狈而窘迫的邺城。泥泞的街道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人们面无表情地推着小车,车上丢着一具具残破的尸体,街边的陋巷中不时传出母亲痛彻心扉的哀嚎。有的民房四敞大开,空荡荡的案几间诡异地散发出阵阵鬼气。那些日子里,他们将自己终日关在府中,堂前屋后日日萦绕着苦涩的药气。报丧的信件一封接一封,王粲走了,陈琳走了,应玚走了,刘桢走了,徐干也走了。往日席间的高谈畅饮,原野中的逍遥自在,随着他们的逝去,仿佛都成了一个个从未存在过的虚空的梦境。

“子建,你怕死吗?”曹丕突然问道。

曹植有点恍惚。死?他好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在这些兄弟不能相见故友阴阳相隔、时时被人监视苛责、四处迁徙朝不保夕的岁月里,“死亡”虽然是一个时刻罩在头顶的巨大阴影,他却本能地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起来,自欺欺人地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当“生”已经成为一个太大的难题,“死”似乎就只能黯然藏于其后了。

曹丕见他不语,笑了一下:“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朕应当知道的,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没有变过。”他低下头,抿了一小口清水,接着说:“朕却相反,朕怕死,怕极了。”

曹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曹丕又是微微一笑:“真的,不骗你。有时朕一想到死,怕得整夜都睡不着觉。朕每每念及当年的这些故友,总是会想他们在那一边会不会也是这般地思念朕。可是又一转念,真的有那一边么?如果没有呢?那么岂不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想不到,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了?若真的如此,那我们忙忙碌碌这一世,又都是为了什么?朕这几日常常想起第一次见到邺城的时候,那时袁府中的楼阁仍是气宇轩昂,器具仍是一尘不染,书案上还摆着他们袁家的墨迹,然后一夜之间,这楼宇,这摆设,乃至这些书简,全都姓了曹了。也许多少年后,朕的宫殿,朕的天下,先皇打下的这片基业,也会落得袁家一样的下场。可是子建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千秋万代,明明知道人一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还是要一样忙忙碌碌殚精竭虑地守着这一片基业,像陀螺一样地停不下来。”

他停了一下,又喝了口水:“其实朕很羡慕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羡慕。那些什么千岁万岁不过是大家说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可是朕总是想着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什么,也能让后人还能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但身后的名声往往需要牺牲许多身前的功名与享受,而朕又远没有那么心智如坚。但子建你……”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简,“朕今天在这里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百年千年之后,如果我们兄弟当中还有一人能被记得,那只会是子建你。单单就这一点,你不知道朕是有多羡慕。”

曹植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苦涩地想,他们兄弟终究都是太贪心的人,他心心念着的总是那些他再没有机会上去的沙场朝堂,满身的才华若是不能用来建功立业那便只能是废纸一张。而皇兄已是万乘之尊,这天下都是他的了,却还在斤斤计较着百年之后两人在后人心中分量的高低。

他望着曹丕热切地期望着回应的双眼,突然有点可怜他。他常常悲叹自己如同囚犯一样被软禁在这荒凉之地,曾经推心置腹的故友如落叶般飘零,身边除了几个吹毛求疵的监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皇兄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人要有多寂寞,才会特意跑到这个四面透风的陋居,对着一个自己不待见多年的兄弟唠唠叨叨地说上这么一大堆话?

然而他能回答什么呢?难道还真的附和慨叹世事无常生死无情,或者跟着一起怀念那些可说不可说的故人?所谓物是人非,说的不仅是生死,还有际遇。多年过去,他们早已不再是昔日铜雀台上可以毫无芥蒂畅所欲言的兄弟。他是君,他是臣,做君主的可以偶尔向臣子屈尊降贵地剖白自己,做臣子的却永远不能忘记他的身份。

永远不能。

曹丕望着曹植紧闭的嘴唇,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原本热切的目光也慢慢冷了下去。他长叹了一口气:“朕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跑到你这里来说了这么些话。不管怎样,一想到这么多年,走了这么些人,而你还在,朕心里也就……”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猛然起身,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走去,只留给曹植一个蹒跚而苍老的背影,头上的几缕白发看上去那么刺眼,与他四十岁的年纪完全不相符。

“阿兄……”曹植突然叫道。

曹丕迈向门外的脚停住了。

然而曹植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兄弟二人就这样呆呆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从半开的房门外透进的冷风吹得手指发痛,曹植才听到兄长哑着嗓子说:“雍丘王这些年过得孤苦,传朕旨意,今后加封五百户吧。”

说完便头也不会地走进门外的朔风中。

长安

夜色深沉,身后的悬崖峭壁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静悄悄地盖住诸葛亮瘦削的身影。一阵秋风袭来,吹起一道道黑色的麦浪。脚下的渭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顺着河水向东望去,皎洁的月色下,是远方隐藏在夜色中的长安城。

二十七年了,这竟然是他离长安走得最近的一次。

二十七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月夜中,他第一次与先帝谈起了长安。简陋的草庐中,年近半百杀伐半生的将军,居然就那样跪坐在草席上,认真而赞赏地听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岁、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三分天下跨据荆益。那时,在他的构想中,长安还只是众多目标中的一个,与成都、汉中、宛城和洛阳一起,都将被他们坚定而从容地一个个啃下,成为他们剑指天下成就霸业的资本。

十一年前,同样是在这样的一个月夜,初夏时节的永安宫是那样的空旷和寒冷。先帝卧在龙榻上,一手拉着他,一手牵过年幼的鲁王和梁王。一同托付下来的,还有远在成都的少年太子和季汉这片残破的江山。他握着先帝渐渐冰冷的手,泣不成声。先帝的眼睛缓缓阖上,他抬起头,泪眼婆娑中,长安,已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

六年前,他出其不意地兵出祁山,关中震动,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皆降,陇右眼看就要到手,下一步便可居高临下直逼长安,然而街亭的一场兵败令一切都化为泡影。暗淡的烛光下,他捧着一封沾满泪迹的手书,痛哭失声。那个曾被他视如己出的年轻人,那个曾在他府中与他当年一般踌躇满志滔滔不绝的年轻人,与蜀中数百数千将士鲜活的生命一起,连带着他们首次出兵秦川的豪情壮志,在陇西的黄土面前一同灰飞烟灭。

还是六年前,隆冬时节他卷土重来。在那座曾经成就了高祖帝业的陈仓城前,他们立起了云梯,搭起了井阑,挖起了地道。魏军的火矢如雨点般密集,他看到士兵被火焰吞噬,惨叫着从高高的云梯上摔下,他看到巨大的石磨从城头落下,将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躯体无情地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残破的城墙上,清冷的月光照在刀剑上,闪着点点银光,对他发出阵阵无声的嘲笑。

三年前,在卤城外,他们终于迎来了多年来期盼已久的一场大胜。战后他走在仍残存着硝烟的战场上,看着散落满地的铠甲盾牌和身边兴奋地计算着战果的手下们,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愉快——下一步就是那座被他们围困了几个月的上邽,而长安,也似乎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直到他收到那封粮草告急的信函。

带兵行走在回程的栈道上时,他的心情不可谓不沮丧。然而,再怎么沮丧的心情也比不上他回到汉中后见到一脸惊讶与无辜的李严时那种无法言说的震惊与愤怒。他强压着情绪递上了弹劾的奏表,回到府中关上房门,在一片漆黑中无力地跪下,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月光如水般透过窗子撒了进来,照着他手背上晶莹的泪珠,一如那年永安宫中摇曳的烛火。

好像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诸葛亮叹了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无声地望着渭水对岸的北山,点点灯火处是魏军齐整森严的营寨。

这一次,他特意休整了三年,积累了三年,筹划了三年,期望着能拾回三年前被他们半途而废的战果。然而对面的魏军却如同他们身后的山石一般坚固而沉默。他派兵用他一生都说不出口的粗鄙言语辱骂叫阵,对方像全没听见一样据守不出,他摆出长期对峙的架势种地屯田,对方像全没看见一样反应全无。那座他期盼了半生的长安城就在前方不远处,然而他们中间却像隔着一座透明的墙壁,任他如何一次次地冲撞击打仍是岿然不动。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诸葛亮只觉得从脚底突然升起一股凉气,也不知是因为这秋风还是因为对面营帐中端坐着的那个未曾谋面过的对手。

姜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无声地递来一件斗篷,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北坡,恭敬地说:“丞相,起风了,早些回去吧。听说辛佐治来了,看来魏军暂时不会出战。出征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不急在这一时。”

诸葛亮扭过头来,看着这个被他看作徒弟般器重的年轻人。六年了,他成熟了不少,当年那股藏不住的孩子气早已被两道沉稳的目光所代替。然而依然不变的是他脸上的那一片天真。同他身后营帐中千千万的士兵一样,他天真地相信着他们的丞相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只要丞相还在,无论困难多大都会被迎刃而解,无论对岸的曹魏如何顽强,他们终究都会啃下陇西,啃下关中,啃下长安,继而横扫中原,兴复汉室。

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他们的丞相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也会面对无可奈何的困境,也会有无法解开的难题,甚至,最终也会离他们而去呢?

诸葛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扇子,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道理司马懿怎会不知。辛佐治仗节,不过摆摆样子而已。从一开始,他们就打算把咱们耗死在这里的。”

“那么,丞相打算……”姜维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却只见诸葛亮摇了摇头,转身缓缓向营帐走去:

“去找一下文伟和威公吧,你们三个一起到我帐里来。”

姜维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欣然应答,匆匆向营中走去。诸葛亮却停住了脚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步伐轻快的背影,又扭过身,迎着月亮努力地向东方望去。

流水的尽头,是他看不到的长安。

武昌

建业的初夏,天空是不透明的灰色,显然正在酝酿一场大雨。空气如同一块浸透了水的麻布,从周身上下缠了过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孙权病了几日,躺在殿中闷得难受,便叫人把床榻移到院中,勉强透口气。

他一向贪凉怯热,最初修建寝宫时曾特意嘱咐要在院中密密地种上香樟,好挡住这江左地界的炎炎夏日。一晃多年,当初矮瘦纤细的小树早已变得结实粗壮,树冠盖过了屋檐,在屋顶上留下片片残断的树枝。一只雀儿飞来,叼起一根短枝,晃了晃头,有些鄙夷地看了看参差的瓦片,立刻又飞走了。

孙权哑然失笑,他这宫殿到底是有多不堪,连雀鸟都嫌弃至此。

当年修这太初宫时,费用吃紧,他吩咐将武昌宫的材瓦拆下来直接用掉。当时也有大臣反对,被他若无其事地压了下去。后来建成了,他看着深浅不一叠加在一起的屋檐,也觉得不太像样子,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好好整治一番,但那时国中杂务繁多,这种琐事一直提不上日程,便就这么搁置下来。

其实现在看来,这参差不齐的砖瓦衬在樟树影下,倒也有趣。

很多年前,阿兄出征黄祖之前,与他们兄弟几个在祠堂祭拜父亲。他记得那天阿兄英俊的面庞无比肃穆,带着几个弟弟恭恭敬敬地上了香,跪在父亲灵位前信誓旦旦地说了很多吉祥话,当说到“待到得胜归来,儿用老贼头颅为阿翁祭灵”时,殿外忽然“铛”的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跑出去才发现只是砸下一块瓦片,大概是被那几日的大雨冲得松动了,风略一吹便掉了下来。阿兄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片,转过身对他们兄弟几个接着说:“……还要拆了老贼的府第,好好修修这将军府。”

后来待到他们真的剿灭了黄祖,他和公瑾说起这事。那时他们正在鄂州,山顶上的风大,公瑾白色的披风被高高吹起,他拉住披风,挑了挑眉,说:“哪里要那么麻烦,在这里重建一个就好了啊。”

公瑾就是这样,很多看似复杂的事情,他一眼就能找到最简单最直接的答案。记得那时他们还在寿春,公瑾第一次来他家,一进门便碰到翊儿和匡儿为了最明亮的那个房间的归属吵成一团。阿兄看着两个弟弟在客人面前如此丢人现眼,脸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公瑾站在一旁又是挑了挑眉,一句话都没说,几天后他们便踏上了前往舒县的马车。

那时侯,比起阿兄偶一为之的暴跳如雷,他还是觉得公瑾的眉毛更可怕些——谁知道下一秒钟又会有什么鬼点子等着他们。

后来他们真的在鄂州——那时已改叫武昌——建起了一座宫殿。登儿大婚时,太子妃由吴郡乘船来到武昌,下船时不小心踏到岸边淤泥,脚底滑了一下,幸好被左右扶住。那女孩低头看了看被染脏的裙摆,挑了挑眉,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公瑾。

他后来听到别人说起这事,不由得想起那年大军出征赤壁前点将台上飒爽飞扬的身影,忍不住心头一紧,担心为这宫里挑来了个厉害角色,但扭头看到太子仍是一脸憨厚的笑容,心下又宽了些——也许一物降一物,以柔克刚也是说不定的,毕竟登儿的脾气秉性,那是连伯言都称赞过的。

让伯言夸人可不容易。比如子乔,那是他子侄辈中一等一的出挑人物,连西边的诸葛丞相都赞叹过的,那年却因为一点小事被伯言训得抬不起头。后来实在受不了了,跑到他面前来诉苦,说伯言在手下面前如何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如何让他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听后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安慰说上大将军本意不坏,有些事情忍忍也就过去了,不用太过计较。

其实他自己有时也不喜欢伯言总端着那副世家子弟一本正经的架子,一有机会便忍不住捉弄上一番。那年大军由石亭回武昌,他大宴群臣,借着酒劲,把自己的帽子腰带和白鼯子裘一股脑地都披在伯言身上。看着对方热得满头大汗又手足无措的尴尬笑容,他真觉得比杀了十个曹休都过瘾。

他知道义封曾经私下说过,伯言固执起来别人都奈何不得,就只有到了陛下面前才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许确实如此吧。那年不知怎么,为了立储之事,伯言又犯了他的倔脾气,从武昌一封一封地上书表奏还不够,还要跑到建业来当面陈说。他也发了火,连着派了几个使者跑去武昌申斥,那边果然就安静下来了。

转年义封从柤中凯旋,回京觐见。他指着破损的宫门立柱讪笑着说,大概这是伯言要修他在武昌的府邸,来取材瓦了。义封低着头唯唯诺诺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一下子又生了气,发作起来,埋怨他总是这个样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当时要是出来说句话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含着泪反复念叨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从小到大,相知相交几十年了,你就只顾着自己明哲保身吗?

义封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忽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记得建安五年的一个夜晚,他精疲力尽地回到空荡荡的府中。没有了张公严厉的目光,他一个人对着父兄的孤零零灵位,突然像是被卸去了所有的勇气,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这时义封来看他,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满脸的泪水突然就止住了。

这么些年了,人来人往沧海桑田,却总有些事情有些人,一直都没有变过。

后来义封从江陵给他写信说回程中在武昌停了几天,看到伯言的府邸很好,家人也很好,让他放心。他看着结尾那个端端正正的“然”字,心想义封到底还是个厚道人。

再后来,江陵仍不断有表书寄来,只是再也没有了义封的消息。

一滴水落到他的手背上,孙权抬起头,看到院中的樟树被大风吹得枝叶摇摆。

这场雨,终于还是来了。

天水

姜维牵着马走在路上。一股北风刮来,卷起一阵黄土。他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只好停下脚步,呆呆地立在路中间。

他迷路了。

在天水迷路了。

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一条街道,年少时他曾多少次与同伴在这里玩耍嬉戏得忘了时间,直到母亲出门将他唤回。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栋房屋、每一条暗巷,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数出路边的青砖和碎石。然而如今,他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这里,看着曾经幽暗的小巷被崭新的商铺堵住,曾经一片片低矮的棚户变成了宽敞开阔的另一条街道。在一片陌生房屋的围绕下,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拦住一个路人,客气地打听城门怎么走。对方疑惑地看了看他,像是完全没明白他的问话,楞了一会儿之后才张嘴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姜维也愣住了,两个人尴尬地面对面站着。那人见他没反应,又带上手势比比划划地说了一番,看他仍是不懂,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姜维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地想笑。他把马牵到路边,就地坐了下来,头深深地埋进手掌中。

记得当年刚到成都时,他是那样近乎执拗地保留着自己的口音,拒绝一切当地土语的影响,生怕有一天会在头脑中模糊了他乡与故乡的分别。回荡着一片荆益口音的季汉朝廷上,他永远是一个顽固的异类,在一片抑扬顿挫中坚守着一口敦厚的陇西腔,丝毫不去理会别人异样的眼神。甚至很多时候,就像挑衅一样,他执着地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用那浓重的天水方言滔滔不绝地描述着陇西的沟壑、丘陵和骏马,假装没有看到别人敷衍的笑容和偷偷瞥向路边流光溢彩的蜀锦的眼睛。记得丞相曾经笑过他何苦如此,他瞪着眼睛认真地答道,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又何必要改。丞相赞许地看了看他,说:“那待到咱们进了陇西,孤若是听不来你们家乡话,可就全要倚仗伯约了啊。”

那时总觉得回乡不过是几年之内的事情,没想到等啊等,不知不觉间就白了头发。如今他倒是回来了,初心未变,乡音未改,他与故乡之间,却又谁也不认得谁了。

姜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由上邽夙夜赶路驾马驶回冀城的那一天,城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城楼上的守军面对他的责问沉默不语。他望着眼前宽阔的护城河,想着城中倚门盼着他归来的老母,悲愤地仰起了头。凉州的日头是那样地烈,生生在他脸上烤出两行清泪来。

天下之大,竟无他一人容身之地。这么些年,原来一直如此。

风渐渐大了起来,寒意刺骨。姜维将手从脸上移开,两只手臂紧紧地环住双腿,头低垂到了膝盖间,无助地在西北的风沙中微微地发着抖。

“伯约?”有人叫他。

姜维抬起头,呆住了。

只见眼前立着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身披鹤氅手握羽扇,儒雅疏阔眉目清朗,一双眼睛正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丞相,我……我……”

他的喉头忽然哽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满腔的委屈和孤苦堵在胸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的不争气一边拼命地眨巴着眼睛试图将眼泪咽回去,却也只是徒劳。多年来的孤傲、倔强、坚持和固守,在这个温润如玉的老人面前就像烈日下的冰山一样崩塌得溃不成形。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只化为左一把右一把抹着泪水的一双手,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将军,此刻却只像是一个受了欺负又找不到家的孩子。

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诸葛亮笑了笑,弯下腰,伸出了手:“遨游何必故乡。伯约既无处可去,可愿随孤一游?”

姜维又抹了把泪,抬起头。

他突然想起那年在冀城城外,当他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这个人,闪着这样的目光将他扶起,对他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他缓缓将手递了出去。

诸葛亮笑得更深了:“今遇伯约,吾愿足矣。”

随着丞相话音的落下,眼前的黄土、骏马、和手中柔软厚实的手掌都突然模糊了起来,混在忽然变得无比刺眼的阳光中,失去了原有的形态。待到姜维再度睁开眼睛,只看得到透过将军府的窗棂照进屋中的惨白日光,在空荡荡的墙壁上留下一个个光斑。屋外随从正在轻轻叩着房门:“大将军?大将军?司徒大人来了,正在厅里等着呢。”

姜维定了定神,看着挂在床边的铠甲和宝剑,有些恍惚地拿过床边的水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里不是天水,这里是益州,成都,魏景耀五年的成都。

他深吸了一口气:“请钟司徒稍待片刻,我这就来了。”

说完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西陵

一连几天的雨雪霏霏之后,洛阳的天空终于在这日露出点好脸色。阳光照着院中的融雪,在清冷的空气中静静地发出酥酥的暖意,竟微微有些初春的意思。羊祜也觉得身子有了点起色,便打起精神令人搬出一箱箱的书简,趁着这难得的天气好好去一去这些日子的霉气。

主人发了话,一向清静的院子立刻热闹了起来。家丁们你来我往,互相吆喝着抬出一个个沉重的木箱,仔细捡出一卷卷竹简纸帛,小心地在阳光下摊开铺在地上。不一会儿,刚刚还空荡荡的小院便被铺的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也难找了。

羊祜坐在廊下,半闭着眼睛听着院中的喧哗,被温暖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突然只听“咣当”一声,他吓了一跳,睁眼一看,原来是家丁在抬书箱时滑了手。半空的箱子摔在地上,一方卷轴从里面掉了出来,滚到羊祜脚边。

羊祜弯腰拾起,把卷轴摊在膝上缓缓展开。纸已有些发脆发黄,上面的墨迹却还清楚,寥寥数笔间构出了层层的高山重嶂、潺潺流水,右下角还画着一个老翁,正悠然自得地支着钓竿。纸卷上方有一行小字:“闻君素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以百岁后魂魄亦归于此。仆尝驻西陵,山水纡曲,林木萧森,叠崿秀峰,奇构异形,比之襄阳当又有一番灵秀,难以辞叙。但恐君此生无缘一见,故以拙作薄赠之,以慰君怀。”

羊祜一时间看出了神。

西陵之战后,他被贬为平南将军。回到襄阳后他翻来覆去地将南边那个棘手的对手来回琢磨了好几天,痛定思痛之后决定改变策略,由武力豪取改为攻心怀柔。于是一时间晋吴边界一改过去的剑拔弩张,变得一片祥和。抢了对方的稻谷,他以锦帛如数交换,误拾了过界的牛羊,他令手下原样送还。面对着源源不断前来降服的吴人,他不动声色地饮着酒,镇定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果然,没过多久,对面就派来了使者,说是前些日子将军命人带过去的锦帛算多了,陆将军深感不安,特来送还。随着锦帛一同带来的,还有那幅画。

羊祜展开画卷,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便放到一边,又令人摆上酒菜好一顿招待,席间拉家常一般地向使者打听起主将的饮食起居。

那使者倒也没什么城府,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们将军一向公务繁多,再加上近来秋风渐起天气转凉,身子不太好,已经卧床好几日了。

羊祜想了想,起身进了内室,不多时便走了出来,手中多了一包药,客客气气地说,自己前些日子得了个药方,据说应对风寒最是有效,正好刚刚配好了药包。既然陆将军有疾,若不嫌弃,便先拿去吧。

使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药包,千恩万谢地走了。羊祜坐了下来,打开画卷又看了看,没有说话,小心地卷起放入身后的木箱中。

又过了几日,那使者又来到襄阳,这回带来了一坛酒,说是我们将军感激羊公赠药之意,身边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回赠,只是素闻公好饮酒,便特赠薄酒一坛,以表心意。

羊祜点点头,令左右收下,又问,前日送去那药,你们将军吃了可好?

使者笑道,甚好甚好。顿了顿,又说,当日也有那不懂事的,略有阻拦,陆将军只说了一句:“羊叔子岂鸠人者乎?”便将药煎来吃了。

羊祜忽然有点头疼,摆摆手命人将使者领了出去。

当晚他便将那坛酒打开,自己斟了一盅。杯中荡漾着金红色的液体,映着烛光,仿佛琥珀一般。羊祜呆呆地举着酒杯,良久都没有饮上一口。

几年之后杜预来看他,两人同登岘山,一片山石嶙峋枝叶葱郁之中,杜预突然扭头问他:“羊公以为华元子反比季札子产如何?”

羊祜愣了一下,想了想,从容答道:“焉知华元子反无侨札之意乎?”

接着两人便一同大笑起来。

那晚他送走杜预,独自回府重新打开了当年那坛酒。酒坛几乎已空,只剩了一点坛子底。放得久了,酒气早已散尽,饮入口中只觉得酸苦,却也尚能醉人。羊祜眯着双眼,模糊迷离间眼前浮现出崎岖的江道和参天的绝壁,江边石间仿佛立着一个举着钓竿的身影,望过去像是自己,又像是另一个人。

吴札郑乔也好,华元子反也罢,世人都所谓一见如故,其实重点倒不在那一个“见”字上面。

一阵风吹过,膝上的卷轴又掉到了地上。羊祜回过神来,将卷轴捡起又呆看了一番,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唤手下取来笔墨支起书桌,自己展开一方白纸,略想了想,便提笔写道:“今主上有禅代之美,而功德未著。吴人虐政已甚,可不战而克……”


很多年后,在面对七里涧堆积如山的皑皑白骨时,陆机想起了陈寿家的那碗羊酪。

是的,他从没对人说过,他第一次吃到羊酪,其实是在陈寿府上。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遵照张华的指点前去拜会。对方倒也客气,礼貌周全地将他迎进厅中。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仆人端上了两碗莹白润滑仿佛鹅脂一般的东西。陆机看着有趣,忍不住舀了一大勺,入口之后却只觉得一股腥膻之气,差点呕了出来。

陈寿有点过意不去,连连道歉,说本应想到他们南人初到,必是吃不惯这些的,于是又急着叫仆人换上清茶,忙乱间一挥袖将案上的竹简都扫到了地上。其中一卷摔散开来,陆机无意间瞥到抬头一行工工整整的小字:太史公自序。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难辨,却只有那碗羊酪和那卷太史公自序,仿佛铭刻在心中一般,依然清晰如昨。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的太史公。陈寿说,他从小到大曾一遍遍地读过太史公自序,每读一遍都会感叹一下这个人活得之坚辛。写史其实是最难的一件事,倒不是难在那副抗得过威压守得住操守的铮铮铁骨,而是因为记性好有时是一种不幸。那些前朝旧日的兴衰起伏,普通人可以一语带过,史官们却必须深深记在心中,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每一笔都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地划在心上。他说一套史记真的当得起一字一血泪这个评价,可是一个人在呕下那么多血泪之后又如何还能够活得下去?年少时只觉得太史公文笔绝佳读起来齿颊留香,现在长了年纪经了世事才隐约触碰到一点那些文字背后对曾在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所荡漾的一点温度。一个人在看尽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之后仍能怀有这样的责任和温情,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那么先生写史也是一样的了?”陆机问道。

“我?”陈寿轻轻地笑了,“我怎么能与太史公相提并论。”他接着叹了口气:“我写的这些东西,只是为了不埋没那些人罢了。”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照在只写了一半的纸帛上,陈寿呆呆地盯着案上的笔墨发愣。透过他的目光,陆机仿佛看到了城墙上缓缓落下的汉家军旗,成都城中如雨般落下的箭矢刀戈,又仿佛看到了江上燃着熊熊火焰的粗大铁索,石头城外停泊着的艘艘楼船,和一座座空荡荡的皇家宗庙。

那日陈寿送他出门时终究还是给他带上了一罐羊酪。“我刚到洛阳的时候也吃不下。”他说,“但后来每日都逼着自己咽下一点,日子久了,竟也就习惯了。”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新相识早已化作旧纸堆里的一个模糊的名字,连那时尚且陌生的洛阳都成了故地。

“可是那碗羊酪,还是很难下咽啊。”陆机轻叹道。

“将军在说什么?”手下疑惑地问道。

陆机摆摆手,没有说话,他抬起了头。

一大片的乌云,从天边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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