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 冰封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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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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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凌晨,在楼顶那块有着蓝色油漆和黄白条纹的停机坪上,总会出现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坐在灰色的水泥墩上仰望星空,尽管天空里这些蓝色的精灵相距遥远,遇到阴雨天甚至藏匿不见,她还是执着地等待星空的出现。也不知道她是在等谁。或许有一天,不远处可以有一个似蜻蜓一样的飞机徐徐靠近,然后停在都市里这幢最高的建筑物上。那样她就可以去拥抱那个男人。她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她愿意等。

我偶尔上楼顶晾晒被子见过她几次,只见过她的背影,从没看清楚她的脸。

我住在这个女人的楼下。在这个城市森林的某一幢房子里。在这个城市的繁华地段,集聚了各式各样顶尖的人才。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圈子,都为生活忙碌着,所以我尽量不去打扰他们。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我只会微笑着看着他们,从不插话,他们说得都是关于周边一个人的故事,或者柴米油盐,或者房价和股票的涨幅,我不关心这些。

我只关心我房子里面的某个人可以变成一张照片。我的工作就是在我租住的公寓里面涂鸦,租住这套公寓耗尽了我的全部积蓄,为了凌晨可以随时看到江面的轮船,为了明媚的阳光经过江水映射在我的屋顶。

每天我都会用涂料画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然后拍成照片在网上售卖。这种冷门的生意经营惨淡,每个月只能卖出几张照片。我想如果不是千里之外的继父给我寄来零星的财物,我会和别人一样找个经营不善的理由关门跑路。对于稍微大一点的开销,我只能依靠继父的资助。女子都是上天美好的花朵,她们把自己的身体放在那张蓝色的桌子上,把那种生活的无奈摆在房间任凭别人涂鸦,我把她们的容貌刻画在四周的墙壁以及房顶。这些在纸醉金迷里生活的女子基本都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我也不忍心去打听那些,这些伤心的故事伤自己,也会伤到对方。所以涂鸦的全程我们都会静默。

她们把身体摆在桌子上,我会拿出刷子和各种颜色的涂料开始涂鸦,碰到一个特别不幸的女人我也会安慰一下她,尽管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是正确,每个人的人生不同,我都理解她们的不幸。

我绘画一夜,然后第二天早晨会给她们一笔不菲的小费打发她们,通常我不会第二次去找她们。每画一次不幸就让我疲惫。她们走了,屋子里就很空,然后我就会继续在房间里添上最精髓的几笔,接下来就是耷拉着头拿着刷子坐在木板凳上等待日出,等到颜色惨白的阳光投在江面,光线就会反射,透过茶色的玻璃,水纹会映射在楼顶女子的脸上,那种看似虚无缥缈但又真实存在的水纹是最美的,也就在那一刻,我就会躁狂地抓拍这副涂鸦。

这样的照片在网上没有卖点,这种水纹映射在脸上会盖住一个人真实的容貌,但是我喜欢这种过程。特别是阳光洒在空旷的江面,水纹倒映在一个虚拟的没有表情的脸庞,看着这些形态各异的照片我就会非常兴奋。兴奋过头又会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这些年的青春都是在折腾一些没有意义的照片,这就常常让我产生一种负罪感。

涂鸦这个职业比较冷门,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方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伤害或者欺骗一个人,生活在这个都市,要不是继父每个月的资助,我想我早就会饿死,也正是这样一种纯粹的交易完美地维系着我和继父的感情,渐渐对他的恨转换成无爱无恨,我尝试着走出去,笨拙地从事过各种工作,种种廉价的劳动只能让自己掉进深渊不断地自我否定,最后又不得不像巨婴一样回到了囚笼一样的房间。

2

那副《女子的水纹脸》被人匿名高价买走,我对买家感激不尽,现在的科技已经屏蔽了对方的性别年龄地址等一切隐私。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以一顿吃一个红薯和一个土豆的价格计算,那张照片卖出的费用足够我吃上十年,也可以让自己颓废十几年。我对继父发信息说我终于可以养活自己了,继父发了一个冷笑的表情,冷血是继父的特性,所以他混得风声水起。

当年,勤劳善良的父亲生活得不是很好,他只顾干活也没有经商或者投机取巧的能力,所以他的一生只能在底层靠出卖廉价的体力苦苦求生。继父和父亲曾经是结拜兄弟,他们一起对天发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难时父亲和他一起共苦,继父飞黄腾达之后就变成一个极为自负的人,他把满嘴谎言油嘴滑舌当成一种能力,身边的人也这么认为。福来了当然不能同享,渐渐地,他和父亲产生了分歧。而母亲也跟风盲目崇拜这些快速致富的投机者,那年,母亲撇开我和父亲跟着继父远走高飞,忠厚老实的父亲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跟别人私奔。父亲勤劳守信但是一生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久在悲愤中死去。

继父娶了母亲并没有善待她,他把美好的一面和完美的形象留给外人而对母亲家暴。我爱你。继父曾对母亲每天重复着这句话,而他却用自己坑蒙拐骗的钱在外面花天酒地。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继父活得这么滋润,而老实巴交辛勤干活的父亲却过得如此狼狈,想到这儿我就莫名地悲愤。周围的邻居看不下去继父的暴行纷纷指责继父,继父就采用了冷暴力,他关上了房门,无人监管之下他就更加为所欲为,甚至当着母亲的面扒下情人的衣服。这种冷暴力令母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母亲去世后,继父或许是良心发现,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给我打一笔生活费,尽管我觉得他对我的财务输出是对我的一种侮辱,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这种依赖,我没有能力飞出校园,这样的状态一直折磨到大学毕业,毕业即失业,直至到现在我还是养活不了自己。

在自责里无人指引我的方向,这是属于我的能力问题,只怪自己不会规划以后的人生。虽然穷困潦倒,平时的我还是会努力去过一种伪精致的生活,坐在空旷的咖啡厅,自带用帆布包裹的红薯再配上几十元一杯的咖啡,提醒着路人我时刻在尽力靠近周围的一切,仅仅依靠物质换来的愉悦给自己提供唯一的精神食粮。年龄增大带来的荷尔蒙以及父亲的遭遇也时刻提醒自己,男人一无所有就会丧失交配权。

父亲是我的榜样。在没有能力支撑一个家庭之前我绝不会结婚,以防同床异梦的妻子随时私奔。对于女性的崇敬又让我深陷矛盾,我不敢侵入她们,怕她们疼,如果她爱我,我更不敢,她们可能会更疼,我爱着她们,略带羞涩腼腆,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们。

而这些顾虑被继父点破,人如同沙粒一般,既然微不足道更应该胆大放肆。有了继父的一次教导,那天在办那事儿时,在扯淡的艺术面前,我撕掉了一层层面纱,就像醉了酒一样沉沦,直至发现我身下的女子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我才知道自己是一个混蛋。我爱你的画作和才华。一个女子说。这不是扯淡吗,这跟才气没有关系。我说。本以为那事儿可以水到渠成,可以醉心爱一回,在火急火燎中,就在我的正上方,突然掉下来一坨温润湿滑的东西。出于好奇,我放在鼻子面前闻了一下,ca,这不是便便吗,并且还不像是人的便便。

我一下就没有了兴趣,我赶紧穿好裤子观察屋顶。一个毫无规则鸡蛋那么大的一个窟窿露了出来,那便便就是从那个窟窿里漏出来的,还有一坨在犹豫中被挤压缓缓露出头来。这事儿我也没有多想,楼上楼下发生什么,譬如撕咬谩骂家暴偷情或者在幸福里的陶醉,其实只是隔了一层水泥板,大家心知肚明可是就是不说出来。楼道里不断有人出现,但是楼道依旧和荒漠一样。你走吧。我给了足够多的小费打发了身下陌生的女子,一直把她送出仄仄的楼道。

3

屋顶的那个窟窿却像幽灵般提醒着我应该敞开心扉去接受关于周围的一切,比如用同样的方式看看楼下的邻居此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我推开布满蜘蛛网的门窗,丝线般的细雨夹杂着一团团云朵从窗台飘过,这才是城市森林该有的样子,静谧而深邃。此刻,楼底宽阔的马路偶尔有几个似蚂蚁一样的人影,这告诉了我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楼下的那些人影太远太朦胧,我得找个近一点的来相识,那就楼下的邻居吧。我不知道将要结识一个什么样的邻居,我想楼上的人一定是和我一样一手捏铁锤,一手扶着凿子,蹑手蹑脚地去凿穿这个冰冷的水泥地板,也和我一样生怕惊扰到别人。

凿了一个星期我才凿出鸡蛋大的一个小窟窿,我只能看到楼下的一个墙角,那个墙角污秽不堪,墙体是黄白相间的油污,地面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在阳光的照射下,一些苍蝇寄生在那些奶粉罐和尿不湿上面,房主一定是一个邋遢的人,还好有阳光照进来,阳光还可以照在一个皮肤白净的婴儿的脸庞,婴儿奇怪地看着屋顶,他的眼眸只剩下这个绝壁一样纯白的楼板。后来,他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他受到了冷落,还是被疾病和饥饿缠身,还是看到了窟窿里的眼睛,这些都令他不安。总之,任何人的关注对他来说似乎都是一种侵犯。

“哭什么哭,再哭就给你扔到河里喂鱼。”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是要再这样嚷嚷,就把你的嘴撕烂。”那个女人穿着睡衣气势汹汹地来到婴儿旁,我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只是从上面看到她的身形苗条纤瘦,在屋里她戴着黑色的遮阳帽,脚趾涂着鲜红的指甲油,手里拿着奶瓶呵斥那个婴儿。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个女子的确是飘飘。

我听小道消息说我们居住的这个公寓是一个三不管地带,里面鱼龙混杂,尽管住的是高楼大厦,但是大多数人都是在底层挣扎。我经常从长长的走廊看到一个个背包客匆匆赶路,一个个瘦骨嶙峋的拾荒者,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每天带回不同的男人过夜,还有耍猴的艺人也借助楼梯间几平米的空间展示自己的才艺,猴子在皮鞭的淫威下被迫臣服,人们看不到猴子的委屈只是称赞耍猴人的能力,我看到猴子惊恐的眼里写满了屈辱,猴子在皮鞭的恐吓下为了自保而龇牙。你再不听话,我把你卖给火锅店。耍猴人训斥猴子。

后来我才知道耍猴人不是戏言,我们这幢楼的一楼商铺形成了一座美食城,一排排火锅店排列整齐,一到傍晚,沿街的树木上挂着被宰动物的尸体,待宰的羔羊在街道两旁的鲜花地里狂欢。寒冷的冬日,雪花纷飞的夜晚,三五成群的男人喝着冰啤,涮着火锅吹牛皮,喝得大醉后就会到二楼的KTV寻欢作乐。在豪华的包间,伺候他们的都是一些外地来的打工妹,这些妹子常常工作到深夜,有的甚至在凌晨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简陋的出租房。我从窟窿里可以看到楼下婴儿的围脖上还印有某某KTV的名字,婴儿哭得时候那些眼泪流在那些绿色的字体上,从一出生这文字以及这世界就给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4

我忍不住从窟窿偷窥,可以俯视楼下住着的那对男女,那个叫飘飘的女性在几年前我就认识。

第一周他们衣着整洁,脸上的气色看上去不错,这种伪精致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厨房也不做饭,桌面凌乱摆着外卖和便当。后来可能是他们的钱花光了,他们才开始早出晚归去工作。他们把婴儿固定在一个宝宝椅上用布包起来以防婴儿挣脱,他们在宝宝椅的四周用铁皮围成一个正方体。“亲爱的,我们爱你。”飘飘说,这句话可能是真的。自从患了生存困难症,我才理解了这些生子而不愿意抚养的年轻人,条件不允许他们去深爱一个人,因为便当和房租很贵,足可以花掉一个月微薄的酬薪。

没过多久,那个婴儿总在半夜准点开始啼哭,这哭声让我坐立不安,我不想听见楼下飘飘的对骂。他们对骂的主题总是太单调,都是一些关于生存和工作的琐事,他们悲伤和乐趣都是在工作中产生的,工作的地位已经远远高于他们的肉体本身,他们的一天除了睡觉就是工作,或者在谈论复杂的人际关系。

飘飘:“嫁给你真的后悔死了,要不是看在娃子的份儿上,我早就跑了。你看看你,一个月的收入还养不活你自己,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娶我就是害我。都怪我自己当初眼瞎,找了一个无能之人,当年真应该听父母的话嫁给镇上那个有车有房的老头。”

听到这话,我立马对号入座,浑身冒冷汗,有些事实很扎心,我们这些没有人脉资源的年轻人,就业机会稀缺,凭借个人的能力想要改变人生真的有点渺茫。没有实力的青春犹如野草,刚长出新芽就被抹灭。飘飘说的话我理解。做男子也难,他就那么靠在墙角里,把头撞在墙上自责着。我可以从窟窿里看到他撕心裂肺,他无力救赎自己,更无能去挽留一段婚姻。

婴儿是无辜的,在墙角,他不理解成年人那些变幻莫测的幻想,楼宇里大家彼此相识,在伤害中一起成长,长大成了一个个与世道相驳的人。

5

自从楼下的男子打开门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

飘飘似乎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有时早出晚归,有时一整夜不回家。有时也会带一个男人回家,而过几天又会变成另外一个男人,她换男人似乎比换衣服还勤。看到这些,我只会微笑着摇摇头,身体是她自己的与别人无关,渐渐地,这些我都理解了。多年前,在那个死莽汉面前我和她之间可以无视人的存在,而现在看到她,陌生而羞涩。

我关心那个婴儿,因为只有婴儿才不具备伤害别人的能力,等他长大了满身犄角我可能就不会再去喜欢他。飘飘用红色的布匹把那个宝宝固定在椅子上,然后关门出去工作。在宝宝椅上挂着一个装满乳白色奶汁的奶瓶,宝宝椅的左边放着一叠童话绘本,看到绘本我就觉得无数道绳索束缚着我,而这个婴儿还没成型就开始矫正他的成长,就像是从模具里面注塑成型的器物,而这器物还必须可以装东西或者做成耗材,不然就是废物。那个婴儿还是被固定在那个墙角,他吐着泡泡伸出粉嫩的手去抓取奶瓶,奶瓶的线突然断裂,奶瓶掉在地面。婴儿大哭。

飘飘已经多日没有出现在楼下的房间。于是我用绳索做把那个婴儿也从楼下吊了上来。我要收养这个可怜的婴儿。我给他换了一个名字,叫暖宝宝。

楼上那便便呈放射状铺在我那蓝色的桌子上我也能承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怪味,为了找到剖析这股香味的来源,脸皮薄的我居然厚着脸皮谨慎地敲开了我楼上邻居的木门,里面居住的就是那个看起来颓废慵懒的女子。她的面容娇美,头发凌乱,眼神让人捉摸不定。她打开门的瞬间我能感受到她房间里的温暖。正值冬日,外面都是一群在乱风中摇摆不定的树,它们在呜咽声中扭动着腰肢,和屋里那一排静止不动的香蕉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子居住在复式楼里,屋子的大厅里面没有装修,保持着水泥地板和一处开放式厨房,墙角落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大书柜。顺着旋转式的楼梯可以走到二楼,二楼是一个百十平米玻璃构建的阳光房,里面有两座几米高的假山,假山旁种植了几棵香蕉树,香蕉树上还有几只调皮的猴子爬来爬去,这几只猴子见到陌生人的到来就呲着牙,用质疑的眼神睥睨着我,这是我喜欢的原始的没有被驯化的洞察力。

我说明了来意,只是想了解一下便便的来历。说这话时那女子脸红了。不好意思。她说,你等一下。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子的名字叫贝贝。我站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她出现,不经意间看到她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张贴着非常熟悉的画,是的,那张画就是我高价卖出的那张《女子的水纹脸》,她还将那张画重新裱了一下,画面显得更加生动。原来我的画作是卖给了与自己一楼之隔的邻居。

等她走出卫生间,我看到的是一个冷艳的身体。“你不记得我了?我可记得你,你还把我的身子晾晒在蓝色的桌子上,你躁狂地把我的影子泼洒在楼顶等待阳光映照在脸上,你手里无力地拿着刷子垂头丧气地等待阳光的那一刻,我也画下了你。”她说完从床底也拿出一个绘本,她找出其中的一张图片,那图中是一个年轻帅气的男生,那男生有点丧,眼神有些无助,我居然也能理解他内心的矛盾。“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是我依然记得你。”她说。

确实,我不记得那个蓝色桌子上躺着的女子细致到毛孔的样子,我只知道肉体躺在桌子上就是肉体,这些静止不动被大家公认的物质丝毫阻止不了我对她精神层面的认知,当时我想把她的想法剖开,晾晒出来让大家看看她的精神状态,显然,我没有能力表达出任何一个人的想法,所以自责,包括自己的无知和无能,有一种焚身的欲望。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来寻找便便的来历。这一幅画被人珍藏让我有一种羞涩感,也对她产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尊重和感激。只要有一个人认可我的涂鸦,愿意和我同流合污,在精神层面我就可以为这一个人而活。我给这个叫贝贝的女子跪下来,最好是来一次精神的融合,在饱腹或者饥饿的时候,像小狗一样赖在她的身旁,最好,她和我一样,也愿意挣脱一切桎梏和枷锁,犹如草原上奔跑的野马,瞬间释然。

“喂,不要想了,你醒醒。”贝贝对我说:“真的不好意思,我得告诉你事实。我有一个富有的中年情人,一直保持着物质与身体交换这种生存关系,与感情无关。半年前,我叫他高价买下了这幅画,因为画中的主人就是我自己。我非常喜欢这幅画。遗憾的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也值得欣慰,说明你涂鸦时真的没有其他的想法。”这话也确实说到了我心里。我确实没有任何想法,就连苍白的颜色也懒得刻画,更不用去记忆躺在桌子上的一个人。我得感激这个女子,她是唯一承认我的照片具有价值的人。我愿意为她去做一切,包括跪下来友好地亲吻她的脚趾,那都是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不妥。

贝贝:“真的很抱歉,我得解释一下这个便便的来历。曾经,是我自己出于好奇只是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我就凿下了鸡蛋那么大的一个窟窿,只为看到楼下的人如何涂鸦拍照。为了不打扰到你,引起你误会,我把这个窟窿凿得很小,这群调皮的猴子总喜欢在屋里倒腾,它们调皮的时候把便便塞到了这个窟窿,便便落在你的桌子上,对此我深表歉意。”

“没有什么事是我不可以忍受的,反正我来到人间都是一场惊奇的体验,不需要道歉,我理解。“我说。

“真的吗。”贝贝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继续说道:“今天,你闻到的便便才是真正的人的便便,哦,这该死的信任感,让我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了你。总觉得你是一个可信任的人,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因为关于周围的一切你似乎都不在意,我得带你去看看笼子里的一个人。”

6

那是在靠右边的墙角,我看到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女人,她的头顶是一盏15瓦的钨丝灯泡,米黄色的光线照在那个人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很长,呈S型垂坠于后背。

“人怎么会被关在笼子里呢?”我责怪贝贝:“人都是上天的精灵,天性喜欢自由,你把她关在笼子里,她的肉体存活于水深火热的生活,她的想法和对世界的认知也还停留在原始的荒漠。你应该把她放出来,让她触摸这个世界。还有屋子里的这些猴子,你应该放它们出去,让他们放在森林里放飞自我。”我皱着眉头说,看到这些被关起来的人物真替他们担心。还好贝贝没有生气,她坐在床边那个有几朵浮云飘过的飘窗上,“自由到了极点就会作茧自缚,我就是这样想的,爱恨到了极点也会不由得想束缚或者被束缚,包括所有的想法都必须无条件的接受彼此地融合,这样才会爱得痛彻心扉。”

“这话说得好。”我说。可惜,说到爱情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一件缥缈的事情,首先得去创造条件去相识,在孤独里卑微地恋爱,一起去热闹的街市饶有兴趣地刷存在感,而这些都足令人疲惫,懒得也不想去追,就像是一块油腻的肥肉放在嘴边也不想着去尝一口,随时都有一种想自我了断的意思,所以就不想伤害任何人了。想到这儿,我一再警告自己,对于身边的人,不要有任何幻想和想法。

我大致对楼上的女邻居贝贝有了第一次接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动接触一个邻居,当然要不是便便穿针引线,我想我也可能一辈子也走不进别人的房间。那个笼子里的女人在我眼里可能只是一个幻觉或者艺术品,不管怎样,我对贝贝心存感激,已经超越了一切道德的束缚,她喜欢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驱使她去做一件事。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可以带来安全感。而暖宝宝的出现打乱了我的生活。暖宝宝可能是被关得久了,哭的次数多了就没有了眼泪。我得想办法去挣奶粉钱,在没有饥饿的状态下他的哭声少了很多。

我把暖宝宝关在屋子里去二楼的农贸市场买菜,因为前两天广播通知雪天要来,整个楼里的人都在讨论如何买到新鲜便宜的储存起来,我觉得那种争抢食物的画面实在是滑稽可笑,尤其是那种抢了很多东西的人那种得意的神情着实令人悲哀。等我慢腾腾地靠近一把芹菜的时候,从身体两侧以及身后立马钻出来出五六只手,这些人从别人手中抢夺食物的本领确实是练得不错,就这样好好一把芹菜被这些人四分五裂,我手里只剩下几片菜叶,唉,算了吧,不和他们争抢,对于他们的脸,我甚至不想去多看一眼,不管是大妈和大爷,作为一个代表未来和希望的年轻人,我承认争不过他们,输赢都是无理,也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个空旷的超市,货架上的货物被洗劫一空,我手里拿着几片鲜嫩的芹菜叶茫然失措,这种木讷居然被贝贝喜欢上了。在超市出口,贝贝给我拍了一张照片,就是我手里拿着的几根芹菜叶。“我理解你的无能为力。”贝贝说。

一瞬间,我很感动。只有贝贝承认我的无能和懒惰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在她的鼓励下,我拿着那几片芹菜叶儿回到房子里等待雪天的来临。我喜欢倾听密闭空间之外那种像狼一样呜咽的凄厉声,那样我就可以本能的缩成一团,安心地看着房子的四角。可是没有等到这些惊心动魄的声音,只有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屋子里。我等了很久才知道雪天暂时不会来了,广播里都是骗人的,我找出胶带纸把那个灰色的谎话连篇的广播层层密封,也不想听到外界的声音,我知道世界很大,可是已经不再想去了解它了。

我向暖宝宝道歉我的无能。电饭煲里煮着吃不厌的土豆红薯,我把菜叶放在开水里面烫熟,准备放上菜油和酱油凉拌。暖宝宝向我伸伸舌头,吞咽了一下,在密闭的环境下他已经没有了哭声,或者说他的哭声没人关注,这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也理解。我把他抱起来,“你是暖宝宝,有幸能遇到我这种和你一样的巨婴。”我说。我得想办法弄到一杯奶水。

首先得有奶,我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任凭再努力也挤不出一丝水儿。哦,错了,得找贝贝。我敲开贝贝的门。喂,你把衣服脱了吧,我说,小家伙需要吃奶,把你的奶挤出来给他吃。贝贝被我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我告诉了她我收养暖宝宝的事,贝贝半信半疑,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贝贝:“这奶水不是轻易挤出来的,首先得有孩子。”

我说:“怎样才可以生一个孩子呢?”

贝贝:“那就是灵与肉的结合。”

我说:那要怎么做?

贝贝:我也说不清楚,你看看猴子们吧。

贝贝把我带到她房子二楼的假山旁,“这是一公二母。''贝贝说。在那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两只猴子愉快地追逐,它们在假山上攀爬,在芭蕉树上跳跃,过了一会儿那只公猴子开始对其中的一头母猴子展开攻势,母猴子露出通红的屁屁非常顺从的等待公猴子跨骑动作。它们猥琐起来的时候真的是太放纵了。我羞涩地从指缝里看到了辉煌的场面。人也这样,只有这样才会怀孕,怀孕生子的女子才会有奶水。”贝贝说。

“哦。”我应付了一句。心潮澎湃依旧面不改色。我担心那只母猴没有爱情会很疼,我把手捏得紧紧的,为这只受欺负的母猴担心,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半夜里,母亲总把我哄睡着后偷偷爬到父亲的床上,在父亲的拥抱声中她受到了欺负发出了痛苦的声音,这让我对父亲产生敌意,而清晨母亲和父亲亲昵的动作又让我感到失落,我觉得我对母亲的同情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我一连几天都不想搭理他们,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完成伟大的创举。为了消除对这种低级趣味的误解,我了解到这些猴子在哼哼唧唧中主要肩负的还是传宗接代的使命,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快乐。当我得知了这几只猴子的来历也体谅了这些跨骑动作。它们再不加班加点去繁衍就会灭绝,这也得感谢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先给一点欲望和甜头然后再让衍生的万物在苦难里煎熬。

7

暖宝宝一天天成长,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和我一样高大,然后怒目圆瞪犹如惊弓之鸟,世界之大,他同样会寻不到栖息之地。那天,我在墙角像猴子一样学会了鉴定暖宝宝到底是不是一个罪恶的种子,至少在他成长之后不要伤及我和周边柔弱的人,其实我更多的是喜欢小孩或者乖巧的小动物,我会对他们做一个天真的鬼脸。人一旦强大起来就会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内心就会腐烂,我惹不起他们,只能躲起来。我清晰地记得暖宝宝在墙角那抹暖阳下玩弄她的手指,在绣着荷花绿叶的襁褓里,她嘴里涂着泡泡,头仰望着蓝天和刺眼的烈日。在这样一间房子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太阳,只是阳光触不可及。

猴子的表情让我忘记了寻找母乳这个初衷,我两手空空回到暖宝宝的身边,不知如何是好。我给他喂了一口红薯和土豆,他咀嚼了几口又吐了出来,我知道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巨婴和暖宝宝一样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有能力养活别人。我看了看封闭的房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雪天真的要来了吧,每次雪天要来的时候,总有一群人不征求我的意见直接把我的房门封锁了起来,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被封的次数多了,我也懒得去询问原因,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雪天要来了。我放下自尊拿着那仅剩的一点抢来的芹菜敲着门,我想向门外的人请求帮助,门外没有任何声响。风在窗台上掠过,留下的只有呼呼的声响。我拿起手机,按照电话薄上的名字挨个儿拨打电话,可是都没有打通。只能去相识新的朋友。

楼下的飘飘和一个男人离开之后安静了一段时间。在一个深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在楼下搬东西,我打开窟窿看着楼下,他们把一个个纸箱盒子整齐的摆放在那里,他们把楼下的房间做了仓库,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冰柜,冰柜里面装着点心以及生活物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令我垂涎。我把这一个喜讯告诉了楼上的贝贝。

为了方便沟通,我和贝贝决定打通我们房间之间的那块水泥楼板,我用凿子和铁锤花了一周的时间凿开一个直径一米的大洞,然后毁掉几把椅子做成了一把木梯。这样我和贝贝之间就没有了隐私。每次我偷偷拿走一些楼下的美食又重新堵住那个被我凿开的大窟窿,凭良心说,每次我不会拿很多的食物,在没有通过劳动创造价值之前,每食一粒粮食就是一种浪费,这种自责已经伴随多年。暖宝宝喝着我偷来的奶粉,在贝贝的细心照料下,他长得乖巧白净,他可以对着窗外的阳光自由地呼吸。

关于暖宝宝的性别还是贝贝告诉我的,我也不想关注性别,只要是柔弱的生物都是可爱的,看到他们就有一种想保护的欲望,而一旦他们强大起来,除了祝福他们之外就是防备他们的攻击,人一旦强大起来很可能会为非作歹,所以在他们强大之前我就得离开。贝贝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她像一慈母一样照料着暖宝宝和那几只猴子。我一直担心在这样封闭的房间养育的孩子以后该怎么生存,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考虑这件事情,一个不结婚也没有能力养育孩子的人不能繁衍后代,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甚至也不想去学这种经验。我也不敢告诉暖宝宝生活的痛苦,长大后也不想让他成天困在这间房子里胡思乱想。

有时候我看着暖宝宝非常陌生,她恐惧无助的眼神又让我对她充满怜悯。如果她的眼神是嚣张或者邪恶的我很想把她重新扔到楼下的仓库里,只是我害怕一个人长大之后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可以在普通人面前专横跋扈。人是平等的,人人一样。可惜暖宝宝总是那么无助,而我除了给她安慰,告诉她生活必须循规蹈矩做人要讲道理之外也不会教她什么。空心是对自己的侵蚀,搞不好还会误导她,令她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如何教育好暖宝宝这件事才是令我最头疼的。我偷偷来到二楼,还好楼下的仓库有几个书柜,里面的书确实很多,多得一辈子也看不完,我胡乱揣了几本就赶紧逃离了那里,当时好像有人发现我在偷书,几个像人一样的光点靠近我就令人胆战心惊,我慌忙逃回自己的房间盖上了木板掩饰住那个窟窿。我把书整齐地摆在地板上,睁大眼睛生怕错过每一个字,为了防止疲劳我找了一根火柴截成小段撑住双眼皮,我暗自发誓,要把这书读死。经过一夜的较量,我终于向书中的所有的知识点妥协,他们都是对的,是我错了,要是我是对的就不可能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不得动弹。这些毫无意义的思考令我苦恼了一夜。

8

贝贝可以静下心来教暖宝宝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她总可以把这些细微精致的生活尽量过得有趣,本来人间繁琐的礼节和人情世故就令人头皮发麻。不过,尽可能的不和人接触就可以减少一大半的烦恼。直到有一天贝贝告诉我,她的玻璃房子上结满了蛛网,我拿起扫帚捣乱蛛网的时候才发现斗大的蜘蛛在屋顶肆无忌惮的爬来爬去,不远处的城市森林已经开始长起鲜嫩的苔藓。我还幻想着这幢房子里面还有热闹的街市和人间烟火。而一切都丧失殆尽。活下来招摇的基本就是一群厚颜无耻的人,干净的人已经在困顿中死去或者隐匿,已经很少可以看见真正的人了。

我们这幢楼或者已经被人遗忘了,真正成了三不管地带。楼下的书籍已经被我翻得破败不堪,直至有一天我感到学习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就彻底地放下,当时也无法感知世界的真实性和温暖感,我不知道对暖宝宝如何讲述亲身感知的人间的温度。我不想说谎,也不好意思记录当下真实的生活,那种碌碌无为连自己都觉得可耻,无论怎么做他长大了都笑话我的懦弱和无知。所以,我烧毁了那些留下深刻记忆的书籍。只记录偷吃的罐头和便当的数量和价格,有一天我会还上这些债务,这样活在人间我就不会自责。

当年我只抢到一颗芹菜的画面被贝贝画了下来,她偷偷地笑。我并不觉得好笑,有些规矩对某些人是不起作用的,一件东西一旦被很多人哄抢那件东西就应该失去价值,而现实恰恰相反,我宁可去做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也不愿去抢一个意义重大的东西。我严肃地说。可是说这话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偷吃那些快要发霉的罐头,这些对生活的索取令自己不安。“你误会我了,我是说你是一个好人。”贝贝说。说我是好人也成了莫大的讽刺,着实令人悲哀。

当然我得给暖宝宝的脑袋装一些东西,那样空白的脑袋闲得时间久了就会忘记还身处这个世界。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怎么灌输符合我心目中理想之人的内容。那些可以约束我的似藤壶一样的东西令我彻夜难眠,劈柴烧水做一次美食这些琐事过于劳累。唯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如何让她无知而又有良知。身边的书籍只留下灰烬,我非常懊悔当时的极端做法,当时还是有几本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丝人性的光辉,而现在我的头脑已经一片空白,我真不知道如何教人,也明白人性是不可能教出来的,那玩意儿应该和吃饭交配一样与天俱来。

当下之际就应该让暖宝宝吃饱穿暖,愉快地过好每一天才会迎来第二天的美好。那天,在墙角落里,我教下了暖宝宝认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字“人”,那是一个简单的字体,这个字的一撇一捺分别是良知和信仰,是它们支撑了文明。

暖宝宝记忆力超人,她很快就复制了我和贝贝头脑里的一点点知识,或许是她到了渴求知识的年龄,每走一步她都要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走不出这个房间?她问我。当时她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建筑,建筑物上已经长满了杂草,有几个露台上面已经长出苍翠的松柏,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这种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的植物提醒了我,房子外面还存在另一幢房子。

我一直以为那扇房门被永远地封上了,直到用力撬开门的一刹那才知道,锈迹斑驳的铁门已经被氧化得不堪一击,铁锈似繁星一样落在大门口,呈丝状的铁门像锯齿一样露出血盆大口。在皑皑白雪里,我拉着暖宝宝的手奔走在无人的街道。偶尔还是有几个人躲在温暖的房子里喝酒划拳,暖气和寒气在玻璃上交汇形成朦胧的雾,隔着雾,他们的嘴巴不停地蠕动,可能是在大口吃饭,要么是在谈生意如何剥削别人,他们骄傲无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猴子,我想我应该爱猴子多一点。我也没有心情再沿着街道走下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所有的街道都是一样的布置,和人生一样一眼就看得到头。那样走下去自然见不到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于是我拉着贝贝的手顺着楼梯爬到了贝贝的家。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粗俗无礼的捶打她那扇门。她的门也同样被腐蚀得变了形。我轻轻扣了一下,门瞬间轰然倒塌。

9

我已经很久没有没有去贝贝家了,自从我打通了和她家的通道,反而对她没有了想念之情。

昨天晚上,我听到那个被我封起来的广播播报的天气预报,天气晴,零下十度。结果下了一夜的雪,整幢楼被冰封了起来。

昨天深夜,我听到楼顶直升机坪上传出直升机的马达声。我猜想是贝贝等待的男人回来了。不管那个人是谁,我得向那个人解释清楚打通这个通道的原因。因此我想了上百个理由似乎都很牵强,最终也没能得到一个验证孤男寡女之间一清二白的方法。

凌晨3点,在簌簌的飘雪声下,本来是一个寂静之夜,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以及打骂声。我还听到了一个男人和女子凄惨的哭声。

不一会儿,从那个窟窿里流出一坨坨便便,这让我想去几年前那股耐人寻味的恶臭,而这次似乎不一样。本来应该弃之,那该死的好奇心驱使我地用指头沾了一点闻了一下,不好,有大事发生了,这次是真的人便。

我用从窟窿里的窥视来还原楼上惊奇的一幕。确实是贝贝期盼的男人开着那架似蜻蜓一样的直升机回家了,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我的继父。我对继父的记忆深刻,他身材魁梧刻板精明,脖子上有一块乌青色的胎记,他还喜欢皱着眉头似笑非笑。这些年,继父给贝贝租下了这个超大的房间,贝贝没有工作,全靠继父给她寄的生活费维持生计。

曾经我和贝贝还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年,我把楼下发生的事情当成日记记录着,并且还告诉了楼上的贝贝。贝贝说这样的人应该受到惩罚。“为了防止这个女人伤害小宝宝,我们暂时把这个女子关起来吧。”贝贝直言不讳,“这个女子还是我的情敌。”贝贝向我讲述那个他等待的那个中年男子,明知那男子是一个同时结交几个女人的成功人士。但是男子用足够多的小费诠释了感情的廉价,为了活着必须忍受一切。贝贝望着窗外。我理解这些。

“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看着贝贝房间珍藏的我的那副照片,这些被人漠视的精神食粮却被贝贝视为珍宝。仅仅这一条就可以令我为她赴汤蹈火。“为了保护她,我们把她关起来放在我的房间吧。我管她吃,管她住。”

“好。你思即我想。”于是我们马上开始行动。我用电焊机焊了一个笼子,给笼子刷上精美的涂料。然后抡起锤子砸开了楼板,半夜,我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楼下的房间,将楼下的门反锁,趁那个女子熟睡之际。我和贝贝一起把那个女子推到了铁笼子里。

这一切,就像是喝醉酒一样稀里糊涂地一气呵成,等我想到后果的时候已经发生了。我有点后悔,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贝贝,我说不应该把人关在笼子里。贝贝说:“你放心吧,虽然她是我的情敌,但是我对她没有恶意,这些都是她自愿的,我是在保护她,前些年她和一个男人杀了一个不该杀的莽汉,她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了几年,人们发现她就住在你的楼下。”

而此时,我看到笼子里的那个女人,我心里突然非常懊悔。因为这个女子就是飘飘,当时我就感觉到这女子非常熟悉,尤其是她脚趾上的苔藓勾起我的记忆。我像醉酒一样稀里糊涂地把飘飘推到了笼子里,我也坚信是在救她。

多年前,飘飘也在混杂的人群里结识了继父并被继父包养,这时我才知道,这幢楼其实很小,小到所有的资源都被继父支配。我不应该和贝贝一起把她关在笼子里。我从窟窿里看到那飘飘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她衣食住行都在那个狭小的笼子里,那些便便已经流淌在我的房间很久很久。可能是我的味觉视觉嗅觉出现了功能性障碍,居然什么都感知不到。

并且,多年前,从事这些龌龊的事件我都全程参与,只是当时自己陶醉在仅仅被一个人欣赏的艺术殿堂里不能自拔。我可以为贝贝去死,更不用说去囚禁一个定义为坏人的人,当时还觉得是自己艺术的完成一次对别人的囚禁,在喜悦里无法自拔而导致遗忘。

你还得帮我,求你了,贝贝用手机给我发了一个长长的信息,开始是一个流泪的表情,我想把这个男人也关起来。把他们关在一起,他们都是坏人。你记住,当我开始数数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会扑过来殴打我,到3的时候他必须经过那个窟窿,到时候麻烦你在楼下掀开窟窿,求你了,我爱你和你崇尚的幻觉。今世。

这话足可以令我杀人放火。更不用说捅开一个窟窿。7654。

好。我回复了一个字。数到3的时候,我用力掀开了那个窟窿。继父的身躯一下子掉到了地板上。我不知所措,木讷地望着继父。继父看到了我诧异的脸,我永远认识你,我一生投资最失败的一个理财产品。”他眼里流着泪说,“没想到你还偷偷陷害我,这么多年,凭着我资助你的份儿上,你也不该这样对我狠下毒手啊。”

继父的眼泪瞬间让我崩溃。慌乱之中我还是把他扶了起来,“你的衣服,你的鞋,你所用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我的?”继父坐在蓝色的椅子上气急败坏地说。随后他就开始寻找那根金色的拐杖,其实那根拐杖才是他的命根子。继父随手不离的就是那根金色的拐杖,那是权威和身份的象征,穷人是不可能玩得起这么金贵的东西,为了让周围的人都认识仰慕他,尽管他身体没有任何病变但是他还是象征性的使用哪根拐杖,这种行为已经伴随他多年,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还想维持到老。“我得看看我的拐杖,他嘴里嘀叨着。”他拾起那根金色的拐杖仔细观察了一番,那玩意儿似乎没有摔坏。他气急败坏地看着我。

继父的眼神让我惧怕,他身上没有任何亲和力的魔力能够轻易让我妥协,其实最主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欠他太多而无心抗拒。我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若干年前,在他的那个皮包公司里,他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命令我身居要职,我了解到那种剥削穷人的公司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继父的公司装修华丽,里面的员工受过很好的教育看起来都文质彬彬,但是这么大的公司实际给社会没有创造价值,只是养活了一群肥头大耳投机取巧的管理者。我从内心不愿接受在这种工作环境里混吃混喝,所以在那个玻璃房子里,我没有和别人一样卖命工作,一到下班时间就下班走人,这做法令继父非常恼火。不久,继父就被他手下的一名员工告上法庭,控诉原因就是继父不愿支付那名员工的加班费。

我记得继父在公司会议上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关于青春关于梦想。毕竟青春应该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片段,而我们似乎都没有经历过。在那个豪华的会议厅,继父放下金色的拐杖,在热烈的掌声下以高瞻远瞩的视觉掏心窝讲出了自己对年轻人的爱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对继父崇拜得五体投地,仅仅因为继父给手下员工的梦想画得非常美好,美好到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而多年来员工的薪酬并没有多大改变,这些普通员工真实的生活其实都是一地鸡毛。

都是假的。一个年轻人实在受不了继父鼓吹的成功秘籍,他当众提出了涨工资和索赔加班费的要求,并且还把继父告上了法庭。那年我刚好取得了律师证,继父求我在法庭上替他辩护。其实,这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辩护,输赢一目了然,从我内心而言,在强者和弱者产生分歧时,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甚至更同情弱者质疑强者,强者输了只是失去一些皮毛甚至毫发无损,而弱者一输就是全部甚至一生。

输了官司的继父气急败坏地对我说,“早就说了,你应该为公司以身作则,到了下班时间,你要是真的想行使作为管理者的特权,你也应该偷偷摸摸地离开。”离开就是我唯一的本领。此时,我只有一个想法,等待这次雪天解封之后,我就真的离开这里,我要结束对继父经济上的依赖。

10

贝贝从楼上看着这一切,可能是出乎了她的预料,她感到有些惊慌。“怎么会这样呢。好端端的楼层出这么大的漏洞。”继父捂着脸上的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脸,我慌忙撕扯一块布给他包扎好伤口,然后去抽屉找止疼药。贝贝从窟窿里盯着我和继父,显然她对我积极营救继父这一行为有些反感。她的脸从窟窿里消失了一会儿,“止疼药。给。一顿吃一粒。”贝贝从窟窿里扔下一瓶药。继父吃了一粒止疼药,没有了疼痛他就有了精神,有了精神他又开始盘算着如何在这个屋子里继续行使自己的支配权。

由于继父的手不能动弹,一些工作必须要我帮他完成。首先他吩咐我给他的上级每天都要发一些问候祝福的话语,那种不温不火不带任何感情的祝福。他要求下级也是如此安排,所有的人都在祝福声中欢呼,这像极了团伙作案的前兆。事实是,在冰封的世界里,已经很少出现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值得一个人集中精力去做,大多数人都像牛马一样苟且偷生,在饥饿和伤痛里,在彼此的猜测和失信中,这些满天飞的祝福语只能似麻药一样安慰一群心理脆弱的人。

公司的这种鼓吹之风让人不寒而栗,而又不得不演下去,数据难看就有崩盘的危险,继父在一旁分析着他携带的手提电脑上的数据,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受伤的人。“崩了崩了。”终于有一天,在那个城市快要被大雪压垮的不眠之夜,继父说他的公司马上就要破产了。这些并不意外,谎言和虚伪最终会付出代价。

公司的倒闭令继父的脾气变得更加糟糕,他总想从另外一个地方找回失去的尊严,首先,这次暴雪带来的封城让他没有机会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的那个真金铸造的拐杖也就失去了价值。他没有了自认为值得炫耀的东西令他时刻不安,他试图从我身上找到一丁点和他雷同的基因,可是根本找不到他想要的影子。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了,他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弱者身上,尤其是留在他身边最后的几个人。他在屋里咆哮,跺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他拄着金色的拐杖来到墙角。墙角的铁笼子里一直关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脚趾已经长满了苔藓,那张乌红色的嘴巴正在吸吮凌乱头发上旁的一根软管,污浊的水顺着管口流向她皴裂的嘴唇。“我好饿,比贫穷还难受的饥饿,这饥饿,比爱情还苦。你既然回来了,就放我出来吧。”那女子睁开眼睛对继父说。我不敢正视她。

“你看看她脚趾上的苔藓有没有被别人动过的痕迹。”继父神色威严地对我说。我小心翼翼地扒开那个被囚禁的女子的脚趾旁的苔藓,那密密麻麻似触角一样翠绿的细叶羞涩的探出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纯真而有活力。它们不像我们一样,厚颜无耻软弱却没有原则。最令人欣赏地就是苔藓里隐藏着一块乌青色的胎记。这长在脚趾上的胎记让我记忆犹新。就和乌青色的青春一样,结下的都是苦涩的果,还有灰色转眼即逝的青春。我从脚趾猜测她的身份,是不是在街市的某个角落,我们一起,似荒废的野人一样,无视人的存在,一起散发原始的荷尔蒙以及雌性激素,然后记忆了,就算是爱过了,又像是从没有爱过。

是的,就是脚趾上那块乌色的胎记和苔藓,让我想起一个飘忽不定的女子,飘飘。我看了一下脚趾,确认了这个女子就是飘飘。

十年前我就知道,我们的青春很快就会流逝,所以得在有限的时间做一些青春期该做的事情,比如喜欢暧昧的黑夜,舍不得睡觉,和几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在酒吧里一起鬼混,我们在一起从来不去恋爱,一谈到爱情婚姻以及以后很难经营的家庭就极度恐惧,甚至觉得那玩意儿很低端,所以我们商量好,在一起玩只是寻找单纯地快乐。能和几个女子睡在一张床上,毫不廉耻的吹牛,那应该是一个男人的巅峰时刻,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飘飘。“女子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同时拥有几个男人。”她居然点了点头。

“有时也有吧,一生不管有没有可能遇见爱情。总希望有很多男子喜欢我,我可以不喜欢他们。。”飘飘说。

这个我曾经认真过的女子。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啊,好啊。怎么样都可以。什么都无所谓。我觉得能过得这么通透的人才是领悟了人生。我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清楚自己的过错,明白自己的无耻,只是那份包容心强大到可以容纳这些无耻,所以,每一天,我们都会在满满的负罪感和自责中渡过愉快的一天。这些人生的道理,我们都清楚,只是在生活中无能为力。

对飘飘的怜爱源于她悲催的原生家庭,在深夜,我们鬼混结束,我就会借着微弱的路灯迈进那个臭气熏天的小胡同,飘飘就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她的包容心也来源于此,她躺在臭水沟旁的木板床上,在闷热天里被蚊子叮咬脸上依旧挂着微笑。那一刻我知道她是坚强的。真正不离不弃的始终是那条从救助站收养的一条流浪狗,那一天,我们消耗掉了一天肤浅低俗的快乐,在我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三只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小狗,她挑了一条毛色和品相最差的一条黑狗领回家喂养。“把那些招人喜欢长得漂亮的留给别的好心人收养吧,我们把这只长得丑不招人待见的黑狗领回家吧。”飘飘说。

黄来金,白来银,黑狗子来了要死人。这是我们这里流传下来的方言。家里忌讳养黑狗,人们对飘飘这种没有正经工作的女子没有任何好感,那一年,一生迷信和飘飘相依为命的九十岁的婆婆端着茶杯一边饮茶一边迈过过膝的门槛,一不留神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在地,在无人救助的情况下意外身亡。这种偶然性被人们认为是飘飘收养黑狗的必然。

11

人们对流浪狗的指责反而加重了飘飘对流浪狗的喜爱,她始终认为婆婆的死亡与狗没有任何关系。人老了不管是哪种死法都是一种贡献和付出。人根本就不用为自然死亡悲哀。人体躯体的衰老造成的自然死亡可以让更多富有活力的新生命诞生,这些符合自然规律的东西不需要人为干预。所以这个包容心极强的女子拉着流浪狗在婆婆的墓碑前镇定自若,没有丝毫的悲伤。人们本来对流浪狗恨之入骨,对飘飘没有在人多的时候显出悲伤而愤怒。她不是人。一个中年莽汉骂道。“骂得好。”人群鼓掌。因为这个莽汉站在道德的至高点。

只是身体和行为是诚实的。这个莽汉开始对飘飘这样无人看管柔弱的女孩进行侮辱。在村里他还炫耀自己做得是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情。飘飘一直敢怒而不敢言,那个莽汉长得五大三粗自负自大,所以人们还觉得这个莽汉做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仅仅因为飘飘不能带给周围的人任何好处,而和这种强大的莽汉搞好关系至少自己不会受到欺负。

人们对飘飘的误解加重了我对她的爱护。“我爱我的婆婆,我常常在梦里遇见她,在阴间,婆婆过得更好,至少没有这么多委屈,我好想那个被别人强占的破旧的房子,还有那条狭长的胡同,它们看起来虽然贫瘠阴冷,总比繁华的街道更有人情味。可是,回不去了。”飘飘靠在墙角,抽着烟看着我。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就在昨天,那条流浪狗也莫名的在小胡同里失踪了。我们成了没有了依靠,再也遇不到可以信任的人。我理解飘飘。

当年和几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看似很污实则单纯至极。我们可以探讨人生,画一个纯真的梦想,非常大的报负,看到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像小狗一样卑微友好的去靠近这些人,在巨大的太阳下,这些人弓着腰,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友善,只是当我们靠近他们的时候,看清他们的面容,才发现他们手里拿着碗粗的木棒,他们龇着牙,露出想要吃人的凶相,我们吓得撒腿就跑。

“我好怕。”飘飘在睡梦里惊醒。“狗死了,是真的死了。而那些混蛋却逍遥法外。”一切会好起来的,我看着外面雾蒙蒙的雨幕,那场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把我和飘飘困在了一所大楼里,整幢楼的人都跑掉了。我和飘飘同时没有丝毫想逃跑的想法。飘飘紧紧地抱着我。我也不明白身边的雨天怎么会下得如此之长。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街道上飘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和杂物,白色泡沫里时不时有头朝下两臂微微张开满头乱发的尸体飘过。

我们躲在四楼的楼梯间。眼巴巴地看着洪水从三楼流过。我和飘飘被洪水困住已经无路可逃。我坚信,是老天刻意安排我们在一起,我应该在短短的时间里让飘飘受孕,留下柔弱的种子。这突如其来的洪水让我明白生命随时可能终止,延长生命唯一的方法就是延长自己的基因。我想,这个时候,在这个孤独阴冷的楼梯间才是最好的受孕时刻。因为这里没有人。

自从飘飘被凶恶的光棍霸占之后,我也没有再去酒吧和那几个女孩子鬼混。我觉得女孩子太可怜了,不被人喜欢还要被别人霸占她们的身体,而对于身强力壮的男人,我也从此失去了好感,他们除了满身横肉野蛮自负再无可爱之言。为了忘却飘飘,我尽力去完成好自己的学业,一次次接受学校里炼狱般的筛选,自虐式地扑在知识的海洋里,书里的快乐无法弥补现实里的悲伤,唯有悲情才可以独步天下。

飘飘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我想和一个男人生一个娃娃,这样可以防止自己随时死去。这问题我想了很久,你才是最合适的。”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只是没有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们彼此还没有爱上对方,原因就是对方的生活还不够惨烈,就和理想中的爱情一样,始终不可能找到那种极致的融合。所以,在走廊里,我们彼此缠绵仅仅一次就让飘飘怀孕了。那年18岁。我们没有任何经验,从没系统地去想未来。

大雨下了整整一月。雨停了,地面沉淀了厚厚的淤泥。

飘飘难过起来,在这个不知名的房子里,在被困的日子安全而真实,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反而不知去向。“雨天,被封闭在楼梯间,就这样一直困下去,那样我们就不会去想着分离。”飘飘说。

我拿起铁锹清理门前的淤泥,那条石径直通河边的码头,淤泥掩盖了路,我得把路刨出来,等到有人摇着小船过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幢楼,尽管最终不知道去往那里。泥巴里散发出着恶臭。在一团黑乎乎的泥浆里,我的铁锹像是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我俯身一看,像是看到了一个人,我撒腿就跑,像小猫一样躲在一个大树下警惕地看着这个被乱泥包裹的人,第一眼看到这副模样凭感觉我就不喜欢他,但是看到他命悬一线还是想去营救他,我们得把他身上弄干净,把他救活,然后把他赶走或者自己远远地离开他。飘飘走了过来,她拿起一根竹竿试探那个人的生死。那人居然还在动。

我和飘飘合力把那个人抬起来平铺在地上,飘飘找来被洪水冲来的油漆桶和一个葫芦瓢,她去河里打了一桶水,我们想去除那个人身上的污泥,让他露出眼睛嘴巴和鼻子,时间久了怕他窒息。飘飘用毛巾擦洗掉那人脸上结壳的泥巴,那人突然像是憋了一口长长的气,从嘴里瞬间迸射出一团污秽物,呕吐物伴随浓烈的酒气味道弥散开来。我们赶紧捂住了口鼻。真恨不得把他重新扔进那块淤泥里面,可是来不及了,那人已经醒过来了。飘飘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轻声告诉我这个人就是莽汉。

“我怎么在这里?”莽汉骂骂咧咧:“我明明是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喝酒当然要喝醉,不然就不叫喝酒。可是醉了他们都跑了。”莽汉还惦记着那场酒局,殊不知,他醉酒之后被暴风骤雨和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到了十里开外。

飘飘有点慌了,她远远地躲起来。“这坏人的命可真大。”飘飘说:“该死的缘分,越是躲避越是容易遇到不想见的人。这可怎么办?”

“他的身子还是有点弱,我们还是把他救活吧。等他有能力伤害你了,我们就偷偷地跑,以后他就和我们无关了。”好吧。我忍着臭气洗干净了那个莽汉的身子。“莽汉如果可以忏悔,或者认清自己的错误,知道了自己的无知,我就原谅他的过去。”飘飘说。我面无表情地帮莽汉洗着身子,不带任何同情心以及使命感,我只是本能地行使着人的行为。

12

莽汉恢复了体力,我和飘飘躲在大树旁观察着他,那是一棵几百年的古树,已经腐朽不堪,树根已经被蛀虫凿空形成一个天然的树洞,所以整棵树无法长出富有活力的新鲜枝叶。

由始至终我没有在意莽汉的长相,不管飘飘把他的面孔描绘得的是多么狰狞,把他的内心描绘得多么龌龊,我一直还不相信世间有纯粹的坏人,我幻想着有一天人人都会蜕变成有爱的人。我拿出仅有的一些粮食熬成米粥装在碗里放在莽汉的面前,然后又迅速地躲在大树下,像猫咪一样躲在树下。我得提防着他。

那莽汉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就开始舔舌头,闻到了米香他就捧起大碗把里面的米粥喝了个精光。这些米粥似乎并不合他的胃口,也许食物太少,也许里面没有他想要的肉食,于是他就有点生气。他摇了摇脖子,耸了耸肩膀,瞬间就忘记了过去经历的一切。他伸手拾起地面一行赶路的蚂蚁一把塞在嘴里咀嚼着,然后去抓捕石缝中的田螺以及天空里的飞禽,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他的食物。他不具备任何的同情心,这点令我非常失望和后悔。当初我应该把他掩埋在泥土里,让他善终。

吃饱了饭,他的裤裆就开始膨胀,蓬勃的欲望怒视长空像是要行恶,同样是行恶,他根本就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那份霸道和野蛮会引起别人的不适,可他自己根本就不理会自己的出现给别人带来的任何不适。我在一旁着急地替他找毛病和缺陷,试图从他的行为中寻找一丝可以改造成为人的闪光点,毕竟一个人学会谦逊知错改错是最好的修行,可是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他的行为。

“天哪,他朝我们走来了。”飘飘说完,顺手拿起了一根身边的木棒,眼看那莽汉满脸怒气地朝她奔来,她赶忙缩身卷曲在树洞里,幸好她的身材娇小,刚好可以蜷缩在里面。我也不敢惹那莽汉只能躲藏,我把铁锹拴在腰间迅速爬到了树梢。在高处我看清了那个莽汉的面容,他的面相看上去并不凶恶,甚至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错觉。

“你怎么会躲在树洞里面呢,我有那么可怕吗?”莽汉对着树洞里的飘飘说,莽汉的言语极其温和,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产生反应,“天啊,你是那个啥。”莽汉似乎认出了树洞里面的飘飘,所以他就更加放肆。飘飘躲在躲在树洞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莽汉用尽各种诱惑想把树洞里的飘飘引诱出来,遭受多年暴力的飘飘已经不再相信莽汉。

“你不服气,那就继续暴力吧。”莽汉说完抡起拳头对着树洞里的飘飘就是一顿狂揍,飘飘的惨叫声深深地刺痛了我。看着强壮的莽汉我知道和他硬拼就是送死,只能等待时机智取。莽汉的忍受力已经到达了极限,那种欲望已经让他丧心病狂,他心急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塞在洞口,竟然让自己的欲望在树洞里坦然释放。我看呆了,同时也觉得时机已到。我想起我的继父骂我的一句话,你干啥啥不行,唯一的优点就是你的尿液亢进有力,像刀子一样可以直抵人心。哦,那就信继父一次吧,管它真假,试一次总可以吧。

我把尿液洒在那个莽汉的头上,看来继父的话一如既往地不靠谱,尿液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我的行为惹怒了莽汉。莽汉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开始攀爬树枝追赶我,我吓得像猴子一样赶紧往上爬。腰间别着的铁锨一晃一晃的,可能是绳索没有捆紧吧,铁锨突然从腰间脱落,不偏不倚砸在莽汉的太阳穴上。那莽汉从树上应声跌落。我赶紧跳下树,用手摸了摸那莽汉的鼻孔,没气了,他可能已经死了。

“你恨他吗?”飘飘问我。“你猜我想怎么报复他?”

“我不恨他,只恨自己。”我看着躺在地上死去的莽汉说。

“我要教会这个死人什么是爱。”飘飘紧紧地抱着我继续说:“我还要教他怎么去爱。”在泥巴地里,飘飘求我做了一套标准的受孕动作给死人看,我积极地配合着,我能感受到飘飘的兴奋和落寞。我想我是在爱她,所以就不觉得这是动物的一种耻辱行为,我得好好教会眼前这个邪恶的死人如何去尊重别人,如何去爱护一个柔弱无助的人。

13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相见。笼子里的飘飘尽力掩饰那块乌青的胎记。飘飘让我想起青春的壮丽,不做一根被人牵制的风筝,既然断了线,就应该为瞬间的自由一生飘摇,尽管飞不高,也落不下去。

“是谁把你关起来的?我得把你放出去。我去找钥匙。”我对飘飘说。

“是我。”我身后传来阴森的继父的声音,“首先你得清楚,我把她关起来是为了她好,她和一个臭小子合伙杀死了一个莽汉,那个莽汉就是我的侄子。你应该知道吧,在洪水退去的大树下,你杀死过一个人。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仅仅我知道是没有用的。她一出去就会被抓住,可是她非要往出跑,到处为那个臭小子伸冤,她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拿死人旁那些无聊尴尬的性行为作为证据?哦,那些肮脏的行为已经在人群中传得沸沸扬扬。幸好冰封多日,话不透风,不然唾沫星子足可以淹死你。

是的,我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冰封之城。连日的雪让每幢楼顶都结上了薄薄的冰。

飘飘像失语者一样厌倦地垂下头,这让我想起一只鸟,它的一生只有出生和死亡这两天是属于自己的,其余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毫无目的地飞,如果飞得目的不是为了填饱肚子,我敬佩它,可是我不知道这种鸟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愿它不存在。

我瞬间明白继父说的那个臭小子是谁,莽汉用手捂住太阳穴的瞬间我可以体会到他的疼痛。出生之日我只想今后友好的来人间享乐,以碌碌无为的方式尊重万物,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残忍付出代价。

“你没有错。错得是你杀死的是一个很有能力的莽汉,不管结局如何,莽汉死了你还活着,不管哪种结局,你都会被人唾骂。在你没有出庭的法庭上,台下的人们为莽汉祈祷,虽然莽汉是一个恶魔,但是莽汉每年都会被评为公认的安全卫士,他竟然被一个无业游民残忍的杀死。那个无业游民在死人面前还饥不择食选择性交,这个人是多么可耻。你应该知道无业游民是谁?”继父拿起那根金色的拐杖指着我的鼻子说:“可是我的莽汉侄儿人死了,我也不想追究谁的责任了,我得让这些人知道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会过得很惨。”继父看着窗外,我能从他的眼神看出满满的控制欲。

“求你不要说这些了,他还是个孩子。”贝贝从旁边走了过来替我说话,她想平息这场纷争。

“你也要认清自己,你也不过是我养的一只金丝鸟,你还想办法和这个无能的臭小子合伙来陷害我。我死了,你们都得死。”继父像狮子一样在房间里暴跳如雷。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当初父母并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就匆匆把我们生下来,也不告诉我们世间的人情冷暖,也不告诉我怎么活才能过得像一个人。我想我们都是一群没有生存能力的人,患的是一种生存困难症,这病会被人笑话,还不好意思发出声。我们只能学会像宠物一样围绕在食物丰富的场所觅食,而飘飘也不例外,在饥饿和寒冷中,在狭隘的圈子里她无路可逃,她经历了几次失恋,不是男人不爱她,而是没有一个男人有能力养活一个家庭。男人们纷纷放弃了爱情寻求自保,而飘飘也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敏感暴躁,最后不得不躺在了继父的怀里。“所有的溪流最后都会流向海洋。”继父骄傲地说,只是他没有告诉我所有的海水最后还是会变成忽明忽暗的云。

眼前和理想的差距,让我想起飘飘曾经豪情万丈的演说,那都过去了。真实的她就是一个关在笼子里的人,她不敢出去,她曾经和一个男人杀死一个莽汉,就在那个洪水退后的古树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误杀了一个恶人,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残忍地杀了一个守护大家安全的守护神。而这些谎言经过几轮谎言家的抹黑最终也符合大众期望的结局所以就成为了事实。在无数轮语言暴力的攻击下,飘飘自己也相信曾经合伙杀了人。她陷入极度的自责中,为了接受惩罚她跑出去让大家把她捆起来,继父为了不让她跑出去说出和自己在一起的真相,悄悄地把飘飘移到了贝贝的房间,其实整幢楼都是继父的,这幢楼也是他破产后唯一的财富。当年,继父买下来这里的一切,所以他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在这幢楼。所有的资源最后都属于我,包括女人。”继父说。

没事的时候,继父就拿着那根金拐杖挨家挨户讲述自己过去的辉煌。刚开始,人们还是崇敬的眼光继续看着他幽默风趣地表演,也愿意把自己辛苦劳动攒下的一丁点物资交给这个值得信任的人保管,后来听得多了,人们似乎也感觉到了继父那些辉煌与自己的贫穷没有任何关系,个人的辉煌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所谓辉煌也应该像金子一样长久的沉淀,人亦如此。直到有一天深夜,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烧毁了继父的仓库,具有表演天赋的继父哭得一塌糊涂。人们辛苦攒下交给继父的财物就此化为灰烬。一贫如洗的人们同情着继父。有人采用了一切高科技去查询那场大火的起源,最终这件事也是不了了之。

那场熊熊大火焚毁的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杂物,继父派人转移并囚禁了住在我楼下的飘飘,他们把值钱的东西和一些食物转移到了我楼下的仓库。这一切飘飘也知道实情。在昨天,人们似乎知道了继父的为人,这种可怕的信任危机已经让继父感到了害怕。他带着丰厚的礼品慰问大家,他微笑着在整幢楼挨家挨户以表友好,可是已经没有人迎接他了。

长久的冰封缺食已经让很多人饿晕在屋里。这也是继父生平第一次看到底层人生活的真实样子,一群远来单身的年轻人群租住在仄仄的房间,地板上都是油渍和烂七八糟的生活用品,他们玩着电子游戏和扑克牌漠然的看着继父,显然他们并不在意眼前真正的房东。中年人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出去挣钱养家糊口。老年人看着外面灰白的高楼,在贫穷和饥饿面前这些高楼没有任何吸引力,而他们也没有走到空地的力气。

14

这个世界都像是冰封起来了。我们居住的房子成了唯一的热源。对面那几幢高楼里停着的汽车瘪了轮胎,汽车玻璃上也长起了杂草,唯一有生存能力的老鼠成串爬行在苍劲有力的松枝上,这一切都提醒着我,我们已经离外界很多年了。我看见我们这幢楼体上隐约有人的样子在上面攀爬,他们似蚂蚱一样寻找食物,为了可以爬得更远,他们脱光衣服把所有的衣服打结成绳,把视觉和触觉伸到周边的邻居。

我身边的广播依旧唱着打了鸡血一样铿锵有力的音乐,这音源也不知来自何处。音乐一停偶尔会插播一段这次雪灾事件。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大,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次广播里的预报竟然那么准,这雪就没打算停下来。

“幸好我们家还储备了丰富的食物。还有用不完的油料和烛火。”继父望着那群在墙体上攀爬寻找食物的人洋洋得意地说。他拄着金色的拐杖站在冉冉升起的火苗旁静静地说:“你们得感谢我,要不是这些年我绞尽脑汁榨取这些穷人的剩余价值,你们可能和他们一样仅仅为了吃饱饭而不得不放弃尊严,他们似虫子一样拼命地活着,甚至还不如虫子。现在,正是拼耐力的时候。我们得降低活着的成本了。”继父砸坏了屋里几把木质桌椅,他和我一起把屋里所有的房间窗户都钉起来,只保留呼吸的畅通。

“他们会进来抢我们的食物,抢我们的水源和烛火,为了活着,他们当然是没有做人的底线的,你千万不要同情他们。”继父盯着窗户外面不断伸进来的手臂,这些人皴裂的手背渗透出淡红色的血水。父亲拉起铁锤砸向那些手臂,我感到不断有人从高楼掉下去砸在雪地上的声音。

砰砰怪异的雪花砸在玻璃上,已经遮住了阳光,我试图打开门想去看一眼阳光都被继父呵斥制止。“外面那群饥渴的人已经丧心病狂,你出去他们就会把你按在雪地上,你那么柔弱肯定不堪一击,你去画你的画吧,让心静下来。”贝贝在一旁说。似乎已经没有值得可以去画的东西,任何真实的画面都是精美的,比如窗台上求生的手臂和继父的铁锤,那都是活生生的写照,不需要绘画和照片来体现。

继父确实破产了,他骗取的就是我们这幢楼居住的人,在最后一刻他把骗取的钱财换成了食物储存在我的楼下的仓库里。因为暴风雪快来了,食物是最有价值的东西。这幢楼的人原本善良老实麻木盲从,几句豪言壮语或者随便树立一个高尚的形象就可以让他们崇拜而付出所有。当饥饿来临之际,这些已经不奏效了。“你这个骗子。”那些被骗的倾家荡产的穷人在雪灾面前更是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向继父声讨。继父索性也撕破脸皮,他闭上眼,捂住眼睛,塞上耳朵,把房子封起来,在温暖的房间里,他依然过得逍遥自在。我能感受到屋外的人寻找食物的艰辛。

“等雪灾一过,我们就离开这里。”继父盯着墙壁那副《女子的水纹脸》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再欣赏自以为是的绘画。你的这些精力放在田野里,早就种植出足够百人食用的米面,粮油或者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尽管和你的理想背道而驰,可是这些行为能够使你活下来,说实话,要不是在这个温暖安静的房子里,你可能在某一个墙角似动物一样觅食。我的意思是说,你当初的涂鸦其实是一文不值,我买下来也只是讨贝贝喜欢,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欣赏。不信你问贝贝。

我准备去询问贝贝,她正站在玻璃房子里喂食那几只猴子,这突如其来的雪已经冻死了所有的芭蕉树,没有电力供暖猴子也开始在玻璃房冻得瑟瑟发抖。贝贝给猴子喂食罐头。玻璃房子上面也是漆黑一片,一直是漆黑的,我只能从时钟上辨别来的时间来知道世界的存在。贝贝在玻璃房间升起了篝火给猴子取暖。“我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你说实话,你喜欢我的涂鸦吗?”我说。“真心喜欢。”贝贝说。有了这句话我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在深夜,我想着窗台上那些可怜的人被继父用铁锤驱赶摔死的情形就睡不着。都怪自己沉浸在所谓的艺术和幸福里,一个人幸福百人受难就是一种耻辱。于是我来到继父面前,胆怯地说:“父亲,我想提个想法。”我第一次喊父亲。他感到非常惊奇而显得不自在,“你说。”继父微笑着说。“我想把我们家里的食物送一些给那些苦难的人,他们曾经助您辉煌,您不应该忘本,您应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我们可以把食物扔下去给他们食用让他们活下来。一切坏天气都会过去的。”

“那可不行。”继父板着脸说:“这雪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才停止。你想要活下去,就乖乖地听话。”说完他闷着头躲在那个被他自己封锁的小房间里,他自制了一个铁器小火盆,悠闲自在地看着书,我知道他在书中寻找着如何在世俗中变得阴柔与精明,我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方便,在继父的安排下,我们的三层房间都被打通,一大清早,继父就开始盘算仓库里所剩的食物。食物大概可以吃三十天,而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止,为了防止屋外的人抢食,继父有把房间的门加固了一遍,他甚至用铁锤砸门做实验来检验房门的坚固程度。每天我都能看到有人的手从窗户伸到屋里盲目的摸索,他们在寻找食物。继父总是无情地用那把铁锤砸在手背上,接着就是一声声惨叫,继父显得理所当然,不管什么原因私闯民宅足可以让对方粉身碎骨。

我心中的理想国是所有的人平等愉快公平地相处,当然短期不可能实现。在半夜,我试着从那无数块木板的狭小间隙之间扔过几次食物到楼下,都被继父发现,他冷冷地站在我的身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你扔下去给他们当做食物。你悔过一下吧,你除了所谓的艺术和泡妞,还做了哪些有益的事情?”是的,我什么也做不了,这也是我深感卑微的痛处。在深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得做一些实事,不要在幻想中生活了。我想起曾经学过的在水管上种植蔬菜的技能,那是我学过的唯一的生存技能,所以我就一直把种子藏在我的枕头下面。我想,在一个明净的天空下,我会把种子种植在一个干净的地里,让种子生根发芽,能长出干净的素食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我掏出那把种子,这把种子是对继父的回馈。我对他的容忍和感激就是为了多年的养育之恩,我吃了他的粮食,应该连本带息加倍还给他,而在他最难过的时候,我应该在和他同流合污的同时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比如,自责忏悔和灵魂的救赎,尽管他可以置之不理,可是我不能放弃。

我也没有让暖宝宝跟随继父学习那些伤害别人的知识,那些文字已经让我一眼看到了世界的尽头,所以在没有得到精髓开悟之前,我得教会暖宝宝如何种植新鲜的蔬菜,首先他得有一个大大的木房子,可以不和人接触,也不去狩猎,这样可以避免与野兽为敌,为了抵御飞鸟的入侵必须学会搭建天幕。如果这一切他还不能防止外来的伤害,比如死了,那就让它死吧,这也证明这个世界不适合他生存。

15

我爬到二楼去看那几只猴子,我和它们没有任何交往,但是很想它们。猴子们缩成一团,恐惧地看着我,那种对我的畏惧和不信任可以给我信任感,首先它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可以行使自己的交配权,可以无视人的存在,不像我,处处要顾忌别人的感受,要是有一天我不再爱了,就不会这么忧心忡忡。

我终于在仓库的墙角处寻找到几根塑料管道,我把这些管道放在玻璃房子里,由灯泡提供热源,在管道里面撒上种子浇上水,不到一周就可以感觉到种子发芽的力量。等到那些种子长出鲜嫩的蔬菜我就把他献给继父偿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这也是我为了和他断交做出的一些努力。在这样一个窒息的空间,一到黑夜,继父就开始做一些无聊的事,他一个人对着墙壁演讲,那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他的额头冒着汗水,似乎又为今日的窘境感到恐惧,因为每天都有人敲打我们房间的门,声响一天比一天重。每次我都能感到身后有无数双渴求生存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我们温馨的房间。

继父的身体稍微好转他就盯着玻璃里面的猴子,猴子恐惧的眼神似乎没有敬畏之心,这一点足以引起继父的愤怒,看惯了笑脸的继父容不下别人对他的不屑,他喜欢从别人的眼神判断对方的善恶,而此刻猴子的眼睛可以无视人的存在,所以,猴子见到陌生的继父自然不会示弱,它们似乎只对对它们有抚养之恩的贝贝充满好意。

猴子的无礼大大伤透了继父的自尊。“有一天我要吃掉你们,你们这些废物。”猴子听不懂继父的话,可能是感受到了继父的压迫。它们没有任何顾虑所以就举起枯萎的芭蕉树枝做出反抗的动作。猴子的动作激怒了继父,当然和无知的猴子发火是徒劳,继父就把怒火撒在我们身上。我们从来不敢骂他,更不敢说出他的任何缺点。我鼓足勇气向继父说出我的意见,比如把那些快过期的食品分发给那些可怜的穷人,此时,飘飘也跪下来求情。我知道,在楼下大雪中在那个路灯下寻找食物的还有和飘飘同居后分手的她的男友。

继父掀开窗户,大街上已经一片死寂,为了寻找食物人们开始不择手段,这更加深了继父的恐惧。没打算停歇的满天飞雪让我也感觉到末日的来临,所以我希望管道里的蔬菜可以加速生长,等那些蔬菜长大,我可以把一半分给继父慢慢偿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把另一半还给楼下那些流浪饥饿的失业者。继父仓库里的每一份食物可能浸染着他们的血汗。

贝贝和飘飘对继父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了爱。我也明显地感觉到继父的苍老。等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会回来。继父说过这样一句话。他真的破产了,为了维系他的自尊他只能伤害身边的人。每个人都想从房间里走出去。“你们是没有任何机会了,就是我死了你们只会更惨。”为了验证这句话飘飘铤而走险,那天,飘飘终于看到了她失散多年的恋人,还是在楼下那盏路灯下,那个男人在垃圾箱里翻寻着食物,她非常心酸从而铤而走险。她从窗户间木板的细缝扔出去几盒食物。

“我爱着你们,始终都爱着。我喜欢和深恶背叛。”躲在她身后的继父拿起那根金色的拐杖戳向飘飘,我看清了那根金色的拐杖里面暗藏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你更多的伤害的是我的尊严。”继父的尖刀刺向飘飘的胸膛。飘飘挣扎着爬向窗户,那是她心里唯一怀念的方向,因为外面有温暖有光。“你怀念大地就去找他吧。”继父说。发疯的继父砸开了横七竖八的木条,推开窗户,把飘飘扔到了楼下,不久我听到楼下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抱着暖宝宝躲在墙角偷偷抽泣,我们都是暖宝宝,都是没有能力保护别人的懦夫。

继父收起那根金色的拐杖,若无其事地回到那间温暖的小屋,炉火照在他的脸上,看上去非常慈祥。

我彻底地失眠,看着身旁的暖宝宝猜想他的身世,最终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是一种伤害。宝宝的出生和他以后的人生应该没有关系,那是他的个人隐私,好好待他就可以了。暖宝宝是一个没有任何经历的孩子,最好是他的一生没有大起大落。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去帮你打探出去的路吧。”我轻轻地说。我得和贝贝合作,首先我得从她的鼓励中找到温暖和光。

“说实话,你喜欢我那些虚无缥缈的画吗?不要谈眼前这些糟糕的处境,我们可以无视他们的存在。”我心里的美好自然是一幅画,比如那《水纹里的女子》,画里面可以无视人和团体的存在,而现实中总有人要伤害你。

“喜欢。”贝贝说。我瞬间觉得很温暖。我来到她的房间只为这一句话。继父的到来把屋里搞得十分凌乱。尤其是他在破产后,他的欲望得不到释放,所以他就把身边的人控制得极其严格。他的到来总会带来无语,或者是只能在他面前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来到那个玻璃房子里面看着那几只猴子,它们愉快地在枯死的树枝上跃动。我不忍心教会他们攻击别人。可是没想到攻击别人也可以遗传,其中有一只身材高大的猴子居然学会了抡起大棒,其实他离伤害别人也只有一步之遥。而这让贝贝和我有了战胜继父的勇气。如果继父不死,我们最终也会死在他的那根金色的拐杖下。

塑料管道的蔬菜已经长了起来,这是唯一一件开心的事情,这也是我自认为生平第一次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知道这些东西可以养活人的肉体,当精神死亡的时候,唯有肉体才具有价值。随着屋里食物的减少,所有人生存下去的压力剧增,燃料也快消耗殆尽,没有光照的玻璃屋不可能长出蔬菜,没有蔬菜终有一天我们都会饿死。等待冰雪融化还遥遥无期。

“这些猴子啥也不做,还有这个小家伙,也创造不出价值,他们只是在消耗。”继父说。他盘算完家里的食物,可能是他弄清了家底感到了害怕,他焦急地望着窗外不断伸过来寻求食物的手。贝贝偷偷拿出一罐鱼罐头塞到窗外一只手里,继父看见了大发雷霆,“你这只金丝鸟,一生有什么意义,吃里扒外的东西。”继父一把抓着贝贝的头发把贝贝拖到了大厅。“我真的不想和你们耗着,都是你们逼我的,你们这些只吃饭不创造价值的东西,把吃得东西吐出来。从今天起,我要制止你们这种不干活儿的造粪机。”

继父确实做到了。他把所有的食物搬到他那间温暖的屋子里,其实有很多食物已经发霉腐烂,但是他依旧舍不得扔出去给那些流浪的人,为了防止我们把食物偷偷送给外面那群濒临死亡的人,继父拿着拐杖安静地守护在那堆食物旁边。

我希望暖宝宝像一张白纸一样,或者是一个格式化的内存卡,空白到没有值得储存的信息,在没有确定是非邪恶之前,我希望她是一个白痴,白痴到无力伤害别人。我尽可能的让他和猴子在一起,从无知到无畏,我和贝贝太懦弱不适合教她做人,继父太残暴更不适合结交,我把暖宝宝关在一个小笼子里和那群猴子在一起学会无知。玻璃屋子之外已经没有值得去学的东西,尤其是做人方面,我们都是失败者。

继父是不可能认识到做人的卑微和无知,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高贵的人。那根金拐杖与他寸步不离,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在微弱的烛火中,我感觉到他的疲惫,在他打盹的时候。我和贝贝搬走了他房间里所有的食物,然后用铁锤砸开了窗户,我们把这些食物全部扔到楼下,一群人似蚂蚁一样奔过来把那些食物分食。这些劳动果实本应该属于这些勤劳之人,只是他们太卑微。

继父醒来才发现身旁的食物不翼而飞,他赶紧跑到窗前朝楼下望去,然后他抬头看着天空的飞雪大惊失色。这场大雪是不会停止了。他拿起哪根金拐杖,气急败坏地朝我们奔来,“什么都没有了,等着吃肉吧。”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然后安静下来,他走到厨房发现没有任何可以下锅的食材。

继父跑到二楼,站在那个玻璃房子门前占了很久。“我要吃掉它们,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继父递给我一把铁锤示意我去杀死那几只猴子。我站立不动,对继父的话充耳不闻。我宁愿自己饿死也不会杀死这些无辜的生命,它们没有亏欠与我。

“我的话你也不听,好吧,我自己来。”继父抡起大锤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玻璃房子,他要在猴子的领地和猴子决斗,无知的猴子自然不会惯着继父的任性,它们不约而同地拿起木棒捶打着继父,继父抱着头在玻璃房子里四处乱窜,可是他也找不到出口了。这场人猴大战持续了半个钟头,最终继父三面受击,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枯死的芭蕉树下。那群猴子睥睨着继父,在猴子的眼里万物是平等的,就是继父的金拐杖也不值一提。想起多年前继父对我的帮助和对我的伤害让我犹豫不决,最终我还是蹑手蹑脚地从玻璃房里把继父拖了出来。

我得给继父喂药,让他活过来。贝贝走了过来。“你为什么要救他。”贝贝冷冷地说。“这只是遵循心的意愿,他曾经买下我的画,当时令我感动。我似乎欠他的,还没有还清,我感觉这辈子都没法还清,他套牢了我的一生。”“哈哈,我告诉你吧。他对你的涂鸦和照片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怀疑你的脑子不好使,真的,这是他告诉我的。”贝贝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原来我的精神世界不适合人间。

继父说肚子疼,我们给他吃止疼药吧,那玩意儿很管用,吃一片就立马止疼,不过只会管一时。”贝贝说。继父吃了一片药,身体似乎好起来心魔又复活,他有了力气又开始戏弄猴子。“真恼火,他没法救了。”贝贝说完就拉着我躲在角落里。继父依然带着他的金拐杖闯进了那间玻璃屋。猴子看到有人入侵,立马拿起木棒反抗,继父和一只猴子扭在一起,后面一只猴子提起他的腿用力地撕扯,把他的身体拖到了假山上,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这次摔得有点重,他一头撞在地面那根搏斗中弄丢的金拐杖上。

继父躺在那个假山下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和他相伴的只有那根金拐杖。那几只猴子呲着牙拍打着玻璃房,它们想要冲出去。

我和贝贝把继父的尸体放在那个大冰箱里,我想等到这种雪天结束就把继父运出去,然后把他和那根金色拐杖一同埋在星光灿烂的荒原里,荒原里有刀片一样的风。我和贝贝吃着仅剩的几盒罐头,毕竟过了今天明天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外面的雪告诉我,大自然发怒了,人们都只会乖乖地躲在冰封的房子里商量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活着就是憋屈,憋在一个狭小的房子里。”贝贝提醒着我生活的常识就是认怂顺从,不然就会受到惩罚。还好,我可以继续在管道上种植新鲜的蔬菜瓜果,等冰雪解封我再试探一下外面的世界。“如果不适合居住我们就待在一个洞穴里。”我抱着暖宝宝对贝贝说。只有暖宝宝是空白人,我一直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性情中人,对任何事物充满好奇却又无法融入,这样不仅可以免受情爱之苦,还可以不会迎合外界而改变自己,不像我们,成天惦记着生存繁衍以及在人间装模作样的觅食。

雪停了。不到一月艳阳天到来,看那阳光已经陌生到刺眼。楼房的外面已经锣鼓喧天,和我抢菜的阿姨们依然精气神十足,她们永远都充满了活力。当时我发现自己的脚趾已经长满了苔藓,我痛苦地问贝贝,我怎么不能动了。贝贝说你在昨天就已经死了,死之前你还问我喜不喜欢一幅画,喜不喜欢屋外面的旷野。哦。我应了一句。只感到身子被屋外的人一群人拖了出去。他们都喜笑颜开,为找到不与自己为伍的死人这一功绩而庆贺。

“这些寄生虫。”一群人骂道。骂得好。我从内心厌恶自己无所事事却又又能为力。

他们脱了我的衣服把我绑在木板上鞭刑,然后宣布了我的罪行。“在一个漆黑之夜,就是这个罪人在我们的安全守护者,在我们敬爱的莽汉的爱体前强行与一名女子发生了关系,并且还伙同一群猴子杀死了他的继父,他的继父对我们所有人都有恩,在寒冷之夜给我们赠送了下丰富的食物。眼前这个家伙该怎么处置?大家商量一下。”我似乎看到那个呼声最高那个人,看身形那就是飘飘的情人,也是少有的我可以记住的人。

“杀死他。杀死他。这个恶心懒惰的人。”人们高呼。对付一个与自己的想法和认知不一致的死人,人们总能找到这个人身上他们想要的与自己不同的声音并予以否定,甚至扣上一顶帽子,或许这也是群体的力量,总能把邪恶与无知发挥到极致。

可是他已经死了。有人掰开我的眼睛,看到我的瞳孔,里面是一座空城,还是多年前那个冰封的样子,在荡气回肠的疾苦的人一片哀嚎声中,我只能为自己的懦弱和无力一声叹息。那就是冰封之城,一座两座,还有一棵棵落满乌鸦的枯树傲立在城市之巅,那是一种有气势和骨节的动物,人们已经不需要它了。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身外的皑皑白雪里行走的人,他们在赶路,一起合作做一件虚无却赋予重大意义的事情,我还能看到人群里的贝贝抱着暖宝宝犹如行尸走肉般和他们一起同行。队形不断变化,他们混杂在人群里很快就消失了。

终于,在一辈子也走不出的冰封之城,呈现出最美的空白,它们和雪一样干净洁白,倾覆之下归于寂静,而路上再也没有人的踪迹,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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