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吞铁球的流浪艺人

他说他饿了。

在秋天的午后,他站在操场上。我们围着他。他说他要为我们表演绝活,不过他饿了,要先吃一碗饭。

打更的单老头用海碗给他盛了饭,饭上盖着菜,是烧芸豆。

他捧着碗,操着筷子呼噜噜地吃。

十五年前一个流浪的卖艺人来到我的小学,请求用他的真功夫换一点路费。我们的校长竟然会同意这个要求,还用喇叭把所有同学从课堂上喊出去,看他表演。十五年后如果他想破衣烂衫地走进一所学校的校门,我想他很可能会遭到驱逐,被阻在门外。

饭一吃完,他就开始表演。

他先是表演了几个小节目,不过是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其中有一个好像是放在嘴里几根针,再塞进嘴里一根线。他的嘴巴经过一番蠕动,仰起面,张开嘴,慢慢拉那线,一根又一根的针已经穿在上面。

我很少看杂技,也缺乏了解。如今想来,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否能够真的办到,是绝活,还是魔术,实在闹不清楚。

连他的样子我也想不起来,也许现在的我再去看他,大概有辨出真伪的可能。可童年的眼角膜薄薄的,夕阳一照,里面就只剩酸倒牙的橘子了,又能看出几分真相呢。

这个卖艺人最后表演的节目,我相信一定是来自于他的真功夫。他的表演让我至今记得真切。他拿出几个铁球,对围着他的我们说,这铁球我把它吞进肚子,再运气吐出来。他说吞这铁球最多不能超过三个,他的师妹就是因为一口气吞了三个,后来只吐出来两个,第三个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就死掉了。这次他准备吞两个。

我们看那铁球,大得惊人,根本塞不进他的嘴巴。

他倒是很从容,走起场子,边走着边运气似的。走了几圈,在场中央站好,扬了扬肩膀,扎好马步,两只手交替在身前移动,像注射器里的胶皮活塞在推着药液,他是在往自己的身体里面贪婪地注射着气体吗?

准备的过程让小孩子觉得漫长。

男人举起一个铁球,送到我们眼前让我们看,好好看,看仔细。你看仔细了,他就拿起一个水瓶往铁球上面浇水,是水还是什么别的液体无从知晓。浇过水,把乌黑冷酷的铁球顶在嘴巴上,似乎它真比嘴巴大,塞不进去。

他像咬一只苹果那么咬住铁球,那只手掌随即一拍,铁球便掉进他的嘴里。他猛抖身体往喉咙里面咽,抻长脖子,一只手从上往下推脖子,把铁球推到身体里。

第二个铁球也是这样吞进肚子的。

大家都感到害怕和难受,那只铁球像被塞进自己的喉咙,嗓子紧紧的。

吞了铁球,就到了真正的表演时间,他要把它们吐出来。

他像一匹扬蹄嘶鸣的烈马,只不过没有嘶鸣。他不敢发出一声,脸憋得通红。他一腿弯曲,一腿绷直,扭转身体以弓步站立。他不断运气,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突然爆发,脚底板狠狠砸着地面,那浑厚低沉的一声吼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脸一扬,铁球本该从嘴里跳出来,可没有。

他失败了。

他需要再来一次,重新运气,以弓步站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突然爆发,脚底板狠狠砸着地面,那浑厚低沉的一声吼像一个巨人在拼命呕吐。脸一扬,铁球从嘴里跳出来,抛一个沉甸甸的弧线,掉在地上。

秋风一吹,他的脸上长出些许汗珠,秋风一吹,他的目光化开些许浑浊。我们都不敢喘气,也不敢言语,似乎剩下的那只铁球就悬在自己的身体里。不能喘气,不能说话,要不然那铁球可就坠了下去,顶着胃朝下坠,坠落,坠落,痛苦地撕扯着你的五脏六腑。

他变得虚弱,以弓步站立,双手运气,一下,两下,三下,突然爆发,那只脚像一个大铁锤,砸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响,像砸我们的神经元,砸我们的血管壁,我们的穴位,脉络。那浑厚低沉的声音不再浑厚,只一味低沉,那种快被他的脚碾进土壤里的低沉,碾出血来的低沉。脸一扬,迎来的却只是一次失败。

他需要重来。

我们站在操场边,小小的心像李子一样大的毛茸茸的心,挤在嗓子眼里。我们手心出汗,脊背也湿漉漉的发凉。

他的五官痛苦,开始扭曲。他的脸狰狞恐怖,脸色已经氧化出腐烂棺椁的颜色。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步子也开始摇晃。他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个运气的动作,那弓步变成一个快要坍塌的石拱桥。

他不断运气,每运一次气,都像把我们往大海里面推,没了腰,没了胸口,没了脖颈,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没了嘴巴,没了鼻子,没了眼睛。他大吼一声,那吼声来自他撕裂的胸口。脸一扬,还是没有沉甸甸的弧线。

孩子们陷入到惊恐之中,那颗悬起的心就握在自己的手里,眼见就要捏碎。

他也慌了似的,运气的步骤不再那么有条不紊,像是胡乱地比划着,很潦草的比划几下子,马上便扬脸去吐,伴随而来的又是震耳欲聋的吼声。

失败。

失败。

失败……

他只要吐一次,就失败一次,可是他不断去吐,他只能不断去吐。那低沉的吼声一浪推着一浪。我们沉入海底,窒息的感觉让人胸口出现裂痛,那声音是一只带血的枯朽老手,一下又一下,把我们彻彻底底推入深渊。

有的女生已经被吓得开始大哭。

我们也都怕得眼泪在眼睛里面直打转。

他像是没有力气了,软绵绵的。他已经失败很多次,眼神涣散,但还在拼命地吐着。他一腿弯曲,一腿绷直,扭转身体以弓步站立。他不断运气,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很多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做最后一次挣扎。他准备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之后突然爆发。脚底板狠狠砸向地面。那让人毛发倒竖的一声吼像一声滚雷炸响。脸一扬,铁球从嘴里跳出来,咚一声砸在地上。

他的身体朝后趔趄,几乎就要坐在地上。他站稳身体,精疲力竭地喘着气,走向那个地上的铁球,用脚踢了踢,让我们看。

我们看那铁球,上面粘着血。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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