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玩久了,心里知道,一生之中真正能遇到可心的并不多。随缘而共,能遇上一、二次也就不错了,不是对眼的事,就是价格的事,或是时间不对,或是空间相错,总之,人有人缘,物有物缘,勉强不得。若是遇到,最好不要错过,否则,等待你的只有后悔。这就像谈恋爱一样,缘份对了便是一生,我不能理解的是,谈情与翻书一样快的现状,我最能理解的是,至今仍单着不肯迁就的高冷。古人云,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这样的事在我身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经历多了,教训也多,尽管如此,捡漏的心不灭,捡漏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每一次成功的捡漏,没过几天,时间告诉你,可能是假的,自己还在将信将疑,犹豫不定,新的机会又来,希望这次是真的,品相,质地,色彩,包浆,还有包装与时间都对。心一横,又搬上了车。
明知不可信,偏要让自己成为玩家高手,林林总总,屋子里堆得满满一屋,架子上,柜子里,桌上放,阁楼塞,还是堆放不尽,或是走廊地下,或是床底窗前,多年的打拼聚成一室,平生的积蓄归于物化,热情支撑了一个古老的行业与一群层出不穷的队伍。守着这些陈年往事度日,憧憬着将来有人慧心鉴宝,慧眼识珠!
不玩了,与自己和解,与时间也握手言和。还是实实在在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既不想骗人,也不想被人骗。收心做自己的砚台。那些个好宝贝,凡是没到我手上的,都是没有真正的缘份,缘深缘浅,冷暖自知。
砚玩久了,一样有趣,比那些破铜烂铁,瓦灶绳床好玩得多。不必作旧制假,做一方好的砚台自己玩玩,既可怡情,亦可养性,岂不快哉!近几年来,不少藏家朋友闻信探访,来敝庐小憩,或是品茗,或是赏砚,一不小心,就捧砚携卷,意满神驰。日前,一方《月影蕉荫》砚,让我激动了些时日。这是去年几次制作过程中最喜欢的一件。几乎没有发朋友圈,几次朋友来坐,看到这方砚台,总要伸出手来摸一摸,仔细端详一番后,试探性的小询。我只说先玩玩再说。有人发到朋友圈后,不少人来信详询,我还是一个意见。
也算有缘,第一次相遇于庐山绿石,是在一次不经意间,试探性地试制后,更觉有趣,挑剔再三,获藏家同道认可,细较其因,自在其理。此石,深藏幽壑,水润山荫,亿万斯年,成就其石质细腻温润,色泽纯净幽邃,呈墨绿状,抚之如玉,扣之如商,极显沉寂而低调。很有些藏家玩家,误认为是洮河老坑。专玩洮河的老颜以为是他上次那块老坑再盘的,引得我哈哈一笑,你再仔细瞧瞧,摸摸,你那块我压根没动,还在墙角边堆着。他几乎不肯相信,走过去瞧瞧,又转过身来摸摸,自言自语,比我那块好。
《月影蕉荫》砚得此石精粹,以古砚微凹笔法制成砚堂,以月影蕉荫缀以纹饰,以幽静恬淡宜其意境,与石品逸格颇为吻合。老颜说,手之所触,心之所仪。同时笑意写在脸上。我以为,砚之所好,各有所重,古人以为砚宜细腻滋润为要,黄莘田为了得到砚之滋润,曾着意以阴补润,甚至命小妾晚上抱着砚台睡觉,引得众清客笑其迂朽,可见十砚老人的砚台名不传虚,怪不得乾隆爷不舍得手中所藏十砚斋的宝贝再离开自己半步。
若飞君偶见砚图,喜从中来,即欣然振笔作铭文一篇,我读后也大为感动,不仅砚台可心,人也好,铭文做的更有意思:
四时花木,各有所宜,或以色胜,或以香闻,或以形长,或以实芬,耳目口鼻,所宜不一。独芭蕉擅众长而兼之:其色油碧,晴日轩窗尽染,宜于目;若值夜雨,蕉叶玉盘珠承,宜于耳;蕉窗下,青灯旁,愁损离人,恨随天涯,孤客无眠,独坐凝神,听繁密有声,此乃宜于思者也。
至若夜静院深,朗月清风,蕉叶冉冉,婆娑弄影,幽人雅士,静坐其下,恍若置身绿琉璃世界,欣然有此耳目之遇,更可力搦彤管、饱汲墨渖,乘兴书之,兴尽则止,淋漓处,映月色娟娟,碧空明净如拭。个中幽趣,孰谓惟怀素当独享欤?!
铭之曰:月娟娟,能发墨。叶苒苒,堪为纸。怀素书蕉,聊以畅志。
这简直是一篇才高志逸的小品文,抒发了作者的幽微情思。记得在乡间的日子,长在老房子后院的蕉叶长开了,肥硕而青葱,叶子摊开来抱都抱不过来,三先生摇着蒲扇,躺卧在蕉荫下那样悠然,他指指硕大的蕉叶说,这个可以用来写字。我有些疑惑,忙问,把字写在叶面上吗?三先生说,是啊,唐朝有个和尚叫怀素,从小就在庙里长大,他特别喜欢书法,庙里没有那么多的纸供他练习,他就在庙后种植了很多的芭蕉树,等叶子长开了,就把字写在芭蕉叶上,这一路写过去,你知道要写多久吗?我摇摇头。直到把整个山上的蕉叶写完了,三先生接着说,怀素也就成了书法大家了。他的笔也写掉了很多,后来把写坏的笔堆在一起,埋进土里,堆成一个小高丘,这就是退笔成冢的故事。你知道吗?
三先生是我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有事没事总把我们叫到跟前,说些我们并不感兴趣的话题。三先生的书法也好,一手苏体行楷端方有度,不乏灵动,比起他平日死板的面孔来,要好的多。我们都这样认为。
至于蕉叶,我也是喜爱的。后来知道古代的文士们都是喜爱的,真要将字写上芭蕉并不容易,但雨夜听听芭蕉的清脆之音倒是可以的。杜牧说,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只是听芭蕉人的心事各有不同罢了。
读董桥的《爱砚说》,读到所识砚背的隶书刻字“隅老相守”时,感慨良多,说“相守”二字尤其一往情深,用得缠绵。吴昌硕姬人跑了,吴老缶说:我情深,她一往!可见好的东西,能相守一生,并不容易,不光是缘聚,还要看缘灭。
于月影下濡墨,于蕉荫下听雨,或者读书习文,对弈弄弦,是古人常有的事,这方面的诗词歌赋,书画弦曲自是不少,如若要开出一张书单来,怕是看不过来,还不如趁此良辰,佐以美酒,一二好友,略叙幽情,岂不快哉!这样一想,此砚又在手中摩挲一通,添雅意于点滴,增包浆为万一。李白说,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202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