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沉沉夜梦

Symphony No.4 in C minor Op.43: Allegretto poco moderato


在夜晚沉重的梦境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

我像是在做“梦”。一些斑驳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我原本安稳的睡眠,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把它搅得一塌糊涂;相反,这些画面与不知来由的嘈杂声音竟变得井然有序,以至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我记得我是听到过声音的,却又像没有听到。那些本该存在的声音通过某种蒸发或是升华渗进了画面的缝隙中(虽然那些画面显然天衣无缝),给了我一种极为特殊的——凌乱却整齐的感受。当我醒来时,我根本意识不到我躺在哪里。那些东西在带来奇妙效果的同时把世界翻转过来,一片漆黑——我先是拼命地抓来抓去,一张桌子悬空地浮在一片神奇的黑暗空间中,却有一股从我视野的背后照射来的极强烈的光。这时世界伴着某种令人震惊的动作蓦地浮现了。我终于可以意识到,谢天谢地,我躺在布拉斯柯维尔,我还在这儿。那些画面历历在目,准确地说,它们还漂浮在我的视网膜上。每当我将视线聚焦在一处位置,它就躲避似的浮到一边去,使我看不清楚它。它就像有自己的意识……过了一段时间后,令人惋惜的是,我忘记了所有的奇遇。我只想得起似乎悬浮在永远的黑夜中的一趟列车,就像大交通线一样,几十节车厢驶进圆形的玻璃管道。但是我既不在站台上,也不在列车里坐着,我在……我站在玻璃管道的顶端,站在连绵的黑夜中,岩石的曲线与若隐若现的山脉……

这令我不寒而栗;所有的场景即使在白天,也好像有种阴暗的“膜”包裹着它们。我没有撕开那层黏稠的、墨绿色的膜,我从外面观察着它。但是这些记忆飞快地消逝,我想记住一些东西,转眼间才意识到我已经把所有其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我对它怀有一种基本的恐惧与厌恶。它富有侵略性。并且,更可怕的是,我无法控制这件事。没有方法。这是一种疾病——这是一种生在意识深处的疾病,它寄生在我思想的根须上,攀附着吸取它的养料。它突然使一切现实的事物显得如此值得怀疑。我想甩掉它,我不知道转移能不能令我彻底忘掉它。但我可以预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不能!这是反反复复的折磨。我真的想,我想用某种方法确认那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或者它只是像长度为零的矢量那样无形地游动,只是从某种层面上激发了我自身幻想的能力?这些画面向四周爬去,我才真正地认识到它们是没有止境的。一个入口只要敞开着,即使仅仅敞开了千万分之一秒,就有无数贪婪的画面入侵了我的世界,联合……联合与它重叠在了一起。可是那些画面是我没办法分析的,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我曾经看到的和我现在看到的是真还是假。这是个非常折磨人的问题。我害怕我失去控制,害怕我做出疯狂的举动;那些事情在现在看来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很可能它下一秒就会发生。控制我的不再是我自己了。那黑暗的山脊上明灭闪烁,那“梦”的画面不仅是无穷的,更是立体的,有深度的……就像我将手伸入一个平面,它消失了,就像被切割器割断。那些闪光离我是那么遥远。可我渴望亲自站在那里,虽然这再也不可能了,可我还是希望能做到。

那儿只有一根直直地指向天空的杆子,长满了尖利的刺。太阳被它残忍地刺穿了,发出不均匀的、痛苦的亮光,仿佛某种昏暗的蓝白色。它的边缘是无法描述的液体般的圆弧,会滴下滚烫的水。我从那儿找到了什么呢?就像被推了一把似的,我就猛地坐起来,浑身被汗水湿透了。洁白的被套全都湿漉漉的,皮肤传来一阵湿润的粗糙感,使我立刻厌恶起来。我抓住额头,几乎要把脑门掰开。墙壁露出了灰砖,那块灰砖突然像另一个太阳似的,在我的视网膜上烙下一个印记,我闭上眼睛时它会变得炽白,我再次环顾四周时,墙上却有一片阴影。夜晚的时间从此错乱了,之前每当我安稳地醒来时,我会准确地说出我睡了多长时间,甚至精确到分钟。可现在全都乱套了。我认为我睡了整整一天,到头来却只过了半个小时。可是我马上就开始疲倦;当我躺下时,我对闪烁着的画面的畏惧使我翻来覆去,我很痛苦!这根本不可能。我的身体与我作对……它有意识吗?那些“梦”是它想要告诉我的吗?可是,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指尖上的每一处神经。“你要睡眠!”我要睡眠,我对自己说,我训斥自己,贬低自己,却始终无法奏效。更可气的是,当我最后终于放弃了尝试时,我却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如此不可捉摸!我相信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个敌人,这个敌人却没有站在我的面前,也没有站在我的背后,却正是我自己。我不愿意相信,即使这是事实——被我忽略掉也许会更好吧!可是我受到了它的控制,我不得不去反抗它,而它正希望我拼尽全力进行反抗。它行踪诡异,甚至故意与我的预测截然相反。任何的规律与联合最基本的定理都无法为它作出解释……我无法忍受它。仅仅这一件事情,就会把我折磨得再也不复从前的样子。一个人就因此而变化了,可是他绝不会因此而放弃他所有的看法。他将斗争。可惜这是一名公民对自己的斗争,这时他却仍然不清楚敌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我,我只有用我的精神去抗击它……然而它从内部,从我存在的根本侵蚀了我,我对此却无能为力!它的重量不仅是实实在在地压迫着我,甚至使我分开了。我胆怯而不思反抗,一味地顺从,一味地忍让。于是它成长起来了,我的疾病,这是疾病——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些东西。如果你什么毛病也没有,即使被醉鬼大卸八块,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留下;然而这种疾病是无法去除的。想到未来沉沉的长夜,我就感到害怕。

谁会来帮助我?我没有信心——我感到自己越发渺小了。白天我与迈特拉、帕特尼格的所有人去参加全体公民会。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参加过,但是今天,在这个极度烦躁而令人担忧的一天,我实在是为了狠狠地忘掉它,就去了那儿,迈特拉东北角的米雅斯尼茨。我必须好好地讲讲这个地方:它是一片巨大的三角形空地,是一片广场,面积约有布拉斯柯维尔的十多倍大。那里的清一色的单色条石铺成,条石切割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完全看不到缝隙。我不记得那天来了多少人,这些人都是维尔里斯的公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我所羡慕的无与伦比的快乐……我从广场西边的大交通线站台向东走,经过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地平线那边才出现了一片阴影;我又走了十几分钟,联合维尔里斯中心塔与灰黑色的枪尖才渐渐地显得清晰起来。最终我走到了卡斯利亚基斯脚下,我仰起头,那双大靴子就有十六层楼高。不管我怎么弯曲我的颈椎,它总是看不到卡斯利亚基斯的上衣口袋以上的东西,更何况是那枪尖。但是我很快地陷入了我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幻想。我只看得见他们大张着的嘴,突然生发出了一种向其中扔石子的卑劣的愿望。各式各样的精神片断可悲地跳了出来,在我的面前跳舞,恶作剧,戏弄我。我受不了!我只是望着卡斯利亚基斯的靴子。我想跪倒在那儿。不要让我站起来,每当站起来时总有一个卑鄙的家伙狠狠地捣乱。我要长跪不起,再也不回去。我宁可把它们全都抛弃,只要能够跪在那儿……可是到了傍晚,不可违抗的惯性把我连根拔起,几乎是送回了这里。街道上空无一人,我记得,第三克莱维尔大街上堆满了不知来自哪里的垃圾。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下流,我不得不接受这个荒唐的事实。晚上再次入睡,我可不希望……帮帮我!摒弃它们,抛掉它们。我害怕……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5月29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这项事情的意义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变化。现在我已经不关心未来的我是如何看待存在于世界某个角落的过去,虽然我的确曾关心过这一点(更确切地说,这是这些记录之所以存在的唯一原因),但我现在认识到了我的荒谬——这些记录非但不能带来特殊的感受,甚而会把自己的心情毫无保留地糟蹋得一塌糊涂。但是,在这如自我刑罚似的记录过程中,在这将自己绑在通向天际的高柱上,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拷问自己的过程中——在缩进一处逼仄的精神空间,缩成一团不顾一切地辱骂自己的过程中,正包含着一种乐趣的精髓。是的,我已经不是在虚无地追求客观上并不存在的未来的愉悦,反而着眼于现在——我享受这种感受。它能立即带来这一切,这是唯一的途径——像神秘的洞穴,只有一处狭窄的入口,你拼命地想要钻出去,通过了这个瓶颈似的通道,世界的广大会使你激动得近乎疯狂。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我却时时刻刻地从那里索取我想要的……

我的记录是有意义的吗?它留下来,在时间无穷无尽的长廊里,我可能(必定!)发现它,翻开它;我会对这简陋的字体感到厌倦,随手丢掉它,即使现在的我是那么激动而富有热情。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世界的每一秒,如果可以这么去看待的话——无限小的时间间隔中,那无人能及的微小密室中,藏着世界到底有没有意义的根源。在一个静止的时刻,假设一切都听从了某种联合式的统一指示,每一个粒子同时收到这一信息,那些能量甚至也静止不动。这时这整幅画面就是世界,没有将来与过去,物质的分子组成了它,它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但是它的时间间隔无限小,正意味着它处于无穷的运动之中,而这就是最可怕的一点。没人能够弄得明白这些意义,以及世界、所有东西的意义。这些问题是无限伟大的,甚至这伟大的程度人们也无法弄清楚;可是人们并没有这些想法想要解决它……他们过着同样的日子。然而,记录的意义是不需要思考的,我认为它有,它就有;之后的问题是不值得争辩的;那早就不存在了。

所以这些记录无疑是不理智的。我感到快活,这种体验从来没有被找到过。而现在我却在这些乱成一团的字母中找到了。这是一种药,这些字母的不同组合会带来截然不同的药效……这就是一种意义,哪怕是抛弃了理智的意义。在当下的记录面前,理智就显得不值得一提了。这些文字完全是我冲动而荒唐的意识的产物,它出自我跳动的心脏而不是大脑。不过这难道不是另一个令人激动的特点吗?


与叶伽共度的一日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

每当我把目光投向窗子——狭小的窗子,大约有二十厘米宽、三十五厘米高。它被严严实实地塞进一堵墙的中间。那块玻璃也厚得令人难以理解,看上去大概有一根指头的长度那么厚。我向窗外望去时,总会察觉到一股环绕了我的全部视野的光环,当我刻意地想要观察它时,它却消失不见了。然而,它还会回来,它无所不能。

我会看到叶伽在窗户外独自站着。每当我见到他,一种莫名的欢欣会使我心安,使我忘掉那前一秒还在烦扰我的没有价值的问题。有时我会跑下去,有时只是在那扇窗前望着他。我试图发现他身上的某些东西,不是挂在大衣与褂子上的,而是浸入了全身的东西。但是我从他的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神态,它们只是睁着;那些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他会来到我的公寓,从架着一只歪斜的钢板橱柜的门口慢吞吞地走进来,想方设法爬过那些障碍。我会在我的屋子里等他,坐在现在所坐的椅子上,而他坐在我那张伸不开胳膊的躺椅上。躺椅上铺了一张接近白色的单子:那是在半年前我在义务医院领到的。当时它的颜色是看不到一点瑕疵的纯白色,现在已经被帕维尔大街上的尘土染成了灰色。我们并不谈话,只是面对面地坐着,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气氛自我们的身上蒸发,充满了屋子的各个角落……我们会走出去,到第三克莱维尔大街那儿,经过一条有三个拐角的巷子到帕维尔大街上去。这些事情都令我愉快。即使过去之后,当他短暂地成为一种并不存在的印象时,那种气氛就变得格外令人留恋。我感到我患上了一种快乐的疾病,我为自己担忧,却在同时为自己感到庆幸。我会轻而易举地原谅自己。

向右走去,夜晚的光芒使人迷醉。帕维尔大街的两侧列着两排无限延伸的灯,悬浮车呼啸而过,却只有我们两个行人。那种光像是幻觉,因为你的全部神经好像都被它占据了似的。那不像是真实的、纯粹的光。这些光中包含着另一种神经麻醉剂的成分,使你晕眩而不知方向。

“到帕特尼格去,我们就到那里去。”他说得很坚定,仿佛他已经为了这么一个意念坚持了半年似的。我们的布拉斯柯维尔,由帕维尔大街、特维尔大街与克莱维尔大街组成的三个街区,荒凉而静寂,却充满了不知名的、异样的神秘和谐。我有时会登上第三克莱维尔大街对面的一座高楼,它的名字已经无人知晓了;水泥墙壁上满是脱落的灰尘,只要蹭上一下就能把你的整件衣服刷得灰白。在那儿我可以望到特维尔大街,路上的指示标孤独地亮着,车辆也很少,我们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地越过禁止通行线到路的对面去。特维尔大街那边闪烁着稀疏的灯火,那就是帕特尼格。那种闪烁并非是灯光的一明一暗,而是由于某种奇特幻觉的作用;那些灯一直亮着,从数百年前维尔里斯初建的时候一直亮到这个夜里。目光向左边眺望,帕维尔大街的那边是重重叠叠的黑影。在其中隐藏着的就是俄苏尔,烦扰我的恐惧就来源于那里。我总是不自觉地感到神经的抽动,因为那儿好像还藏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我尚未知晓的事物。在街上行走时,我尽量不往左边望,我用手费力地支撑着我的脖子与身体,使它不会失去控制而突然栽倒在地。我尽量集中我散乱成一团的注意力,我盯着前面——我们就要走到那儿去,维尔里斯的边界。我的视觉只告诉我,天空被分割成了无数细小的六边形,一片云覆盖了夜晚的维尔里斯,天空散发出微微使人发麻的昏暗的粉红色。我记得,叶伽还戴着他的头套,从前额一直披到后颈,一股难闻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孔。可是我丝毫不觉得不愉快。是啊,怎么可能觉得不愉快呢?这样美好的夜晚被赋予了一些特殊的意义,它就变得值得怀念了。我们没有说话,就像在我的公寓中一样。天空、城市与所有的光芒都包含在一个统一体中,巨云的电离使它略微有了颜色。一点异样的声音就会把它从中间戳破,一个不讨巧的单词会把它全部破坏殆尽……

就这样一直向前方走去,我仰头望着天空上那些变得越来越稀疏的线条,它们的边缘略微泛出一种不真实的光,将这个统一体笼罩在其中,就像微光散发的原子构成了整个世界;叶伽显然也被吸引了,他用力地呼吸一口:“联合的景象!”

对啊,联合的景象,我们世界的景象,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见到什么呢?我所有的想象,与联合同样——都是以这些构成物质现实与一切意识的微光为基础建造的,除此之外,我还能想到什么呢?我不得不叹服于这光与影子的魔术,一种深红色与紫色交织的伟大。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不是联合的中心,它们才是。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陪衬,而这无边无际的、我们整日面对着的天空,它的巨大与壮丽使我不得不穷极我匮乏的语言去称赞;那些整齐地排列着的六边形玻璃更是美妙,如果没有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巧妙折射,天空将变得索然无味。或者,联合的全部实质,就在于这些按某种伟大的规律组合在一起的玻璃穹幕?屋子、楼房与形形色色的灰暗公寓只是尚未褪色的自然的一部分,联合内部暂时还无法摆脱它们;但联合的定义中是没有它们的位置的,它们终将被驱逐出这里,或者联合会以更好的方式重新形成……

我们就站在它的面前,它显得无穷高,无穷远。可是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建造的,就在我们脚下的深沟对面,无数金属结构支架支撑着一块巨大无匹的造物。那是一块经过了不知多少年联合岁月的玻璃,维尔里斯无数的幕墙之一;支架曲折地向上盘桓,却同时显露出一种对称的数学美。玻璃栏杆下便是无法望到底的深沟,一道挖掘成的峡谷。望向那里需要很大的胆量,因为这里是联合的边缘……如果一个飘忽不定、没有形体的观察者从峡谷上方或是幕墙上向维尔里斯眺望,它就像浮在黑暗上的一座岛。但是,那个视觉的幽灵可望不到我们。我们就像统一体中透明的构成物,同联合的大厦一样是由巧妙地对称统一在一起的玻璃形成的。它的切边闪耀出不真实的光彩,正如我们虚妄而复杂的意识苟活于这个统一体完美无瑕的肌体中。这些折射就是我们的倒影,我这么觉得;我从叶伽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呢?我也看到了这些倒影,可是我却不说出来。与此同时,他先开口了:

“您看到了什么吗?您是否看到了某些每当您望过去时并不存在,却在您的注意力不放在那里时突然瞒着您偷偷出现的东西呢,奥维德·王?”

是啊!我的全身突然颤抖起来,像是我的周围有一阵空气的流动——然而当我完全集中起我的注意力,努力地去寻找刚刚还存在的这些知觉时,它却毫无征兆地不见了。我从哪里都找不到它,甚至没法想起它的名字。就像一对产生于虚空,在无限小的时间内互相湮灭的粒子对一样,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出现,它却就那样出现了;它可能出现在我的耳边,组成我身体的原子之间,或是宇宙的最边缘,联合之外的某个没有光照到的地方。当我奇迹般地在这微乎其微的时间中注意到它时(这本身就是一项壮举),它却就那样消失了,并且那么容易被遗忘!仿佛它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它所有的意义——仅仅是被我游移于四周的意识所捕捉到的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形象。它就这样消失了,可还是留了下来,引起了我的注意,仅仅就是这样而已吗?

“不,”我用手轻微地敲打厚重的玻璃栏杆,“我想不是这样的;或许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意识活动,联合还没能够清除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它早晚要——”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叶伽猛然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几乎要后退。我站不稳了……

“谎话,奥维德·王!”他用近乎恶毒的语调低沉地吼道,“这种隐瞒本身就是无法隐瞒的事实。您欺骗我,因为您产生了不可告人的恐惧。您是这么觉得的,您觉得它是存在的,这一点无可怀疑,根本无从否定。但您却拒绝承认这一点——不是向我,是向您自己!您还是认为,您认为这有害于什么吗?”

我再也无法控制住我的表情了。但他还在继续说道:

“不,奥维德·王,您不是这样认为的。您不认为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意识活动,因为您本身就确信它是存在的,它存在于您的背后,您视野的边缘,一百七十八度的左边一度与右边一度。您察觉不到它的动作,您察觉不到它的颜色,因为它离您视野前的一百七十八度还有一段微小的距离;但您只是从某个特殊的方向感受到了磁场线一样微妙的力,您就确信它是存在的,因为您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真实的力压迫在您的身体上,您的神经上。您怎么能否认呢!它就压迫在那里,您现在还察觉着,您还在害怕。但是假如您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集中一下注意力的话,您就会发现它消失了。可是它没有——因为您害怕!您还在认为它没有消失。您认为它一定存在,于是它就是永恒的,它对您就产生了某种不可动摇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没法被抹杀的。于是您就对我说谎——”

“哦,别再说下去了,求您了!”我几乎要缩成一团,用仅余的力气扯住他那只已经有几天没有清洗的手。那只手是滚烫的,黏糊糊的,覆满了肮脏的尘土。这些可耻的灰垢使我清醒了,全身溢出冰冷的汗珠。我想要回头望望我们的来路,我要回去。我突然想摆脱他,他看起来危险而邪恶。可是,当我回过头去,当我的视线从叶伽那件布满尘土痕迹的大褂扭转过去时,我的目光在短短的一瞬间接触到了天空,我前方无尽的天空——我望见它的样子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些颜色好像都有了自己的影子,它们不再是平面地分布在一张壮丽的的地图上,而是不均匀地错开了,露出无数密集的裂缝。裂缝中渗透着黑暗,那些黑暗将自己掩藏起来,形形色色的图案是它们丑陋的面具。地面是从不知多远的远方展开的,鲜红的潭水好像持续着一种可怕的静止,又像是在汩汩流动,向下渗去,渗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向那些无法形容的深渊坠落下去。山脉参差不齐的裂缝令人不安地活动起来了,那些诡异地蠕动着的线条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我突然明白了:它是由无穷无尽的人组成的,那些人的四肢化成恐怖的形状,残缺的血肉四处漂浮,随着淹没他们的火焰无助地摆动;从深渊中伸出一只手,无数只手,它们以同样的速度沉下去,没入无法望透的潭水中,那些潭水表面甚至没有丝毫波动。山脉在扭动,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可是它们都显得太远太远,看不真切。从各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呼号,我不知道原因,我无法理解……当我终于回过神来时,我面对着帕维尔大街,叶伽向下俯视着我,没有丝毫表情。

“我在某种程度上明白了,”我对他说,“可是我没法形容……就像持续不断的遗忘一样,您总要……”

我知道,他明白了,他早就明白了。我的思维无法达到的地方,他都达到了。不管是那些含义,还是我无法解释的意义……我的意识中产生了一种由衷的崇敬。叶伽笑了,友好地望着我。

“像一片水域,米雅斯尼茨的半圆形池子,”他解释道,“就像如果您望向那里,您不会知道水下是什么。可是您向天空望去,您就能够望见太阳,……当您望向水里,想再次望见太阳时,您的确是望见了;但是那儿并没有。您根本不知道水下是什么,您也无法进去,像这样的围栏会挡住您。这就使您弄不清楚这些问题……”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要说的他都替我很好地表达了——就像我亲口说出来的一样。我感到兴奋而快乐。我想要搂住他,我的欣喜无法抑制!最终我站起来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是站在与一分钟之前同样的位置。因为这儿变得更加明亮,光辉笼罩了叶伽,也笼罩了我,而这一切的背景却显得黯淡了。

“您明白,我们像一个符号,有些固定不变的、永恒的东西能够控制您和我,全身上下的一切;不是要我们去做什么,我们本来就在遵守它,或是在将要遵守它的路上。不管是哪儿,发生的一切都不需要我们去理解和怀疑,自有一部机器会将它处理妥当。您和我就将这机器当作我们自我们的意识开始就存在的地方,我们本来就是它的附属物,这是为了一个什么目的?有比我们更智慧的造物去思考,甚至它或许早已被思考完成了……”

“思考完成了!奥维德·王,既然那样,那要你和我还有什么用呢?”叶伽笑道,“既然思考完成了,本来就有一位贵人为我们规定了,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些事交给机器来做,还要创造我们呢?还要给我们多余的意识,给我们这些痛苦的根源,有什么用呢?这也是思考的一部分吗?”

“我觉得……不,您应该明白我们是什么样子的,明白联合是什么样子的,……您是联合,我也是联合,……您笑什么?”

叶伽用十分怪异的眼神望着我。“不,不要对我说教,”他厌恶地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对的,这些本来就存在、而且之后必定永远存在的世界的框架,以及联合是每个人……可是我有一个问题:我站在这儿,我会感到周围发生的事情,我看得到您,我看得到我所有能看到的景象;那部规律为我规定好了我的目的,我并不觉得不高兴,我乐意接受它,因为——如您说的,我是联合,您也是联合。可是,我有一个最重要的,第一位的,却没人为我解答的问题:为什么我已经被规定了,我仍然可以站在这儿?为什么我是联合,我却仍然被允许拥有这些……我也明白并不正常的思想和举动?为什么?……谁允许我去做这些事?不,不是允许;本来,我能够根据自己的意志独自地来到这儿,站在这儿,就是个巨大的错误,就像偷偷摸摸地去做一件事;可您忍不住。我实话告诉您,总有一个人站在您脆弱的意识中,告诉您一个人应该有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并且灾难性地告诉您应该按自己的意志行动。更可气的是,联合没有告诉我这人是不该相信的,哪怕只有一句话……要知道,我是受害者,奥维德·王,我无数次希望自己并没有被授予这种自由;我宁愿去做联合最忠实的螺母,我不要一秒钟的空闲……”

叶伽的双手痛苦地扭绞在一起,全身颓然地倒在栏杆上。我试图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我看到他极力地合上自己的眼皮,因为一些水珠正在从狭窄的缝隙中涌出来,我不明白眼睛为什么会滴水,可是他告诉我,他很痛苦。我后悔我说过的这些话,我不知道说出这些话使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奥维德·王

于355年6月19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每当夜晚来临时,我都感到兴奋……我们以小时计算的时间不区分白天与夜晚。安东尼昂斯·王每工作十三小时休息十二个小时,再去工作十三个小时。如果不是那张领来的月历表,我可能会怎么也搞不懂联合是怎么按照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标准和复杂的数字组合来计算日期的。我搞不懂这些“月”的字样有什么含义。我的生活,我持续了三十多年的意识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我也从没有什么机会去明白它。也许之后我会明白这些规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它会像什么呢?不,规律之所以为规律,可能就是因为它是联合的一部分……

过去了多少个夜?夜是没有颜色的,昼也是没有颜色的。白昼并不是白色,黑夜也并不显得黑暗,只是亮度稍微有点区别,脸上微微震动的电流感有些强弱之差罢了。可是每个昼的颜色都是深沉而美丽的红色,夜的颜色却多种多样。它的颜色是由那些我并不能看到,却时时刻刻地四处游弋的因素组成的,不同的排列方式形成了种类繁多的颜色,而我的意识所产生的感受也不尽相同。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会生出不同的分支来,有的顺从,有的叛逆,它们互相争斗,你就似乎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

但是现在,夜无可奈何地中断了;你可以伤心地感到夜有了致命的重量,从上到下压迫着你。它不再像一个能够与我共享神秘、幽静时光的朋友,反而不知为什么与我疏远了。它好像前一刻还在与我交谈,我十分乐意和它坐在一起;在它将要离去时,我们一起望着将要升起的太阳与迈特拉上空的彤云,忘记了自己,就在这时它离开了,第二个晚上它不再回来。你会感到,孤独地度过这整整六个小时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折磨。而我再也得不到关于它的消息,它消失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的夜是一部无情而巨大的机器,无数砂轮嗡嗡作响,将苦苦等待的我碾成灰烬与粉末。它永不停息,却再也没有过丝毫变化。它的能源是恒定的,它的程序无人改动,而之前操纵它的人却不知到了哪里去了。这时它不再显得可爱——你会想要躲避它,想要与它保持遥远的距离。总之,你害怕它,如果有一堵墙能够把它与你隔开,那就再好不过了。就这样梦出现了,它将我带走,令我暂时失去意识,我就离开了夜。这是我不得不做的,即使我不愿去做,它仍然会如期出现。我从没有间断的意识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切开,其中消失的那些段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回来的。这时我偷偷地离开了世界,离开了联合,我的意识陷入一种极其卑鄙的状态中,我却无法控制,任由它向下坠去,如在混沌的黑暗中一样,这只是为了逃避那没有一丝颜色与变化的可怕的夜;它第一次来拜访我时,我激动而担忧,后来演变成无可阻止的悔恨。我受到未知的指使与蛊惑,它使我宁愿任由自己陷入混乱,也不愿去努力克服那些没有来由的恐惧。向黑暗坠落的路是没有止境的……你会发现,你先前所希望的始终没有出现。前方的路更加险恶,你却信心倍增了。“那么前面一定就是我想要的!”你就会继续无可救药地向前走去,没人能够说服你。没错,我就是怀着这种异样的意识走到了那里,我一个人去了那儿。我像一只卑贱的昆虫一样钻进了那个漆黑的洞中,我知道那儿是什么了。

一个可怕的夜晚……空气凝结成了胶状体,即使我努力地想要撕开它,它却纹丝不动。浓重的阴暗把帕维尔大街上的所有东西包裹住了。这时我感到全身寒冷,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在滴下寒冷的水。就在那时,我被一个可怕的念头迷住了:“何不到那儿去呢?”到哪儿去?一时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是我就这样走进了俄苏尔,丝毫没有犹豫地向右走去。我爬上台阶……我在颤抖,我的手在向外渗出液体。我害怕极了,可我却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这种折磨是不能忍受的;就像被悬在高空,有空气的流动折磨着你,皮肤表面的水分迅速地蒸发,可是一种几乎是规律的——无法反抗的因素命令你一直待在那里。你想松开手坠落下去,可是你的身体不听你的话,你控制不了它了。这时它会神经质地不停地颤抖,事情就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快,你简直想要闭上眼睛——我跑得越来越快。铁梯当当作响。我望到了入口,我曾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它,每到那时我就会被惊醒,身上的衬衫就像是浸了水……我下意识地问自己:“进去不?”可就在我来不及回答时,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那层灰黑色的膜被我捅破了,消失殆尽。我望见了一条长廊,一种怪异的酸味扑鼻而来,横梁上的灰尘簌簌地向下落。就在那时我猛然清醒了,知道了四周是什么,我在哪里。梦幻般的氛围就在那一秒内迅速地消散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盏发黄的灯,灯罩内满是积聚的黑色物质。它在那儿闪烁。我望见一个人影,出现又消失。里面的一扇门开着,那扇门大概有半个人那么高,我弯下腰都无法通过,只能双手撑地狼狈地爬过去。墙壁足足有半米厚,使这个小门看起来就像一条隧道;里面有光亮,暗黄色的光,一闪一灭。一种危险的情绪自意识的最深处滋生出来,我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加快了。门后伸出一只手。我抓住它,它有力地拽住我,我终于站了起来……

那个人再次握住了我的手。“奥维德·王,”我自我介绍道,“联合323年公民,住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即将前往蒙特索斯,作为一名建造操作员进行工作。”做完这些必需的、可以说是义务的说明之后,我便开始不是很礼貌地上下打量着他:他在这一片荒废与无精打采中突兀地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灰黑色礼服,这件礼服似乎是联合的某种职位需要,却并不为人所知的。他注意到了我四处乱动的眼神——于是他开口了: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这个名字被他异常恭敬地说出来,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名字一样,“联合159年公民。来自第三大区安格尔苏斯。”

 “你来了呀?”他偏过头,饶有兴味地问道。与此同时他会将手拘谨地放在桌面上。这张桌子是用一种白色金属制成的,这样的东西在所有寻常公民的公寓中随处可见。见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起身将屋顶的一盏大灯点亮,屋内立刻被纯白色的光芒注满了。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他怎么知道的?但是随后他说:“自从我见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我无法回答,只能在那里安静地坐着。不过他的话是对的;那种令人安心的光使我不再紧张了。就像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像一种万能的药。

就像破损的瓶子溢出的空气一样;你看不见那些原有的气体是如何通过狭小的破损口泄露出去的;你也同样不知道气体是怎么从瓶子的外部进入内部,不知道这种交换何时完成,或者——在某一个静止的时刻,它进行到了哪一种程度。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一直在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却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回答过一个字。可是他好像并不介意,仍然兴致盎然地对我发问。最终,我已经没有回答这些问题的余力了。它们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我的视野被掺进了灰尘,变得苍白无力,他的脸也变得模糊;我想大喊“不!”——他就在这个时候扶着我走进了门帘。

在那儿我望见了一台机器,它给予我的印象是可怕的。大约一百多条颜色各异的塑胶管子接在一个半球形的凸出体上,那些管子从那里生长出来,它们的末端悬挂在整块凹凸不平的天花板的各个角落,接入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盒子。那些盒子又通过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电线相互连接在一起,这些电线遍布了整个房间,就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一块看不真切的平台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入口的地面肮脏得不堪入目,医务布剪成的门帘上污渍已经连成了一片。显然从这台机器安装在这里之后,这间屋子就从来没有被真正地清理过。但是,那台空心圆柱体——用白色金属制成的收容舱,却干净得叫人吃惊。它的内部冰凉而光滑,只有中上部的一处凹槽中整齐地排列了一百六十多圈银色的金属环——我疑惑地望着古里斯丹特,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是啊。一个神经信号传输设施,浓缩着联合的全部意义,”一边说着,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拧开门帘边一个绿色的旋钮,数十盏位置排列不规则的灯自房间的尽头亮起来,那些灯所照射的范围小得可怜,亮度却出乎意料地高。当我头顶上的一盏灯亮起来时,我注意到我的眼前有无数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四处漂浮。“它的零件来自五个地方。收容器来自安格尔苏斯。”他扒开一丛电线,向我指指收容器靠墙一端固定着的银色盒子,“它的核心部分,异体思维曲线共振组件,以及更昂贵的虚拟神经载体——马尔加拉环,”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到了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它隐藏在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只有侧面几颗绿色指示灯相互间隔着闪烁一下;“这些东西来自伊苏尔斯,是我在联合240年用运输船的底舱带回来的。把它从伊苏尔斯运送到地球并没有比把它从塞波托斯运送到俄苏尔更难。我用了一切手段,包括一些我也意想不到的手段。我不敢想象我做过什么,”他奇怪地笑了,“我从来没有试图作过回忆。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作回忆对我们——你和我而言,本身就是极度痛苦的,我们没必要这么做……”

他暂时离开了,再次出现时双手搬着一桶看不清颜色的液体。他将这些浑浊的东西倒进收容口中,将废水池中的酸性物质排干,用一罐饮用水冲洗一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向我讲述这个屋子中每一件东西来自哪里,以及它们已经有了多少年的历史。最后他请我坐进收容器中,我照办了。他请我平躺进去,长方形的边框限制住了我的视野。这时后颈与背突然传来一阵不可名状的疼痛——


记录

奥维德·王

联合355年

不,我不想这么办。我不愿意。那时收容器的金属灼烧着我,散发出令我痛苦的光芒与热,催促我离开,从这里逃出去,最好是砸碎天花板逃掉!但我却仍然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受我的控制。我愤怒地望着古里斯丹特,但他却没有任何的困惑。他微妙地笑了,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对我做出请的手势。我惊慌失措了,我的精神混乱了。我想这是应该的……电击般的剧痛几乎要折断我的骨头。我瘫软在那里,目光无神地向上望去,一个罩子从天而降,将我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机器、电线以及管子都染上了肮脏的淡黄色。一股液体从我的脚下向上涌,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酸臭味。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有多么严重,巨大的恐惧压来,我开始剧烈地晃动身体,收容器却一动不动。液体浸透了我的全身……它的表面正在迅速地向上升起,涌进了耳道,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拼命地挣扎,正在完全地被淹没,我简直是在注视着正在上涨的液面,它散发出空前难以忍受的浓烈气味。我刚刚犹豫了一下,它就上涨了一半,随着罩子的弧度向内收紧,它上涨得越来越快——我尽自己最大的力气仰起脖子,我害怕窒息——就在那一刻,古里斯丹特仿佛就坐在罩子外面,望着我,无动于衷。卑鄙!我试图拯救我的眼睛,但这没有用。当这些颜色与气味灌满了整个大脑,意识的全部内容别无其他,只有那一种颜色与那一种气味时,巨大的疼痛仿佛自上而下砸中了我,瞬间将我击昏。所有的意识就那样消失了。

那种疼痛是突然性的,就像正被一种重量惊人无匹的钝器猛烈地击打,但在这之前并没有任何预兆与准备,它就那样突然降临了。你的意识就在那一刻被砸碎了,仿佛在它向你挥来时,它并没有要惩罚你的身体——而是击中了那像长度为零的矢量一样四处游移的意识。它精确地找到了那仿佛并不存在的东西,并施以猛烈一击,把它敲得粉碎。可是,就这样,一种最初的形状自剥离了痛苦的碎片中产生出来,随后组成了立体;它们成双成对地互相组合,一个个分散的气泡浮上来,形成巨大的球,膨胀成整块我能够看到、听到并触摸的东西。刚开始,这种可以看到的视野是混沌不清的,可以听到的是一片混杂的噪声,触摸到的则是一种分布在这片空间各处的东西,似乎它们随处都是,只需要伸出指头。我感到微弱的疼痛在治愈我的身体,我站了起来——站在一片湖边。

该怎样描述它?我的记忆甚至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脚下踩着的地面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水是清澈还是混浊。我只知道我站在绿色的平地上,一片湖中是水。这水好像是概念般的东西,它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担任了“水”这个字赋予它的含义;就像那地面同样是概念般的地面,光同样是概念般的光,仅此而已。突然,一种念头,甚至是我的第一个念头不知怎么地跳出来:我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甚至不在维尔里斯,不在联合,不在宇宙与它的规律所能限制的空间里。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就像浮在宇宙外的虚空中的气泡,可我还记得宇宙与它的样子,维尔里斯与我的公寓。我的记忆就是宇宙在那片空间唯一遗留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时我站着的地方与维尔里斯距离多远;可我清晰地记得,甚至到现在还能准确地、一毫不差地描绘出来,我的前方是什么,我真切地望到了什么。视野的尽头是一片不知高度的山脉,就像从帕特尼格西北的幕墙向西望去所能见到的;那些山脉被雕刻成没有感情的泥土色,棱角凸出,像无数块连在一起的耸立的岩石。接着,天空从我无法感知的上方产生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广阔无边的天空,它的颜色同样是模糊的,即使直视着它,也无法说出任何具体的东西来。但是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天空显现了出来,原来是一股雾气遮住了它。雾气后露出的部分颜色暗了下来,一种可怖的气氛四处蔓延,我终于望到了它的全貌。那是一张凹凸不平的壳,明暗交错得如此诡异,简直能产生一些声音与气味出来。它就像一处被撕咬的创口般裂开了,显得清晰无比,将自己不折不扣地袒露在我的面前,完全张开了它的双翼。它不像联合的天空。它以为我会爱它,可是它错了。我几乎要闭上眼睛,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尖厉叫声——我的心猛然一沉。我被扔进了物质的漩涡,卷成了碎片……

疼痛再次袭来,所有东西纷纷化为齑粉时,世界的墙壁在我的四周形成了。黑暗猛然扩张,随后却不可思议地消失在无限空间的一角,我惊恐地坐起来,发现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正坐在收容器旁。四肢出奇地酸痛,想要举起手却发现我无法控制我的四肢。他将我从收容器中拽出来,扔进旁侧池子的酸液中去,我在一阵麻木中觉察了初生的快乐。

我笑了。古里斯丹特向我伸出手。我紧紧地拉住它,它就像是我的一个希望……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7月2日,俄苏尔

请允许我花点时间描述一下俄苏尔的样子。自从上个月我将一些食品从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公寓搬进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的储藏室后,我便推着手推车越过帕维尔大街后的一条小路,住进一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高三米左右的小盒子里。这只年代过于久远的盒子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算好,更何况它的水管是数百年前的构造,经常需要用一根尖头金属棒捅几下才能够流出并不洁净的水来。不过最合我意的是一扇面积巨大、构造完美的窗户。它不仅占据了整面墙壁,就像这个六面体的一面完全是用玻璃打造的一样;更奇妙的是它能够通过一个巧妙的机关关闭或打开。

这简直令我欣喜若狂。我实在不敢想象还有这样一种设计,可能只有俄苏尔的老街区还保留着这种设计的原貌。这片街区,据古里斯丹特说,是联合13年——遍布所有大区的暴乱仍然不时地发生的时候,由维尔里斯的最初一批居民建造;作为证据,俄苏尔东区的两座标志性建筑——第伯尼大楼与提格里安大楼之间的街道上还保留着某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形状。那些弧形花纹来自远古人奇异的思维与技巧,以及他们对几何学特殊的理解;他们热爱空气流动形成的风和据说与现在并不同的天空,想方设法接触它们,并从中获得与联合格格不入的享受。联合初期令人震惊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奇迹般地没有波及这里,俄苏尔面积巨大的建筑群也就没有被完全地推倒重建。当联合人类纷纷地走出它时,这里作为陈旧的废墟被抛弃了,留下灰尘锈蚀的痕迹与一座座空荡荡的大楼。联合在附近的地区建立了一些新的公寓,例如克莱维尔大街两侧的一排排建筑;但俄苏尔并没有空地。据说,维尔里斯地下那条巨大的机械臂将要伸向这里,把这一切都捣毁干净。

但我,奥维德·王,是第一次来到这片旧的空间,第一次见到联合之内还有对过去如此生动形象的载体。我推开这间屋子的门,发现桌上仍旧留有一些干净的纸,上面优美地写着一些与联合字母相似、却又无法看懂的单词。我将窗户打开,掀起一片微弱的气流,就将那些纸分解成了碎片与粉末,在桌子与墙的缝隙间消失不见。当窗户打开了一半时,夜晚就不再充斥着可怕的寂静。我时时可以听到一阵不知来自哪里的声音,它们仿佛不是具体的声音,没有实在的响度,你下一秒钟就会忘掉它;但你却会疑惑:哪里来的声音呢?你甚至不能清楚地分辨它是来自你的意识还是外部的世界。由于身旁是一堵透明的墙壁,天空的变化会随着来自宇宙各处的光子实时地投射在你的视网膜上。有时我会在半夜感受到一种燥热的麻木,盖着眼皮的眼睛中,混乱的粒子在四处游离。睁开眼睛后,我才能够看到巨云正从迈特拉向帕特尼格移动。第一眼看去时,它是静止不动的;但当你找到了一个确实的参照物,比如联合塔高耸的塔尖时,你就会觉察到它正在整块地运动,是整片天空在漂浮。这时我的思绪就不像从前那样仅仅局限于那间实在是过于逼仄的屋子了,而是随着天空明暗的变化沉浮于一片意识构成的水域中。那片湖水就能够再次出现在我的意识中,我就能够再次触摸到它。它显得越来越可亲可爱。

像现在这样,我会将那盏古里斯丹特为我装上的灯点亮。充盈在我的屋子中的不再是重叠的光影,而是联合理性的光芒。我在一张白色金属桌子上摊开安东尼昂斯·王的纸张,写下这些仿佛非写不可的文字。我所感知到的联合的一切,被我用联合的文字表达在一种载体上,这像是一种可以治愈一切的万能的药。光是那些无法抑制的自豪就能使我欢欣鼓舞。古里斯丹特的几间屋子离大楼有一段距离,但溢出窗户、在不可察觉的时间内到达那里的白光会时时刻刻地告诉他:奥维德·王就在这间屋子里。

叶伽有时会来找我。自从那场一个月前的旅行在一片无法遏制的悲伤中结束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到几天前才经由古里斯丹特的指点找到了我。他告诉我,公民办公室邀请他为联合的一位英雄建造了一座精美、独特的纪念塔——公民办公室的轮值公民们对他巧妙绝伦的设计大加赞赏。经过那群人以及我的劝说,他终于同意将那散发着怪味的头套彻底地清洗了一遍。这件工作是古里斯丹特替他完成的;叶伽有时会来找古里斯丹特拿些东西——酒精,或者一些不知是什么的、用玻璃管装起来的白色颗粒。他会打开一瓶水,将这些颗粒倒入水中,随后干脆地一饮而尽。古里斯丹特总是友好地、几乎是恭敬地对待他;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以“公民”互称。可是在一个昏暗的上午,他正在将那些瓶瓶罐罐打开,将那具巨大的收容器竖起来洗刷时,我听见了叶伽的呼喊声和拍门声——我蹲下去,想要打开那扇小门;但它好像被锁住了,无论我怎么摇晃都无济于事。外面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而绝望,而古里斯丹特始终充耳不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那时古里斯丹特带着乳胶手套,毫不留情地把它按下去,浸没在碱液中时,叶伽无法遏制地惨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一些细小的生物拼命地跳跃起来,又无助地落入水中。他一直在流泪,直到古里斯丹特将头套物归原主,他还跪在盆边寻找那些余下的虱子。

“这可一点也不好笑。”叶伽摘下头套,一绺一绺地整理着头套上那些因为被碱液夺去了油脂而变得干枯僵硬的丝线,“我的感觉十分不好。”

失去了头套的叶伽甚至不敢走出他蜷缩着的小窝。那个橱柜(我只能这么形容它)立在一座三层仓库中,位于俄苏尔的核心——接近帕维尔大街的一条无人小巷边。叶伽,这个“不愿去工作”的公民,不愿意同一大群其他人住在一起。用他的话说就是:“最糟糕的事莫过于不能独处,这使你时时刻刻地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他宁愿住在一个长两米、宽一米、高一点五米的空间内,也不愿同他人,尤其是“那样的人”每天相互对视,因为这是一种“最令人恶心的动作”。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人组成的集体应该是松散而没有秩序的。望着外面的世界总是使他觉得虚假,并令他唯恐避之而不及。

他有些时候会到我的屋子来,不过不是那么爱戴头套了。头套被他不时地取下,露出光滑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联合公民。不过只要仔细地观察,就会看出某些显著的不同。他眼窝深陷,眼睛与鼻子的空隙间积满了青色的淤血印记。另外,那双总是病恹恹的眼睛更是招人反感,可能这就是他总是挨打的原因吧。不过,每次转移之后,那个全新的叶伽走到我面前时,我也能一眼认出来他:他标志性的佝偻使他看起来十分可笑。我曾经向它提到过这一点,他却丝毫不以为然,表示这种姿势能够使他时时刻刻地忘掉自己的身体。

“如果你觉得,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一个人的动作能够给另一个人一种印象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说,“联合给了公民们忽视他们外表的权利,而人们如果硬要坚持这种观点,他就不是个真正的公民。更何况,这种可恶的结论本来就不成立。”

当我想要说出些什么时,他又摆摆手示意他要继续说下去(他总是这样:打断别人的话,使别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我觉得,奥维德·王,我只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能够理解我的观点的人。总是有些自命不凡的人,认为自己明白一切,理解一切,却根本就听不懂别人说的话。最终那些人也会懒得和他说任何话——但你不是。联合,我觉得,不是要求人们必须做什么遵循联合的东西,而是达到一种所有人的真正的联合;是一种无需争论、强制与规章制度的联合,你要知道,这个思想在迪瓦斯安坦格勒斯会议时被他们的代表全票通过,却没有考虑这件事的真正基础,还是要否定集体转移的政策。然而,塞波托斯联合大会上,几乎所有人都针对集体转移的问题作出了正确而理性的选择,却又不乐意实现我说过的联合。于是现在的人们处于一种令人悲观的状态:不自觉地反对自己本来支持的东西。总是这样!那些伟大的观点,都在现实面前破碎了——不过我们的前途是乐观的,所有公民都会在他们漫长的生活中明白这一点。你要知道,卡斯利亚基斯站在那里,他想要说明的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崇拜他,而是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望着他。至多十个世纪——他们的一切弊病都会被治好。我们只需要等待。奥维德·王,同你谈话是不需要做这些等待的。你就像我所说的十个世纪以后真正的公民。”

在叶伽面前,我承受了多少殊荣呢?他就躺坐在那张金属椅子上,与我从白天说到夜晚,又说回到白天。不知为什么,有一次我同他讲我的父亲;他睁大了眼睛听着。我讲到科马洛夫大街,我的父亲抱着我躲在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脚步声,父亲惊慌的神情。当我讲到父亲嗫喏着自言自语“我也是个公民”时,叶伽激动的情绪达到了极限!“请你继续讲下去!继续!”可是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我害怕起来。当我拒绝继续讲述时,他气愤地拍着手:“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奥维德·王。你不应该害怕,你应该全部讲出来!”

可是我第一次违背了叶伽的命令,拒绝了他,缩在那里发抖。我觉得我不应该继续讲下去了,因为我已经触碰到了某些我始终不敢触碰的东西。我不知道叶伽对此如何看待。但是,我觉得我在出卖某种秘密,我尚且不知道叶伽是否值得信任,即使他是那么信任我……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7月6日,俄苏尔

这里总是能够为我提供各种各样的答案。它们无疑是我意料之外的,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这些话在我们可知的世界中可能存在。但是它们就是那样被我知悉,我因此愈加感到某种特殊的怀疑——与其说是具体的某种我无法指出的怀疑,还不如说是一些怀疑的趋向与愿望。那就是,我有时候认为自己总该怀疑一下。

流浪者在俄苏尔不时地聚集,又在不固定的时间分散。不可能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不可能知道他们会去往哪里;下一次所遇见的或许就不再是上一次所遇见的那些人了。所重视的不该是那些总是行踪不定的人,而是来自那些并不同的个体对一切东西的看法。我所见到过的年纪最大的流浪者来自安格尔苏斯,据他自己说是联合47年公民,也就是已经有了三百年的经历。他讲的话并不多,总是撑着脑袋,不知道在那里想什么。我记得那时流浪者们在谈论自然的问题,而“自然”这个字眼本身就十分值得怀疑(它在联合语中的定义尚且不是很明白清楚)。过了半天,他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问我:

“公民,你觉得,自然能不能产生人呢?如果能的话,自然的人又属于什么,属于谁管辖呢?它们的意义又如何来断定和衡量呢?是否有一个不同的标准,或者一个固定的、原本不变的答案?”

我费尽心思向他解释:自然是不会产生人的。人的一切特点不都是与自然相悖,并且高于自然的吗?简而言之,人作为集体存在的意识体,脱离了集体所组成的社会就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不可能。如果自然真的能够产生人的话,那么人就与自然没有太大区别了,他们就不能为自己规定意义,所以这个断定与衡量的标准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最后下结论,不能用自然的观点来看待人,它们是截然不同的。

他摇摇头:“这是我的教师为我讲的东西。”

可是我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事实不就是如此吗?教师所教的不就是应该知道并且能够知道的全部吗?这个问题是无须解释的,更何况……

“如果我是一个自然的人,我就会觉得我必须在这个群体中做点什么具有印记性的事情,最好是从根本上改变它。但是对我们而言,这件事情更加难做了;而对他们,困难的事情是从根本上把自己给改变,对我们,这是一件更容易做的事,并且我们无需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如果我是一个自然的人,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愿望就在于此:做点什么印记性的事情,急着去证明自己是能够产生一些实际产物的,也就是急于证明作为人的身份。自然的人,假设它能够产生的话,它一定会急于去做这件事的。”一直不说话的叶伽突然站了起来,用无法描述的目光(因为我实在弄不清楚那代表着一种重视还是敌视)望着我。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唯一意识到的就是我不适合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包括那名联合47年公民,都齐刷刷地望着我与叶伽。叶伽在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所有人显然都注意到了这名戴着古怪头套的公民,他毫不掩饰其衣着的肮脏,简直到了一种不礼貌的程度。他的发言持续了三四分钟,语速极快,发音模糊不清,像是嗓子里塞进了一团黏稠的食品,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在胡闹,在含糊其词,然而他近乎气愤的专注神态表明他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

“那么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觉得,我们,不急于去做,按您说的那一套——能够证明自己产生了实际的……‘印记’的东西?”

叶伽不置可否地摊开双手。他坐在地上,双腿在不停地颤抖,一副极其狼狈的样子。那名联合47年公民开始用极其不客气的言辞居高临下地抨击他。

“不对。您没有实事求是。您凭什么说我们不会急于去做那些事情?我告诉您,我,忘记了自己名字的人,是个你所说的——自然地产生的人。真正地——你要知道,我的记忆始于联合31年,我不是从那儿来的,”他指指我们所有人,“我不是从中心塔走出来就成了一名预备公民并在义务学校待了七年的家伙。是他们把我按在那儿,把我活生生地吸走,抽进一部机器里去,就像剥掉了我的皮。我亲眼看到我被抛掉了,拋进污水堆里,那么多血,你们没有见过,尤其是你,我说的是你!”当他再次望向叶伽时,叶伽已经彻底将头埋进了双臂,闭上了眼睛。“你何曾见过?你何曾见到维尔里斯在燃烧?嗯?我告诉你。我宁愿相信自然是不会产生人的。您说我们急于去做些印记性的东西,可我并没有想要那么做。我是公民。”

联合47年公民坐下了,再次沉默不语。可是叶伽的全身开始颤抖。我扶着他回到了他的橱柜。他什么话也不愿再说。


奥维德·王

联合355年7月11日,俄苏尔

叶伽的情绪开始低落,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事情。自从被那名神秘的公民指责、嘲笑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走出过他的橱柜。那间小隔间位于隔着一条小街道的矮房子中,从大门进去向右一推就能够进入他的屋子。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间两平方米的屋子分了三层:最下面的一层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脏东西,一张白单子盖着它们,不过你可以根据那张单子的脏污程度知道下面都是什么。最高的第三层架着一块金属板,义务医院派发的毯子蜷缩在一个可怜的角落;第二层不知被谁改制成了一张椅子与一对放脚的踏板,不出意料的话,叶伽总是坐在这里,你必须顺着梯子爬上去,伸手去确定:因为屋子里通常没有丝毫光亮。

我知道叶伽进行想象时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一间绝对黑暗的屋子,不过需要有一点恒定的声音,比如某种亘古不变的噪音。若是绝对的黑暗与绝对的平静相结合起来,“一个人就会陷入不知所往的状态”,而噪音微小却平稳的持续折磨会使他起码感到自己仍然存在。这间橱柜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它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不知什么时候能点亮的灯,发出闪烁的黄光。他说这盏灯很令他害怕,几乎从来没有开过。那个恒久的声音来自第三层上方的通风管道,它是整座建筑中唯一一处连接着联合电缆的设备。极度困乏时叶伽的听觉近乎失灵,听不见任何声音;而在非常清醒时则会慢悠悠地翻下去,坐在椅子上呼吸。“只是呼吸。”他对我讲,呼吸声与通风管道的声音巧妙地相互交错,按他的话说“有无穷种组合的可能性”,于是在丧失视觉的黑暗中,一切东西都会渐次浮现。

“你了解这些吗,奥维德·王?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这是艺术。”叶伽发出极度虚弱的声音,我赶忙将口袋中还余下的半盒食品塞给他。他伸手挖起一块,黏糊糊地填入口中。“在这里你会了解到时间是不均匀的。这不是物理问题,奥维德·王,你的意识会出卖你的真理;这是一个关于艺术的问题。”他说,他本可以供职于一所艺术研究所,可是他的高谈阔论没人听得懂,公民办公室对他的履历又不是很信任。他说,对于他这个拒绝工作的公民,他们根本就不听他的解释。于是,现在他会不时地为人们设计雕像。

“同其他东西不一样;雕像与画没有一种绝对的评判标准。”叶伽为人设计雕像从不要任何报酬。他总是假模假式地扮作观众,期盼那顶显眼的头套会出卖它。它也果然不会辜负叶伽的期望。那些人叫他“头套”,知道他能够创作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不平凡的作品。不过他们不知道这个隐匿着的艺术家躲藏在哪个角落;维尔里斯艺术宫想要请他帮助时,总是会联系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因为那个人是叶伽唯一的联系人。古里斯丹特凭借心情决定要不要告知叶伽;即使叶伽最终知道了消息,十次中也有九次不会去。当所有人渐渐忘了他时,他却又换上一套联合工作服,戴着标志性的头套走进艺术宫。

他总是连食品也懒得去领。在那间终日黑暗的橱柜中,能量消耗“是如此的少”,以至于他能够安静地坐上三四天也不觉得饥饿。我只能多取一些食品,装在手推车上,不时地为他送去一些。帕维尔大街上的食品站耸在街旁,一只机械臂与一条传送带源源不断地将一盒盒食品送上平台,直到平台堆满,不留一丝空隙。不时地有人到那儿去取食品,有的像我一样推着手推车,有的仅仅用双手捧走几盒。这些没有味道的食品,像我之前所讲述的——被切成了立方体,装在纯白色的简单盒子中。不需要调料,因为它很奇妙地满足了我们所有的要求,而且我们永远不会对它感到厌烦。它就像饮用水。事实上,食品与饮用水是我与叶伽整天见到的两件东西,我们对待它就像对待联合一样司空见惯——我送食品给叶伽时,他总是用手抓两下,将半透明的立方体搅成一团黏糊糊的东西,随后塞进口中,在毛毯上擦两下手。他的橱柜中总是弥漫着食品变质后难闻的酸味,可他却不以为然:“你如果在这里待上一天——不,仅仅一个小时的话,你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他拉开了灯。这盏灯外观奇怪,放出虚弱的、忽明忽暗的光。它被安装得很不稳定,在天花板上左摇右晃,嘶嘶乱响。一些火星飞溅出来,落在他的毛毯上,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你对我说过你的父亲,奥维德·王,”叶伽眯着眼睛问我,“他如今在哪?”

我总是觉得自己记得这件事情,并且本来就应当记得。可是每当我试图精确地将那些用以描述的已经成型的话提取出来时,又发现那儿并不存在什么明确的东西:仿佛一只手在我需要它的前一秒伸了出来,偷走了它,我只得无奈地放弃努力。但就在我放弃的那一刻,我却明确地感到了那只手将其偷走的东西物归原主了,它就在那儿;我只要再寻找一次——当我再次尝试时,那只手又及时地出现,准时而有礼貌地戏弄着我。我说不出话来,总是支支吾吾。我只记得那个夜晚,他与我一起回到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公寓中,“他之前住在我那里,之后……”试图说下一句话时,我又陷入了同那只手的无穷的搏斗。他终于不耐烦了。

“你说你的父亲之前住在你那里?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公寓吗?他为什么走了?留下了什么吗?”

我无法回答。我承认:甚至“父亲”本来就不存在。

这个答案不仅令他很苦恼,同样也令我苦恼。某种超越理性之外的力量告诉我:我没有说真话。但问题的关键是:在我并不知道真话是指什么时,又凭什么非要我把那些话说出口呢?于是我只得挤出一些无意义的话来搪塞这种事情。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想想看,在你说出‘父亲’那个词时,你可能并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含义——我来问问你,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只能说出我所真正认为的,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人非要说出他并不知道的话。“一种超越联合之外的……可以说是两名公民之间的关系。某种我并不清楚的因素可以将两名公民用某种理由联系在一起。与监护人这种关系不同,我所说的关系并不是联合所授予的,事实上它并不受联合所管辖,甚至可能凌驾于联合的某些东西。可是这个问题很复杂,很奇怪:要知道这本身就是个悖论,您想想看,两个组成联合的细胞怎么能够组成一个等级更高的联合体呢?您与我的关系是联合的公民关系,友好的关系;我们显然从属于联合,但是,如果说是‘父亲’的话,某些因素会使他们愚蠢地抛弃联合的指示。但这个问题是否成立我也不清楚。可能这是一个比较荒谬的梦,我只是恰巧碰到罢了——”

他摆摆手,示意我停下。我高兴地打住了:这个问题我并不愿意回答。他要我停下,当然使我很高兴。

“奥维德·王,我总是觉得这个问题包含着某些其它的含义。或者说我们并不了解,或者联合不需要我们了解,因为这个逻辑过程显然很不符合规律——您说得很好,甚至有一大部分是完全崭新的见解;您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他推开门,空荡荡的走廊将一些经过多次折射的余光反射进了这座橱柜,生生地造出了一些比暗更暗的颜色。“你的话总能够很好地启发我的感受!奥维德·王,跟我去维尔里斯艺术宫去,你可以更好地观察一些关于艺术的东西。”

叶伽慢腾腾地爬下他在二层的靠椅,伸手扒开盖在一层的白单子。他在一片散发出臭气的垃圾堆中乱翻,终于抽出一套衣服,象征性地抖了两下子,套在身上。他按下一个按钮,位于屋子一角的小灯亮了,整座橱柜被照成了一片雪白。蓝色的联合服——他现在是一名足够标准的联合公民,假如能够忽略那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与那无法遏制的佝偻姿态的话。

我们走上门前的小街道,绕进数不清的无人窄巷,在砖石的缝隙中穿行。试图走出俄苏尔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你必须知道哪些路是早就被堵死的,哪些路又早就塌成了一片废墟。我只是跟着叶伽不停地走,尽量不去环顾四周,因为这儿的景象通常会令我胆战心惊。我们先走了一段上坡路,又在大约十层楼的高度不停地上上下下,走过一道跨过深渊的铁桥,才最终望到了帕维尔大街。从那儿向东走大约二十分钟,我就可以望见第三克莱维尔大街黑漆漆的路口;再向东走一段路,才能走进一座建筑,那儿有一段窄小却漫长的阶梯,通往大交通线在布拉斯柯维尔的站点。我们用了十五分钟到迈特拉去。

我像其他任何一名公民一样端正地站在单人平台上,平视前方。那里会闪出一段半透明的影像,让你既能够聚精会神地领会它要传达的信息,又可以看得清前面来了什么人。事实上这段影像只能够使我自己看到,因为其他人也同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一尊尊雕塑;然而他们的面前什么都没有,他们好像是在盯着前面公民光滑的后脑勺。可是叶伽做了什么呢?他本来就令我担心,因为他说过,他自己几乎没有怎么乘过大交通线。他难以理解地望着四周站着的所有人,自己蜷起身子蹲在平台上,埋下头。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想到其他的人就在四周注视着他(尤其是在他看不到那些人时),他就感到难受得要命,仿佛那些目光能够击穿他似的。

车厢不久便钻出了地面,飞入空中。透明的管道使我们能够望到迈特拉的一切:无数闪耀的白色光芒,黑暗似乎并不存在,只存在于一些规模巨大的高楼楼顶,那些黑影为我们造就了一种杂乱的错觉;同时,傍晚的天空虽显得那么神奇而宏大,却因这无疑显得渺小的光的集合而并不那么重要了。我们飞快地掠过另一组交通管道,随后是又一组,无数组;中心塔的灯光越来越近。

作为一名居住在维尔里斯的公民,我得惭愧地承认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来到中心塔这里过。不,不是没有来到过这个位置,是从没有真正地走进来感受这没有止境的宏伟景象。我们的车厢从它巨大身躯的西北侧斜着闪入时,明暗交错的维尔里斯夜景忽地完全敞开了,放大了。突然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完完全全的玻璃构件筑成的无数层楼,每层楼至少有数个布拉斯柯维尔那么宽;数不清的穿着蓝色联合服的公民做着不同的事情,任何一个地方的细节能够在一闪念间清晰地展现出来,并迅速让位于这个令人惊叹的整体,下一个细节又目不暇接地及时出现。由近而远的视觉错位感能够层层叠叠地笼罩你的整个视野,使东南侧幕墙外的夜空显得有些不真实——甚至并不显得晦暗,而是被这个整体染上了某种虽不存在却仍然会被人清晰地察觉到的颜色。维尔里斯大交通线最高的站点就位于中心塔的第二百三十一层楼,车厢没有任何停滞感地静止了下来,我所站立的单人平台旁露出的透明部分,由极快的速度掠过密集的灯光造成的耀眼白色舒适地让位给了层层透视的中心塔景观。站在这儿,整个自己就像并不存在——它完完全全地属于联合,意识神秘的漂浮就在这儿毫无难度地实现了!我张开双臂。我像是与联合再次连接在一起……

“这么多人望着我。”叶伽恐惧地环顾四周。在这儿他甚至想要摘下头套,想成为一个其他人完全不会注意到的普通公民。“每一次我来到这里都会感到眩晕。奥维德·王,所以我并不经常来这儿,你或许更加适合这件事。”

对,这里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某些难以解释的苦恼都会被暂时地抛弃,不,几乎就等于永久的抛弃。在这儿我会毫无保留地献上所有东西,我不再需要自己担心。不管在中心塔的哪个角落,这种景象会不停地提醒你:你并没有自己的东西,你的一切都已经被完完全全地交出了!而我所爱的正是这种美妙的解脱,我一无所有,因为我本来就该一无所有。我虽然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可我同时却是庞大的整体,我的意义包含于这座伟岸的高塔,联合的象征。迈特拉正是以它为中心。我觉得联合正应该以它为中心,或者说——我心目中完全理想的联合就是这个样子。伊苏尔斯就是这样:纯白色的光,氦的颜色;无止境的玻璃。我们相互看得见,我们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一体的。没有结束,联合的伟大永无止境。就像那并不清晰的外墙一样,它无穷的折射使我无条件地顶礼膜拜。我本身就该这样做,而我为这种勇敢的做法感到快乐。

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本来想要谈谈艺术宫与叶伽的雕塑,可是它们却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我无比激动,还想回到那儿去。这件事令我越来越盼望——真正的公民生活!现在我眼看就要数着秒度日了。我想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坏的方式,毕竟它能够使我时时刻刻地保持一种完全的清醒以及鲜明的自我控制,使我不会丢失我本来就不能忘记的东西。

不过一些决定好的事情还是需要去做——现在谈谈艺术宫。它就在我们走出大交通线的出口右边。那儿同样美妙极了:你需要通过一条长廊,但这条长廊看起来并不符合它真正的形状。两边的画作就像镶嵌在空气中;当你向右望去时,望到的会是一张巨大的平面。数不清的艺术品整齐地陈列,无法想象的巨大信息量冲击着意识,但这的确是一条真正的长廊。叶伽带领着我拐了几个弯,他的六尊雕塑被摆放得很漂亮,贴着玻璃标签。标签上没有名字,只有创作的日期以及时间,精确到分钟与秒。其中一个作品标题牌子上写着:

11137564845

这是联合354年的一天中的某一秒!自联合在塞波托斯成立时算起,已经数过了一百亿秒——这个数字将是无穷尽的,就如联合伟大的使命一样不会终结。那只是一个数字“1”,可是每个线条都包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都让我觉得无穷的时间与无穷的联合一起奔向前去,未知而又充满美好——我明白了,我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叶伽。我们都显得如此充满乐趣;更重要的是,谁又能够阻止这些未知意义的奔涌与流动呢?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7月24日,俄苏尔

现在我胆怯地、鬼鬼祟祟地缩在这儿,望着紧闭着的门,我找了一些东西抵在门口,从外面打开门将会很费劲。我害怕什么呢?但我很害怕,就像犯了一种罪。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惩罚将要不可避免地到来,我只是在等待它。我明白它一定会到,但为什么还是堵上了门?

联合中怎么会有什么罪行?它永远在尝试感化你,尝试用各种各样美好的感情与崇高的希望将你拯救,试图让你明白是非。即使你顽固不化,它也不会惩罚你,而是日复一日地用各种各样善良的行为影响你,促使你悔悟。它是有这个自信的;你早晚会对自己感到厌烦,而联合则有无穷的时间使这些插曲化为乌有,使你完全成为它的一部分。它的把握是完全无误的,而你正如被关在笼中,什么样的挣扎都是没有用的……如果人们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事情将会变得多么简单而协调!

可是现在我的罪行是摆在这儿了;它不是来自联合,而是来自一些其他的东西。我想要听到脚步声,听到沉重的喘息,让我最终确认它,我的罪行与惩罚,会及时来到,尽管它一定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大概是十三点的时候,我又去了叶伽的橱柜看望他。我带着食品与一瓶饮用水,这全都是为他准备的。我推开门,门是那么的悄然无声。于是走廊上洒进的一些光——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些都是联合的残羹冷炙,谁知道经过了多少次折射才来到这里。这些所谓的光芒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它们唯一的作用——即使不把联合照耀得光明灿烂——不,它们的使命是陪衬出联合的那一种悠远的伟大,需要的光明则是由联合自身发出的——已经过去,这些都已是废品,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光。可就是这些浪费在无用地方的微不足道的东西,经过无数次神秘而未知的折射照进叶伽的橱柜,照亮了第二层小台子上的几张纸。我冒失的开门动作刮起的风使那纸的边缘微微颤动,纸似乎已经变得透明。叶伽在第三层熟睡,呼吸声与风扇的声音互相交错,他正在享受他营造出的艺术的意识,可是我却一下子盯住了那几张纸。我没有犹豫,便爬上梯子把那些纸轻轻地拿了下来,揣进怀里,用极轻微的动作关上门。

哦,这一切发生得真是可笑!走出五步远,还没有走上街道时,我就站住了。犹豫拽住了我,把我吓怕了。可这种突如其来的胆怯有些过于强烈,以至于我虽然想要折返回去,却连后退的勇气也没有了。只能——只能向前走,因为这最不费力气,最不需要思考。那几张纸上写满了字,标准的字母,没有丝毫纰漏,虽然仅仅是随意写下,却显得如此整齐,简直就像安东尼昂斯·王的文件。我更有了理由不放下它。于是它们现在就躺在我的桌子上,我已经读过了。我感到全身冷得发抖。惩罚是一定要随着罪行来的,不过我正在犯下一桩更大的罪行:我正要把它抄下来。我只是觉得这件事甚至比罪行与惩罚更重要……


三张笔记

叶伽,

于联合298年


有件令人很难堪的事:一个名叫“我是谁”的问题不停地袭击着我。

我是谁?这总得有一些解释才行,否则便会有一种恍然而大彻大悟的被欺骗感,终于明白原来“我”并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要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试想,我们做什么事情不依照宇宙内在的规律与理性呢?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因为二二得四,你要的是四,就要把二与二乘在一起。因为三三得九,如果你要的是九,就要把三与三乘在一起。这是人们从宇宙那儿找到的规律,并且要求所有人遵循它。我们就这么遵循它;我们知道,同样——我知道,这是正确的。

可是,试着去想一下,二乘二与二加二的结果不是一样的吗?你如果要的是四,究竟是用二乘二还是二加二,这个问题甚至比二二得四困难得多。是的;就是这个问题。二加二等于四,同二乘二等于四是完全平等的,自它的内在与外在都是相同的——只不过过程不同。可是,结果却是相同的!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究竟哪种方法是正确的。没有人告诉我们,因为那些不知名的人类存在的缘由只给我们提供了两个数字——两个二,要我们去通过某种一次处理的过程,一次加法或是乘法把它变成四。于是这种方法选择的问题就浮现了:哪一种过程?是谁在玩弄人们,恰巧为我们提供两个二,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数字?如果它们,那些人类存在的缘由,给我们的只是两个一,要我们把它变成一;两个三,要我们把它变成九,那么世界将是另一番样子:理智会笼罩所有东西,生物就像最精准的机器,世界的历史与未来都不会出现任何没法解释的问题。可是它们偏偏为我们提供了两个二,为我们限制了加法与乘法,一次运算;可是却给了我们一种选择权。这种选择权是怎么来到我们的手里的,我们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我所提到的人类存在的缘由,却不知怎么地把它根植于人类的习性中,我们天生就会这样的东西,这种没法判断正误的、无法解释的近乎罪恶的行为,于是,那些我们见不到的缘由就像存心捉弄我们一样,像是为我们准备了一个陷阱。我们看似有选择二加二或是二乘二的自由权利,却因为这种自由陷入了停滞中,陷入了混乱,陷入了非理性的泥潭。它们看着人类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互相折磨,倒是其乐无穷!仿佛它们本来就知道事情会这么发展,偏偏给人们两个二一样。它们先知先觉。

有些人也在怀疑这个问题,他们明智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必须订立一个规矩。这个规矩像是亡羊补牢,既是对人类自己的拯救,也是对那些仍遥在宇宙边缘、或者宇宙之外的缘由——谁知道那些缘由究竟从何而来?——不折不扣的挑战。关键是分开二加二与二乘二,用“好”与“坏”这两个字区分它们。并且为它们订立一个绝对权威的威慑机制。可是,这个简单的问题到了为这个问题困扰不知多久的人类这儿就变得无比复杂:究竟如何区分?你就怎么能够确定地说明二加二好,或是二乘二坏?理由无穷无尽;究竟如何使人们相信?又凭什么威慑人们?总有不同的理由;更何况,人们甚至分不清“好”与“坏”。他们有时候把“坏”涂成“好”,把“好”抹成“坏”;更有甚者,指着“好”对人们说“坏”,指着“坏”对人们说“好”。

请看:一个二加二或是二乘二的问题,已经经过无穷的乘数效应,就像这个数目为二的选项经过了数十次乘方,已经变得繁杂而数不过来似的。可是,请想象,如果那些缘由们,那些隐藏在不存在的事物中,隐藏在世界表面以下的缘由刚开始为人们提供的是两个三,要他们把它们变成九;两个四,要他们把它们变成十六,那么选择只有一个,即使经过无数次乘方,它的数目仍然只有一个——简单而理性!为什么人类不会是那个样子?人类为什么没有权利变成那个样子?那些缘由们有什么理由按照它们的玩笑来塑造人类与世界,偏偏给了我们两个二,要我们把它变成四?有什么理由不为我们说明:究竟是二加二正确,还是二乘二正确?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其中一项抹杀,要它消失,永不再出现;人类甚至不会表达它的意思,最后从头脑中彻底抹去它。于是四就永远等于二乘二,不再等于二加二。那时的人类将变得那样简单而理性——就像担任了三乘三等于九的族类一样,只不过经过一些亡羊补牢罢了!


叶伽,

于联合303年


至今我才痛苦地意识到我的思想是这么的简单粗鄙、脆弱不堪。人类最大的敌人无疑是他们自己的思想——不断地否定,不断地认为现在的他们是正确的,而总是乐观地估计一切,以为这样就能够很快地步入想象中的正轨。

我真傻。存在一个非常严重而又明显的问题,我却甚至不愿去正视它。试想,什么东西可以逆过来发展呢?太阳西升东落?计时器的数字不是变大而是变小?不,没有什么东西。那些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想罢了。翻起从前的笔记(这是从我的毕业手册中发现的一张脆弱的纸),那些东西简直令人发笑。什么叫做抹杀二加二与二乘二其中的一项?难道我就是,没错,那种——或者说那些创造人类的缘由?我可以自由掌握一切东西?不,这是没有的事;事实上我们都做不到。我们,代表人类的一个无穷无尽的数,已经由两个简单的数字膨胀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难道还能够向后倒退,要它再变成一个1?

理想社会所做的努力都是要做些什么?把混乱不堪的社会规范化,把这个业已无穷长的数字看得简单了,渺小了。于是不可避免的自大使那些英雄们试图把那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这九个数字的自我组合强加干预,把它们全部变成(至少是希望全部变成)整齐划一的1。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即使它的最后一个关节也被那种伟力强有力地改造了过来(姑且这么想象),在某一个瞬间,代表人类社会的数中的一切数字全都变成了1,这个乌托邦式的社会被完全实现了,梦想成真;但是它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刻后的下一秒——不,只消千万分之一秒,一点点时间,给社会这个数字再次乘方的时间,这个由无穷的1组成的数字就会再次变得混乱不堪。这不会再是“1”这样的和谐与单一,而是仍旧被打回了原形——这就是一切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社会的典型,也是它们最根本的弊端。那些代表旧事物的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会再次(一次又一次!)地凭空出现,不断地摧毁一切努力,打消人们的一切希望。这时人们就会醒悟:它们是消灭不掉的,一切只是徒劳!在外人(一个独立于人的社会之外的个体)看来,这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胡闹;在我所说过的创造人类的缘由那里看来——这是件好笑的、它们早就料到了的事。它们做这些事情愚弄人类,把两个二给人类并要他们把那两个二变成四——这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欣赏后来的闹剧,人们把全部理想不计成本地投在那里的闹剧!这一长串的数字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它变得规律起来。扶起来又倒下,人们刚扭过头它就又缠成一团乱麻。久而久之,人们自己也会感到厌倦,可却还是觉得这件事是再合理不过的了,实现它只是一种时间问题,又将那些理想不计成本地投入进去,就像前面有一堵玻璃的墙壁,而所有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愿意去正视,而是觉得:既然他们能够看到那边的光,那么就肯定不存在这堵墙。人们就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可墙还是岿然不动,人们还是自觉地忽视它……

不过曾有一件可怕的事实在那儿等待人们发现。那个事实,不但人们并不清楚,甚至那些创造人类的缘由们也未曾想到。可是联合想到了,人类在爬满了臭虫的屋子里想到了,因为那些臭虫把人类逼入了绝望,最终终于做出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联合所做的一切,如我们所见的,不是再次试图把那些数字们一次次地变成1——而是有条不紊地、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变成0。不得不说,这是可怕而又可敬的,是面对那些创造人类的缘由们的取笑唯一的制胜之道。最重要的是,0是具有扩散性的;不同于软弱的1会被混乱的其他数字一次又一次地同化。0不会那样:0会毫不犹豫地、残忍地、没有理由地、当机立断地消灭它的对手,消灭任何一个与它接触的其他数字。而它自身则只会不断地扩散,它扩散的速度成倍增长,最终要比世界、人类的因素乘方的速度更快,一如它自身的特性——毫不犹豫地淹没它们。它要耗费无穷的时间,因为在它的工作进行中时,任何一次乘方都会大面积地摧毁这些努力……但它生生不息。经过无数次的尝试过后,它会成功。联合有的是时间。它能够拿出来点颜色给那些准备取笑人类的缘由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伟大的忤逆力量——当它成功时,它的成果同样是不可逆转的。那些缘由们看着那个他们甚至也没有办法描述的0——会作何感想呢?


叶伽,

于联合354年


现在是一个关键时刻。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加关键的时刻了:这就是全部。该对过去做一个了断,为的是不再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那些因素啃噬着我,把我逐渐地耗尽、变得值得担忧。而我却没有办法赶走它们,甚至没有办法描述它们。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不可捉摸、不可比喻,甚至不可形容?但是那些东西是那么的可恨!

从何而来呢?凭空产生的、从空气中迸裂而出的吗?从构成空气的一个个分子(比我们所知的分子更小的分子之间无可察觉的空隙)中产生,而又偏偏找上门来,袭击着我吗?不,不是的。它在袭击着所有人,只不过我的致命的弱点将我暴露在它面前,使这种袭击轻而易举罢了。

重要的是:我,或者说作为我的本身的意识,是否愿意成为这个伟大事业中的某一个0,像我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就像我曾想象过的那个联合中每一个因素那样,作为人类伟大的挑战来对抗曾经戏弄人类的缘由们,我是否要加入这个事业?不,这是废话;我不仅已经加入,甚至已经(已经!)成为那些0之一了,不过总是有一些东西使人感到不太对劲:我究竟是不是一个0?

不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0的样子,因为那个环成一圈的可怕图案,这个人类的最后资本竟代表着什么都没有、一片虚空的情况。我固然赞成,并且惊叹于这个伟大计划的任何一个部分——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想象,如果其他的数字统统变成0,我会变成什么?当我要从其他数字变成空洞的、看似毫无意义的0时(当然,这个数字的意义是无穷的!),却会因这浅薄的表象而胆怯,产生可悲的犹豫。那些缘由的捉弄所制造的罪孽,却让自己对那些本来就代表着人类悲剧的东西——产生了不可原谅的依赖!

可是,更可怕的是: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批判得了的;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没有提出意见的资本与权利。首先,我显得如此渺小;更何况,连这渺小造物,这个本来属于联合、而且必将永远属于联合的单位,也是始终不渝地坚持着联合的理念的。其他的,只不过是一种毛病罢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或许更好的方法不是去寻找问题的根源而解决它,而是不去理会它,等待这个毛病随着联合的进程而逐渐消失——这才是更好的途径吗?

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它确实存在,它正嘲弄着我,拷打着我!即使它知道自己必定会在某一天抵抗不住强大而正确的压力,服服帖帖地认输,它也知道那一天是它逃不掉的;但它也会尽职尽责地(我不知道这个词语是否恰当)进行着对我的拷打,仿佛这是它的天职。是否这确确实实是我确定的错误?或者仅仅是一个必定随着时间而消失的毛病,当0的潮水涌来时,我将真正地把一切都融入联合的事业?这件事情就可以被忘记——可以忽略?

可是我十分自责:我在苟且地逃避责任。但是,每当理智暂时失去效用之时,每当巨大的阴云把那些因犹豫所产生的自我厌恶遮蔽之时,我却又会觉得这是人类共同的共性,是人类共同的悲剧——这是多么大的一股抵抗理智的力量?我不但在联合面前显得渺小,即使是在这种力量面前都显得有些卑微了。不!是根本就显得不存在。这就更加令我感到哀伤:我总是觉得自己愧对一切,事情全被我一个人搞砸了。我或许该为所有事负责……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7月26日,迈特拉

如何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奥维德·王——现在的所有感受?

没有疑问;当然是“结束”。是的,这个时刻令我很开心。它来得是那么及时,那么千钧一发地挽救了我。一只硕大无朋的手把我从正在受折磨的污水池中有力地拉起来,抖掉那些污秽,我变得崭新——或者即将变得崭新——就像我从维尔里斯的中心塔重新走出来,感受肌肉的新鲜与饱胀,并不平稳、却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每一步的印象都是那么深刻而惹人喜爱。

这只手是我所意想不到的,其实我本该对此不以为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即将出发前往蒙特索斯,就在一天以后,像安东尼昂斯·王告诉我的那样,联合需要我的工作。另外,我对自己同样自信:我确信自己的实践经验能够使我胜任这些义务。

污水坑里的事情还值得一提吗?值得记住吗?那里,隔着一条帕维尔大街的地方——俄苏尔,已经成为我的噩梦。没错,昨晚我刚刚同它告别。就像一道电光(这个比喻不甚恰当;因为那甚至比电光还要迅速,还要具有破坏与新生的能力)划过我,将我照亮,一只大手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再次拯救了我。它拯救了我多少次?

就像——我所说的,前天记下的笔记,抄下的一些字句。那个房间的门被我自己堵上了。我徒劳地试图搬开那些重物,但是没有用。最后我只能将门卸掉了一半,从豁口携着那几张纸爬出去。那个人就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接过这些纸,用双手撕碎它们。分成两半,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六十四分之一,一百二十八分之一。那些碎片终于像粉末一样飘散下去。他说:

“我不会再见到你;你也不会再见到我。”

这句话没有错!当然,我承认,重物轻松地落地了,没有发生丝毫震动与损坏。我甚至感到愉快。他就是那么的令人高兴。

可是我却不明不白地陷入了——如我所说的,你知道——离奇的污水坑。我走上帕维尔大街,什么事也不想做。我有意识以来的头一次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怠惰,仿佛四肢与身体的一切,甚至意识本身都需要休息。但是哪里能够休息?全身都在寻找,“那里”却并不存在。我急切地,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移动,不管到哪里,只要移动。站在帕维尔大街上时,一辆悬浮车停在那儿,像是等待着我。我平常,如我所说的那样,是绝不坐悬浮车的——一个人坐在那儿任由景物飞速移动,幻觉般流逝的、淡红与深红交接着的画面总是令我感到孤独,那种孤独又滋生出一种我不敢面对的情感,它使我致命地明白自身的存在,把我一切美好的幻想打消殆尽,带来冰冷。而我总是选用另一种更加快速而生动的交通工具,也就是大交通线,因为它折射着白色的模糊光晕与一种笼罩一切的整体感,能够使我忘掉自己,尽量地减免必要的行程所带来的痛苦。然而这一次,在这个污水坑里,什么东西都反过来了,都变化了。我迫切地想要逃避。逃到一个虚幻的、似乎不存在的地方!移动,一种无穷的移动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我上了车,不知道去哪里好,双手随便比划了一下。它启动了,轻微的震动带来一阵耳膜的压迫感。观景玻璃上显示出我的号码;它带着我沿着帕维尔大街向东飞驰,四周渐渐模糊起来。全景关闭了,笼罩在我周围的是无穷无尽的白色,清晰而耀眼,似乎是光!无数的眼睛在瞧着我,想象一下,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就像是被观察,或者说一项基于我的实验正在进行,而我则是实验体——我开始发抖。我用扳手打开车窗。彻底的凉。空气的流动,悬浮车呼呼响,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最后是呜呜的怪叫声。我捂住耳朵——它到处乱跑,越来越快!它开上科马洛夫大街,就在那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訇地坠落在地,停在步行道边。我不知道原因。我从损坏的门中爬出来,全身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助地卧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我望着科马洛夫大街的繁华,人们到处走动,酒店与公民会议厅,无数飞驰的悬浮车,三条大交通线在高空俯视着我——我的全身只剩下眼睛。可是,正当我躺在那里,或者说是联合的天空中时,有一个人拍拍我:

“公民。后天来我这里。”

是安东尼昂斯·王,没错,只能是他!我站起来,就像被重新注入了新的意识。脱离了一切!新的生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最后的,也是开始的。“结束”!没错,伟大的词。仅仅用这一个词——所有的拯救与无法言说的感激,就全都恰到好处地被表达出来了。仅仅是结束。但这就是全部——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8月2日,迈特拉

如果——没有如果。所有事情都是这样被确定的;要使它转个弯来的话——所有人,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事情本身按照那些并不为人知的规律自得地发展着(或许没有规律也说不定),对任何东西都不愿去理会。当人们让它转个弯来迎合或是服从人们时,它甚至不屑于表现出轻蔑——而是没有丝毫反应地滚滚向前,就像它一直所做的那样。

这或许是件离奇的事;不过就像“事情”本身的个性一样,它总是自己寻找一些难以理解的变化。这些变化或许是能够被解释的,或许是不能够被解释的(它们大多数都无法被解释);但是,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是事物自己存在的——一种奇异的属性。这属性不管人们如何去评价,它终归是“事情”这个巨大霸主唯一的心爱之物。“事情”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于是这种巨大而不受控制的能力便到了它的手里,为它所掌握,最终成为桀骜不驯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意味着一些根本无法解释的混乱与错位。这件事的关键是:它就像事情所做的一切决定一样,并不考虑人们的批评与意见。这就像我所看到的那样——

我看到了什么呢!不,首先不能说是看到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离奇得要命,如果我执意要说我看到了——这就会是一个不小的精神障碍问题。这是严重的。即使他们会原谅我,我自己也不会。这一切不过是妄想罢了。妄想的病症尚且是可以被治愈的,而障碍不会。

就像在妄想。我走近了那儿,第三克莱维尔大街。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唯一的证据,我得救的唯一希望。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那么他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呢?我们甚至可以清晰地通过这个事实,看出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去过“那儿”。就像公式一样准确。如果它是用来形容我的,那么我所记下的东西就不再是患病的证据,而只是在平常不过的,同之前那些纸张——已经在安东尼昂斯·王那儿安稳地放着,我吩咐过他保管好,不要随意翻看——没有区别的妄想。

那些精灵都不见了;它们突然消失,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黑暗是纯净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子在其中捣乱。完全纯粹的暗,纯粹得就像几何体形状,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我所走进的好像不是一座公共公寓,而是一个由平行与垂直的线条组成的透视体。你能够看到实线,那是在你眼前,没有被一种散布的物质遮挡的棱;你也看得到虚线,那些则是已经被遮挡的线条,游移不定,你捉不住它们。如果把这样一个系统看作一个框架,而那些黑暗中的精灵则是一个个你找不到的点;按照通常的道理,平面是由无数直线组成的,直线是由无数个点组成的。但是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平面——用几条棱表示出来,而它的大部分则是空白。那些空白!你明明知道平面是由无数的点组成的,可这如何去精确地表示?不过这也只是一种表示而已。不过,那时,像我看到的那样——一个平面只由四条棱组成。它们之中不存在点,什么也不存在。不是你找不到它们,而是它们本来就没有出现过。

多长时间没有回到那儿了呢?四十多天,还是五十多天?短暂的一瞬!可是你要知道,我是怎么会回到那儿去的?根本就没有理由。搬走食品?的确,我记得有一些食品堆在墙角;可是何必理会它们?何必呢?新的东西就要来到。新的,就是该被迎接的,该被欢迎的。理性永远向着未来,它容不得一丝落后。那些食品?荒唐的借口……

但是,要知道,我没有看到食品。事实上——当我站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上时,我便感到什么东西在等着我。蛰伏在某个角落的邪恶紧紧地盯上了我。没有理由;只有意想不到的恐怖朝我袭击过来。我就这样踏进那些线条,走上了楼梯。推开门……我便被扼住了。

扼住!一双手,惨白或是灰黑色的肮脏的手,血腥的手,骨节突出,深深地嵌进我的身体。血味上涌,脑袋鼓胀起来。一种血似乎飘散到这片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它无数的裂缝接纳了它们,哪儿还有我能够呼吸的地方?窒息,窒息控制了我。什么想法,什么动作,不会发生一些怪异的变化?于是我看到了一些脚印,脚趾的印子,自我的脚下延伸开来,延伸到这间公寓的各个屋子。我被扼着脖子,可我还是向前走去。脚印……什么东西在问我。它问我:“你还愉快吗?”

什么愉快?我不清楚。可是我扭过头去,门大开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空气的流动。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食品,而我明明把它们堆在了角落里。什么人把它们搬走了?我却只是在想这个问题!人总得呼吸,只要在那儿呼吸一下子,谁不会被这些散布在各处的因素——影响和毁坏?而就是那些血的味道使我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开始害怕,一旦停止呼吸,即使那双手一直在扼着我的脖子,我也会使劲地、仿佛不这么做就不行似地呼吸。谁教会了我?先前是呼吸,然后是喘气。意识中满是疼痛。接着那张休息床出现了,单子有点发暗。不会是这样的……我还在胡思乱想。屋子里除了那张稍微发出一点荧光的床,别的什么也没有。我的桌子呢?没有;它消失了。这张床好像也不是原来的床了,像是什么东西来过,把原来的砸碎,把更旧的放上去。那双手更使劲地抓着我,提着我的脖子,要我进去。我不进去!我奋力抵抗……狠狠地抓它,却抓到了我的脖子。原来什么也没有。可是窒息更严重了,视野开始模糊。所有坏的情绪与感受一齐袭来,越来越多。血的浓度……

但是灯亮了。哪儿的灯?不是灯,是一种均等地存在于空间中的光。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就那样看到了。仍然发暗,可是我能够看到一些东西了。屋子里的确空荡荡的,上面挂着什么:一个影子。

不!不是影子——一根金属管,就像从哪里折下来,然后匆忙地架在屋子的两条棱上的条直线;什么东西挂在那儿,纹丝不动。它背对着我,两只脚垂落,颓然而恐怖地耷拉着。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屋子——有一处玻璃窗,就像手掌那么小——透过那里我望到了一条窄巷,两个人,另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一副极窄的担架,仿佛就是为了专门运送它而存在的。它们活动起来,担架被抬上运送车,车上没有义务医院的标志。

我恍然了;血更浓了,可是我意识到了。第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逃掉。拼命地逃!没人拦我。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站满了重重影子,我撞碎它们,冲破它们,我感到身上黏上了肮脏的血,越来越多。没有风在呼呼地响——只有我,是否能够想象,只有我的四肢知道我在移动。混乱的意识,那两个人,一个人。戴着帽子——我知道了——那是安东尼昂斯·王。他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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