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相见(下)

【平日里,小凤九在外,待人皆是有礼有节,亲和端庄。不似今日这般,不笑,不言,神态异常。】连宋腹诽,再次传音于东华帝君:“小凤九为何今日行为举止甚为怪异?”东华帝君不语,只蹙眉摇头。眼睛从未离开九儿。他也觉着九儿如以往不同,他很想放出神识一探究竟,但碍于当下正是朝会之上,冒然放出,其他仙者恐会有所察觉,届时,不知又会给九儿带去多少困扰。毕竟他的法力尚未完全恢复,旁人自会有所感应,且九儿是女儿家,与他的过往已然让四海八荒闲言不断,让青丘恨之入骨。倘若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对九儿用以神识探查,实属不妥。再者,擅自以神识探究对方,本就不是君子所为。诚然,他并非君子。但九儿是他余生都想要保护的唯一的女子,定要谨慎些才是。是以,眼下,只能等候朝会结束,再做打算。


“九儿。。九儿。。?”东华帝君站在白凤九桌前,急切的唤着。他的语气不再似从前那样冰冷,带着几分温和与焦急。朝会已结束,整个大殿只剩九儿和他,还有那位连宋殿下。见着诸位仙者皆已离席,可九儿仍旧呆呆的坐在那儿,唤了几声也没反应,有些担心起来。【九儿到底是怎么了?】正打算放出神识探查究竟,转眼下,白凤九回过神,起身,拱手行礼:“见过东华帝君,连三殿下。凤九告退。”接着,向门外走去。连宋在白凤九身上来回两眼,觉着有些蹊跷:“小凤九这是怎么了?”东华帝君不言,楞了一会儿,随即跟了上去。方才九儿的态度,与往日判若两人,可以说是冷若冰霜。心里一时空落落,心慌意乱。他想看看九儿缘何待他这般漠视。莫非是折颜那小子动了什么手脚?至于连宋,虽说是好八卦之人,但是,对于今日小凤九的异常,已然是放在了心底。便跟着东华帝君一同随了去。


白凤九依着脑子里出现的道路,一路前行。不一会儿,她来到一处繁花似锦之地,只是此时的繁花似锦,添上了一分寂寥。不远处有座宫殿——太城宫。


佛铃花感应到了小殿下的气息,立即摇晃花枝,片片佛铃飞舞飘摇,落于小殿下的乌发上。白凤九漠然的凝视着眼前的景象,而佛铃花仿佛也感知到小殿下的冰冷,分分下落,佛铃花树瑟缩了一下,再次抬起花枝,撒下花瓣,寻着小殿下的气息飞去,努力靠近。白凤九意识到,此处不是回青丘的路,欲离开,谁知,一转身,就瞧见两个身影立在她的身后:“凤九见过东华帝君,连三殿下。”东华帝君见着九儿径直来到自己的一十三天,定是还记挂着他,心下开心不已,可当他看到九儿空洞无任何情绪的眼神,原本热热的心,好似掉入寒冰地狱,瞬间冻结。【九儿是喝了忘情水,忘了我么?如若不是,为何九儿的眼中没有丝毫眷恋?没有悲伤。。没有对我的期盼。。九儿。。是否我伤你太深,所以现下,就连一点点恨意也不愿给我了。。】东华帝君抬起手,一如往昔那般,抚上她额间的凤羽花。只可惜,他眼中流露出的深情与哀伤,此时此刻,她已无法感知,更无法回应。东华帝君置于九儿额前的手骤然僵停在那儿。面色煞白。【为何九儿的七魄被封印了?!难道是。。不!不可能!那是上古禁术,九儿不可能知晓。定是折颜那厮做了什么!】白凤九略微低头,行礼:“凤九不慎迷路,叨扰了帝君。望帝君恕罪。凤九这就告退。”之后,化出迷谷给的树枝,离开了一十三天。


对于九重天,白凤九熟悉的地方并不多,最为熟悉的当属通往太城宫之处。迷谷不愿自家小殿下再去那伤心地,所以给了小殿下自己的树枝,再三叮嘱,下了朝会拿这树枝回青丘。


青丘皆知道,迷谷能为他人指路,不至于晕乎,摸不着东南西北。这妙就妙在,拿着他的树枝,眼前浮现的只会是你将要去的地方,从而看不到通往其他去处之路。


东华帝君呆傻在原地,抬起的手颤颤的收回。九儿就这样走了,没有丝毫留恋。迷路?她尽以迷路来搪塞他么?“折颜!”他咬牙切齿,捏拳的手,骨节作响。一皱眉,一晃身,瞬移去了桃林。连宋一直琢磨小凤九的举动,出了神,待他醒神过来,一个走了,一个不知所踪。只得无奈摇头,冲着成玉的宫殿迈着步子。


折颜躺卧在树上,一口一口喝着桃花醉,心里想的嘴里念的,全是九丫头。以往,那丫头无事就跑来,将他的桃林霍霍一通,现今,这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死气沉沉。这些日子,他时常在树下埋上多多的上好桃花醉,寻思着,或许九丫头闻着香味,会偷偷跑来,顺走一些。然则,每过去一日,他便丧气一日。一切只是徒劳,日渐心灰意冷。另一厢的真真,见着浅浅整日郁郁寡欢,本就郁结的心里越发难受,便带着她下去凡间游玩散心。这十里桃林,也就只剩他一人把酒言欢了。他感应到了一丝气息,想也知道,来他桃林,还如此大架势的,当属那位尊神。本该美美开于树上的桃花,顷刻间,全落了地。


“九儿怎么了?!”东华帝君清冷开口。折颜慢悠悠从树上下来,摆着折扇,顾左右而言他:“贤兄修为恢复的不错!”东华帝君眼神犀利转向折颜:“本君在问九儿之事。本君耐心无多。”折颜笑答:“九丫头怎么了,难道贤兄看不出来?”东华帝君努力平复心绪,方才开口:“何意?”“愚弟以为贤兄已然知晓了。”折颜看着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故作轻松地说“九丫头,封了七魄。”东华帝君感觉自己的心跳顿停了半刻,瞪着折颜:“你再说一次。”折颜一字一顿,再说了一遍:“九丫头,自己,封了自己的七魄”。东华帝君心内一颤,无法接受,当即怒道:“放肆!”折颜看着他,眼神晦暗:“贤兄既已知晓,何必自欺欺人。莫非,贤兄以为,是愚弟对那丫头做了何事?”封了七魄?怎么可能?!他不断告诉自己定是这老凤凰给九儿灌了忘情水,亦或是其他能忘情的东西,结果,却是九儿自己封了七魄!此为上古术法,早已销声匿迹,她如何知晓的?他开口质问:“九儿如何得来的封魄术?”折颜答道:“许是在青丘文书洞中发现了此术法。白芷、白奕当年也搜集了不少上古术法的书籍。”东华帝君听罢,只觉天昏地暗。他知道封魄术是断情绝爱之术,也知道并无破解之法。正因此术太过决绝,泯灭人性,若广而传之,这四海八荒不知会陷入何境地,故而被视为禁术。他怎么都没想到,九儿会这样做!他愁容踱步,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然则,九儿体内沉睡的七魄都在告诉他,这一切皆是千真万确。他所抱的一丝奢望,一丝侥幸,就在此刻,土崩瓦解。九儿用了最残忍的方式,与他告别。她虽活着,却与死去并无区别,他虽能见到她,却永远的失去她。他在她眼中,已犹如死物,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她看向他的眸中,已是淡薄如水。。她,不要他了。。【九儿,你怎的这般残忍。。】


诛心劫再起,且比以往又重了三分。


东华帝君,忍着诛心劫带给他的煎熬,忽而周身寒意四气,放出威压,压向折颜,冷声道:“你们是如何照顾九儿的!”,折颜不退,同时放出威压反击。二人互不相让。“东华!时至今日,你有何资格兴师问罪?!九丫头变成这样,究竟是谁之过?!”折颜一怒之下,加重威压打向东华帝君,这一击来的突然,东华帝君勉强接住,堪堪向后退了一脚,才稳住身子。胸前一阵抽蓄,一口赤金血涌出,大口喘气,一手捂胸,一手藏于袖中,紧紧捏拳。折颜惊异,东华帝君虽然法力只恢复到六成,但是六成对于这位尊神来说,足以接下他的一击,怎的这般不堪?他看向那只捂在胸前的手,又看一眼地上的血迹,猛然抬眼,看向东华帝君:“你。。莫不是。。诛心劫??”折颜曾听九丫头提起过,东华帝君应劫之事,起初未见这人有任何不妥,便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九丫头弄错了,并无细想。东华帝君抿嘴,擦去嘴边余留的血液。不作答。折颜仰天长叹,孽缘啊孽缘!


二人沉默许久,东华帝君就那么站立着,眼里没有了方才的凌厉,取而代之的是凄凉。他何尝不苦?他为四海八荒殚精竭虑,毁去姻缘幸福,孤寂几十万载,只为这八荒六合的万世太平。他虽为尊神,却也有着旁人的七情六欲,只是几十万年的消磨,杀戮与众仙的膜拜,让他早已忘却他也是有情感的普通的神仙。与九儿的相遇、相处,一开始,并不清楚原来那种见不到的牵绊,想见的渴望,偏爱的逗趣,就是喜欢。当他发觉自己接近她只会让她深陷险境之时,却是为时已晚。他已经爱上九儿,无法将她抹去。他不想失去挚爱,他希望她能好好的,即便不能完全拥有。他靠着最后一点理智,控制自己的心意,一次一次推开她,重伤她。她才能得以安全。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无情无义,可他的苦楚,又该与谁诉?又有谁明白?伤她一分,他痛三分啊!而今,九儿断情绝爱,心如刀绞的,不最该是他么?有谁在意他的心碎跟绝望呢?【九儿,原来我伤你这般深么?九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是他的诛心劫。


折颜拿出用以白玉雕琢而成的兰花样式的小瓶,塞到东华帝君手里,说道:“这是当日予九丫头疗伤之时所剩的止痛药丸。即可止痛亦可温养气血。能缓解诛心劫之痛。你且先用着,改日我做了些,再予你送去。”话毕,折扇一挥,地上的花朵回到桃枝之上,泛起若有似无的清香。他飞跃桃树上,继续一醉方休。空中再次传来折颜的声音:“若日后非事关四海八荒之事,贤兄还是莫要再来桃林。愚弟恐会忍不住与贤兄拼命。”


假如那日,他没有凶九丫头,是不是就不会逼得她走投无路?可他只想让九丫头能有个继续活下去得缘由,他知道青丘狐狸最易心软,九丫头更是。他希望能以责任以亲情,能以任何一个让她活下去得法子牵挂住她,岂料,九丫头尽然如此果决。她是活了,可与死去又有何差异?她尽为了女君之责,为了不让亲人伤心,选了这种自残的方式。【九丫头,你可知,日日见你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我们更痛不欲生么?】折颜仰头,一口气灌下整坛桃花醉。


桃花树下桃花醉,桃花笑看人憔悴。


东华帝君紧握药瓶,而后松开,放回了圆桌之上。失魂落魄离了桃林。没有什么痛能比得上失去九儿的痛能令他肝肠寸断,诛心劫又算得了什么。他受着便是。唯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心里好过一点。然,又怎会好过?不过是,拿疼痛麻痹心伤罢了。他可以骗骗自己,不过是在历劫,不是因为九儿而心痛。


诛心劫,动情越深,诛心越是锥心刺骨。


不知不觉,东华帝君再次来到青丘。为了避免与白家的冲突,他隐去了身。正巧,瞧见不远处,狐狸洞外,成玉、连宋在同九儿说话。他想靠近些,好听个真切。其实,他只是想离得九儿更近些。


“凤九。。”成玉从连宋那里得知凤九的异样,也没有问清楚一二,便赶忙来探望。青丘已不再阻拦。连宋抿唇,跟着一道来此。他也想弄明白,小凤九到底何种情况。他二人一来,就看到凤九站在狐狸洞外,目视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成玉跑过去,拉着白凤九的手,小心翼翼关切到:“凤九?你可还好?可有哪里不舒坦?”白凤九的视线并未收回,依然瞧着远处,淡淡回答:“凤九很好。劳仙君挂心。”成玉对这突如其来的疏离感有些不自在,这声音,为何让她浑身发冷?凤九为何称她为仙君?失了会儿神,随后,愣愣的开口:“凤九。。你。。你怎么了?”狐后牵着小阿离走来,说道:“小九。。封了七魄。。如今,已是无情无感之人。。”狐后心酸的看着自家小九,可是,小九依旧毫无反应。呆滞的眺望远方。如同傀儡一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您说什么?什么封七魄?那是何意?”成玉不知封魄术,亦不知封了七魄究竟会如何。但是狐后那句无情无感四个字,她听的清楚,更是明白当中的意思。她的心,一颤一颤。狐后的的神色让她感到不安。狐后缓缓道来,言语间道不尽的忧伤:“小九以上古禁术,封魄术,封印了七魄。从此断情绝爱,断去七情六欲。犹如活死人。”狐后哽咽,声音微颤“此术没有破解之法,小九之后的万万年里,都会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直到羽化。”“行尸走肉?活死人?”成玉反复喃喃自语,湿了眼眶,颤声回问“此。。为何意?”连宋接了狐后的话,叹息说:“意思就是,中了此术法之人,不哭不笑,不喜不悲,不爱不怒。不知情为何物。会慢慢消失所有记忆。到最后不知自己姓谁名谁,浑浑噩噩直至身归混沌。”成玉听了连宋的话,气恼于他:“你胡说!”连宋就是个浪荡公子,他的话定是不作数的。“我没有胡说。我听父君说过。”其实,是他很久以前,在东华帝君那儿得知的,只是,青丘现在与太城宫的关系,他只能撒个谎。成玉还想反驳,可是连宋的神情及其严肃,一旁的狐后含泪点头,不得不让她相信这是真的。猛然间,她忆起,方才凤九唤她仙君,又想到连宋说的,会消失所有记忆,急切的拉着凤九的手:“凤九。。你看看我。。我是谁?凤九!你回头看看我。。!”白凤九转过脸:“何事?”成玉泪眼婆娑,双唇微颤:“我。。我是成玉。。”她拍着胸口“我是成玉。。你可记得。。?”

白凤九:“成玉?”

成玉期待的点点头,看着白凤九,以为她记起来了。然而,下一刻,成玉的心,直直跌到谷底。

白凤九:“是谁?”

成玉往后一晃,连宋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看样子,小凤九的记忆已然开始消失。忘了成玉。消失的记忆,怕是无甚机会再寻回了。】白凤九看见成玉脸上有水珠,伸出手,抹去,抬头望一眼天空:“下雨了吗?”成玉、狐后听到这句话,皆是掩面而泣。连宋轻声安慰:“事已至此,莫要太难过。”不忍成玉这般伤心,只得哄骗她继续说着“你与小凤九素来要好,往后常来看看,与她说说话,兴许哪天,她就能记起了。”小阿离也拽着成玉的衣裙,一抽一抽的安抚道:“成玉姐姐,莫哭。凤九姐姐只是生病了,多吃药,总是会好的。”成玉将小阿离圈在怀里,艰难挤出一个字:“好。”此时,隐身在不远处的东华帝君,红着眼眶,悲切的笑着。【傻狐狸。。那是眼泪。。不是下雨。。】


连宋带着成玉回了天界。狐后与小阿离去膳房,她打算做点点心给小阿离,这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需得多吃些。


白凤九站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是那样呆滞。【九儿,你在想什么?】东华帝君慢慢移步到白凤九眼前,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额间。含情脉脉。【九儿可会忘记我?】

白凤九:“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心下一惊。莫不是错觉?九儿方才唤他了?难道她能看到他?他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发觉九儿依旧透过他的身子看着远处。转而,茫然无措。他自嘲一笑,以九儿的修为,又怎能看得到隐身的他呢。。终是他一厢情愿罢了。许久,白凤九再次木讷的开口:“东华。。帝君。。”东华帝君垂泪,心底一遍一遍唤着九儿。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如此折腾她自己,他却无能为力。曾几何时,他有想过,或许九儿忘记更好,可真到此时,他又害怕。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过。几十万载,守护苍生,没有向天命要过施舍,然,今日,他乞求上苍,能让他的九儿不要忘了他。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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