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中国古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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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 虎丘记(袁宏道)
  • 晚游六桥待月记(袁宏道)
  • 湖心亭看雪(张岱)
  • 游天都(徐霞客)
  • 再游乌龙潭记(谭元春)
  • 水尽头(刘侗)
  • 陶庵梦忆·序(张岱)
  • 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张岱)
  • 柳敬亭说书(张岱)
  • 五人墓碑记(张溥)
  • 狱中上母书(夏完淳)
  • 芙蕖(李渔)
  • 口技(林嗣环)
  • 游钓台记(郑日奎)
  • 醉书斋记(郑日奎)
  • 梅花岭记(全祖望)
  • 八大山人传(邵长衡)
  • 祭妹文(袁枚)
  • 左忠毅公逸事(方苞)

续文见上篇:诗文:《中国古文·尾》


虎丘记(袁宏道)

原文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而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译文

虎丘离城约七八里路,这座山没有高峻的山峰与幽深的峡谷,只不过因为靠近城市,因此奏着音乐的游船,没有一天不到那儿去。凡是有月亮的夜晚,开花的早晨,下雪天的黄昏,游人来往穿梭,犹如织布一样,而以中秋最为繁盛热闹。

每到这一天,全城闭户,携手并肩而来。上至士大夫乡绅、大家妇女,下至贫民百姓,全都涂脂抹粉,鲜衣美服,重重叠叠地铺设席毡,将酒肴摆在大路边,从千人石一直到山门,如梳齿鱼鳞般密集相连。檀板聚积如小山,樽罍似云霞般倾泻,远远望去,犹如成群的大雁栖落在平坦的沙滩,彩霞铺满江面,电闪雷鸣,无法具体描绘它的形状。

刚开始安设筵席时,唱歌的人成百上千,声音如团聚在一起的蚊子,没法分辨识认。等到分批安排,争相以歌喉比高低;雅乐和俗乐各各陈献后,美和丑自然区别开了。不多时,摇头顿脚按节拍而歌的,只不过几十个人而已。一会儿,明月升到天空,月光照在石上犹如洁白的绢绸,所有粗俗的歌曲,不再发出声响,跟随着唱和的,只有三四个人。一支箫,一寸管,一人慢慢地打着歌板唱着,管乐伴着歌喉,声音清脆浏亮,使听的人深受感动。

等到夜深,月亮西斜,树影散乱,于是连箫板也不用,一个人登场,四围的人屏住声息,声音如细而直上的毛发,响彻云端,每吐一字,几乎拖长达一刻之久,飞鸟听了为之回翔盘旋,壮士听了感动得流下眼泪。

剑泉深得无法测量,陡峭的岩石如斧削一般。千顷云因为有天池等山作为几案,山峰峡谷,争奇斗秀,是请客饮酒的好地方。但是过了中午便阳光逼人,不能久坐。文昌阁也不错,晚上林中的景色尤为迷人。朝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没有遮拦,仅仅远远望见虞山,如小小的黑点。堂荒芜已经很久了,我和江进之商量修复它的办法,想在里面供奉韦应物、白居易等人,但不久生了病,我既然已经辞了官,恐怕进之的兴致也消尽了。山川的兴旺和荒废,确实有它的运数啊!

在吴县作了两年官,登虎丘山六次。最后一次和江进之、方子公一起登,坐在生公石上等候月出。唱歌的人听说县令到来,都躲避开了。我因此对进之说:“做官的横行气盛,衙役庸俗粗野,是多么厉害呀!以后不作官了,有不在这石上听歌的,有月亮为证!”现在我有幸得以免去官职客居吴县,虎丘的月亮不知道还记得我的话吗?

书评

文章开篇以连续的铺排语句渲染了虎丘歌会的热闹繁盛的人间烟火气。“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将虎丘的风雅和“无日无之”的热闹揉捏得恰到好处。之后连续的整句都用了比喻和夸张,“栉比如鳞”表现游人之多,“檀板丘积”写出欢歌之盛,“樽罍云泻”渲染了举酒相劝、沉醉山水之兴。“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表现人数多、衣饰美,这是静景。“雷辊电霍”则从声响和速度两方面夸张地表现了人来车往的热闹。动静结合,将炫目的色彩、鼎沸的人声、欢腾的场面尽情渲染,气势沛然。

之后的歌会由繁盛而趋于清绝,唱者由最初的千百人减至数十人、三四辈,最后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艺术的精粹在选拔中脱颖而出。月下,众人屏息凝神,一夫登场,“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度”字表现乐音缓缓流淌,却不冗长空洞。歌者将柔肠百转和五味杂陈凝结为一片晶莹纯粹。秋月下,艺术之美由此诞生。这美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不俗的品味,“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更需要深挚丰富的情感,“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这段虎丘歌会的描写沿时间推移将意境导向深入。人数每有减少,艺术的境界和趣味便如淬炼般由俗而雅,配器由繁而简,情感也越发饱满而纯粹。艺术的登堂入室在虎丘歌会中清晰展现。

晚游六桥待月记(袁宏道)

原文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zhi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

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 未下夕舂,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译文

西湖景色最美的时候是春天,是月夜。白天里最美的是早晨的烟雾,是傍晚的山岚。

今年春雪很多,梅花被寒气所抑制,和杏花、桃花次第开放,景观更是奇特。石篑多次告诉我:「傅金吾园中的梅花,是张功甫玉照堂中的旧物,应该赶快去观赏。」我当时迷恋着桃花,竟舍不得离开湖上。

从断桥到苏堤一带,绿草成烟,红花似雾,弥漫二十多里。歌吹的声音,如风阵阵传来;仕女的粉汗,如雨纷纷落下;罗衫纨裤的游客,多于堤畔的草,真是艳丽极了。

然而杭州人游览西湖,却仅在上午十一时到下午五时之间;其实湖光翠绿之美,山岚颜色之妙,都在朝日初升,夕阳未下时才最浓艳。
月景之美,更是难以形容。那花的姿态,柳的柔情,山的颜色,水的意味,更是别有情趣韵味。这种乐趣,只能留给山中的和尚与识趣的游客享用,那能和俗人说呢!

文评

文人士大夫还是更喜欢清丽淡雅、绝少游人的西湖,他们把繁花盛开、游人如织的西湖比作开门迎客的娼女,而对一哄而来、一哄而去的游客充满鄙夷。就像张岱游西湖,一定要选游人散尽的时候,或是大雪后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时候。而如果他们要喜欢花,也必须是孤高傲世的梅花,绝不能是大众都喜欢的桃花。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这样的景象是多么美丽!而且,袁宏道对于熙熙攘攘的游客也并不贬斥,反而在他眼中也成为西湖美景的一部分:“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湖心亭看雪(张岱)

原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译文

我住在西湖边。大雪接连下了多天,湖中的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撑着一叶小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一片弥漫,天与云与山与水,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湖上影子。只有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到了湖心亭上,看见有两个人铺好毡子,相对而坐,一个小孩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想不到在湖中还会有您这样的人!”(他们)拉着我一同饮酒。我尽力喝了三大杯酒,然后和他们道别。(我)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南京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了下船的时候,船夫喃喃地说:“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

文评

世间竟有如此秀美葱茏的天地。他们带着新鲜的眼光,惊奇地赞美这片钟灵毓秀的世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中国的山水诗就此诞生。

在彩虹桥尾对着明月与沙石枕石漱流,用孩童般的天真烂漫体会剡溪的一切美好,风、空气、流水、驶出峡谷的一瞬间豁然开朗的喜悦。

舟子却在一旁喃喃怪“我”总不上岸。对舟子而言,此岸与彼岸、起点与终点就是泛舟的全部意义,至于过程的享受、文人的乐趣,他大约是难以体会的吧?

游天都(徐霞客)

原文

初四日。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冈。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越天都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歧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

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坡,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

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

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祗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

译文

九月初四这天。(动身行走)十五里到汤口。(又走)五里到汤寺,在汤池洗了澡。拄着拐杖望着朱砂庵攀登。(走了)十里,上到黄泥冈。(这时)先前云雾笼罩着的那些山峰,渐渐地露出来了,也渐渐地落到我的手杖底下。

转身进入石门峰,经过天都峰的山腰下来,就(望见)天都、莲花两峰顶,都高高地耸出半天之外。路旁有一条岔路向东直上,是前次(游山时)没有到过的,于是向前直往上走,差不多到了天都峰侧面了。再往北上,走在狭谷中的小道上。

石峰一片片地夹立高耸;路就在石峰间宛转延伸,石头堵塞的地方就把它凿开,陡峭的地方把它凿成石级,中断的地方就架上木头,使它畅通,高悬的地方就树起梯子连接。向下看,(只见)陡峻的山谷气象阴森,枫树、松树杂然相间,五色缤纷,灿烂得象图画,象锦绣。

因此想到黄山算得是我生平所看到的奇景,而有这样的奇景,前次游山却未来探访,这次游山真是既痛快而又惭愧呀!这时仆人们都因路险阴隔,落在后面,我也停下来不向上攀登;可是一路上奇丽的景色,不觉又吸引着我一人走上去了。

已经登上山头,见一个小寺庙,檐角翘起,象小鸟张开翅膀似的立在那儿,这就是文殊院,也是我从前想登而没有登的地方。(它)左边是天都峰,右边是莲花峰,背后倚的是玉屏风,两峰秀丽的景色,(好象)都可以伸手揽取。

四周环顾,奇峰错落地排列,众多的山谷纵横交错,实在是黄山风景最美的地方!如果不是重来,怎么知道它如此奇丽呢?遇见云游的和尚澄源来了,(我们)游兴很浓。时间已过正午,仆人们也刚刚赶到。(我们)站在寺庙前面,(望着)两峰指指点点。

庵中和尚说:“天都峰虽近,可是无路可通,莲花峰可登,路却又太远。(看来)只好就近处望望天都峰,明天再登莲花峰顶吧”。我不同意,决意游天都峰。

文评

站在无人之境,开拓新的路线,身体里探索的精魂被激发,突破想象,打开新的可能。手攀星岳,足蹑遐荒,固然危险,但迈过的每一寸土地,攀援的每一处山岩,都是全新的。开拓的快感,使人走出经验的世界,推开一片新的天地。他的考察日记被编成《徐霞客游记》数十万字,可谓笔耕不辍。

看到天都峰旁前所未至的岔路时,他突然兴奋起来,“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直”“几达”表现了他的激动,身轻如燕,直上山巅。于是迎来文章第一个高潮——石峰“片片夹起”,“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然而他却说“兹游快且愧矣”。“愧”字见出他对所到之处都要穷尽的自我要求。以经验之谈谆谆劝导,但充满创造力的人不会被束缚住,他们总能无中生有,探索新的道路。

再游乌龙潭记(谭元春)

原文

客乃移席新轩,坐未定,雨飞自林端,盘旋不去,声落水上,不尽入潭,而如与潭击。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处。电与雷相后先,电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银珠贝影,良久乃已。潭龙窟宅之内,危疑未释。

是时风物倏忽,耳不及于谈笑,视不及于阴森,咫尺相乱;而客之有致者反以为极畅,乃张灯行酒。稍敌风雨雷电之气。忽一姬昏黑来赴,始知苍茫历乱,已尽为潭所有,亦或即为潭所生;问之女郎来路,曰,“不尽然”,不亦异乎?

译文

客人们就把宴席移到新轩中,还没坐定,大雨从树木之巅飞下,盘旋不离,雨落在潭水上,不是都没入潭里,而是像击打在潭面上。忽然雷声大作,歌女们都掩住了耳朵,想躲到潭的深幽之处。闪电和雷声先后而来,那闪电尤其奇幻,耀眼的电光尽入水中,深入一丈数尺,而好像吸收了潭上的波光,又反射到了雨中,现出黄金白银、珍珠贝壳的光影,过了好久才消失。这一切搅得乌龙潭的龙宫不得安宁,龙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景物顷刻万变,耳朵听不见笑语喧哗,眼睛看不清昏暗阴森,咫尺之间,一片迷乱;而客人中有兴致高的,反而十分畅快,于是高挂灯笼喝酒,才稍稍驱散这风雨雷电的气息。忽然一个歌女从黑暗之中赶来赴会,这才知道这雷电风雨所造成的苍茫昏暗,只有乌龙潭才有,可能就是为乌龙潭而生发的。而问那女郎来的路上的情况,女郎回答说:“来的路上的情况不全是这样。”这不也很奇异吗?

文评

浑身湿透后,有人“反以为极畅,乃张灯行酒,稍敌风雨雷电之气”。以淡定优雅的姿态面对生命中不期而至的狼狈,将狼藉化为优美。

七夕之游,总有浪漫的期待,但老天总能突破人的想象,送上惊奇的礼物,比如一场猝不及防的雷暴,使衣冠士女在狼狈不堪中展露真实的自己。

一行人游兴尚浓,系竹筏于垂柳下。随即“雨霏霏”,他们不甘心终结此行,并未上岸。已而“风雨一时至”,“湿透衣表”,女士们终于忍不住“惶恐求上”,以致“罗袜无所惜”。此时,雨势来得更猛烈了。

闪电直插入深潭,吸其波光,反身升腾与雷雨碰撞出金银珠贝般的光彩。当今声光电效果惊人的科幻大片也不过如此。身临现场的作者一行更是被奇景震惊得瞠目结舌,“耳不及于谈笑”。而此时作者居然还能替潭底深居简出的龙王感到一阵莫名的惊疑懵懂!

浑身湿透后,有人“反以为极畅,乃张灯行酒,稍敌风雨雷电之气”。以淡定优雅的姿态面对生命中不期而至的狼狈,将狼藉化为优美。

水尽头(刘侗)

原文

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余。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笋,丈犹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竹者,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犹石泉矣。石罅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间,闻跫音则伏,于苴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草至不可族,客乃斗以花,采采百步耳,互出,半不同者。然春之花尚不敌其秋之柿叶。叶紫紫,实丹丹,风日流美,晓树满星,夕野皆火:香山曰杏,仰山曰梨,寿安山曰柿也。西上圆通寺,望太和庵前,山中人指指水尽头儿,泉所源也。至则磊磊中两石角如坎,泉盖从中出。鸟树声壮,泉唶唶不可骤闻。坐久,始别,曰:“彼鸟声,彼树声,此泉声也。”又西上广泉废寺,北半里,五华寺。然而游者瞻卧佛辄返,曰:“卧佛无泉。”

译文

从观音石阁向西是溪水,小溪是泉水的下流;同时又有石头,是陡zhi峭山岩伸出的;还有竹林,竹子长在溪水周围的石头旁边。北京过去很少见到竹子,到了这里,竹子成林成亩。竹子长到一丈高才分枝杈,竹笋长到一丈高,笋壳还没有脱落。竹粉生于竹节,竹笋高出竹林,嫩笋长到篱笆外面去了,竹子的生长子孙要比母体大呢。

过了隆教寺再向西,听到泉水的声音。水流长而声音短,是因为下流平坦。花要水渠引泉水来为花服务,竹要水渠引泉水来为竹服务,泉水就忙得来不及发出声响了。泉水在未为花、竹服役时,它仍不过是岩石和泉水了。石缝中涌出澌澌作响的泉水。人们踩着石头过去,水珠沾湿了衣服。小鱼在石缝间安静从容地游着,听到脚步声则躲了起来,有的钻到水草里,有的钻到泥沙里。

这里的各种花和水藻,山里的僧人和园丁老人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草分不出种类,游客就采集各种花来竞赛游戏。游客采花,不过百步距离。把各自采的花拿出来,有一半互不相同。然而春天的花比不上秋天的柿叶。树叶是紫色的,果实红彤彤,风和日丽的时候,清早每棵树上都像是布满了星星,到傍晚则像漫山燃起野火。能造成上述迷人景色的果树,在香山是杏,在仰山是梨,在寿安山就是柿子。

向西登上圆通寺,向太和庵前望去,山中的人指指点点着说这里是水的尽头,泉的发源地。到了就看到很多的石头中有两块坑状的石头,泉水应该就从它们中间涌出。鸟发出的声音,树发出的声音都很大,泉水声很小不能马上听见。坐了很长时间才分辨出来。说,那是鸟的声音,那是树的声音,这是泉水的声音。

继续向西登上废弃的广泉寺,北边半里,是五华寺。然而游客们瞻仰了卧佛就返回了,说,卧佛没有泉水。

书评

人从石上走,泉水激石,跳起的水珠会溅到衣服上。石缝间的泉水中有小鱼游动。秋天来到,漫山遍野都是紫叶红果,夕照之下,满山如火烧。

陶庵梦忆·序(张岱)

原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粧点语也。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顱,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牀,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译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可归宿之处。披头散发进入山中,形状可怕地变成了野人。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象看到了毒药猛兽,愕然地望着,不敢与我接触。我写了《自挽诗》,屡次想自杀,但因《石匮书》未写完,所以还在人间生活。然而瓮中经常无米,不能煮饭疗饥。我这才懂得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二老实在是饿死的,说他们不愿吃周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

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长于王、谢之家,很享用过豪华的生活,今日遭到这样的果报:以竹笠作为头的报应,以草鞋作为足跟的报应,用来跟以前享用过的华美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穿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服用细葛布的报应,用来跟以前又轻又暖的衣服相对;以豆叶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对;以草荐作为温暖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柔软枕头的报应,用来跟温柔之物相对;以绳枢作为优良的户枢的报应,以瓮牖作为明亮的窗的报应,用来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享受香艳相对;以跋涉路途作为脚的报应,以背负行囊作为肩膀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轿马仆役相对。以前的各种罪案,都可以从今天的各种果报中看到。

在枕上听到鸡的啼声,纯洁清静的心境刚刚恢复。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华靡丽于转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五十年来,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黄粱都已煮熟,车子已从蚁穴回来,这种日子应该怎样来打发?只能追想遥远的往事,一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前一桩桩地来忏悔。所写的事,不按年月先后为次序,以与年谱相异;也不按门类排比,以与《志林》相差别。偶而拿出一则来看看,好象是在游览以前到过的地方,遇见了以前的朋友,虽说城郭依旧,人民已非,但我却反而自己高兴。我真可说是不能对之说梦的痴人了。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个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交,把酒坛子打破了。估计无从赔偿,就长时间呆坐着想道:“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贫穷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忽忽地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则是一样的。我现在大梦将要醒了,但还在弄雕虫小技,这又是在说梦话了。因而叹息具有慧业的文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难改,正如卢生在邯郸梦已要结束、天就要亮的时候,在其遗表中还想把其摹榻二王的书法流传后世一样。因此,其一点名根,实在是象佛家舍利子那样坚固,虽然用猛烈的劫火来烧它,还是烧不掉的。

书评

古人似乎喜欢把梦和现实混为一谈。庄周梦蝶,在梦中栩栩然如蝴蝶,醒后以至于疑惑究竟是自己在梦中变作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现在的自己。这是把梦当作了现实。苏东坡在他的诗词里反反复复地说“人生如梦”“世事一场大梦”

他的前半生恣意游乐,阅尽人间繁华,后半生历经国破家亡,穷困潦倒,晚年时追忆平生,便不由得发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的慨叹。他不无戏谑地把后半生的穷困潦倒看作是前半生富贵荣华的报应,是他应该承受的。但他对曾经的“繁华靡丽”终究不能忘怀。于是把像梦一般的红尘往事写下,称为“梦忆”。

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张岱)

原文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译文

西湖七月半的时候,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看那些来看七月半景致的人。

那些来看七月半景致的人,可以分五类来看。其中一类,坐在有楼饰的游船上,吹箫击鼓,戴着高冠,穿着漂亮整齐的衣服,灯火明亮,优伶、仆从相随,乐声与灯光相错杂,名为看月而事实上并未看见月亮的人,可以看看这一类人。一类,也坐在游船上,船上也有楼饰,带着有名的美人和贤淑有才的女子,还带着美童,嘻笑中夹着打趣的叫喊声,环坐在大船前的露台上,左盼右顾,置身月下但其实并没有看月的人,可以看看这一类人。一类,也坐着船,也有音乐和歌声,跟著名歌妓、清闲僧人一起,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箫笛、琴瑟之乐轻柔细缓,萧管伴和着歌声齐发,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别人看他们看月,这样的人,可以看看这一类人。又一类,不坐船不乘车,不穿长衫也不带头巾,喝足了酒吃饱了饭,叫上三五个人,成群结队地挤入人丛,在昭庆寺、断桥一带高声乱嚷喧闹,假装发酒疯,唱不成腔调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人,可以看看这一类人。还有一类,乘着小船,船上挂着细而薄的帏幔,茶几洁净,茶炉温热,茶铛很快地把水烧开,白色瓷碗轻轻地传递,约了好友美女,请月亮和他们同坐,有的隐藏在树荫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闹,尽管在看月,而人们看不到他们看月的样子,他们自己也不刻意看月,这样的人,可以看看。

杭州人游西湖,上午十点左右出门,下午六点左右回来,如怨仇似地躲避月亮。这天晚上爱虚名,一群群人争相出城,多赏把守城门的士卒一些小费,轿夫高举火把,在岸上列队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划到断桥,赶去参加盛会。因此二鼓以前人声和鼓乐声恰似水波涌腾、大地震荡,又犹如梦魇和呓语,周围的人们既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像聋子一样,又无法让别人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像哑巴一样;大船小船一齐靠岸,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船篙相撞,船与船相碰,肩膀与肩膀摩擦,脸与脸相对而已。一会儿兴致尽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开道而去。轿夫招呼船上的人,以关城门来恐吓游人,使他们早归,灯笼和火把像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拥着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门,人群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

这时,我们才把船靠近湖岸。断桥边的石磴也才凉下来,在上面摆设酒席,招呼客人开怀畅饮。此时月亮像刚刚磨过的铜镜,光洁明亮,山峦重新整理了容妆,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来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的人出来了,隐藏树荫下的人也出来了,我们这批人去和他们打招呼,拉来同席而坐。风雅的朋友来了,出名的歌妓也来了,杯筷安置,歌乐齐发。直到月色灰白清凉,东方即将破晓,客人刚刚散去。我们这些人放船在十里荷花之间,畅快地安睡,花香飘绕于身边,清梦非常舒适。

书评

结尾处作者“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虽只一句,却是一幅超尘脱俗的画面,可谓曲终奏雅。

在张岱看来,赏月本是清雅幽赏之事,现在西湖人满为患,实在大煞风景。在扰扰攘攘之中,静心赏月已无可能,于是张岱干脆“看看七月半之人”。

第一类是达官贵人,他们乘楼船,携声乐,灯火通明,气势非凡,但他们来此只是宴饮作乐,并不看月;第二类是富贵势家,与家眷高坐于楼船之上,笑语喧闹,左顾右盼,唯独不看天上之月;第三类是附庸风雅之士,邀几个名妓闲僧做伴,边饮酒听曲,边举头赏月,不过这类人更在意让别人看到他们在赏月,故不免刻意作态;第四类是市井闲人,酒醉饭饱,三五成群,在岸上人群中挤来挤去,口中叫嚷喧闹,眼中无所不看,却“实无一看”,不过看个热闹;第五类则是真正的风雅之士,乘着小船,船上清净整洁,三五好友烹茶品茗,他们对前四类人避之唯恐不及,或藏于树荫之下,或划向安静的内湖,他们才是真正的赏月之人。

在描写前四类人游西湖赏月时,张岱用了漫画化的笔法,略带调侃,也还不至于刻薄。本应静谧的月夜变得如集市一般热闹,人声鼓吹声嘈杂成一片。

在上半夜俗人的搅扰之后,此时天上的圆月如新磨之镜,更觉皎洁明亮;周围的山像美人重新梳妆打扮,更觉清丽柔媚;湖水似重新浣洗过,更觉明净。清雅之士相聚一起,赏月饮酒,间有丝竹歌唱之声,却不会破坏夜的静谧。直到东方将白,这才兴尽散去。 结尾处作者“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虽只一句,却是一幅超尘脱俗的画面,可谓曲终奏雅。

柳敬亭说书(张岱)

原文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𠷺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柳麻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译文

南京有个柳麻子,人长得黑黑的,满脸的疤痕痘印,神态悠闲,体形像土木一样消瘦恬然。柳麻子善于说书,一天说一次书,要价一两银子。要在十天之前就要写给他送来请帖和定金,并约好时间,他还常常不得空闲。南京当时有两个走红的人:一是王月生,另一个就是柳麻子。我听柳麻子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的说白,与小说文本出入很大。他对人物场景的描写刻画,细致入微却又直截了当,干净利落,并不唠唠叨叨。声音洪亮如钟,说到关键处,叱咤叫喊的声音像汹涌的浪涛,把整个屋子都要冲破。武松到店里打酒,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忽然他猛地大吼一声,店里空的缸和瓮都嗡嗡作响,振聋发聩。平淡之处都如此绘声绘色,他说书的细微之至可以窥见一斑。主人一定要屏住呼吸,安静地坐下来听他说书,他才开讲。只要看见下面稍微有人窃窃私语,听书的人打呵欠、伸懒腰、脸上有疲倦之色的,他就不说,所以不能勉强他。每次到了三更半夜,他擦拭桌子,剔亮灯芯,用白瓷盏静静地喝茶,缓缓开口道来。他说话的快慢轻重,吞吐抑扬,都是十分合情合理,深入人物和场景的精髓之处。把这世上说书人的耳朵摘下来听柳敬亭说书,恐怕他们都要惭愧地咬舌自尽了。柳麻子相貌奇丑,但是他口齿伶俐,目光犀利,衣服干净舒爽,简直和王月生一样婉丽秀美,所以他们的行情正好相等,都受到人们的追捧。

文评

虽然只是选了一个片段,“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却把柳敬亭说书“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在他说书的时候有人耳语,或者打哈欠有倦容,他都会停下不讲。

五人墓碑记(张溥)

原文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逆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褒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译文

(墓中的)五个人,就是当周蓼洲先生被捕的时候,激于义愤而死于这件事的。到了现在,本郡有声望的士大夫们向有关当局请求,就清理已被废除的魏忠贤生祠旧址来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之前竖立碑石,来表彰他们的事迹。啊,也真是盛大隆重的事情呀!

这五人的死,距离现在建墓安葬,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大凡富贵人家的子弟,意气豪放、志得意满的人,他们因患病而死,死后埋没不值得称道的人,也太多了;何况乡间没有声名的人呢?唯独这五个人声名光荣显耀,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周公被捕,是在天启七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我们社里那些道德品行可以作为读书人的表率的人,替他伸张正义,募集钱财送他起程,哭声震天动地。差役们按着剑柄上前,问:“在为谁悲痛?”大家不能再忍受了,把他们打倒在地。当时以大中丞职衔作应天府巡抚的是魏忠贤的党羽,周公被捕就是由他主使的;苏州的老百姓正在痛恨他,这时趁着他厉声呵骂的时候,就一齐喊叫着追赶他。这位大中丞藏在厕所里才得以逃脱。不久,他以苏州人民发动暴乱的罪名向朝廷请示,追究这件事,杀了五个人,他们是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就是现在一起埋葬在墓中的这五个人。
 
然而,当五个人临刑的时候,神情慷慨自若,呼喊着中丞的名字骂他,谈笑着死去了。砍下的头放在城头上,脸色一点也没改变。有位有名望的人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下五个人的头并用木匣装起来,最终与尸体合到了一起。所以现在墓中是完完整整的五个人。

唉!当魏忠贤作乱的时候,做官的人能够不改变自己志节的,偌大的国家,能有几个人呢?但这五个人生于民间,从来没受过诗书的教诲,却能被大义所激励,踏上死地也不回头,又是什么缘故呢?况且当时假托的皇帝的诏书纷纷传出,追捕同党的人遍于天下,终于因为我们苏州人民的发愤抗击,使阉党不敢再株连治罪;魏忠贤也迟疑不决,畏惧正义,篡夺帝位的阴谋难于立刻发动,直到当今的皇上即位,(魏忠贤畏罪)吊死在路上,不能不说是这五个人的功劳呀。

由此看来,那么如今这些高官显贵们,一旦犯罪受罚,有的脱身逃走,不能被远近各地所容纳;也有的剪发毁容、闭门不出,或假装疯狂不知逃到何处的,他们那可耻的人格,卑贱的行为,比起这五个人的死来,轻重的差别到底怎么样呢?因此周蓼洲先生的忠义显露在朝廷,赠给他的谥号美好而光荣,在死后享受到荣耀;而这五个人也能够修建一座大坟墓,在大堤之上立碑刻名,所有四方的有志之士经过这里没有不跪拜流泪的,这实在是百代难得的际遇啊。不这样的话,假使让这五个人保全性命在家中一直生活到老,尽享天年,人人都能够像奴仆一样使唤他们,又怎么能让豪杰们屈身下拜,在墓道上扼腕惋惜,抒发他们有志之士的悲叹呢?所以我和我们同社的诸位先生,惋惜这墓前空有一块石碑,就为它作了这篇碑记,也用以说明死生意义的重大,(即使)一个普通老百姓对于国家也有重要的作用啊。

书评

“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却能够做到“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因此获得了张溥等苏州“贤士大夫”由衷的敬佩,也获得了后世人一代代的感念。 一味宠信乳母客氏及太监魏忠贤,致使魏忠贤专权乱政,荼毒天下。

无节操的文臣武将也纷纷向魏忠贤献媚投靠,从内阁、六部到各省督抚,几乎遍布他的党羽。魏忠贤一手遮天,朝臣呼其为“九千岁”。 歌功颂德阿谀奉承之言沸反盈天。然而面对强暴的势力,他们挺身而出;当押赴刑场,他们意气扬扬,谈笑以死。

阉党专权时,东林党人是其重点打击对象。高攀龙等人固然表现出了可歌可泣的气节,但还有更多士大夫恬不知耻地趋附阉党,士风之败坏让人扼腕。

“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却能够做到“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因此获得了张溥等苏州“贤士大夫”由衷的敬佩,也获得了后世人一代代的感念。

狱中上母书(夏完淳)

原文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于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译文

不孝完淳而今死了!以身体奉献给父亲,不能再以身体来报答母亲了。自从父亲离我而去,悲痛地过去了两个年头。怨恨惨痛越积越深,历尽了艰难辛苦。本来希图重见天日,以报大仇,使死者得到赠恤,生者获得荣耀,向九泉之下的父亲报告我们的成功。无奈上天不保佑我们,把灾祸集中于先朝,一支军队刚一起来,就立即被粉碎。去年的义举,我已自以为非死不可,谁知当时不死,却死于今天!短短地延续了两年的生命,却没有一天得以孝养母亲。以致尊贵的慈母托身于空门,生母则寄生在异姓之家。一门漂泊,活着不能相互依靠,有人死了也不能相互安慰,我今日又奄忽先赴九泉,不孝之罪的深重,连上天都已知晓了。

唉!两位母亲都健在,下面又有妹妹、女儿,家运衰败,并无兄弟。我死了并不足惜,我所哀痛不已的,是家庭的众多人口今后怎么生活。虽然如此,但是,就这样吧!我的身体是父亲遗给我的,我的身体是为国君所用的,为父为君而死,又哪里是辜负两位母亲呢?但尊贵的慈母对我爱护备至,教我学礼习诗,十五年来从未改变,嫡母如此慈爱恩惠,千百年来所少有。大恩未曾报答,使我悲痛到了极点!——现在我只得把尊贵的慈母托付给义融姊,把生母托付给昭南妹了。

我死之后,如果妻子能得到一个遗腹子,那就是家门的幸运。如果不然,千万不要另立后嗣。会稽的大望族至今如此零落已极。节义文章像我父子这样的有几个呢?像西铭先生那样地立一个不肖的后嗣,为旁人所诟骂讥笑,还不如不立为好!唉!天地是无穷无尽的,家族却不可能永远绵延不绝。有一日朝廷中兴重建,那么,我们就能千百年地在庙中接受祭祀、供养,又哪里只是享受麦饭豚蹄,不至成为饿鬼而已呢?如果有人妄言另立后嗣,我与父亲在冥中一定要诛杀这个顽固愚蠢之人,决不饶恕他!

兵戈遍布天地,我死之后,战乱不会有停止之日。两位母亲请好好保重玉体,不要再把我挂在心里。二十年之后,我跟父亲将要扫平北方边境!不要悲伤,不要悲伤!我所嘱托的话,千万不要违背。武功甥是未来大有成就的人物,家里的事都交托他。寒食节和七月十五,以一杯清酒,一盏寒灯来供我,使我不至于成为无人祭祀的饿鬼,我的愿望就已达到了。妻子与我成婚二年以来,贤孝素来为人所深知,武功甥为我好好地看待她,这也是武功甥的渭阳之情!

语无伦次,而这都是将死之时的肺腑之言。悲痛,太悲痛了!但是,人有哪个是不死的呢?贵在死得其所。父亲能成为忠臣,儿子能成为孝子。含笑归天,完成我的分内之事。从佛教的原理来说,一切事物本都未尝生存,我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像破旧的鞋子一样地不足珍惜。我只是为刚正之气所激,因而懂得了天人之理。十七年来只是一场恶梦,报仇在于来世。我的神魂将遨游于天地之间,我对一切都毫无愧怍。

芙蕖(李渔)

原文

芙蕖与草本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花,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旱莲。”则谓非草木不得矣。予夏季倚此为命者,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成说于前人也。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

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皆属过而不问之秋矣。芙蕖则不然。芙蕖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茎叶既生,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

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

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

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

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 予四命之中,此命为最。无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仅凿斗大一池,植数茎以塞责,又时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怠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译文

荷花与其它草本植物似乎有些不同,但也有根没有树,一年生一次,这些特点是相同的。花谱上说:“生长在水中的叫草芙蓉,生长在陆地上的叫旱莲。”就不能不说是草本植物了。我夏天视它为生命,不是故意效仿周敦颐以因袭前人现成的说法,而是因为芙蕖恰如人意的地方不止一样,请让我详细地叙说它。

各种花正当时(惹人注目)的时候,只在花开的那几天,在此以前、以后都属于人们经过它也不过问的时候。芙蕖就不是这样:自从荷钱出水那一天,便把水波点缀得一片碧绿;等到它的茎和叶长出,则又一天一天地高起来,一天比一天好看。有风时就作出飘动摇摆的神态,没风时也呈现出轻盈柔美的风姿。于是,我们在花未开的时候,便先享受了无穷的逸致。等到花苞开花,姿态娇嫩得简直要滴水,(花儿)相继开放,从夏天直开到秋天,这对于花来说是它的本性,对于人来说就是应当得到的享受了。等到花朵凋谢,也可以告诉主人说,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于是又在花蒂下生出莲蓬,蓬中结了果实,一枝枝独自挺立,还像未开的花一样,和翠绿的叶子一起挺然屹立(在水面上),不到白露节下霜的时候,它所擅长的本领不会(呈献)完毕。以上都是说它适于观赏的方面。

适宜鼻子(的地方),那么还有荷叶的清香和荷花特异的香气;(以它来)避暑,暑气就因它而减退;(以它来)纳凉,凉气就因它而产生。

至于它可口的地方,就是莲籽与藕都可以放入盘中,一齐摆上餐桌,使人满口香味芬芳。

只有霜打的枯萎的叶子,七零八落很不好看,好像成了被遗弃的废物;但是把它摘下贮藏起来,又可以一年又一年用来裹东西。

这样看来,芙蕖这种东西,没有一时一刻不适于观赏,没有哪部分哪一点不供家常日用。(它)有五谷的实质而不占有五谷的名义,集中百花的长处而除去它们的短处。种植的利益难道有比它还大的吗?我视为生命的四种花草中,以芙蕖最为宝贵。可惜酷爱了它一生,却不能得到半亩方塘作它容身立足赖以生存的地方。只是挖了个斗大的小池,栽几株敷衍了事,又时常为小池漏水而忧虑,盼望天上降雨来救它,这大概是所说的不善于养生而把它的生命当作野草一样作贱吧。

口技(林嗣环)

原文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一下,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夫叱大儿声,一时齐发,众妙毕备。满坐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

未几,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译文

京城里有个擅长表演口技的人。正赶上有户人家宴请宾客,在大厅的东北角,安放了一座八尺高的屏风,表演口技的艺人坐在屏风里面,里面只放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罢了。众多宾客围绕着屏风而坐。一会儿,只听见屏风里面醒木一拍,全场马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远远地听到幽深的巷子中有狗叫声,就有妇女惊醒后打呵欠和伸懒腰的声音,她的丈夫在说梦话。过了一会儿孩子醒了,大声哭着。丈夫也醒了。妇人抚慰孩子喂奶,孩子含着乳头哭,妇女又轻声哼唱着哄小孩入睡。又有一个大儿子醒了,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在这时候,妇女用手拍孩子的声音,口里哼着哄孩子的声音,孩子边含乳头边哭的声音,大孩子刚醒过来的声音,丈夫责骂大孩子的声音,同时响起,各种声音都模仿得极像。满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不伸长脖子,偏着头看,微笑,心中默默赞叹,认为奇妙极了。

过了一会儿,丈夫打起了呼噜声,妇女拍孩子的声音也渐渐消失。隐隐听到有老鼠作作索索活动的声音,盆子翻倒倾斜,妇女在梦中发出了咳嗽声。宾客们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渐渐端正了坐姿。

忽然有一个人大声呼叫:“起火啦”,丈夫起来大声呼叫,妇人也起来大声呼叫。两个小孩子一齐哭了起来。一会儿,有成百上千人大声呼叫,成百上千的小孩哭叫,成百上千条狗汪汪地叫。其中夹杂着劈里啪啦,房屋倒塌的声音,烈火燃烧物品爆裂的声音,呼呼的风声,千百种声音一齐发出;又夹杂着成百上千人的求救的声音,众人拉塌燃烧着的房屋时一齐用力的呼喊声,抢救东西的声音,救火的声音。凡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有的声音,没有一样没有的。即使一个人有上百只手,每只手有上百个指头,也不能指明其中的任何一种声音来;即使一个人有上百张嘴,每张嘴里有上百条舌头,也不能说清其中一个地方。在这种情况下,宾客们没有一个不变了脸色,离开席位,捋起衣袖,伸出手臂,两腿打着哆嗦,差一点争先恐后地跑了。

忽然醒木一拍,各种声响全部消失了。撤去屏风一看里面,只有一个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罢了。

书评

一次精彩绝伦的口技表演,被作者绘声绘色地记录了下来。至今读之,仍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文章开头,先写口技表演的准备,道具非常简单,一道八尺屏障,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把扇子,一只抚尺,仅此而已。屏障把表演者与听众隔开,听众围坐在屏障外,对表演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表演开始。口技人并不单纯地模仿各种声音,而是用声音表现了一个场景,一个一家人在深夜中渐次醒来的场景。先是妻子被深巷中的狗吠声惊醒,然后唤醒丈夫,不久小儿子醒来大哭,妻子给小儿子喂奶,最后大儿子被吵醒,不满地发出抱怨声。所有这些声音“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堂宾客都听得入了神,以为“妙绝”。

一阵热闹后,一家人又先后睡去。这是表演的第二阶段,夜晚恢复了安静,不过这安静不是一片死寂,仍然能听到轻微的响声,这其中包括丈夫的鼾声、妻子的咳嗽声,还有老鼠活动的声音。刚才全神贯注的宾客,这时候也稍稍得以放松。

紧接着的第三个阶段,则是表演的真正高潮,呈现了一个深夜失火的场景。夫妻二人再次被“火起”的呼喊声惊醒,也跟着呼喊起来,两个孩子被吓醒大哭。越来越多的人被惊醒,越来越多的呼喊声、孩子的哭声还有狗吠声,其中还夹杂着大火燃烧的各种声音,包括东西崩倒的声音、火中爆裂的声音、呼呼的风声;又有人的求救声,以及为了救火拉倒房屋的声音、抢夺的声音、泼水的声音。总之,一场火灾中应该有的声音都有了。没人会相信这仅仅是屏风后面的一个口技表演者能发出来的,于是宾客都误以为是真的发生了火灾,全都变了脸色,离开座位,就要向外奔逃。就在此时,突然间抚尺一拍,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表演戛然而止。撤去屏障,还是那个口技表演者和那几样简单的道具。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游钓台记(郑日奎)

原文

钓台在浙东,汉严先生隐处也。先生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思得一游为快,顾奉檄北上,草草行道中耳。非游也,然以为游,则亦游矣。

舟发自常山,凡三百余里,山水皆有可观。第目之所及,未暇问名,颔之而已。惟诫舟子以过七里滩,必予告。越日,舟行万山中,忽睹云际双峰崭然秀峙,急呼舟子曰:“若非钓台耶?”曰:“然矣!”迫视之,所云两台,实两峰也。台东西峙,相距可数百步,陡起江干,数百仞不肯止。巉岩如高士并立,风致岸然。树多松,疏疏罗植,偃仰离奇各有态;倒影水中,又有如游龙百余,水流波动,势欲飞起。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意当日垂纶,应在是地,固无登峰求鱼之理也。

山既奇秀,境复幽倩,欲舣舟一登,而舟子固持不可。不能强,因致礼焉,遂行。于是足不及游而目游之。俯仰间,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俱至,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则舌游之。顷之,帆行峰转,瞻望弗及矣。返坐舟中,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如振衣最高处,下瞰群山趋列,或秀静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云台诸将相,非不杰然卓立,觉视先生,悉在下风,盖神游之矣。日之夕矣,舟泊前渚。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山中之景何若?”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快矣哉,是游乎!

客或笑谓:“郑子足未出舟中一步,游于何有?”嗟乎,客不闻乎?昔宗少文卧游五岳,孙兴公遥赋天台,皆未尝身历其地。余今所得,较诸二子,不多乎哉?故曰:以为游,则亦游矣。”客曰:“微子言,不及此。虽然,少文之画,兴公之文,盍处一焉,以谢山灵?”余窃愧未之逮也,遂为之记。

译文

钓台在浙江东部,是东汉严子陵先生隐居的地方。先生的风度气节,映照千古,我素来仰慕他。不过这次送公文到北方去,匆匆忙忙走在路上,不是游览。但是当作是游览,就也算是游览了。

我坐船从常山出发,一路总共三百多里,山水都有值得观赏的。但眼睛看到的,来不及问名字,(只有)点头表示赞美罢了。只有叮嘱船夫当船经过七里滩时,一定要告诉我。过了一天,船在群山中航行,忽然看见云端两座山峰挺拔对峙,急忙呼叫船夫说:“这不是钓台吗?”船夫回答说:“这就是了。”迫近细看,人们所说的两台,实际是两座山峰。两台东西对峙,相隔大约几百步,耸立在江边,高几千尺还不止。险峻的山岩就像高士站在一起,神态高傲。山峰上的树多是松树,疏疏落落各处种植,高低奇特各有形态;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水波流动,那样子好像要飞起来。山峰下面,严先生的祠堂就在那里。料想他当日垂钓,应该就在这里,本来就没有登上山峰去钓鱼的道理。

这山既奇特秀丽,环境又幽美,我就想要停船靠岸登上山去,可是船夫坚持不同意。不能勉强他,于是对这山行一个礼,船继续航行。于是我的脚不能够去游览而眼睛去游览了。低头抬头之间,阵阵清风慢慢吹来,说不出名字的香气,从四面山峰传来,那么我的鼻子也游览了。船夫说七里滩水质很好,尝一尝确实是这样,那么我的舌头也游览了。一会儿,随着船行进,山峰转过去,就望不到了。转身坐在船舱中,恍惚间好像离开船登上岸,像拨开草寻找石级,像整顿衣服站在最高处,向下俯瞰,群山排列,非常像东汉云台众位将相,并非不杰出高超,觉得与严先生比较,却都处在下风了,这是我的精神游览了。天色晚了,船停泊在前面沙洲。大家稍为安定,就叫船夫来,用酒慰劳他,详细询问他说:“你曾经登过钓台吗?山中的景色怎么样?”船夫全都能够回答,于是我的耳朵也一并游览了。这次游玩真快乐啊!

有个客人笑着对我说:“您的脚没有走出船中一步,有在哪里游览呢?”唉,客人不曾听说过吗?从前宗少文躺在床上游历五岳,孙兴公在远处作《天台山赋》,都没有亲身到那地方。我现在所得到的,跟这两个人比较,不是显得多了吗?所以说:当作是游览,就也算是游览了。客人说:“虽然是这样,有少文的画,兴公的赋,您为什么不制作一篇文章,来答谢山的神灵呢?”我私下里自愧比不上他们,便写了这篇游记。

书评

作者足未出舟中一步,却能自得其乐,用感官和想象游览,在物我合冥中把握此地精神,获得天人合一的乐趣。

置身于峰顶吹来的风中。山间草木微涩而清新的气息弥散开来。舟边的江水清澈醇厚,足以泡茶。一切都秀美、舒适、心旷神怡,自然兴发人无尽的神游和想象。

如此独立的人格、洞察的智慧、仁厚的品格,博得了君主的尊重,甚至维护。这般境界使人们在千年以后想见其人,仍然敬慕不已。范仲淹就曾盛赞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作者也能在双峰秀峙中感知傲岸,在清风山香间感知满足,在游鱼水波中感知洒脱,在局促的游历中感知精神的自由。

醉书斋记(郑日奎)

原文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书架书筲各四,古今籍在焉。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磨及丹铅,饱饮墨以俟。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倾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有时或歌或叹,或笑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家人瞷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责后乃不复持至。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余应诺。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及就食,仍夹一册与俱,且啖且阅,羹炙虽寒,或且变味,亦不觉也。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夜坐漏常午,顾童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

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盖余性既严急,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急缓不更问,一故仓卒不得白。而家中盐米诸琐物,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是以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饮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吾亦惟坐视君沉湎耳,不能赞成君谋。”余怅然久之,因思余于书,诚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译文

在堂屋左侧收拾干净一间屋子作为书斋,明亮的窗户,洁白的墙壁,很安静。摆放了两个几案,一个放笔墨,一个放置香炉茶碗竿。一张竹床,用来坐;一张木榻,用来躺卧。还摆放了书架和书筒各四个,古今的书籍都存放在里边。琴、磬和麈尾等各种什物,也都交错摆放在旁边。

早晨刚起床,就不戴帽子拂去几案上的灰尘,把水倒进砚台里面,研磨好墨和丹砂、铅粉,将笔蘸饱满做好准备。随意抽出一卷书,靠坐在案边读起来。一会儿读到自己有领悟的地方,就提笔在纸上尽情批注,书上的字迹大半因此而看不清楚了。有时候唱起歌来,有时候发出感叹;有时候大笑,有时候哭泣;有时候生气痛骂,有时候郁闷得要死;有时候大声叫嚷口称痛快,有时候连连惊叹感到诧异;有时候躺着静静思考,有时候起身一阵乱跑。

看见这些情景的仆人都感到害怕惊讶,猜不出我是什么意思,于是偷偷地议论,等到我渐渐平静下来,才散开离去。婢女送来酒和茶,都记不得端来喝。有时候不小心碰到,打翻后弄湿了书本,就很生气地责骂,后来就不再端来了。有时候过了时间我还没有吃饭,也没有人敢上前请我去吃。只有妻子有时通过过门帘观察我,找到间隙才走进来,说:“时间已经是正午了,可以吃饭了吗?”我答应了。妻子出去后,又忘掉了。汤、肉都凉了,多次拿去重新加热等着我去吃。等到去吃饭仍然带着一本书一道前往,边吃边看,汤和肉即使凉了,或者味道都快变了,也不察觉。甚至有时误用一双筷子在读的书上乱点画,过了许久才醒悟过来不是笔,妻子及婢女们没有不偷着笑的。晚上坐着读书常常到午夜,回头看仆人,没有人在旁边,一会儿身边鼾声震响,起身一看,他们都散乱地睡在地上了。有客人前来看望我,名帖送进来后,碰上我正在较举书籍,没有立即出去见面。客人等久了,就非常生气责骂起来,或者要回他的名帖,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的性格严厉急躁,家里的人禀告事情时间不恰当,就大声呵斥并把他赶出去,而事情的紧急舒缓不再追问,因此匆忙之中没能告诉我。家里的盐米等琐碎事务,都是妻子掌管,很有秩序,因此我没有什么顾忌和忧虑,读书的嗜好越来越怪僻。

有一天我忽然自己悔悟了,打算发誓戒掉它,就同妻子商量。妻子笑着说:“你不会是仿效刘伶戒酒的方法,只不过是要骗得我的酒肉,弥补五脏的辛劳吧?我也文能坐看着你沉湎在书中,不能够帮助你实现你的打算。,’我很失望,不高兴了很久,于是想到我对书,确实同刘伶对酒没有区别,正担心刚发誓随即就要违背;况且我嗜好的是文字,不仍然比沉溺于女色好吗?于是笑着回答她说:“像你说的那样也是很好的,只是做李白和周太常的妻子不容易啊!”于是不再立即戒除,而是采用她的语意来为我的书斋起名,叫做醉书。

梅花岭记(全祖望)

原文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朝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岩、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译文

顺治二年四月,江都被包围,情况很危急,督师扬州的宰相史可法知道局势难以挽救,就召集众将告诉他们:“我发誓与此城一起殉难,但仓促之中我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而死,谁能到时帮助我完成大节呢?”副将军史德威慷慨地应允。史可法高兴地说:“我还没有儿子,你应当以同姓的身份做我的后嗣,我要写信给母亲,将你列入族谱的孙辈之中。”
  
二十五日城陷落了,史可法拔刀要自杀,将军们果然争着上前抱住,史可法大声呼唤:“德威!”德威流着眼泪而不忍拿刀,于是史可法被将军们簇拥着走了,到小东门,清军的兵士象树林般密密麻麻地来到,兵马副统帅马鸣騄、扬州太守任民育、以及众将如都督刘肇基等都死了。史可法就瞪大眼睛对敌人说:“我就是史阁部。”于是他就被抓住并带到南门,和硕豫亲王用“先生”来称呼他,劝他投降,史可法大骂敌人而被杀。当初史可法曾留下遗言:“我死后,应把我葬在梅花岭上。”到此时,史德威找他的尸骨却找不到,就把他的衣帽葬了。
  
有人说:“当城被攻破时,有人亲眼看到史可法穿着青衣戴着黑帽,骑着白马出了天宁门投江而死,未曾死在城里。”自从有了这一说法,在长江南北两岸,都传说史可法没有死。不久,英山霍山的抗敌义军迅猛发展,都假托史可法的名义,好象陈胜托称项燕之名一样。苏州孙兆奎因起兵失败,被押送到南京,经略洪承畴过去同他有过交往,问他:“先生在军队里,可详细知道原来扬州的宰相史公是真死了呢?还是没死呢?”孙公回答道:“经略从北方来,可详细知道原在松山殉难的统帅洪公是真死了呢?还是没死呢?”洪承畴大怒,急忙喊叫部下推出杀了他。可叹啊,那些讲神仙的奇诡荒诞的说法,说颜真卿太师因尸解而成仙,文天祥少保也因悟得“大光明法”而解脱升仙,其实并没有死;他们不知道忠义是圣贤立身的根本准则,那种刚正之气异常充沛,长久留存于天地之间。何必用解脱成仙和在世为人的面目出现?那些关于神仙的说法,正如所谓的画蛇添足。但就史可法的遗体来说,却是不能找到了!百年之后的今天,我登到梅花岭上,同游客讲述史可法的遗言,没有一人不泪下如雨,想象当时围城的情景,这就是忠烈的面貌,仿佛可以看到一样,这是不必去追问他是否真的脱离人世而成仙,更何况假托他没死的名义的那些人呢?

史可法的墳墓旁还有镇江姓钱的烈女之墓,也是乙酉那年在扬州,计五次自杀才得死去,自杀时告诉父母要将自己火化,不要将尸骨留在这污秽的土地,扬州人就把她葬在这里。江西人王猷定、陕西人黄遵岩、广东人屈大均曾为她作传、撰铭、写哀词。但还有未能全被表彰出来的:我听说史可法的兄弟从翰林学士史可程以下,还有好几人,后来都到江都祭扫史可法墓。正逢英山霍山义军失败,捉到了托名而假冒史可法的人,清兵的大将把他押送到江都,下令让史氏门中的男子和妇女都来辨认,这时史可法的第八个弟弟已死,他的夫人年轻漂亮,为他守节,也出来看这个托名者,大将军看上了她的美色,想强迫娶她,夫人自杀而死。当时因为她出于大将所逼,人们慑于势而不敢表彰她。可叹啊,史可法曾痛恨史可程在北京为官之时,政党国家沦亡之际,不能保持节操,而写奏章谴责他,怎会知道在自己死后,竟然有弟媳妇以女子之身继承夫兄所留下的光明业绩呢?梅花象雪,芬香而不染尘埃,将来如果有人修建忠烈祠,马鸣禄副使等想必要列入从祀的位置,还应当另外建一室来祭祀夫人,再附上烈女一辈。

八大山人传(邵长衡)

原文

八大山人者,故前明宗室,为诸生,世居南昌。弱冠遭变,弃家遁奉新山中,剃发为僧。不数年,竖拂称宗师。

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常百余人。临川令胡君亦堂闻其名,延之官舍。年余,竟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还会城。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识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能自成家;狂草颇怪伟。亦喜画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翛然无画家町畦。人得之,争藏以为重。饮酒不能尽二升,然喜饮。贫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饮,辄往;往饮,辄醉。

一日,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之戏,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欷觑泣下。

予客南昌,雅慕山人,属北竺澹公期山人就寺相见。至日大风雨,予意山人必不出。顷之,澹公持寸札曰:“山人侵蚤已至。”予惊喜趣乎笋舆,冒雨行相见,握手熟视大笑。夜宿寺中剪烛谈,山人若痒不自禁,辄作手语势。已乃索笔书几上相酬答,烛见跋④不倦。

译文

八大山人,是前代明朝的宗室,获得生员的资格,世代居住在南昌。年轻时遭遇变故,抛开家逃到奉新县的山中.剃发做了僧人。没过几年,手持佛尘被称为高僧。

(八大山人)住在山中二十年,跟随他学习的经常有一百多人。临川县令胡亦堂听说他的名声,请他到官衙。一年多后,他恍惚不得意,于是发作疯病,忽而大笑,忽而整日痛哭。一天晚上,撕裂了自己的僧服,焚毁它,跑回了会城(南昌)。他独自在集市中徘徊,常常戴着旧布帽,披看破长袍,鞋子破烂,露出脚跟,甩着袖子,像跳舞一样轻快地行走。市中的人跟着观看嘲笑他,没有人认得出他。他的侄子认出了他,就留他住在自己家。很长时间,病才好了。

山人擅长书法,行楷学习大令(王献之)、鲁公(颜真卿),能够自成一家;写的狂草非常怪异而有气势。也喜欢画水圣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野鸭),自由自在而不受画家规矩的约束。人们得到了他的画都争着收藏,把它看得很贵重。他喝酒不能喝完二升,但是喜欢饮酒。贫困的读书人或市井中屠杀牲畜、卖酒水的人,邀请他喝酒,他就去;每次去喝酒总是喝醉。

一天,他忽然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哑”字,从此对人不说一句话,然而喜欢笑,并且更喜欢喝酒了。有人请他喝酒,他就缩着脖子,拍着手掌“哑哑”地笑。又喜欢游戏猜拳,赌酒胜了就“哑哑”地笑,输得多了就用拳打胜者的后背.笑声更加“哑哑”地不可停止,喝醉了就常常叹息落泪。

我客居南昌,非常仰慕八大山人,就嘱托北竺澹公约山人前往山寺相见,到这一天,大风下大雨,我料想山人一定不会出门。不一会儿,澹公拿着短信说:“山人天刚亮就已经到了。”我又惊又喜,急忙上了一顶竹轿,冒着雨前去见他,握着手仔细对视大笑。夜里在山中住宿,点烛交谈,八大山人犹如身体发痒忍不住地想要与人交流,就借助手势进行表达。随后竟然索要笔在桌上写字来酬答我,直到蜡烛燃尽露出烛根也不知疲倦。

我认为:世上认识八大山人的人很多,但竟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山人心中情感愤激郁结,另有无法自我排遣的缘故,如同巨石阻挡了泉水,如同湿絮阻遏了烈火,没有什么办法,就忽狂忽哑,依稀有玩世的态度,而有的人看待他,说是狂士,说是高人,他们对山人的了解真是太浅了呀!可悲啊!

文评

有的被贫困匮乏的生活所折磨,有的因探求生命的意义而苦恼,有的为超前的艺术创造不被时人理解而孤独。他的疯癫,更像是内心的痛苦长久积郁后的爆发,大哭大笑,大吼大叫,公共场合歌之舞之,“一日之间,颠态百出”。疯癫,也让他在艺术上有了惊世骇俗的突破。醉后见纸笔便会欣然泼墨,狂呼大叫,数十幅立就;而醒时,即便以黄金百镒相求也略不相顾。

祭妹文(袁枚)

原文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译文

唉!你生在浙江,却葬在此地,远离我们的故乡七百里了;当时你即使做梦、幻想,也怎会知道这里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你因为坚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嫁了一个品德败坏的丈夫而被遗弃,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虽然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连累你到这种地步,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我幼年时跟从老师诵读四书五经,你同我并肩坐在一起,爱听那些古人的节义故事;一旦长大成人,你立即亲身来实践。唉!要是你不懂得经书,也许未必会像这样苦守贞节。

我捉蟋蟀,你紧跟我捋袖伸臂,抢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们。今天我收殓你的尸体,给你安葬,而当年的种种情景,却一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九岁时,在书房里休息,你梳着两个发髻,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进来,共同温习《诗经》中的《缁衣》一章;刚好老师开门进来,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不禁微笑起来,连声“啧啧”称赞。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还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去广西,你牵住我的衣裳,悲伤痛哭。过了三年,我考中进士,衣锦还乡,你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一家人瞪着眼相视而笑,记不得当时话是从哪里说起,大概是说了些在京城考进士的经过情况以及报信人来得早、晚等等吧。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却。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想起来,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却又不见了。我后悔当时没有把这些儿时的情状,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下来;然而你已不在人间了,那么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儿童时代可以重新来过,也没有人来为它们对照证实的了。

你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书事务,期待你去办理。我曾经以为妇女中很少明白经书的意义、熟识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并非不够温柔和顺,但在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从你回家后,虽然我为你而悲伤,对我自己来说却很高兴。我又比你年长四岁,或许像世间通常那样年长的先死,那就可以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你;却没有想到你比我先离开人世!

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听、探望病情,减轻一分就高兴,加重一分就担忧。后来虽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半卧半起,感到没有什么好取乐消遣;你来到我的床前,讲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惊奇的故事,给我带来一些欢乐。唉!自今以后,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从哪里去呼唤你呢?

你的病,我相信医师的话以为不要紧,所以才远游去扬州。你又怕我心中忧虑,不让别人来给我报信。直到病已垂危时,母亲问你:“盼望哥哥回来吗?”,你才勉强答应说:“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梦见你来诀别,心知这是不吉祥的,急忙飞舟渡江赶回家。果然,我于未时到家,而你已在辰时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余温,一只眼睛还未闭紧,大概你还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我回来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诀别,那我怎么肯离家远游呢?即使出外,也还有多少心里话要让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则就没有相见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见到你;而死后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以及能相见还是不能相见,终究是难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么我将终身抱着这无穷的遗恨,天啊!人啊!竟然这样完了吗!

你的诗,我已经付印了;你的女儿,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写了传记;只有你的墓穴,还没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坟墓在杭州,但是江广河深,势难将你归葬到祖坟,所以请示母亲的意见而把你安葬在这里,以便于祭奠扫墓。在你的墓傍,葬着你的女儿阿印,在下面还有两个坟墓,一个是父亲的侍妾朱氏,一个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旷辽阔,朝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西望面向着栖霞山;风风雨雨,清晨黄昏,你这个羁留在异乡的精魂有了伴侣,当不致于感到孤独寂寞。可怜的是,我自从戊寅年读了你写的哭侄诗后,至今没有儿子;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在你死后出生,才只有一周岁。我虽因母亲健全而不敢说自己老,但齿牙摇动,头发已秃,自己心里知道,在这人世间尚能活几天?阿品弟远在河南为官,也没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后由谁来埋葬呢?你如果死后有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后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听不到你回话,祭你又看不到你来享食。纸钱的灰烬飞扬着,北风在旷野里显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连连回过头来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书评

亲人的离世使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瞬间纷纷涌上心头。那些曾让人感动、愧疚、后悔的瞬间井喷似的络绎奔涌而来,无法招架。像是一种自我折磨,明知越回忆越忧伤,却忍不住还会去想,仿佛要用回忆来填补亲人离世的空白,在精神上感知他们依然存在。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越是美好生命的消逝,越显出命运的残酷和悲剧。

像一场战争、一阵飓风、一次毁灭性的地震,充满强烈的不安全感。所以祭文最后,作者对未来充满了忧惧,“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声声呐喊,痛彻心扉!

左忠毅公逸事(方苞)

原文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日:“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壮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日:“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译文

先父曾经说过:同乡前辈左忠毅公任京城地区学政时,有一天,刮风下雪,天气特别冷,他带着几个骑马的随从,改装出行,走进一座古寺。厢房里有个书生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的一篇)文章刚写好草稿。左公看完了,就脱下貂皮外衣给他盖上,并替他关上门。左公向寺里的和尚询问,却原来是史可法。等到考试时,差役喊到史可法的名字,左公惊喜地注视着他,等到他呈上考卷,左公就当面批为第一名,还召他进入内室,让他拜见夫人,说:“我的几个儿子平庸无能,将来能继承我的志向和事业的,只有这个学生啊。”到左公被关进东厂监狱时,史可法整天守候在狱门外。逆阉魏忠贤对监狱防备监视很严,即使左家的仆人也不能近边。过了很久,史可法听说左公遭了炮烙酷刑,早晚将要死去,便拿了五十两银子,哭泣着跟狱卒商量探监的办法,狱卒被他感动了。有一天,狱卒让史可法换上破旧衣服和草鞋,背了个竹筐,手拿着长鑱,装作打扫垃圾的人,把他领进监狱。(狱卒)悄悄地指着左公所在的地方。只见左公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墙,脸庞、额头都烧得焦烂,辨认不出(原来的面貌),从左膝盖以下,筋骨全都脱落了。史可法上前跪下,抱着左公的膝盖低声哭泣。左公辨出史可法的声音,可是眼睛睁不开,就使劲地抬起手臂,用指头拨开眼皮,目光像火炬一样明亮,生气地说:“没用的奴才!这是什么地方,你却到这里来!国事败坏到这个地步,我老头子已经完了,你又轻身而不明大义,国家大事谁能支撑呢?还不快走,不要等奸贼们构成罪名来陷害你,我现在就打死你!”说着就摸起地上的刑具作出投击的样子。史可法闭口不敢出声,快步走了出来。后来他常常流着眼泪对别人讲述这件事,说:“我老师的肺肝,都是铁石铸造的啊!”

崇祯末年,“流贼”张献忠在蕲州、黄州、潜山、桐城一带出没,史公以凤庐道员的身份奉命守御风阳、庐州一带。每逢有警报,他总是一连几个月不进寝室睡觉,让将士们轮换休息,自己却坐在帐幕外。他选择十个身强力壮的兵士,(每次)叫两个蹲坐着,自己背靠着他们,每过一更,就(让他们)轮换一次。每当严寒的夜晚,他一站起来,抖抖衣裳,铠甲上的冰霜散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有人劝他稍微休息一下,史公说:“我对上怕辜负了朝廷,对下怕对不起我的老师啊。”

史公领兵作战期间,往来经过桐城,一定亲自到左公府上,问候太公、太母安好,到堂上拜见夫人。

我的同族老前辈涂山,是左公的女婿,与先父友好,他说(左公在)监狱中讲的话,是亲自从史公那里听到的。

书评

左忠毅公最终冤死狱中,为国捐躯,但他坚贞自持的风操、爱才爱国的气度在史可法身上得到延续。史公刚健有为的带兵风格、“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的自我勖励,对先师家属的礼敬,都是对左师教诲的深深回报。

全文细节生动,富于文学性,文题又为“逸事”,似小说家言,因而作者在末段以严谨的态度交代史料由来,以映衬左忠毅公令人肃然起敬的人格形象。

方苞是“桐城派”创始人,提倡“言有物,言有序”的“义法说”,行文风格严谨雅洁,《左忠毅公逸事》正是其最著名的代表作。


续文见下篇:诗文:《中国古文·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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