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这里

  我见到了池沉远。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整个人陷入窗外沉静的月光里,半边脸落入阴影,另半边脸覆满飘摇的光斑。

  他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里的魔方。那一刻的时光特别冗长,我似乎看到了一条河,从遥远的地方流淌过来,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潮水拍打在岩石上,花朵软绵绵的开在岸边。

  我叫了一声:沉远。他便转过头来看我。

  后来那么多年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画面,胸腔泛起的细碎的疼痛感那么真实,不堪与狼狈,思念与热切,那么多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疯狂的冲击着我灵魂的最深处。

  彼时我穿不合身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那双肮脏破旧的球鞋,乱糟糟的头发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我提着陈旧的行李箱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端时尚的大楼里与他对望。

  像是一个看不见希望的梦境,在一片遥远国度的高地上,我只是沉默着俯瞰这个苍穹的高远,那些流转在温吞空气里愈发变得锃亮的回忆,被晶凉的月光拉的纤长纤长。

  我望着他渐渐皱起眉,然后带着一丝歉意,眯起眼睛冲我笑笑:

  请问你是?

  宁澜说,这里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这里的楼厦比卫冈的山峰还要高,这里的夜晚比卫冈的日光还要明亮,宁澜还说,池沉远在这里,这座与卫冈隔着千山万水的城市,那个我思念了整整四年时光的男子,他在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一个人离开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坐火车,坐汽车,一路艰辛辗转奔波,这座以光速发展的城市给了我太多的惊艳,它确实美丽让人沉醉,所以就连池沉远这样清冽的男子,也会深陷在这样的纸醉金迷里,忘了卫冈,忘了洛白白。

  所以宁澜在我离开卫冈之前对我说,白白,我不知道你现在唤他,他还回不回的来。

  江一舟的出现打断我的思路,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我抬眼看他,他便扬眉冲我笑笑。江一舟很会笑,他的笑剧烈而直接,是盛夏最好的时光,带着让人无法躲避的年轻。

  我想起那个让我溃不成军的夜晚,在天娱大厦的十七楼,池沉远走后,我坐在冰冷白净的地板上,满心满眼都是空白。

  我没有想过退路,是我太过天真,我不愿意去相信一个参与我生命十几年的绵长岁月的人会凉薄至此,我不知道再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里身无分文的我,余下的路该怎么走。

  江一舟便是在这时出现的,他蹲在我面前,捡起我掉在地上的身份证:洛白白?你叫洛白白?他又看了我一眼问我,可是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白?

  我伸手重重的夺过身份证,抬眼那么用力的瞪他,紧紧抿着的唇不住的颤抖,然后毫无征兆的从眼眶里涌现出大团大团的液体。

  后来江一舟告诉我,他说,洛白白,我混迹娱乐圈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漂亮女孩子的哭戏,后来才明白这就是现实与偶像剧的差距。你瞧瞧人家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儿,在看看你的狂风暴雨,白白,不可爱,真的,你太不可爱了。

  确实,江一舟当时的表情就像是被狂风暴雨砸中了的样子,但他毕竟见过世面,可不会像个青涩少年,面对女孩子眼泪会手足无措。

  他只是平静的挑了挑眉,然后直接坐在地上,掏出打火机,低头点了根烟,就那么看着我。

  我低着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泣,响彻在稀薄的暮色中,直到感觉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的时候,我才哑着嗓子问他,我说,先生,你能不能收留我,你放心,等我找到工作有了钱,我会把房费付给你。

  他吐了口烟圈,又笑了好久,抬眼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我喜欢美女啊。”

  “啊?”

  他弹了弹身上的烟灰,从地上站起来朝我耸了耸肩绕过了我,完全一副不想摊上麻烦的样子。

  然后,再过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后,江一舟折返回来将我从地上拖起来,拧着眉黑着一张脸:“走走走!”

  很少有这样深长的睡眠,夹杂着一个个零散的梦境。

  梦里我站在卫冈一望无尽的风里,看着载着池沉远的黑色轿车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里。那天的池沉远穿着深蓝色的衬衫,头发剃的短短的,俊朗的面孔在黄昏的光影里细化出柔和的轮廓,他说,白白,等我回来。

  这是四年前池沉远离开卫冈的模样。

  时光再往前推两年,池沉远十八岁,爷爷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固执的拿出自己几年的积蓄要给他办成人礼,这是卫冈的孩子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好多好多的人,晚饭过后,池沉远坐在人群里耐着性子听村里长辈们的说教,他们笑着调侃他,我们沉远长大啦,是时候该娶个媳妇咯。他垂着眼,脸上是温和的笑,大人们不肯放过他,一个劲的问他,有没有看对眼的姑娘。在这样愈发尴尬的空气里,他透过人群向我望来,他说,那我娶白白做我媳妇儿。

  爷爷便笑了,他摇摇头说,不行的,沉远这样俊俏怎么能给我们白白这个丑丫头糟蹋。

  我听后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做了一个这辈子最愚蠢的声明:胡说!我洛白白是我们卫冈最漂亮的姑娘!

  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我因为递送一份文件而晚了,回公司的时候人都出去吃午饭了。

  这是我在天娱工作的第三个月,我没有回卫冈,而是在江一舟的安排下进了天娱公司做他的助手。

  三个月来,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再也不会犯那些低级错误,在有一次将江一舟在当天晚上参加节目的提示条丢进碎纸机被他扔进厕所剥夺吃饭权利后我就放乖了,也深刻明白了,那个放在公司饮水机旁的机器不是打印机,它只是碎纸机。

  然后在这里,每天都会看到许多许多漂亮的人们,我知道,他们是大明星,架子大脾气臭,跟江一舟一样,是我不能得罪的。

  还有池沉远。

  后来我渐渐了解到,零零碎碎关于他的一些,包括他的贪玩,他的不务正业,他喜欢刺激危险的东西,他有许多陪他花钱的人,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女朋友,他大概过的很快乐。

  他很少来公司,所以我很少见到他,难得今天来公司,却是被我撞见他同董事长父亲的激烈争吵。

  这场争吵最后以董事长拂袖而去告终,董事长走后,池沉远一把拉出躲在门后的我。偷听被抓到真的是一件尴尬的事,所以我低下头紧紧闭起眼睛,然后用近乎蚊呐的声音说:“你不用紧张,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后来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老子教育儿子不要整天不务正业,让他来公司上班什么的,儿子不愿意而后发生的争吵。

  池沉远的脸色在由白转蓝然后到紫最后沉沉的黑下来的时候,他抬脚踹碎了一旁的茶几。然后在一声巨大的响声后,我分明看见他被粘稠血液濡湿的裤腿。

  那一刻我慌乱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一个你为他受尽辛苦也甘之如饴的人,一个无论他多冷漠多自私对你多无情,你也不忍心去责怪的人。

  你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负气而任性的伤害自己,你真的无能为力。

 

  然后我捂住嘴,突然就哭起来了。

  在我应下江一舟“钟点工的工作都由我来做,照顾他的宝贝阿拉斯加每天替它洗澡一次遛弯儿一次”等所有过分条件后,他才极不情愿的开着车带我去医院,看望池沉远。

  他向来看不惯池沉远,因为在他眼里,池沉远是骄傲自大的纨绔子弟,挥霍无度且游手好闲。然后又粗略了解了我和池沉远之间的事后,他用了一个极其轻蔑的词:rubbish。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来照顾他,可是我总不放心,我记得,以前在卫冈的时候,他生病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爷爷就会为他做南瓜饼,这是我记忆里他唯一爱吃的东西。

  所以在我打开我的便当盒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他灰褐色的瞳孔里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他半天没有动作,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人一把推开我的饭盒,我眼睁睁的看着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南瓜饼,在这座医院最昂贵的VIP病房里散了一地。

  女人撇了撇嘴,她说:你怎么会给我儿子吃这种脏兮兮的东西。

  我就怔在了那里。

  你有过那种狼狈到绝望的感觉么。那种你所有单纯的美好的祈愿一并覆灭了的感觉。然后再也看不见未来,也看不见希望。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眶泛起一圈红,又退下去,很快又再度红了起来。自始至终,池沉远一直沉默着。

  最后江一舟实在看不下去了,拉起我就往外走。他说,白白,你真傻,他离开那个破地方四年多,他变成什么样了你知道么,他原来什么样我不知道,可你看看现在的他,去一趟西餐厅就是你一个月的伙食费,一件衬衫就够你一年忙活的了,他有钱有势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还惦记着什么?哦,青梅竹马,哦,纯情小初恋,洛白白我告诉你,你的存在就是他过去贫穷卑微的象征,所以他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你就……

  啪。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扇了一个耳光,我掉头就走,他愣了片刻才气急败坏的在我身后吼起来,洛白白,你不要后悔!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追上来。那天我走了很多的,很长的,很远的路,直到这座城市从灰蒙蒙的白色到五光十色。我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我第一次见到池沉远的样子,他那么小,穿着白色干净的衬衫配上十分洋气的背带牛仔裤,在四月的阳光里,那么猛烈而汹涌的嵌入我的眼底。那年他才八岁,我六岁,爷爷说他可能要在咱们家呆上一阵子,于是我就真的以为他只会待几天,所以我野蛮的扒下他漂亮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然后爷爷满村子的追打我。

  我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待,就是十二年。

  我曾一直认为沉远你身上有不同于别人的光芒,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喜欢才赋予你的耀眼。我希望你能站在一定的高度,希望你能够成为符合身边众人期待的模样。沉远,你要知道,我比谁都希望,你幸福啊。

  然后在你走了那样遥远的距离后,能回头看我一眼。

  天亮的时候,我回到了江一舟的公寓。

  他似乎很疲惫,斜靠在沙发上,眼圈处有淡淡的青色,他冷眼看着我拖出一个大大的皮箱,将衣物一件一件往里边放。

  然后我走到他面前,语气软了下来,我说,谢谢你,江一舟。

  他冷笑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汲着拖鞋走进卧室重重的带上了门:“洛白白,你走的时候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扔掉。”

  然后在我提着垃圾袋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神色阴沉的从房间里冲出来,拦在我面前,他语气恶劣,蛮不讲理:“洛白白,你还想走?你欠了我多少东西你说,不说房费伙食费吧, 你看你从头到尾哪一件东西不是我花钱花心思买的?”他的脸微微涨红:“你要走是吧?那你把我买的东西还给我!这衣服这裤子鞋子,还有你那内衣内裤都是老子买的,你都给我脱下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通红,指着他:你!你!你!气的舌头打结,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看着我气结的样子,笑了笑:“怎么,脱不下来了?那也成,把箱子给我,你去做饭,老子饿了!”说着一把抢过我的行李箱,推着我进了厨房。

  我没走成,那天也没去公司,睡了一天,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我起来喝水。转身的时候,透过月光,我看见江一舟坐在沙发上,他向我招手:“白白,过来。”

  我坐在他的身旁,面前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我想起身回房的时候,他才开口:“白白,我要抱你咯。”说着便倾上前那么用力的拥住我,我感受到他喉咙里吐出来的滚烫的气息,他说白白,我要让你和那些骄傲的女孩子一样,每一天,每一天,都拥有自己的欢愉。我要让你不那么胆怯,不那么隐忍,无论在多难堪的处境中,也还有奔跑和微笑的勇气。

  他将脸埋进我的头发里,他说,白白,我要让你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里,天黑的越来越快,五点多钟的街角就已经亮起暖黄色的灯火。然后在某天下班的时间里,收下江一舟一大捧玫瑰后,正式确认恋人的关系。

  江一舟是个很有情调的人,他经常开车带我去外边吃饭,然后将包间布置得浪漫而别致。他送我许多昂贵的礼物,也会说许多许多甜言蜜语,在晚饭后牵着我的手走很长很长的路。

  日子不愠不火,温和的让我几乎都要忘掉池沉远带给我的不堪与伤害,直到在公司年底的晚会又看到他。

  江一舟向来不参加这种晚会,而我又和同事不太熟,所以晚会一开始我就从大厅里出来了,然后在寂静的走廊尽头,我看到了池沉远。

  用脚趾都能猜到,他一定是被董事长强行带过来的,穿一身十分正式的西装,站在落地窗前低着头,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听到动静向我看过来,我承认,在他目光与我在空气里对接的那一瞬,我的内心还是悸动了一下。

  他冲我笑笑,是你啊。

  我特别不争气,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无论池沉远对我做了有多严重多不能原谅的事,只要他像这样温和的对我笑笑,我就心软了,我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走到他身边问他,你腿上的伤都好了么?

  嗯,好了。

  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谧。

  “我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他突然开口道,我望着他的神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寂寂的沉下去。

  “我总是梦见她,然后第二天醒过来又不记得梦里发生的事。”

  他转过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他说:“白白,我好想,把她弄丢了呢。”

  远处有人放了烟火,在一片盛大的欢呼声中,跨年的钟声缓慢而沉重的响起。他抬头望着满天的烟火,绚丽的火花将他的脸照得异常清晰,我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地,渐渐地红了眼眶。

  那是三月初,天气依旧很冷。

  我从睡梦中惊醒,忽然想起今天是池沉远的葬礼。然后起床,穿衣,洗漱。早晨八点多钟的样子,江一舟开车带我去参加葬礼。

  路上我透过车窗,看见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参加葬礼的人很多,他们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撑一把黑色的伞,他们在哭,湿漉漉的眼睛像外面下起的小雨。

  我望见了中间那张巨幅照片,黑白的,相片里的男子在望着我笑,于是我也笑,于是我看不见周围的人了。沉远啊,我只看的见你,你是善良的男子,你怎么会冷漠,你怎么自私呢?你才不是这样的人,你只是生病了呀,你是真的都不记得了。

  功能性记忆细胞丧失症,病情缓慢持续恶化,记忆力逐渐衰退,记忆细胞逐渐死亡。每一天早晨,你睁开眼睛,你渐渐失去曾经的记忆,十年前的,五年前的,四年前的。

  你不是不想来公司上班,你只是记不太清那么紧密的流程。

  你不是爱玩那些刺激危险的游戏,你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一点一点拖慢记忆衰退的脚步。

  然后你在一个深夜开车上了高速与朋友飙车,与迎面而来的货车相撞。

  我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

  我总是梦见她,然后第二天醒过来又不记得梦里发生的事。

  白白,我好像,把她弄丢了呢。

尾声

  一四年六月,我买了车票,决定回卫冈。

  火车站人山人海,恍惚间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着江一舟穿过层层人群,来到我身边,他额头上沁出许多细小的汗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忙。他说白白,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的错。

  他那样焦急,说话语无伦次,他说:“我确实一开始就知道池沉远的病情,我知道不该瞒着你,我知道这么做很卑鄙。可是白白,我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女孩,我,我……”

  他还没说完,便被一大群人围住,他们疯狂的尖叫着喊他的名字,让他签名,让他合照,我们被人群隔在两边,他向我张望着,目光那样急切,我转过了身,不再看他,任凭身后如何喧闹,任凭他如何喊我的名字,我都没有回头。

  回到卫冈的生活同以前一样,宁澜出去打工了,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我告诉爷爷说池沉远过得很好,只是他很忙,暂时回不来。

  我开始重复不断的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六七年前的光景,那时所有的伤害都没有登台,他们都还没有去到很远的地方。

  池沉远坐在人群里,耐心的听长辈们说教,大人们不停地问他有没有什么看对眼的姑娘,他透过人群向我望来,他说,那我娶白白做我媳妇儿。

  然后是耀眼的星辰,是遥远的夜晚。

  ——是如何用力挽留,也回不去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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