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银哥 你在他乡还好吗

(一)

四月,又是一季杨梅花开。说起杨梅便会想起银哥,因为杨梅树其实是银哥家的,我爸爸知青下乡落户老家,与银哥屋檐隔三尺做了三十几年的邻居。

杨梅树在我们老家那是稀有果木树,全村也就这一株。如果他还一直留在老家,杨梅树也不会被砍阀盗走。这个时候,或者他也会笑着对着前来看杨梅花的小孩儿小媳妇说:“莫要宝里宝气仰起脑壳望了,杨梅开花看不到的,我都没看过呢!”一如我小时候住在杨梅树旁亦从未看过杨梅花开,总是和妹妹闻着那淡淡的清香不甘心地仰望大伞般的葱郁浓绿,极力想寻出只在想像中成形过的花影时,银哥就是那样笑我们。

银哥家只有他和他父亲,他比我大十二三岁的样子。我称他为哥,称他父亲为伯伯,他叫我爸为哥,应该叫叔的呀,叫我奶奶为婶,应该喊奶奶的呀,现在想来是叫错了辈份哦。当年打小起就是那么叫着的,没觉着有啥不妥。两家的关系实在是太好,亲如一家,怎么样都妥,还在乎一个称谓?

记忆中,银哥家就只三间土砖屋,好大一块的土砖砌成,且有几个地方还有大窟窿。土砖盖屋可是比土墙屋建造成本更低,一般是盖杂屋牛栏猪圈才会用,虽是贫困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但在全村也如那棵杨梅树,仅止一家。

银哥,我记得事起他就是大人了,且瞎了一只眼睛,但这只眼一样是睁着的,并不似天生的瞎子那样闭着,只是眼球颜色是灰的。听说是小时候捡炮竹玩给炸的,不敢想像那样一幕和那份疼痛。唉,生下来几个月娘就改嫁的的孩子注定比别人少了温饱多了磨难呀。乡下人直套,不怎么考虑别人的忌讳,给每个人都会取上与缺点缺陷对号入坐的绰号,快活地直呼,比方喊银哥叫"银瞎子。”真的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呀。当然,大家都是你来我往,互取互叫,也就扯平了。

除却后天造成的毁容,银哥长得又高又瘦,皮肤黑黑搭搭却五官端正,一点也不像矮矮胖胖塌了鼻子的伯伯,那就应该是像那未曾谋面的娘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有一次银哥的同母异父的弟弟来他家玩过一次,这弟弟长得与银哥很是相像,我当时就在揣测银哥的娘应该是个高而俊的女人。

伯伯一个人拉扯看银哥有上顿没下顿地过,倒也看不见他愁苦。你若田间一走圈,长着又稀拉又矮黄的那丘禾苗就是他的田,全村倒数第一差。他完全不在乎,他有自己的乐趣。有点时间就腮帮子一鼓,那溜活尖脆又悠扬的唢呐声响彻了整个小山庄。凭借着这活,伯伯每年正月初一就会随戏班子外出扎台唱花鼓戏,一唱就是一正月,平日里几十里内有白事,他又成了罗鼓班子的一员。

伯伯占了那么多日子东西南北地悠哉悠哉,吹吹打打,银哥常常一个人如只老鼠一样东张西望又缩缩瑟瑟,直到奶奶退休回到乡下。伯伯不在家的日子,奶奶总是说他一个人作孽,可怜,到了吃饭时间就喊:银伢子,来我家吃饭啰!大正月的寒冬时节,银哥就是我家饭桌上的一员。银哥常说:“竹婶对我比哪个对我都好!”奶奶就会捂着鼻子说:“银伢子勒,吃饭事小,请你不要烤火,你那双脚比屎还臭,赶紧换下袜子,再回去拿了那几件掉了扣子的衣服来,我帮你钉上。”银哥在我家的日子甚于在自家,人也变得活泼多言起来。

伯伯的才艺只是当日开心当日过,钱却没挣几个,自是供不了银哥读书。说是认得钱,会浸种谷抬得起扮禾桶,明白给唢呐换哨片给二胡蒙蛇皮就行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他倒是不忘告诉儿子生活得加上诗意,其他方面,无从教辅。

                     

(二)

我的小姑妈年纪与银哥接近,小时在一起玩的多。有一天小姑妈的压岁钱不见了。

奇怪,哪里去了呢?一直是藏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无人知晓。乡下家家有竹床,夏天的夜晚会搬到屋外躺着歇凉,竹床四个角上是竹筒,小姑妈由一分两分的硬币汇聚的几块钱巨款就藏匿在其一。这个秘密只有银哥一人知道。

后来奶奶去村囗小代销店,闲聊中金掌柜说起:银伢子这些天手里有钱,来过几次包瓜子花生。奶奶什么都没透露,回家侧面给银哥说,人穷没关系,凡事千万要走正道。

银哥脸色泛红又泛白,若有所思地点头。

斗转星移,寒暑交替,贫穷的日子也过的飞快。

白天里闲逛黄昏里放牛的银哥长到我记忆中的高高瘦瘦的大青年了,虽不是那种特别勤快的人,但遇上我家有什么事都是不说二话帮助,看见爷爷淋菜会接一肩大粪桶,挑谷去碾米也会帮着担一程。两家的大门上,都贴着村上发的“最好邻居”奖状。

我九岁那年,养蚕。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几个鞋盒子养着,长到七八成大,白花花的一片,消耗桑叶特别大,自家屋后的那两棵小桑树的叶连最小的也采摘了。奶奶要倒给鸡啄了,说反正就会饿死。我急得什么似的,央求银哥帮忙。

银哥载着我飞也似的穿梭在乡村弯曲狭窄又时缓时陡的小路径,我觉得他象个救命英雄。外村小河边果然有一排桑树。银哥说:“你站在田基上等就是,莫跌到到河里不得清白。”

银哥手长腿长的,最高处的枝叶也难不倒他,不一会,摘了一满腰篮。我心里念着蚕宝宝,再度挎上篮子,催促他快紧回赶。他突然站着发呆,指着河流下去的方向说:“我娘就在那边。”我顺着他指的地方好奇地问:“在哪?还有多远呀?"他跨上自行车,眼睛却映了河水似的湿亮,包括灰色的那只。他手抹了一把脸说:“有蛮远的!坐好了,走,回家!”

我才想起银哥是没娘的人,才知道原来想娘不只是小孩子的专利,大人也会想自己的娘。他生活中或缺的东西已够多,喊娘这件天经地义又平淡无奇的事,有人却不曾张得口。

(三)

或者银哥明白有的或缺是多久也等不来的,当他终于肯承认他才会开始对别的事物注入热情,冲淡内心的寂寞与悲凉。

更或他属于天生就有音乐细胞的人,又每天在家耳濡目染,锣鼓且子花鼓戏伸手就顺溜张口就上调。但他最拉手的是二胡。

一曲巜二泉映月》拉得如原创阿炳,曲调时而深沉,时而激昂,如泣如诉,闭上眼聆听,生活的沉重沧桑逐渐化为心中起伏的感慨。我是不闭眼聆听的,站在银哥身边,看他二葫放在左大腿上,左手臂弯稳着,手指在游丝般的琴弦上下按动,他闭上眼睛,右手拉动弓子,在蒙着花色蟒蛇皮的琴筒上梭动,时而快捷时而悠长,银哥的上身随着拉弓的节奏左右摇晃,深陷旋律的意境。被音乐包围着治愈着的时段,不孤单。

夏天的傍晚,伯伯和银哥这对平日里不大交流的单身汉会心地对视一眼,然后各拎一把椅子,一个腋下掖着光滑铜亮的唢呐,一个手提着轻巧的二胡,坐在叶茂如伞的杨梅树下。巜二泉映月》,巜赛马》,巜良宵》,巜梁祝》,曲曲生风,娓娓生香,直至夕阳隐没,星月徐来。

梅子,青涩青涩的,一串串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四)

后来,出门唱戏的就不再是伯伯一个人,父子同行。大门钥匙丢在我家。正月天里我家是最热闹的。几个姑妈全家回来,还有一大群表叔表姑的,一住几天。白天是热闹开心,一到晚上睡觉就有点压力,奶奶和妈妈早早就在阁楼上垫上厚厚的稻草铺上旧棉絮再铺好白底红条纹的棉布床单,一张大通铺,仍然不够睡。奶奶把钥匙一扬:隔壁屋里两张现成的床,去几个。

第二天早上,睡在银哥家的人早早起了床过来:“哎呀,一晚上被狗作子(跳蚤)咬死了,一身的包,打着手电筒捉了一气,捉不干净!”大家笑成一团,一边帮助涂抹清凉油。笑罢了,奶奶叹气:“屋里没个女人哪像个家。不说别的,单说那树杨梅,每年不等现红,就会被人一阵阵来摘了走。若是正式的一家人家,别人哪里敢这么放肆。”

想来也是,夏季才打头,梅子还青着。外队外乡的堂客们突然来几个,取了银哥家屋檐下那根晒衣服的长竹竿,朝着杨梅树一顿乱打。等奶奶看到制止,已是一片零乱。她们咯咯咯地笑,摘几片杨梅树下的南瓜叶,打包那些打落的青梅。

奶奶也曾为银哥四下打听物色过好些,却没个合适的。当然,是人家姑娘不合适银哥,更不合适银哥的家境。

                 

(五)

后来,我家举家迁往小城,空空的老屋仍与银哥家相伴。伯伯更老了,土砖房子更旧了,三十多岁的银哥单身汉的标签似乎要贴一辈子。

并没。四十多岁时,他当上门女婿了,很远,还带上了老父亲。别人还说他变了,发了狠似的勤快。

听到这消息,我不意外反落心。不管是娶媳妇还是倒插门,成双成对就好。先且放下爱情,凉凉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银哥太需要温暖的调剂,需要一重俗世的圆满。很简单:相伴相携,有儿有女,老有所依。

风过无痕,叶落无声。一年一年的梅子青了又没了,不知哪一日,一抱粗的杨梅树都被砍盗。老家,只剩下如两个鸟飞走后留下的空巢接纳着故乡的风风雨雨。我常在心中发问:银哥,你在他乡还好吗?

                 

(六)

两个土坯老屋,终是禁不住经年的秋雨冬雪,相继卧倒,与春泥一道,放纵一坡野草。

父亲后来屡屡回去,对着一坡荒乱发慌,重建家园的念头一日日增加。几如果想建得宽敞一些,加上隔壁邻居家的地基就正好。而银哥自从离开老家远走他乡,十几年里,就没再回来过。队长对父亲说:已销了他的户,你只管建到他那边就是。父亲却总觉不妥,建房子是大事,没有征得主人同意,不好茂然行动。

托了好几道熟人,终于,父亲得到了银哥的手机号码。按捺不住想一聚的急迫,父亲随后就买了礼品,封好红包,驱车前去有银哥的远方。

银哥的新家在四五百里外的一个村落,半新砖房,屋里家俱家电一应俱全,简洁温馨,墙上,悬着一把二胡。十几年不见,银哥也老了,更黑更瘦,皱纹在激动的笑容里一深再深。可以约知,脱单后的生活也不是蛮轻松。

银哥夫妇做好极其丰盛的一顿午饭,一杯酒下肚,几十年的过往邻谊尽在不言中。银哥说:父亲来后两年不到就病逝了……她是死了丈夫的,留下两个儿子,现在已都二十多岁。他又侧头望望老婆:“小儿子改随我姓,现在在公安机关上班,大儿子也外出打工了,我在家山上地里全包了,得了闲也打点零工,回来热饭热菜热被窝,蛮好。”

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习惯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寻觅,总想觅到最幸福的!归宿。而何处何景才是?银哥寻到的无非是当下踏实的劳作与平凡,他斟得满满的酒杯里,就一些俗世的盼头,算是幸福吗?

父亲说明另一个来意,关于老家地基的事。银哥当即表示,哥,你尽管拿去。父亲说:“要征得你儿子的意见不?”银哥肯定地说:“我可以代表两个儿子,老家,我不会回去了,我余生在这度过,死了在这里埋骨,父亲也在这……没啥遗憾了。”

看得出,这十几年里银哥是全心全意在为这个家付出,带大了两个孩子,带给了一个家的完整,早已获得每个人的尊重,认可。

看到银哥如此成全,善怀的父亲越发感慨激动。当即放下一笔钱,算是对银哥老宅保留的一份纪念。真心推搡良久,银哥最终收下,父亲说:“谢谢你的成全,但我无意无权夺走你对老屋的怀念,我的屋旁,会留下一块地,你哪天想继续做邻居,随时回。”银哥感动得几度泪滴盈眶。

新屋下好基脚,父亲打电话邀银哥回来看看。银哥真的回来了,看到父亲的规划设计那么大气宽阔,非常高兴又惊讶,两个旧屋子的地并一个屋建,真是漂亮,建成后,栽棵杨梅吧!

那天有想挑事的人看到银哥,对他说:“银爷,你这么放弃了,有点可惜吧?改主意不迟呢。”银哥肯定地回复:“我不后悔,他不是别人,是亲如一家几十年的哥。”

银哥如今的笃定稳重与年轻时的茫然飘忽已判若两人。当初孤注一掷离开故土,倔强作别,换来了后半辈子的漫漫长路上的悉数圆梦,他心底已是坦荡厚实的了。

四月,风暖暖,老家的院子里盈动着草木的芬芳,一株杨梅,绿意盎然。据说杨梅花在子夜时分开,只开半个时辰。谁若看到,就有凶兆。幸运的我们与杨梅树相伴长久,只见其叶其果。

风,捎来五百里外的消息:我在他乡,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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