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住着一个疯子。
半部分时间,他都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他能清楚的叫出我们村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偶尔在回家路上遇见他,他总是笑眯眯的跟我们打招呼。
可是,总有那么一小部分时间,他总疯疯癫癫,站在家门口不停地骂人,至于在骂些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清过。
疯子的年龄我不太清楚,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有了家,除了过年回家探望他们夫妻俩,几乎都是不着家的。
他们家异常的简陋,客厅没有桌子,厨房没有炉灶。他们家的炉灶设在了后门口,就在小路的旁边,我们路过时总能清楚的看见锅里面的食物,大部分时间他们家都是吃素的,疯子在清醒的时候会吵着吃肉,所以锅里面偶尔也会飘出肉香。
疯子的命却没有那么苦,自从发疯以来,家庭的一切负担都是他的女人在担着,不仅如此,她还得花心思照看着他。
她是坤娘。
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脸上一直没有断过笑容。
奶奶说她是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嫁进了疯子家。当时的疯子是不疯的,是个教师。至于怎么疯的,我觉得最可信的版本是奶奶说的,她说,疯子是读书读多了疯的。小时候在疯子旁边经过,总能听见他嘴里面冒出奇怪的诗句,我们总当他是疯子嘲笑他,他也不跟我们孩童计较,背着手,对着我们摇摇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上学了,能听懂他口中的诗句了,他却不常说了,遇见我们只是友好的打了招呼之后就背着手离开了。
坤娘是个特别女人。
她在我们村里面是一道风景。
不是因为她的颜值,她略显的矮小,身材也不瘦,十几年一成不变的妹妹头,衬得她更是圆润。笑起来眼睛会眯起来,特别的可爱。她不像别的大人一眼一板的,她口中的话总是那么有趣。这也不是她的特别之处,她在我们村里,是出了名的特别磨蹭。
收稻子时,别人家都在准备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她带着工具慢悠悠的从家里面出来。晚上九点钟大家都在准备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家轰隆隆的机械声(那个时候,稻谷是用机器打出来的)。
其实她每天起来并不比我们晚。
一大早就能看见她那小小的身影在菜圃里面劳作。身材矮小的她挑着两个跟她身高差不多的桶,她也不爱逞强,桶虽大,但是她每次都只会挑一半的水,所以她浇菜施肥的时间也总比别人长的多。
从菜圃回来后,她就会挑着两桶衣服到河边洗衣服。我有时会偷懒起的晚一些,到了河边用手勾着洗好衣服的桶就要归家的婶婶嫂子就会笑我受了坤娘的影响,也开始磨磨蹭蹭了。其实我心里觉得自己还好,我洗完衣服或者快要洗完衣服的时候才会看见挑着桶的坤娘姗姗来迟。
她家的萝卜又大又圆,却总是不见她去摘取,也许是因为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还没有把摘取萝卜划入必做事项里面。
孩童时期的我们,用小刀在她家萝卜身上挖个洞,然后把点燃的鞭炮放进去,嘭的一声,能看见萝卜的屑沫到处都是,一个,两个,三个……,好好的一片萝卜地就这样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我们玩的不亦乐乎,她也只是笑呵呵的站在门口张望着,她也不爱与我们这帮孩童计较什么,也许是因为她的放纵,让我们的不懂事持续了好些年。
去年回家,听闻了他们家的一些事。
疯子更疯了,从外面带了一个女疯子回家,坤娘成了疯子们的发泄对象。
以前疯子犯病的时候也爱打骂她,她就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她做不完的农活。
可是,这次疯子的病更严重了,他与女疯子两人在深夜的时候不停地打她骂她,还能听见她的惨叫声。家人们都以为第二天她会离开,可是,没有,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耐心的给两位疯子准备食物。妈妈说,她还真是傻。
我的心里也暗暗的骂她傻,然后眼泪掉了下来,却又是那样的心疼她。
女疯子在她家住了半个月被精神病院的人带走了。疯子觉得都是她的错,半夜里的打骂声更是让人害怕。有人提议把疯子也送进精神病院去,可她却不同意,用手紧紧的抓着她的男人把他护在身后。乡村邻居们都拿她没有办法,除了叹气,他们别无他法。
路上,我和姐姐遇见了疯子。
他的手中拿着长长的竹竿,似乎等我们一过去就用竹竿把我们打倒。我和姐姐两人紧紧的握着手,冷汗已经从额头冒了出来,心里祈祷着,他最好是看不见我们。
结果,在我们经过时,他停下了脚步。
“阿朵,阿碧,你们两姐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看见他脸上那熟悉的笑容才让我们安定下来,不过依旧还是想要快速的逃离现场。
“有空下来我们家坐坐。”
“好。”
答完话,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还不敢回头,生怕他会因为我们形迹可疑而追逐。
还真的去了一趟他的家。
家里停水了,除了他家,他家至今用的都是井水。
那是第一次进入她的家中,平时都是拒绝的。两层楼房并没有装上门窗,我问她会不会害怕,她说,家中什么也没有,还怕遭贼?确实,她家里什么也没有。地板坑坑洼洼,井水没有装上开关,一直不停地流着,地上放了几块陈旧的木板隔绝水流,走过去时发出咯咯叽叽的声音,我还怕我走上去木板会断裂,但木板的承重能力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拿着一桶水从它的身上走过,除了声音有些刺耳,其它一切如前。
她的家里养着家禽,因为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去养,一群鸭子从容的从我的身边走过,它们也并不好奇新的面孔,呱呱呱的朝着它们的房间有致的走去。
坤娘担心我们姐妹挑不了那么重的水,三番两次要给我们帮忙,谢绝了她的好意,等我们轮番把水挑到家门口时,她那矮小的身子摇摇晃晃了挑着满满的两大桶水在我们的身后。这是我第一次看她挑水挑的那样满。
因为她的身高,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会把她跟另一个村子的另一个同样矮小的男人连在一起嘲笑。她听了也是笑眯眯的,然后说我们是傻瓜。
我们俩相遇最多的地方就在她的菜圃。
小学时每天回家晚了也不怕,因为总是能在她的菜圃遇见她,听她说一两句趣话,剩下的路程也不再害怕了。
中学高中一个礼拜回一趟家,她也总是在菜圃里面劳作,停下脚步逗逗她,听她说一说村里面一个星期发生的大事。那些大事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了刻板,多的是风趣。
离家以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却还是总能遇见她。
站着跟她寒暄,觉得她的声音和样子都渐渐地老了很多,笑容依旧挂在她圆圆的脸蛋上,她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
今年又在路上遇见她了。
她矮小的身影几乎被淹没在了菜圃里面,背更弯了。我是看了许久才敢喊她一句坤娘,她像往常一样,只是已经不能分辨我的样子了。她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我笑了出声,并且承认我就是妹妹。也许是听到我的声音,她那张老态的脸上露出了从前的笑容,喊出了我的名字。
她站直了身子,她说我的叔婆来了,过年他们一家都是在我家吃的年夜饭,她又说了一些感谢我妈妈的话,最后,她看了我几眼,她说,“阿碧,你有没有觉得坤娘很没用?”
“坤娘,怎么忽然这样问?谁敢说你没用,我替你去骂他!”
坤娘咧开嘴,笑了。
我的心,又在哭了。
坤娘,你怎么会没有用?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勇敢,最坚强,最乐观的女人。生活尽管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可是在你的笑容里面,我看到的全是希望。
其实,我特别的喜欢她。
小时候喜欢她有趣,家里的稻子割完以后会拿着小镰刀帮着她割一些稻子,在她的身边,听着她说一些和村里面不同见解的事情,她也喜欢我,她家梨熟的时候总会给我留一些,在我回家的时候偷偷的塞进我的书包里面。
长大以后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别人异样的眼神她似乎从未察觉似得,做事依旧我行我素。
割稻子已经有了收割机,但从来没见她请过,她的节奏依旧是慢吞吞的,很多时候,她依旧晌午才出门。
如果有来生,老天,请让她过得更幸福一些吧!我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的每个笑容都尽达眼底,我不能说她现在过得不幸福,可我依旧心疼她,想让她的来生过得更好。
坤娘,愿你安好。
下一次,我们还是会在河边的菜圃见面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