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挪威，明早什么时候出发？”石头临睡前问我。
“6点，早点。早点人少，车少，不堵。”我没有玩手机，我安安静静地躺在青旅床上，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旁边是窗，窗外是院子，院子里几株盆栽。树枝安安静静，裹在泥土的白日梦里。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石头从宽窄巷出来，天已经亮了，但街上清净，人少。宽窄巷这种地方，至少在生物钟上，和夜总会、酒吧是一个样的，早晨万里荒原，晚上人山人海。我和石头去吃成都酸辣粉。
那是一种连碗带汤汁儿都飘荡着辣椒的汤粉，红油红汤，白粉，肉菜。一碗下肚，上下两瓣嘴唇像被烙铁烫过似的，一个劲儿的“嘘嘘”吹起；脑子也风清日朗，活泛过来。石头说，成都的姑娘看起来脑门锃亮，就是天天吃酸辣粉吃的。
按照计划，我们和石头要从成都宽窄巷坐公交到成雅告诉的收费路口，然后在那里开始搭车。今天至少要能到雅安，如果顺利的话，直接从雅安奔天泉泸定就去了；如果再顺利的话，直接从泸定奔着康定就去了；如果再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在布达拉宫门前自拍发朋友圈了。
来成都之前，不少走318的驴友都说，成都是搭车天堂，因为去西藏的人都从成都开始搭车，久了，这里的人就习惯了，看到人在路边，背个包招手，顺路就给捎过去。
后来在318，我发现走318的司机更是习惯了，因为时时刻刻都会碰到搭车的人，他们背着包，成群结队；他们伸出右手竖着大拇指，列队欢迎领导似的。
二
伸出右手竖大拇指，这是318路上搭车者和司机都明白的手势，那就是我要搭车，而且是免费不给钱的，你要是顺路的话就带我一程，不顺路的话，就当没看见好了；
或者，你要是觉得我污染你的视觉，可以狠狠地竖一个中指来回应。我第一次搭车，从合肥往汶川走。
在合肥搭车，按照攻略，竖大拇指，没一辆正儿八经的顺风车停，招惹来了一帮的士，这种感觉好比去酒吧，你坐在双人位置上，点两杯酒，另外一杯留给和你一样孤独寂寞求艳遇的姑娘，这是行规，这是风俗，这是民情。偏偏有人不懂风俗民情，一屁股坐在对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煞风景。
所谓“搭车文化”，和其它各种文化一样，约定俗成，不用明说，竖个手势就知道了。我跟石头说，放心，成都是天堂，天堂的意思就是美好，就是爽快，就是下了车我们伸个手就会有车停下来问：“哎，兄弟，去哪儿，走，捎你们一程。”
按照地图的指引，我们坐公交到创业大道。这条大道一看就知道是刚创起来的，位于城郊，周围一片片农村小洋楼，建得东倒西歪，毫无美感；路边是各类某哥某姐的土菜馆，屋檐边挂着一个白色塑料的神龛似的招牌；卡车拖拉机小三轮在狭窄的马路上很冲直撞，卷起飞尘漫天。
到达收费站就懵了，整个成雅收费站是全封闭的。车行道周遭都用铁丝网围住，人无法进去。只有进口那一小段敞开。
石头说，当初设计成雅收费站的人真是傻逼，只考虑开车人的需求，就没有考虑到以后搭车旅行的人的需求，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没有用发展没有用辩证的眼光看问题，高中政治白学了，大学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肯定挂，这样的人怎么会被提拔上来设计收费站？
三
我顺着铁丝网看过去，铁网从远处灌木丛一直修到成雅收费站那个小铁屋跟前，高度在2米。我琢磨了一下，翻过去肯定不可能，虽然铁网中间有洞，可以踩着这些洞爬上去，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操作。
更何况，网那边可是高速公路，下去的时候要是没站稳，打一个跟头，旁边的人就会看到一辆飞速行驶的轿车或者一辆大吨位的卡车像一口气吹落一朵雪花一样把你撞在远处地面，一地血。
“走吧！”石头跟我说，“看看附近有没有其它入口，去那边搭。”
在那片靠近收费站小铁屋子的铁丝网旁边，我看到有个人，和我们一样的装束，背包在肩，昂首立足，站在铁丝网旁边，皱眉看着车来车往，挺郁闷。我走过去。于是，认识了我在川藏线结识的第一个驴友。
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半拉鱼，你就叫我半拉鱼吧。”半拉鱼之所以叫半拉鱼，是因为他吃鱼从来只吃一半。一块鱼端上来，他剁掉鱼头和鱼尾，只吃鱼肚，多肉，肉嫩。
后来和半拉鱼一起去雅安，住在雅安318国道旁边的小旅馆。半拉鱼就点了一条鱼，吃之前，筷子在鱼头和鱼尾各划拉一条线，只吃两条线中间的鱼肚部分。半拉鱼说，如果有个姑娘和他一样，也喜欢吃鱼，吃鱼时也喜欢在鱼头和鱼尾划拉一条线，但只吃鱼头和鱼尾，那么，无论这个姑娘长成什么样，哪怕鼻子长在两眼中间，哪怕胸还没他的大，他也会立刻跪地求婚，立定终身。
石头悄悄跟我说：“这哥们，这辈子怕是要完了。”
半拉鱼是广东人，不高，脸长得很拼凑，背着大书包，从侧面看，像电视里小兵张嘎背着长枪。他是请假出来的，年假调休堆在一起，凑了一个月，背着包就出来了。
闯荡江湖，要的就是西风残阳马蹄疾，快意恩仇酒窖空，容不得拖拖拉拉。半拉鱼前一天还在领导办公室给领导支招，如何让老婆相信自己在开会是真的；今天就在成雅高速收费站憧憬南风北雪，东洋西山。
在这一路，我们碰到各种走318 的人，请假的，逃课的，辞职的，休学的，心情不爽的，来装逼的，来艳遇的，来找真爱的，来挑战自我的。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不完整的，各自有着各自的漏洞；我们不愿意把这些漏洞展示出来，藏着，压着，但也有藏不住压不住的时候，于是跑来318。
萍水相逢，江湖初遇，都是陌生人，无所顾忌，敞开喝酒，喝完了掏心掏肺，撕下伪装。那些漏洞，此刻，那么真，那么近。318像是一条线，穿插过一个个小洞，串联起所有的叹息、纠结、哀怨、惆怅、痛恨、后悔、暴虐，把行走在这条路上的灵魂连结成一个整体。当所有的弱变成一个整体，弱就有了彼此的依靠。这条路，后来成了很多人的归宿。
石头说，在一个上了床也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第二天装作不认识的地方，人性的美好邪恶，从来就不需要大脑。一瞬间，闪念就能成为行为，落地生根，开出梅兰莲，或者是夹竹桃。来318的人，都把这种行为叫做随性。
所谓随性，本质上就是不用负责，不用承担。这条路比中国任何一条路都更能洞见人性的美好恶俗，都更容易戳穿春花秋月下的卑鄙猥琐，都更容易揭开浪迹天下噱头下的落寞无奈。
等到走进半拉鱼的时候，我才发现，铁丝网和收费站小铁屋之间是空着的，人侧身，可以钻进去。
四
我问半拉鱼：“你在这里搭了多久了啊？”
“我啊，快两个小时了。”
“啊，两个小时都还没有搭到车啊。”
我惊讶极了，不是说搭车天堂吗，不是说成都人民好客热情吗？
“是啊。成都这太阳是发毛了吗，怎么这么热。我在想，要不然直接坐车去雅安，再从雅安上318，从318开始搭车。这里搭不到车啊。”
“那有没有车停下来问过你？”
按照我的想法，只要有车停下来过，就有希望，不管司机往哪个方向去，先上去，死乞白赖上去，然后在第一个服务区下来。搭车多年的驴友都知道，在服务区搭车，永远比在收费站搭车容易得多。而且，行人禁止上高速，在服务区搭车，说明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搭到车，要么困死在这里。
不像在收费站，搭不到车还能往回撤，找个酒店，喝杯咖啡洗个澡，改天心情好了再来。因此，必须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你来说，在服务区，就有了更强的底气去不要脸，去跟司机卖萌扯淡吹牛，去说欧巴叔叔能不能搭我一程呀；对司机来说，捎上你就等于帮你解困了，和救你一命概念是一样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但半拉鱼的回答让我绝望：“没有。”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五
我准备招呼石头直接撤了，但石头却那边有了新发现。沿着成雅收费站这条路往回走，800米的地方会有一条支路开进创业大道。石头信誓旦旦地说：“去那条支路搭车，肯定没问题。”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到达那条支路。路很小，单车道，车流众多。这是搭车地点的不二之选。单车道，说明车只能往这个方向，我们往那里一站，所有车都能看到；车多，说明空车几率大，被搭上的概率更大。
我从包里取出硬纸板——那种用来装方便面的纸包装盒的某一面。我用颜体厚重而苍劲地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搭车，写完跟石头说，跟我出去搭车，放心，不用愁。
我拿硬纸板伸出大拇指往路边一站，司机一看脸，立刻就是宋玉潘安兰陵王，就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然后停车；再一看字，这书法，就是颜欧风骨，当世再现，立刻抢着让我上车。所以跟我出去，放心。
就因为这番话，大中午搭车的任务交给我了。石头和半拉鱼找了个树荫地儿喝水聊天。我举着牌子，伸手竖大拇指，不到十分钟，汗如雨下，全身湿透。老实说，我现在对成都这座城市一点好感都没了，哪怕文艺，哪怕逼格高，哪怕美女多，哪怕一条朋友圈能拉上百条赞，没用了。
从中午一点到两点，将近一个小时，共有3辆车停下来要捎我，最后，我们坐第4辆车走了。
第一个停下来的是个美女司机。她摇下车窗我一看，惊呆了，螓首蛾眉，胸大无边，薄薄白色棉麻衬衫领口透出来万丈春阳。我刹那间原谅了成都所有的错误。美女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你去哪？我已经丧失了理智，我想着你去哪我去哪，大不了我再搭回来。司机说，我去雅安。
我说，雅安？太好了我也去雅安。我和美女司机正聊着，石头和半拉鱼背着包突然出现。美女司机看着这两个家伙，愣住了，愣了半分钟，说，你们有三个人啊。说完，摇上车窗，走了。这个举动对石头的打击是致命 ，让他一直到拉萨，都在怀疑，这女司机是不是被他的模样吓跑了。
第二个停下来的是一位大叔，车里还有他的家人。大叔倒是去雅安，也愿意捎上我们，但我们仨人，坐不下。
第三个司机停了下来，但没开窗，瞅了瞅我，就走了。
第四个司机是一位男医生，开辆商务车，空间足够，座位足够，叫上我们仨，就上路了。
搭车是一项程序性工作，拿块纸板竖着大拇指站在路边搭车，只是第一步；上车了，第二步工作，就是聊天。
六
谷岳说，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香烟和微笑。香烟可以不买，但微笑不费钱，必须有。开高速的司机都会闷，闷就需要解闷。我们就陪司机聊，天南海北，胡吹海侃，像喝酒吃肉一样。人生、理想、情怀、装逼，聊嗨了，想在哪下车都行，司机都送。
我们和这位医生聊得很嗨，聊嗨了的结果就是，医生绕路把我们送到了318路旁。
下车的那一刻，我屏住呼吸。石头搂过我，半拉鱼也把手臂搭在我肩上。三个男人傻逼一样站在一排，背对着收费站，深沉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我看到前面有一条路，路上跑着小汽车、大客车、卡车还有三轮车，扬尘漫天；路边有一条河，河那边是一排排矮房，错落无序，忽高忽低。
我说：“这就是318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就是318？——狭窄，两车道；烂货，不少地方还坑坑洼洼；毫无秩序，三轮车摩托车见缝就插针；噪音隆隆，卡车客车肆无忌惮摁喇叭；完全没有景色可言，路边倒是有一条河，河水混浊不堪，几近断流。
我问石头，你是不是带错路了？这么烂的路怎么会是318。石头拿出手机，给我看定位，真是318。后来，我们在路边又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用红色油漆涂抹着：国道318。
这真的是318。
这个晚上，我们没有继续走。我们在318路边找了一家旅店，三个人的房间。深夜，我爬上楼顶，风很大，嗖嗖吹过耳边；天空漆黑，没有一颗星星；月牙贴在很远的地方，光泽被夜色挡住了大半，模糊不清；靠近地平线的视野尽头，亮着零星灯火，忽明忽暗，可能是透过窗户的灯光，也可能是卡车开出的远光，昭示着远方不远，有路有人有悸动。
我看着这条路，这条举世闻名的318国道，由近及远。这么晚了，路上还是有车，还是有鸣笛，开到远处，就只看得到亮光，穿透朦胧的夜色，像点点星火，移动，消失，奔向深邃渺远的黑暗。而穿过黑暗，那边，就是拉萨，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感叹着，318 ，我他妈的现在居然在318。我突然想起王小波给李银河写情书，开头总是：“你好哇，李银河。”
于是，我也给318打了一个招呼：你好哇，3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