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故城，旧址
到处都是“半拉子”。
这是一个“半拉子”泛滥的城市，数不尽的半拉子建筑，横七竖八散布在这个城市的各街区，这城市就像经历过一场战火的洗礼，伤痕累累。这些伤痕，只怕已在城市的美丽容颜中打下了终身烙印，随时会牵扯到痛苦神经。
“半拉子”，又被称为烂尾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泡沫经济中，它们像梅毒一样渗透到这座滨海城市的肌理中；这座高傲的城市多的是这种半途而废的建筑，这种在浮华世象中盛产的“畸形儿”。
在“半拉子”丛林中先后崛起来的成品楼，正随着这座城市的膨胀和扩张而轻歌曼舞，繁华与荒凉共生。这些簇拥的楼群，外观整洁，姿态高傲，像城市的“新宠”，争相展现个性和优越，与蓝天大海辉映。可是它们越是急于炫耀，越容易露出缺陷，从周边环境中孤立开来，最终又沦为这座高傲城市中的一处处败笔；而它们却浑然不觉，在“新贵”外衣的包裹中，内心依旧贫乏。
在南中国海岸，这就是一座“新贵”城市，如今到了世纪初，这座城市已迈入“后半拉子”时代，一幢幢新的高楼又鲜亮登场。这些后起之秀多少汲取了前辈的教训，更多注重自身的形象以及环境的和谐。尽管城市越来越挤迫，新的气息却喷薄而出；这个急功近利的城市太需要一些华丽的建筑来增添亮色、提高品位。可是谁曾想到过，在城市的膨胀和扩张中，那些“半拉子”当年拔地而起，也曾代表一个时代的建筑潮流和审美取向；总之，它们在海岛上曾经阔绰过、风光过……
这座海岛，在改革开放后就被定位为一个巨大的实验场；岛上急剧膨胀和扩张起来的这座城市——海都，自然也就是一座实验城市。
这座妖娆的海岸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半拉子”，一件有待完成的作品。
据当地媒体报导：20世纪90年代初期，兴盛一时的房地产泡沫，在海岛滞留了450多万平方米的空置商品房，报建面积达1600多万平方米的“半拉子”工程，2万多公顷的闲置土地，500多亿的积压资金；仅仅在海都市，停缓建工程项目就有416宗，用地面积588.3公顷，涉及原规划报建面积1438万平方米，沉淀资金共计177亿元，占积压资金的总量的55.85%。
来了！又来到这座妖娆城市。
在这个巨大的实验场，他曾经落荒而逃。现在故地重游，已感觉荣辱远去，凡是能勾起回忆的地方，都能用平常心对待。
这座城市的历史很浅薄，路边的树木却根深叶茂，可见热带海洋气候那充沛的阳光雨露带来的蓬勃生命能量；空气中的负氧离子是北方城市的十几倍，他似乎有所感觉，长吸一口，有陶醉的感觉。滨海路上，一边是亲密簇拥的高楼，一边是肆意修饰的海岸；昔日荒凉的滩涂地上，展开了一个向未来急速挺进的花花世界。
旧的“半拉子”正在慢慢消逝，新的建筑工地还在陆续呈现。
就这滨海路一带，众多高楼披上了深蓝色玻璃幕墙，突显城市的主调，宁静而深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杂色的躁动，欲望的膨胀。若将它们分裂成个体，自然可称得上高楼美苑，但经过无序的排列，绝对就是一堆生硬的拼凑；一个城市的正面形象，就在这快速的膨胀和扩张中仓促拼凑起来，以倨傲的姿态，展现浅薄的历史。
像触须一样，从四面延伸进城市的交通大动脉，看上去却总像是在受伤，一个个工地折滕不休，被脚手架或者绿纱网隔离；这个城市又像一个巨大的手术室，总有一些主道或者道旁空地被开膛破肚，挖掘机、搅拌机、打夯机……一律开进了隔离区，声嘶力竭地忙活，弄得黄泥载道，灰尘漫天。有些折腾，就因为在仓促造城时，没有预留过自来水、电缆、输气等管道；或者因为城市过快发育，管网系统消化不良，肠道梗塞，毛细管道无处伸展……巨额的市政经费，就消耗在这重复的折腾中。好些大道的中心地带，一刷溜又耸立起来一个个巨大的混凝土高墩；据说是在铺设轻轨，这座城市又将轻捷地奔向未来。
总之，这座风情万种的城市，就这样又沦为一个无休止的大工地，怀揣着梦想，又承载着阵痛。
这时，他来到了旧址。
可是，一切都消失了！
在他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巨大的废墟。
这就是那个曾经叫作“观音墟”的村子，一个被林立高楼包裹的城中村。
在这座城市，有几个著名的城中村，观音墟就是其中最具标志性的一个。
当年的观音墟，房屋排列还算齐整，但挤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它们新旧并陈，高低跳跃；一路走过，可看到斑驳的砖墙，沧桑的院落，随处有临时搭建的沥青竹篷，有遮天蔽日的古树覆盖着一小片阴凉空地；不时有废纸片在空中飞舞，垃圾不断与道路争夺地盘，尿臊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时不时，有光艳的女人从太阳地里走过，深巷里随时会传出买卖吆喝；甚至，某栋平静的民居也许正在暗藏着凶杀阴谋，偶尔也会听到有人一路尖叫：抓贼，抓贼……
时隔两三年，观音墟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成了一座真正废墟。
而四周就是滨海一带林立的高楼，正环伺这遍废墟，更突显这片离大海不足一公里地块的巨大价值。不出两年，肯定又会有大堆的高楼粉墨登场。
这就是利益！
在城市的膨胀和扩张中，携着资本和权力的人们蜂拥而至，追逐的就是这份利益。
他绕了好远，总算找到了隔离这遍废墟的大门。
大门很简陋，就几根角铁焊成支架，敷上了彩钢板，上面用白油漆歪歪斜斜喷了一行字：施工重地，闲人勿入；一根粗重的横木挡在门口，门里边可以看到三间竹篷屋，沥青纸铺的顶。屋前一把躺椅，一个老头躺在上面打呼噜，身边丢了一地烟屁股；老头上穿满是霉斑的白背心，下穿褪成了白色的蓝短裤，一颗卵蛋含在裆口，随时会一咕噜滚出来砸在地上一般。他推动横木，老头惊醒，叫一声：哪个？
是我！阿叔，我进去瞧瞧。
不行，你莫进去了，这里是工地，老板交代了，要看好门莫让人进来。
我就进去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他折身回来，见隔离板上掰开了几个破洞，却积着水，满是泥泞；无奈，他只得来到路旁小店，买了包便宜烟，再回到大门口，却不见老头，只见空椅。再次移动横木，进了门，屋后却绕出一个后生，一脸胡子茬，瞪大眼看着他。
伙计，来，抽一根烟。
我不吃烟！
这包烟，就给你了，你拿着……我以前住在这里，我想进去看看。
哦，你在里头住过啊，哪一年的事了？这里都拆了快一年罗，说啥子城中村改造；都好久罗，还没开得了工。
是的，我离开这里有两年多了；我还有东西在里头，我去看看。
看是可以，东西你莫拿走……不过，里头也没啥子东西了；好，随你，你爱进去就进去看下子吧。
他快走几步，直到看不见大门，唯恐碰到那难缠的老头。
眼前全是建筑垃圾，倒还有几个拾荒者在地里刨着剩余价值；随着一步步的深入，他的心情也愈来愈紧迫。爬上了一堵断墙，放眼一望，巨大废墟以全幅的景观跃入眼帘。
最显眼，还是那条贯穿这城中村的中心街——观音路。
两年前，这条路商铺林立，饮食店、杂货铺、废品屋、茶坊、OK厅、旅馆、发廊、美容院……一应俱有！在这座越来越华丽的城市里，观音路却呈现出一幅海都的原生态商贸图。这时，观音路与相连的寻常巷陌一道，全湮没在瓦砾荒草中；举目所见，都是一个个深坑，一道道残垣，家具的残件，动物的尸骨，淤积的泥，荒凉的尘；还有在野草中一闪而逝的蜥蜴，在瓦砾间夺命而逃的老鼠。在这里自然也发生过无数平凡和香艳的故事，承载着平常人的欢笑和苦难，如今都在这墙垣间和坑洼里给捣碎了、沤臭了……
此时，他找到了那个破碎的台阶。
虽然，当年与这道台阶相通的也是一栋“半拉子”，却弥漫过植物的芬芳，充满着生活的酸甜。当年这栋楼才建成过一层，也需要通过这台阶上下进出；台阶上的铁栅栏、铁网门，在那时就生着厚重的铁锈，扶拦上却爬满了常青藤，这时全散裂了，埋没在乱石荒草中。在混凝土开裂处，还可以找到几片常青藤的枯叶，铺在掌心，就像记忆的碎片，一碰就碎……
看着看着，台阶恍惚又回复到昔日模样，上下脚步声清晰可闻，铁栅栏、铁网门，都升起在眼前；在常青藤叶的沙沙声中，记忆的碎片又渐渐地弥合，清晰地展开，与此相关联的景象，此刻全被钩连了出来。
他不自觉从裤袋里掏出一本杂志，想打开，却攥得更紧；他记牢了其中一篇文章，有一个情节重叠在眼前，活灵活现：
拆迁人员例行公事，上了台阶，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几个人捏着鼻子，蹑手蹑脚穿过露台，穿过走廊，见租屋的门已破朽，此前就被踢坏过几块门板；板上到处都是蛀虫，掉了一地粉末，轻轻推开门，门框似乎就散了架……几个人走进屋子，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
一具女尸，正倚在门板后墙根，瞪着双眼。
她右手撑地，左手在腹前耷拉；左腕上，一个切口像一张嘴唇张开，切口正好处在动脉位置，想来当时应该是鲜血飞迸、血流如注，门板背后全是被鲜血溅过的痕迹，已经发黑。在生前，死者似乎还有一丝沉思，右掌捏住衣袖，蘸着血在地板上写下一行字，方才最后支撑着身子，保持这姿势离开人世。
一行字早已漫漶难辨，随后赶来的警察，费了好长时间方才辨认出这四个字：一了百了！
海都气候炎热，常年气温超过三十度，尸体只怕停留在屋里已有一个来月，已经高度腐烂，发出恶臭，一群蛆虫正在尸身上下热闹繁衍；不光左腕上的切口，还有血流过的手指、腿脚，甚至那双还保持着对前方凝视的眼睛，眶里面也是满眶的蛆虫……
随着血液的不断流淌，门后的半个屋子都是血迹，从门口流到走廊，淌到露台；蛆虫就顺着当时的血迹，爬满一屋，并从屋门衍生出来，爬到露台，漫过铁栅栏，顺着铺满常青藤的水泥台阶爬下来……
尽管有心理准备，并且压抑着情绪；但在这无言时刻，眼前场景重叠着昔日情形，心情被煽动到了燃点！
他折身就走，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到后来竟然是夺命而逃。
但是，那场景已挥之不去；尽管热汗淋漓，他还是感觉到身后的热闹——
在他身后，是爬满一地的白色蛆虫，源源不断，正从小屋爬出来，穿过过道，淌过露台，漫过铁网门，爬下水泥台阶，像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跟着他一路狂奔，向四周挺进，爬进这座日益膨胀和扩张的性感城市，蠕动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糜烂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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