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大雾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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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窗帘,眼前一片惨白,犹如一只老鼠掉到牛奶桶里,睁开眼再也看不到世界的本色。朱雯叹息了一声,转身看了看还在床上熟睡的女儿,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酸疼。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窗子,确认锁紧之后才转身加大了空气净化器的功率。

大雾霾,数月未散,如上帝的一支画笔,将天地涂成了同一种颜色。朱雯拉开冰箱门,映入眼帘的是所剩无几的食物,她取出几块面包,两根香肠,两个鸡蛋,打开灶台的电源,失神地摆弄起那早已让她和女儿反胃的食物。她想哭,想吵,想骂,想让这该死的一切滚出她的生活。

她不该像个囚犯一样困在这钢筋混凝土墙壁里,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她是掌上明珠,天之骄女,她该有一片大展拳脚的天地和战场。但此刻,她哪也去不了,丈夫走了,女儿艾米还小,在这样的环境下,带女儿出去,无异于把她推进火坑。那浓重如牛奶的雾霾,大人吸一口尚且会咳嗽不止,何况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

朱雯已经很久没上班了,所有的学校也都停课了,这场大雾霾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女儿艾米醒了,赤脚踩在地板上,手里抱着去年生日时朱雯买给她的小熊。她清澈的眸光中闪耀出这个世界里最让朱雯沉迷的光辉,就如记忆里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星。

朱雯摩挲着艾米的头发,拿走她怀里的玩具,递上面包。艾米抓着食物,朱雯把她抱到饭桌上。

以前,每次吃饭,朱雯都忍不住叮嘱女儿多吃点,作为母亲,她自然希望女儿能早日长大成人。而现在,朱雯只希望艾米永远像眼前这样,快乐懵懂,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她很怕这个糟糕的世界会在艾米头脑中扎了根,再也拔不起来。

吃过饭,朱雯戴好口罩,穿上防尘服,再三叮嘱艾米老实在家,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开,她必须出去,她们需要吃的,艾米也需要新玩具和书籍,家里已有的那些书,艾米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

朱雯出了大门,一头钻进状如液态的尘雾中,霎时眼前便如蒙了一层白布,以前,她一直以为,只有黑夜才能让人隐匿行迹。而此刻,就算有人距她只有一米之隔,她也休想看清对方的脸。为了安全起见,朱雯在前身和后背都挂上了红灯,虽然不是很亮,但足以提醒十米外的人注意她的存在。

朱雯低下头,却看不见自己的脚,为了看清脚下的路,她只好弯下腰。她走的很慢,就像在躲避某种机关,每迈出一步都格外小心。周围静得出奇,连一声鸟叫都没有。朱雯的心如擂鼓一般,响成一片。此刻,她多想丈夫还在身边,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

滴滴答答的声音从朱雯身后传来,让她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回头张望,却只见莽莽苍苍的一片。声音越来越近,像某人在用手轻轻敲着桌子。朱雯干脆停下脚步,闪到路边的草丛里,静静等待。几秒之后,朱雯才隐隐约约看到一条狗和一个拿着拐杖的人,他们走的很快,至少比她要快很多。听着他们远去的声音,朱雯不禁哑然失笑。刚过去的人她认识,是小区里的盲人老张,那条狗是他的导盲犬。以前,还能看清天地的时候,每次看到老张,她都打个招呼快速走过去,甩开他们,她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盲人甩在后面。她慢慢向前走着,每每想到老张的脸和他脸上的黑墨镜就觉得这世界太过离奇。

循着记忆,朱雯跌跌撞撞朝银行走去,上次取的现金已经用完了,她必须再取些。雾霾肆虐的这些天,似乎网络也瘫痪了,连刷卡这样简单的事都变得异常艰难。朱雯伸出双手,摸索着向银行门前走去。没迈出几步,她就感觉踢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她下意识低下头,想看清到底是什么挡住了自己,当距离足够近时,朱雯失声尖叫起来。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一个人,更准确说,是一具尸体,老张的尸体。鲜血还在流,身体还温热,但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朱雯的惊骇爬满了整个身心,她壮胆走进银行,发现里面早已狼藉一片,家具纸片散落各处,没人,出奇的安静。显然,这家银行在不久前遭到了洗劫。朱雯猜测,老张一定是与那群劫匪撞了个正着,才被顺手结果了生命。

霎时间,一股冷气传遍朱雯的全身,她想,如果刚才恰巧来的是她,不是老张,那岂不是······朱雯来不及多想,赶紧摘下身上的灯,扔在一边。

出了门,朱雯发现那只导盲犬正蹲坐在老张尸体边,昂首挺立,似乎是在等待老张醒来,朱雯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那条狗再也等不到老张了,这一别就是一辈子。

朱雯跌跌撞撞,路上被绊倒好几次,也遇到过数次危险,现在的城里,到处都是疯狂的人群。他们拉帮结伙,抢劫,放火,奸淫,似乎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是被他们伤害过的无辜的人造成的。

那些恶人们,借着大雾霾的掩护,终于露出了本性。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没人能看清他们的脸,没人能目击他们的罪恶。他们就算是杀了人、放了火,又能怎样,没警察,没证人,只有倒在血泊里的死人,能证明得了什么。在大雾霾里,他们成了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

朱雯不敢出声,悄悄摸到超市附近。她贴在墙边,一步步靠近门口。一股烟味传进她的鼻子,接着是两人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个说,这么久了,也没个人,真没意思。

另一个说,别急啊,一天能逮到一个娘们就算是赚了。

第一个说,一个?我呸,一个哪轮的到我们。

另一个说,要不我们抓到就地办了?

第一个说,好主意,去他妈的老大。

听到这,朱雯汗毛倒竖,一转身碰到了超市外的广告牌,发出一声脆响。

谁?里面有人喊道,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雯不敢耽搁,撒腿就跑,也不知跑了多久,才一跤摔倒在绿化带中。她没有马上起身,而是蜷缩在草丛里,轻轻啜泣。从小到大,她哪里经受过这般惊吓。

十几分钟后,朱雯才止住哭泣和颤抖,摸索着,仔细辨认着方向。现在,街道上,商店里全部都是一片狼藉,她能找到食物的概率很小。

如果找不到吃的,就给艾米找些玩具和书籍,也算她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吧。朱雯想。

书店里,亮着微光,虽然没人,但屋里并没有太乱,想来也没什么人来过。是啊,在人人都为吃穿犯愁的时候,有谁还会想到读书?朱雯拿上两个袋子,走到童书区,装了满满两袋子。又在旁边的文具区里,找了些益智玩具。朱雯想,有这些,足够了,即使过几天就死了,也要让艾米脸上挂着笑容。

朱雯提着袋子,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她想躲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里抓着铁棍,脸上挂着淫邪的笑容。见到朱雯,他有些狂喜,扔掉武器,张开手臂就扑了上去。朱雯赶紧躲闪,跑到书架后面,一边跑一边惊呼救命。满脸横肉的男子听了朱雯的叫声,更加兴奋。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横冲直撞过去。

朱雯拼命把书甩到他的脸上,霎时便有鲜血从他额头流下。他伸手抹了一把,嘴里大骂着脏话,抓到了朱雯的手臂。

朱雯想,这下完了,她拼命挣扎,大喊,但怎么都摆脱不了,他被那个男人扔到地上,背部摔得生疼。她下意识地蹬着腿,眼前有些模糊,声音早已嘶哑。绝望之时,她想到了艾米,想到了被自己轰走的丈夫。她闭上了眼睛,等待命运的嘲弄。

没有嘲弄,他身上的男人突然一声闷哼,就栽倒在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没事吧。朱雯爬起来,看着手拿铁棍的丈夫,一股羞愧之情涌上心头。

朱雯理好衣服,顺了顺头发,平静了几分钟,才问丈夫李乐说,你怎么来了。

李乐说,早晨打电话,艾米说你出来买吃的、书和玩具,我不放心,就出来找你。你不知道,现在街上非常乱,烧杀抢掠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朱雯摇头说,真不知道,几天没出来了。

李乐长叹道,雾霾如果继续下去,这里恐怕会变成人间地狱吧。

朱雯装好书和玩具,跟在李乐身后匆匆离去。路上,朱雯说,李乐,我们没吃的了,要去弄点。李乐让她别担心,吃的他那儿有,而且很多。李乐说,大雾霾久久不散,我很担心你们,就买了许多米面油盐,够吃很久了。

朱雯再次愧疚起来,这几个月,她都不知道李乐住在哪儿。实际上,李乐很爱她,她也清楚。但他们价值观不同,李乐家在西部农村,条件自然不比城里,但环境好。李乐整天撺掇妻子和女儿跟他回家去,说是利于孩子身体健康。但朱雯认为,孩子在城里才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坚持不去农村。

大雾霾开始后,李乐再次提议,甚至不惜和朱雯吵起来。朱雯一气之下,便把他轰出了门。李乐这次也着实是气坏了,于是租了个房子,在外面住下。

看着李乐的背影,朱雯说,老公,对不起。如果还有机会,我们跟你回家。

李乐回身,轻轻拥她入怀。满含欣慰地说,孩子健康成长,比什么都重要,不是么?

朱雯点头。

一周后,台风终于吹散了雾霾,露出了灰蒙蒙的天空。李乐他们一家三口驾着车,穿过路上横七竖八的车辆,压着满地的垃圾,向西驶去。

开过银行时,朱雯让李乐停下。她快速跑到门口,见那只导盲犬仍如雕塑一般蹲坐在那里,目光中满是期待。见了朱雯,它摇着尾巴,显然有些高兴。朱雯轻叹,你的主人已经走了,以后跟着我吧。

她费力地把狗抱起来,它没反抗,跟着朱雯上了车。

他们的车渐渐远去,自始至终,那条导盲犬的眼睛从来没离开过银行的方向。

至于朱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回头,她要奔向远方,奔向美好的明天。

她要感谢这雾霾,它让她明白这世界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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