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思念

文/蓝天

漫漫人生,寒来暑往,很多人都在渐行渐远的时光中慢慢地远了散了,淡了忘了,只留下一个个模糊不清的泛黄身影,而有些人,念起,却会在人生的光阴画卷上涂满浓浓的暖意,激起点点的涟漪。打开记忆的画卷,那温暖的画面,依旧会停留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躺在外婆的怀里,听外婆讲那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题记

   同事休假归来,问及休假所为何事,原本以为又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曾想,他长叹一声:唉,人活一世,终究都要离去。话峰一转,他又说道:不过奶奶没有痛苦地离去,对她对后代都是一种安慰。

   原来,同事的奶奶,已近90高龄,平时也是无病无痛的,头天晚上还是好好的,第二天早起,儿子久未见她勤快的身影,便走进她的卧室,原来,老人家已不知何时安然离世。于是,同事便感叹,人固有一死,有的人轰轰烈烈,有的人轻无声息。轻无声息,如他的奶奶,其实也如我的外婆。

   外婆的离世也如风一样的轻,轻得我都没来得及感觉到悲伤。当然,对于外婆,我是深爱的,但对于她的离世,于她,我倒觉得是一种解脱。

   不知道年轻时的外婆是什么模样。我的记忆里,外婆挽着高高的发髻,头发也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干净的深蓝色粗布斜襟大掛,裹过的小脚上总套着一双黑色的敞口布鞋。印象里年迈的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从来都是笑颜待人。

   因为妈妈工作的原因,儿时的我只能留在乡下跟着外婆和舅舅一起过日子。那时,外婆的微笑让我觉得她给我的温暖远远超过母亲,在孩子的心里,谁养他他便和谁更亲。那时的外婆,已经少有下地做农活,一大家子人的缝缝补补烧烧洗洗,还有屋后的那块小菜地,本已让外婆忙得挤不出时间来坐下歇息,还要看管包括我在内的两个表弟一个表妹。只记得那时的外婆对我也是特别的偏心,有吃的,总是背着表弟表妹们,偷偷地塞进我的怀里。

   冬日里阳光暖暖的午后,外婆忙完家务后,会搬张板凳坐在屋后,迎着暖阳举起针,拈着线头,仰面对着细小的针孔小心地穿线进针孔里。每每这时,外婆总是叹息,人老了,没用了,连个针都穿不了,然后便喊一句“妞妞,快来帮外婆穿针”。而每当这时,也是我最得意的时候,我会一边轻盈地穿好针线,一边快乐地搂着外婆说:“外婆,没事的,你老了还有妞妞呢,妞妞会一辈子都帮你穿针的。”那时,外婆便会放下针线,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阳光下祖孙俩就这么甜甜蜜蜜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至今想来根本就不着边际的话。那时的表弟表妹也会乖乖地围坐外婆的身边听着外婆给我们讲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夏日里,树荫下,看着外婆忙碌时,我会和表弟表妹们悄然溜进外婆的小菜园里,摘下外婆种的,尖上挂着黄黄的没有脱落的花儿,身上还带着毛毛小刺的嫩黄瓜;表弟还会爬上杏树,摘那些没有成熟的杏子,还有青青的桃子,摘下后,吃一口,酸酸涩涩的,我们便随地乱丢。外婆发现菜园里被我们弄得满地狼藉后,少不了会有一顿训斥。外婆骂我们最狠的一句便是:“看你们回来还给不给你们饭吃。”然而,每次我们呼拉拉跑个精光后,耳畔传来的又总是外婆的那句:“我的小祖宗哟,看看,一个个就像是饿牢里放出来似的。今晚弄点什么好吃的给你们这帮饿狼吃呢。”有时,我们淘气得过分时,外婆也会狠狠地骂着我们,并严厉地说:“等我忙完手上的我一定要好好治治你们。”可是,我等啊等,直到外婆离世的那一天,也没有等到外婆治我们。

   从小到大一直怕黑,总是害怕黑漆漆的房间,也一直害怕独自一人在家。记得那次是同村的李家外婆过世,外婆要去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忙到很晚才回来。那天,锁好房门,开着灯,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从李家外婆的过世想到我的外婆会不会过世,越想越怕,越想越不敢闭眼。那晚,我一直等到外婆回来,才搂着外婆睡下。关了灯之后,外婆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可是,黑暗中的我眨巴着眼睛左想左怕,右想右担心,突兀地我开了口:“外婆,你会死吗?会像李家外婆一样死去吗?”

   睡梦中的外婆被吓了一跳,连忙把我搂进怀里,问道:“怎么了,妞妞,做恶梦了?”

   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外婆摸着我的头,缓缓地开口:“人总会死的,但外婆不会那么快就死,外婆还要看着妞妞长大,等妞妞赚钱了给外婆买好吃的吃,买好看的衣服穿呢。外婆会陪着你长大的。”

   “会永远陪着吗?”我有些半信半疑。

   “会。”外婆笃定地说。

   听了外婆的话,我不再问了。乖乖躺在外婆的怀里,用心地感受着外婆给我的那份踏实与温暖。但是想到李家外婆的死,想到村子里那些老人家的离去,我又开始担心起外婆的死了。我在想,为了外婆我决定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于是,等到外婆睡熟之后我便拿开外婆搂着我的双手,轻声地翻身下床,悄悄来到院子。

   我学着村里人拜神的样子,面对着月亮,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上帝啊,求求你保佑我外婆,让她不要死去,我要让她一直陪着我,直到永远永远。”其实,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只知道要神仙保佑外婆不死就好。念叨完毕,我俯身拜了下去,头磕在地板上,趴了很久,才把头抬起,我以为那样虔诚地跪拜下去,上帝一定会被我感动,外婆也就永远不会死去。

   做完这一切,我蹑手蹑脚地爬回到床上。那时候,我心情豁然舒畅,以为在外婆不知道的情况下为外婆做了一件很特别的事,可是,我不知道,黑暗中,外婆的枕巾早已湿透,我也没有听见外婆心底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只知道外婆伸出双手,再一次把我搂进她温暖的怀抱里。

   伴随外婆头上白发渐渐地增多,我也渐渐长大。后来,工作,成家,终也没有实现小时候的承诺。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对外婆说:“外婆,等我长大了,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我还要给你买很好看很好看的衣服穿。”可外婆终究没有等到我给她买好吃的,也终究没有等到我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穿,而我也更没有天天守着外婆帮她穿针引线。我读小学那年,外婆生了场病,先是身体虚弱得下不了地,等身体恢复得好些时,却又双目失明了。

   外婆身体不好那段时间,舅舅三天两头找妈妈商量对策,妈妈说:“无论如何,都要治好母亲的病。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年轻时父亲早逝,是母亲把我们姐弟几人拉扯成人,她供你们上学,给你们成家,而她自己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的是什么?”舅舅们听妈妈的话,带着外婆东家看西家瞧,可外婆的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医生也说,年龄大了,在家好好照顾就好。一辈子没有闲过的外婆,突然间让她停止劳作,于是肝火攻心,没多久,我勤劳的外婆便双目失明了。

   突然间的黑暗,让外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今后的日子,她想到舅舅们忙碌着工作的时候还要想着家里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她,她又想到嫁出去的女儿们又要想着家里还有一个失明的老妈妈,她想到不能为儿女们操持家务,她又想到不能看到她最亲最爱的人。我可怜的外婆想到了自杀,可是,那时的她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能力。坐在床上,外婆难过至极,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泪眼滂沱中接受命运。

   记得结婚后第一次回去看外婆时,外婆已经失明并卧床多年。那时的外婆神志还算清醒,只是碍于身体的状况而无法下地。那天到了舅舅家我放下给外婆买的营养品后,便径直冲进了外婆的小屋里。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声,迎接我的不是外婆的“妞妞来了”的轻唤声,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刺鼻的怪味。逼仄的小屋里,外婆床前的台面上,放着一只水杯,杯子的水已冰冷冰冷的,还有早餐的碗和筷子,碗里剩下的粥已经干硬结皮。外婆脸朝里斜卧在床上,听到推门声,外婆拉了拉被子,轻轻地问了句:“谁呀?”被子被外婆盖倒了,外婆的脚露在外面,她用如柴的双手胡乱地往身上拉着被子,可无论她怎么拉,被子也总是顾得了身子却盖不到脚。床上的床单也已被外婆揉得皱成一团,露出床单下白花花的棉絮还有一些从棉絮下揉出来的稻草(过去北方乡下人用稻草垫床,据说可以祛寒)。

   “妞妞,妞妞,是你吗?”我伸出手帮外婆撸了撸被子,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滴落在被子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外婆的手。

   “外婆,是妞妞,妞妞看你来了。”外婆慢慢地转过身,她面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行清泪从外婆微闭的双眼汩汩流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滚烫灼人。然后,她伸手拿开我搂在她脖子上的双手,用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并示意我在床边坐下。就这样,祖孙俩静静地坐着,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外婆,我去帮你削个苹果吧。”

   “不要,外婆就想妞妞陪外婆坐坐。”

   “还记得小时候外婆打过你吗?”

   “那时候你那么淘气,外婆是怕是你跟着表弟他们学坏,变成了调皮的男孩子。”

   “……”

   握住我的双手,外婆一直不停地说着,感觉这些话在她心里储存了很久很久,那天她仿佛要把它们全部倒出来给我似的。说我小时候,又说妈妈小时候,说爸爸,又说姐姐,说舅舅,说表弟,总之那天她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开心时,外婆会露出会心的笑容。那天,我陪外婆坐了很久,说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我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外婆睡梦中仍然紧握着我的双手。

   为了生活,我南下打工,那次见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外婆。听妈妈说我离开外婆没多久,外婆开始变得神志不清了,渐渐地饭吃不下,后来水也喝不下了,屎尿全糟蹋在了床上。

   电话里,妈妈说:“唉,你外婆老了,怕是要走了,到时候了。”

   我说:“妈,应该不会吧,我回去看外婆时,外婆还清醒得很呢。只是身体状况实在让人担忧。她卧床都那么久了,不会那么快就离去的吧。”电话那边,妈妈唏嘘不止,电话这边,我泪流满面。说起外婆,我们母女俩总是痛哭流涕。

   电话那头,妈又说:“你不知道,这老人啊,说不准的,有的人你看他经常生病,这儿痛那儿痛,反而能活很多年;但有些老人,平时没病没痛的,但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一下子说没就没了。你外婆吧,说不好是属于这类,年轻时,她坚强得很,小病小痛的她忍着,厉害了她才肯去医院,不过倒也没什么大病过,但这次,我看难熬过去。”

   那时候,妈妈就知道外婆可能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妈妈便和姨妈们商量着开始给外婆准备寿衣了。因为妈妈的针线活做得好,因此,给外婆做寿衣的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妈妈的头上。

   给老人做寿衣是有讲究的,外婆曾经告诉过妈妈。记得妈妈说外婆告诉过她:“做寿衣,外衣里子要用红布做,子孙后代的日子才会红火。帽子上边要缀红顶子,亦象征后辈儿孙日子的红火。寿衣无论内外衣,一律不用纽扣,只用小条布带。以带子代替纽扣,暗喻会带来儿子,后继有人。做寿衣的布料要用棉线织的布。并要由女儿亲手做。”于是,妈妈便按照外婆的吩咐,买齐了所需要的布料,在家一针一线地缝制。妈妈说,外婆的那几件寿衣,她缝了好久,这里不顺眼时改改,那里不周正时又再弄弄,因为她老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段时间,妈妈几乎没有离开过外婆的身边。等外婆水喝不下时,就只能靠输液捱过一个个艰难的日子。

   后来外婆连生理盐水也输不进时,表弟们就开始东奔西走地通知亲戚,妈妈和舅舅则守在外婆的床边寸步不离。

   听妈妈说,外婆离世前,曾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于是,妈妈就附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妞妞在南方,离家很远的地方,已经发了电报通知她了,妞妞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再等等。”听了妈妈的话后,外婆安静了下来,不吵不闹地,伸出手,轻轻地呼唤着:“妞妞,妞妞。”然后便静静睡了,神情无比安详,只是呼吸非常急促。那一刻,仿佛世界被按下了静止键,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不复存在。

   如今,一想起那时的外婆虽已病入膏育,但她模糊的神智里却还清醒地记着我的名字,便又再次泪眼婆娑难过不己。

   外婆刚离去的那段日子,她总会频频地来到我的梦里,她的音容笑貌,还是那样慈祥,她用怜爱的眼神关切地望着我。只是,等我睁开眼睛时,她瘦弱的背影便会匆匆离去,只留下我眼角深深的泪痕

   外婆走后,我回家时,看到妈妈一下老了许多。她说,她感觉外婆一直都在呢。煮饭时她能感觉得到外婆就站在她身边,睡觉时,她也能感觉到外婆的身影。

   我劝说妈妈:“妈,你不要太难过了,人年纪大了早晚有一天都会离开我们的。外婆走了,对她来说是种解脱,去了那个世界,她不用再受苦了,而且外婆在那边也不希望看到你为她难过的样子。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如果你这样,我又怎么能放心得下你呢,我又如何能忍心离开你去南方呢。”

   妈妈听我这么一说,马上答道:“放心吧,妈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只是一时心里难受,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放心吧,不用担心妈。”

   回来后的一天夜里,梦中,我见到外婆。外婆没有说话,只给了我一个背影。我哭着喊着,外婆也不理我。泪水湿透了枕巾,我从梦中哭醒,打电话给妈妈,我说是不是外婆怪我清明没有去看她。妈妈说:“傻孩子,外婆怎么会怪你呢,放心吧,过几天我去你外婆坟上,多给她送些钱去,我会告诉她的,知道你工作忙,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梦里,见妈妈虔诚地去了外婆坟上。远远地,我望见烟雾慢慢升起,烟雾里,我又看到了外婆的身影。外婆仍是背对着我,但她却说了句:“妞妞,好好工作,外婆在这边过得很好呢,你千万不要为外婆操心。”睁开眼睛,外婆已然离去。窗外,阳光隔着窗帘,暖暖地照在身上,如同儿时的那个午后,我被外婆紧紧地搂在怀里。

   又近年关,又想起家里、梦里,泪眼朦胧间,又见外婆佝偻的身影。打电话问妈妈,外婆是不是哪里又不好了呢,我怎么又梦见她了呢?妈回电话,这不快到过年了吗,你外婆是个讲究的人,她一定是想让你过年给她添几件新衣呢,你不是说过,长大了赚钱了,要给她买好吃、好看的衣服吗?是啊,外婆,我答应过你,过年了,我会记得给你买新衣,还会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念及外婆,我便又想起母亲,母亲老了,她会同外婆一样需要我的陪伴,就像小时候,我们需要她的陪伴一样,现在,是她需要我们陪伴她度过大把寂寞时光的时候了。所谓孝心,于她们,钱与物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腾出点时间,常回家看看,常陪伴她们,让欢声笑语常弥漫在她空落落的房间,让暖流温暖着她的冬天,我想,这些应该才是她们最需要的。翻开日历,我为自己订下了启程的日子,好让自己早些回家陪伴也已年迈的母亲。

   ……

   岁月像一条河,日子在岁月的河里一天天缓缓流淌,外婆离开我已快二十个年头了,即使我曾经在儿时的月光下,许过一个无比傻气的愿望,可我亲爱的外婆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每每念起外婆,仍会泪水盈盈湿了双眼以至于不能提笔再将那段过往提及。

   请原谅我就此搁笔,仓促结束这段沾着泪水的文字……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总喜欢面朝北方将那遥远的地方深情遥望,遥望那块我心里最感怀的地方,遥望那段我心里最不舍的过往。

   ——后记

   201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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