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桥镇的公家人(三)王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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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文娟,这个名字,在我们沐桥公社女性的名字中,可谓是标新立异,别具一格。

和她的名字比起来,我们沐桥人的名字就显得太陈旧了。这也难怪,因为沐桥人在给小孩取名这件事上一向很随意。

男孩出生,家长顺手就给起个福、贵、虎、根、柱之类的,女孩则更简单,兰花、菊花、梅花等等,总之,家家户户都一样,除了土气之外,就再也找不出一点新意和诗意。

“娟”字,算不上太生辟,但在王文娟来我们沐桥之前,乡亲们确实很少见过这个字,自然也就不会想到用这个字给家里的女娃娃起名字。而王文娟到来之后的没多久,受她的影响,沐桥镇竟掀起了一股“娟”字热。很多刚出生的小囡,都被叫成“文娟”“丽娟”或“娟娟”……甚至有好几个已经上学的女孩,也被家长改成了带“娟”字的名。

这件事,王文娟并不知道,当然,就算知道了,料想她也不能够阻止大家。毕竟汉字是中华儿女共同享有的瑰宝,不是她王文娟或者其他某一个人的专用,何况被人模仿也不是一件坏事呢。

“下一个节目:《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表演者:王文娟,刘国良,洪小妹……”

报幕且即将演出者之一,即是沐桥镇当红名人——王文娟——沐桥公社宣传队骨干——上海下放知识青年。

她是第一批下放到我们沐桥的上海知青,也是第一个在我们沐桥成家的上海人。虽然她开口闭口总喜欢抱怨,抱怨沐桥的一切,抱怨安徽的一切。

在她的心里,上海是天堂,是仙境,是一切美好的所在。

“欧(安)徽,到处都是灰,脏得一塌糊涂……又破又穷的鬼地方!”站在邮电所的柜台前,握着黑色的话筒,她对着电话那头的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手里的花手绢都能拧出水了。

“侬勿晓得,阿拉吃了多少苦头……”王文娟的怨气忽然又变成了怒气。周围的人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从她的表情可以感觉到她很气愤。她的两只哭红了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有一股火苗马上就要窜出来似的。

“多少钱?同志!”挂了电话,她伸头问柜台里的人。

“什么?三块三?勿要搞错哦,我总共才讲了几句话,侬哪能收我嘎许多钞票?”王文娟的声音变得又尖又脆,好像随时都会断。

“几句话?你自己看看讲了多少分钟?”柜台里的人把一只小闹钟举到她的面前。

“好了好了,算侬本事堵(大),这要是在阿拉上海……”王文娟又本能地搬出了“阿拉上海”。

一听到“上海”两个字,周围的人立刻焉了半截,连柜台里的那人也都不再理直气壮。王文娟见状,便用普通话夹着上海话又说开了。无非都是上海的好,上海的楼有多高,外滩有多漂亮,南京路上有多少家百货商店,百货商店里有多少好看的衣服、好吃的东西……

“蝴蝶牌缝纫机侬晓得伐?”她问道,“阿拉娘舅就是这个厂的主任!要不是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我就到他们厂上班去了!”她绘声绘色地对大家描绘着,“我这块手表,上海牌的,阿拉娘舅送拔我的……”她一抬左手腕,又向柜台里伸去,故意把明晃晃的手表亮给里边的人看,好像要扳回刚才被闹钟击败的那一局。

“你这块手表和我们卢矿长家女儿手上戴的那块一模一样!”旁边有人惊奇地说。

“真的?真的一模一样么?她叫什么名字?”王文娟好奇地问。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信息,竟然被王文娟牢牢地记在心里。

在沐桥公社,她还没有碰到一个戴手表的。而她的手表,是因为此次下放,外公外婆和舅舅他们大家凑钱才替她买的。

“卢矿长的女儿?”一连几天,王文娟都在思索。她在心里进行了无数次的推测、假想,最后决定,亲自到矿上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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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家里有矿,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虽然沐山矾矿是国营单位,但所有和这个矿有关联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幸福。

这座矾矿,距沐桥镇大约十里路,它是解放后由政府吸收了当地五十多家私营矾矿合并而成的。所产明矾,是那个年代的紧俏商品。沐山,也因明矾而出名。

矿区位于沐山的半山腰,办公大楼和矿工宿舍区在后山。宿舍区内,有子弟小学、矿卫生所、大礼堂以及其他生活配套设施。山脚下,是终年流淌不息的沐河。

沐河,一弯三折,流经沐桥公社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庄,灌溉了上千亩农田,养育着祖祖辈辈的沐桥人。

“一样米吃出百样人。”同喝一河水的沐桥人,虽没有百样之分,但却分出了两种人:工人,农民。

沐山矾矿的工人,无论男女,都为自己身为矾矿的一员而引以为豪。虽然采矾也是一个极危险的职业,但在挂上“国营”牌子后,古老的矾矿换了新生。矿工们的安全得到了保障,福利待遇也比以前丰厚得多,大家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比工人们更幸福的是矿里的领导,他们每每打乡亲们面前经过时,都会引起窃窃私语:“啧啧,好命!前世修的好福气,这辈子当上了矿里的干部……”

乡亲们普遍认为:之所以自己没有成为沐山矾矿的一员,主要是祖上没有私矿。而那些祖上有私矿传下来的人家,十有八九都进沐山矾矿了。混得好的,当个头头,再不济也是个采矿工人,他们一律都变成了公家人。

唉,这就是命!不服不行,谁叫你家上代没矿。

除了认命,除了唉声叹气,乡亲们只有死死地盯着沐河边的几亩薄田。他们觉得,既然没有当工人的命,那就老老实实地从土嘎拉里找口饭吃吧。

王文娟可不是这么想的,她可不愿意像别的知青那样,天天和土嘎拉打交道。她热爱文艺,喜欢唱歌和表演,她觉得她的广阔天地应该不在田间地头。

经过紧锣密鼓的探访,她被不远处的这座素有“地下聚宝盆”之称的沐山震撼了:这才是我心中的“广阔天地”啊!

“‘必须尽快走进沐山,走进矾矿!”她对自己说。

“同志,我是沐桥公社宣传队的,想拜访工会的卢秋菊同志。”王文娟将手里的介绍信递给了大门口的门卫。

“王文娟?啊?你就是王文娟?啊?”门卫是一个中年男人,个有点高,精瘦。

他一连发出的两个“啊”,着实让王文娟有些迷糊:这人是怎么啦?一惊一乍的,不认识我?难道他从没有看过我演的节目?

王文娟哪里知道,因为很少出山,这个瘦高个男人确实没有看过她的节目,虽然对她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

王文娟更不知道,让这个男人吃惊的,是她的相貌。

在这个男人的心目中,王文娟应该是漂亮的,至少比眼前这个女的漂亮,否则怎么可以算是上海姑娘呢?

可事实却是:不是所有的上海姑娘都长得漂亮,就像不是所有的沐桥姑娘都长得难看一样。

王文娟虽然不算难看,但绝对算不上漂亮,她除了皮肤比较白之外,真的是相貌平平。特别是她的五短身材以及短而圆的脸和脖子,给人的印象分简直低得不能再低。

“有什么问题么?”她问呆站在一旁的瘦高个。

“没,没啥。”瘦高个慌不迭地否认,随即递给王文娟一张《进矿人员登记表》。

傍晚下班时,沐山矾矿工会副主席卢秋菊同志和沐山公社宣传队的王文娟同志,肩并肩地、有说有笑地走出了矾矿大楼。

卢秋菊比王文娟大五岁,属龙,王文娟属鸡。从属相上来看,这是两个最合得来的属相,俗称:“龙凤配”。

但根据“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引”的原理,两个女性之间的友谊不太容易建立。

王文娟也有些担心,所以她花了好几天时间,精心研究、策划,最后觉得还是以“宣传队队员”的身份接近卢秋菊比较好。

“卢主席,你好!你好漂亮哦!”见面的第一句话,王文娟就撩倒了内向、孤傲的卢秋菊。

一向不爱搭理人的卢秋菊,从没有被别人当面这么直白地夸过,那一刻,她的内心被融化了,感觉从来没有过的兴奋。

而事实上,卢秋菊确实长得不丑——高挑、白皙、明眸皓齿、两根长辫子垂至腰间。

但卢秋菊感到自己的“漂亮”在眼前这个矮个姑娘面前并不占优势。这姑娘虽然长得不起眼,但她就像夏日荷叶上的一滴露珠,鲜活、灵动,可爱。

“你们大城市的人才叫漂亮呢,不像我们小山沟里的人,土气。”卢秋菊说得很诚恳。

“卢主席说的有道理,确实存在城乡差别。但说到底,还是气质原因。”王文娟的语气和卢秋菊一样诚恳:“姐姐你底子好,稍加提炼,就更完美啦!”

这话算是说到卢秋菊的心坎里了,她早就意识到自身的土气,只是苦于无法改变,王文娟的出现,真是太及时了。

她拉着王文娟的手,高兴地说:“那好呀,你今后多和我讲讲这方面的门道,我要向你学习!”

王文娟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3.

卢秋菊的家住在矿区最东边,两层青砖小楼,上下各三间,前后院子很大,有很多花草和果树。

“你以后可得经常来玩啊,我觉得咱们俩很投缘,而且,你的性格一点也不像上海人。”在卢家的大院里,两个姑娘聊得很开心。卢秋菊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王文娟,她说:“你今晚就住在我们家吧。我哥不常回来住,我父亲和我继母住在区上,也很少回来,家里经常就我一个人,你不用拘束。”

“啊?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这也太冷清了吧?”王文娟一边说,一边和卢秋菊一起打扫卫生。

“有男朋友了吧?姐。”她停下了手里的拖把,关切地问。

“唉,天天呆在这深山老林里,我都快成老姑娘喽!”卢秋菊叹息一声:“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忙他自己的事……唉,赶明儿我就到山顶的尼姑庵里去过……”

“别瞎说,姐!你人善良,条件又这么好,人家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呢。”王文娟打断了卢秋菊的话,安慰并鼓励她,顺便也陪着卢秋菊落了几滴眼泪。

山里的天黑得早,晚风和着各种菜肴的香味在空气中飘荡。下班的矿工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区,大声地说话、唱歌,有人扯着嗓子在问:“晚饭后有人打扑克牌吗?”

卢家客厅里,王文娟正在就走路的姿势,给卢秋菊作示范:“抬头、挺胸、收腹,走路时肩膀不要乱动,两只脚尖不能成‘内八字’……”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的,我记住了!”卢秋菊跟在王文娟后面认真地练着。

“哟,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一个声音在客厅门口响起,王文娟吓了一跳。卢秋菊抬头对那人说了句:“我请的老师——小王”,之后,仍然没有停止走姿的练习。

稍作打量,王文娟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卢秋菊的双胞胎哥哥卢刚,他俩长得极像,但卢刚看上去更显年轻。

“你是?王文娟?演铁梅的?”卢刚竟一眼就认出了王文娟。

王文娟的脸微微一红,拿拖把的手不知放哪儿,只好求助似的望着卢秋菊。

“没事,没事!我哥,矿销售科的。一年四季在外面跑,见过不少世面,一直说我土气呢!”卢秋菊满不在乎地数落着她哥哥,看得出,兄妹感情很好。

“好吧,不影响你们俩谈心,我还是住到矿上去吧!”卢刚一溜烟地跑到楼上拿了几件衣服,又飞快地离开了家。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挂在窗外的树枝上了,月光如水,透过树叶,透过纱窗,轻轻地洒在俩个姑娘的身上。

卢秋菊睡得很香,王文娟却辗转难眠。

这是她从小到大住过的最大最好的房子。像这么大面积的房子,在上海,至少五、六家合住。她和她妹妹睡觉的那个小阁楼,没有窗户,又矮又窄,姐妹俩每天都是弯着腰进进出出,稍不注意,头上就会碰个大包。

“没想到还有比上海更好的地方!”王文娟借着月色,环视着卢秋菊房间里的摆设,惊叹不已。

静悄悄的夜里,上海姑娘王文娟的心情却再也不能平静。

“妈,好久没给你们打电话了,屋里厢都好吧?”早晨一起床,王文娟就向卢秋菊请求,她想给上海的家里挂个长途电话。

卢秋菊欣然应允。她家的电话是矿上给他父亲安装的,除了他哥哥偶尔打几个,基本处于不用的状态。

王文娟“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大一会儿,满脸的开心。她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乖乖,半个多小时,这要是在邮局不知道该付多少钱呢。

4.

腊月到了,镇上比平时更热闹了。

知青们挤在打年货的人群中,走走停停。手里不多的一点肉票、豆腐票,必须计划着用,不能像社员们说的那样,“过了三天年(初一、初二、初三),又是原还原。”万一正月里来个老乡串门啥的,总不能让人家光吃米饭吧。

王文娟和卢家兄妹一道,也在采购年货。卢刚一手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已装得满满的,可他妹妹卢秋菊还在不停地往里塞东西。

有知青和王文娟打招呼,脸上的表情有些怪,王文娟的表情也极不自然,毕竟她们曾经是坐同一列火车来安徽,又坐同一辆卡车来沐桥的。

只是在刚过的阳历年那天,王文娟的身份就变了,她调到了沐山矾矿的工会上班,人也搬到了矿里。前不久,又正式住进了卢家,因为,过了正月,农历二月二,她将和卢秋菊的哥哥卢刚举行婚礼。

“欧(安)徽,到处都是灰,脏得一塌糊涂……又破又穷的鬼地方……”王文娟在外面偶尔还会抱怨,但一走进那栋青砖小楼,她的脸上就泛着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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