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月日》(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作者:故事档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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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教鞭是孝悌书院专门用来惩罚学生的武器。

教官们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打。

但如果你去过十三号室,就会知道,教鞭已经算好的了。

《攀月日》(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狗洞里有个人。

她直愣愣地仰躺着,像死了一样,整张脸黏糊糊的,是干掉的泪渍。

一堆苍蝇围着她脚边馊掉的饭转个不停,在小小的通风处忽上忽下地打圈,似乎这样就可以缓解一些狗洞里的闷热。

徐素翻了个身,踢到了一边的屎尿盆,盆子狠狠摇晃几下,里面的恶臭震荡着再次咬向稀薄的空气。

这是她被关的第五天,她不明白,明明是一家人出去旅游的好时光,她是满心欢喜整好行李的,父亲终于想到带她出去玩了,可是还没上车,一群歹徒样的人就把她拖上了面包车,然后就被关进狗洞了。

一只蚊子看中了她脸颊上的肉,在她眼前晃了一会就向目标袭去。

两天前有人来换过屎尿盆,每天的吃食是一个鸡蛋和一碗浆糊似的饭。她被绑上面包车的时候,父亲只是冷漠地看着,即便她被那些人掐得疼出了眼泪。

徐素猛地抬起手,扇在脸上,顿时一片火辣辣。掌心一抹鲜红的蚊子血在黑暗中格外诡异。

门突然开了,一大束亮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原来这不是狗洞,这是孝悌书院的小黑屋。

「出来。」

一男一女站在门口看她。

男的长得很壮,是那天面包车上的人,女的看起来胆怯些,小心地往里看。

「叫徐素是吧?」男的问。

「是。」

「你的父母已经和书院达成协议,你将在这里进修学习。我叫王信,是这里的老师。」

「什么书院?」

「孝悌书院,专门管教你们这些不良少年少女的。」

「我什么时候能走?」

他嗤了口气:「等你听话了就会放你走了。」

徐素觉得一阵恶心,原来她是被自己的父母卖了。

「这是李可卿,是这里的老生,也是你的学姐,她现在带你去洗澡。」

徐素这才仔细打量起旁边的女生,黑长直,身形瘦削,肌肤雪白,眼睛很大,其他五官却不怎么协调,看起来像整容失败的网红,穿着深亚麻色短袖和迷彩裤。

「记住,只要你听话,就能少吃点苦头,毕竟老师也不会为难你们嘛。」

王信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牙缝又黑又脏。

李可卿一句话也不说,带路到了澡堂。

「三天洗一次,每次一盆热水。这是给你换的衣服。」

她递过一套和她身上一样的衣服,指了指地上的脸盆。

「谢谢。」

徐素接过衣服,准备去拿脸盆,却见李可卿一脚踢翻了脸盆,滚烫的水溅在她手上,更激发了她心底的怨气。

「你干嘛!」

她直起身冲着李可卿吼道。

后者冷着脸扇了她一巴掌,将她的脸打得倾侧到一边。

「这一脚,是教训你见到学姐没有问好。这一巴掌,是告诉你这里的规矩。」

「老生教训新生,就是规矩。」

徐素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嘴角疼得一抽一抽。

「洗吧。」李可卿转身出了澡堂。

徐素等到她出门后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在狗洞里流干了。

澡堂有两排淋浴头,每两个之间有一块隔板,下面是两排水槽。所有的东西都破旧不堪,淋浴喷头是生锈的,隔板摇摇欲坠,水槽里有垃圾,各种卡缝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污泥。

刺骨的冷水从头浇到尾,徐素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干枯了,她不想接受,却又只能接受,深深的无力感和羞辱感让她不愿出去,就这么一直洗下去,永远也不要出澡堂的门。

「谢谢学姐,换下来的衣服怎么办?」

李可卿皱着眉轻轻瞥了她一眼:「扔了,这里只能穿他们给的衣服。」

徐素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囚服般的短袖,紧了紧手:「这也是规矩吗?」

「这里的规矩多着呢,慢慢学吧。」

李可卿从她手中拿过衣服,随意地丢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行了,走吧,刚好能赶上早读。」

徐素木木地点头,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教学楼,和普通的办公楼一样,却只有平矮的一层楼房,长长的走廊一通到底。

路过两个书声琅琅的教室,徐素小心地往里望了望,每个教室都站着一个老师,背着手踱步,手里攥着根黑色教鞭。

「前面的是一二班,这是三班,以后你在这里学习,我是你的指导学姐,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李可卿面无表情地交代着:「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到七点是晨练时间,完了之后是早读,大家一起诵读弟子规。」

「好的,谢谢学姐。」

「我提醒你一句,别惹教官,也别惹老生,最好谁也别得罪,在这里,让你生不如死太简单了。」

「谢谢学姐提醒。」

「你先坐后排吧,那里还有个位置。」

徐素点了点头,二人从后门轻声进去。

「梁老师好,这是新来的学生,刚刚带她去洗澡了,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李可卿毕恭毕敬地对那个老师说,徐素也赶忙接话:「老师好,我叫徐素,非常抱歉来晚了。」

梁勇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们一会,清了清嗓子:「行,进去吧,下次迟到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

一个班大约四十个学生,窗户开得很大,头顶的电扇像是老掉牙的机器,转起来显得十分吃力。

徐素坐下后,拿起抽屉里的弟子规跟着读起来。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她皱了皱眉,心不在焉地继续做口型,打量起其他学生。

男生居多,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裤,深色的短袖掩盖了学生们的青春活力,活像一群劳改犯。

所有人都一脸冷漠,脸上只有一个僵掉的表情,只顾诵读手中的弟子规。

是不是这里的学生,都不会笑?徐素心想。

「都他妈读大声点!没吃饱饭吗?」

梁勇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身后响起,震得她一个激灵,赶紧加大了音量。

「长者先,幼者后。长呼人,即代叫。人不在,己即到。」

咻的一声,徐素听见教鞭从她身侧挥过,重重打在前面男生的背上。

「眼睛都快闭上了!干什么吃的?」

又是两鞭,徐素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那响亮清脆的拍打声竟是真实的,竟是活生生抽在人身上,竟是直白地显露在她咫尺的眼前。

「钱文彪,站出来!」

这个高高胖胖的男生听话地从座位上起立,站到一旁的过道上。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低下头,汗渍从后脖颈滴滴嗒嗒往下淌。

周围的读书声更洪亮了,学生们卖力地读着。

「尊长前,声要低。低不闻,却非宜。进必趋,退必迟。问起对,视勿移。」

三个字的古文从一张张嘴里吐出来,像滔天巨浪汹涌过来,淹没掉整个房间。

黑色长鞭是小拇指粗细的,毫不留情地甩在男生身上,他的身体轻微抖动着,像一尊巨石,默默受着这天谴般的雷劈。

徐素锁着眉,不去看,努力跟着学生们一起读,努力装作没有看到这凶残的一幕。

「行了,回座位,下次再打瞌睡试试。」

梁勇捋了捋头发,他的额尖竟也渗出些许汗珠。

徐素的余光看到梁勇得意地看了眼自己,她明白过来,这也是这里的规矩,这是在杀鸡儆猴。

「感恩老师教诲。」那男生朝梁勇弯下腰去,他的头发已被冷汗浸湿了小半。

李可卿后来告诉徐素,那黑色教鞭叫龙鞭,是专门用来惩罚学生的。据说是校长一个开厂的亲戚批量生产送过来的。

「他们专挑看不见的地方打。」

孝悌书院其他的惩罚设施也是那个工厂生产的。

「龙鞭其实还好,如果你去过十三号室,就会知道,其实其他的惩罚都还好。」

徐素还想问,李可卿却不打算说下去了。

「行了,可怜的小孩,管好你自己吧。」

晨读过后是两节心理课,之后便是午饭。

一个阴凉的小场地里摆满了圆桌,每桌紧挨着,一桌十个人,大部分人都必须和别人背贴背吃饭,也不能随便动弹,一动便要碰到旁边的人。

男女生不仅不在一桌,甚至男生桌与女生桌之间还特地隔了半米的距离。

「书院禁止早恋,男女生不得单独相处超过十分钟。」

李可卿一边扒饭一边说。

「快吃吧,不然菜就被抢光了。」

徐素看着小得可怜的一碗饭和桌上一大盆白菜、许多白面馒头、一大碗紫菜汤、一些榨菜腐乳和不知名的肉干,顿觉食不知味。

靠墙的一边有连接厨房和洗水槽的管道,油水污渍直接排到阴沟里,在门口一束阳光照到的地方清晰可见。

学生们就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可谁也管不了,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想吃饱。

午间休息的空档,徐素来到了宿舍。

一个寝室四个人,她睡上铺,李可卿是她对铺。

「你下铺是黄玥,我下铺是吴带当风,他俩刚来半个月。」

吴带是个短发女生,头发黑得发亮,额前耳际的碎发衬得她像个小伙子,小麦色让整个人干练又有精神,胳膊上也有肌肉,一看便是常锻炼的。

黄玥长得很漂亮,眼睛没有李可卿那么大,却很灵动,长发及腰,发色微微泛黄,肤色白皙,两颊和唇一样红扑扑的。

「你好,叫我吴带就好,我在二班。」

「黄玥,一班。」

「你们好,我是徐素。」

「行了,睡午觉。」李可卿一句话寝室里便又安静下来。

在这里,五个月以上的才算是老生。

下午上了两节文化课,之后便是体能训练,绕着小操场跑了十圈的徐素仍不敢放慢速度,她看到跟不上的学生被单独拎出来做蹲起,罚站,罚跑。

晚上是一周的例会,又称动员大会,总结上周情况,对新的一周提出要求和期待。

在被称为四号室的会议厅,徐素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院长——王正光。

她听继母说过这个人,在第一医院做专家门诊,针对青少年网瘾发明了一套很有效的疗法,被各大媒体报道,是社会上颇有声望的人物。

「好,一周总结汇报到这里,谢谢各位同学的掌声。」

王正光长得颇为和善,和搞学问的老教授一样有风度,黑色细框眼镜后的眼神犀利又精明,说话抑扬顿挫总是在演讲,头发浓密,又有些白色杂在里面,看起来便成了灰色。

「同时,上周又有几位新同学加入了我们孝悌书院,让我们先欢迎他们的到来!」

「那我在这里再讲一讲书院的理念,也希望大家可以再认真听一听,从中学到些东西。」

他穿着医生的白色长袍,打着领带,徐素一时间以为自己真是在学校上课。

「孝悌书院,旨在以中国传统文化及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陶冶孩子的心灵及情操,针对青少年叛逆任性、厌学逃学、沉迷早恋、沾染烟酒、夜不归宿等成长问题进行心理辅导、思想教育、行为矫正、素质培养和文化补习的学校。」

「孝,指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悌,指兄弟姐妹之间的友爱。顾名思义,希望大家啊,可以改掉现在身上有的一些陋习,成为有道德有仁爱的好学生。」

「你们的父母是忍痛割爱把你们送到这里来进修学习的,所以呢,大家也要加把劲好好学,好好改,争取早日出院!」

说得跟进了精神病院似的,徐素不屑地想,却见身边的人纷纷鼓起了掌,她也只得跟着鼓掌。

「当然,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也请各位牢记以下几点:第一,学校禁止早恋、抽烟、赌博、饮酒,不准携带通讯工具及电子产品;第二,如果学生做错事,教师可适当体罚,也可用龙鞭惩罚;第三,来校五个月以上的老生可对新生不恰当行为进行管教……」

徐素听得有些困倦,一条条明文律令让她觉得既可怕又可笑。

「好,动员大会到此结束,大家去洗澡睡觉吧!」

正当她打算站起身时,整个厅堂突然整齐地响起那句话。

一句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折磨她几千个日夜的话。

「感恩老师教诲。」

01

徐素不知道,原来麻烦是可以自己找上门的。

有时候欺凌是没有理由的,只是因为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成了施暴者的借口。借口只是借口,施暴才是目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沉默足够卑微,甚至没有存在感,但当被推到风暴口的那刻,就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镁光灯下。

第二次去洗澡,她正穿好衣服从更衣室的过道里走出来,刚好有三四个女生刚放下脸盆。

「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那女生正绑好头发,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便打算自己绕道走,不想那女生直接捏住她的脖子把她狠狠摁在衣柜上。

其他几个女生围了过来,脸上都是戏谑的表情。

「没长眼睛啊?不知道绕道走啊?」

她觉得自己的喉头被掐得太紧几近窒息,说不出话来,却又不敢伸手反抗,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

「你的指导学姐没教你,见到老生要问好吗?啊?」

救命。

喊不出口。

「说话啊,哑巴了?刚刚不是很拽吗?」

松手。

说不出口。

面前几个人的脸模糊而抽搐着,头顶的灯光粗暴地晕染开这些人像,不真实得像《呐喊》里拧巴的人头,魔鬼在对她呐喊,叫她下地狱。

其他人都自顾自地穿衣脱衣,对这画面视若无睹,换言之,习以为常。胆小一些的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里。

为什么。

说不出话。

「贱货。」

他们在笑,每个人都露出两大排白牙,揪住她的头发就要打过来。

「恬姐,对不起,我是她的指导学姐。」

松开了,徐素一下子瘫软在地,猛烈地咳嗽起来。

她看到李可卿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停地向他们道歉。

「是我没教好,不好意思,你们见谅,小孩子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计较。」

徐素勉强扶着墙站起身。

「学姐……」

「你还有脸叫我学姐?我是怎么教你的?」

李可卿声音一下抬高了八度,冲过来对着她的脸一阵猛扇。

「对老生是不是要有礼貌?啊?」

徐素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李可卿发了疯地打自己。

直打得她整个人躺在地上,两颊火辣辣的疼,像两片燃烧的草原,流动的空气轻轻过来,却像大把大把的盐贴到伤口上。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朱恬恬无所谓般拉开衣柜,随口道。

「行了行了,下次注意。」

李可卿满头大汗地骑在徐素身上,一听这话整个人如气球泄气般松了下来,脸虽然紧紧皱在一起,却赶忙起身向几个女生道谢。

「谢谢恬姐,谢谢恬姐,谢谢恬姐,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她回头看时,徐素还躺在地上,死尸般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上的白灯,两颊红肿。

那是无情的镁光灯,照在她身上,她赤身裸体,无处可逃。

台下的观众哈哈大笑。

寝室里,李可卿在帮徐素擦药。

「这是我之前在医务室偷偷拿的,别说出去。」

徐素还是呆呆的,仿佛丢了魂。

「疼吗?疼就说。」

李可卿皱着眉:「刚刚,可能下手有点重。」

「不疼。」徐素轻轻说。

「她们是女生里最难缠的几个,下次就绕开她们。刚刚……」

「我知道学姐是为了帮我,没事的。」

「他们打起人,可能就得进医院了,所以没人敢惹他们。」

「进医院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逃不掉的,他们不会让你逃的,镇上的医院里也都是他们的人。」

徐素的眼睛暗了下去。

「好了,上好了,明天应该就好很多了。」

李可卿正收着药盒,黄玥搀着吴带回来了。

「干嘛去了这是?一个两个都惹人了?」

吴带嘴角有淤血,眉骨处有乌青,却仍作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赢了,她们四个人打我,还被我揍得不轻。」

「谁问你这个了?怎么搞去的?玥玥没拦着你吗?」

黄玥扶她坐到床上,接过药给她擦。

「她去叫老师了。」

「说,怎么回事。」

「就是朱恬恬那群王八蛋,嘶,哎呦,你轻点。」

「玥玥跟我说她们欺负了素素。」

「就为这你去跟她们打架?」

「当然没,嘶,我本来只是生气,结果刚刚在澡堂,她们叫我滚远点,不想和我一起洗,觉得恶心。」

徐素突然抬起头:「为什么骂你?」

「因为我喜欢女的。」

黄玥皱着眉继续上药,李可卿沉默了。

「害,有啥的,我爸妈就是因为这把我送来的。」

四个人都沉默了。

「诶,你们别沉默啊,我是喜欢女的又不是强奸犯。」吴带打趣道,却不小心撞在黄玥手上,顿时疼得嗷嗷叫。

四个人都笑了。

「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进来。」徐素开口说,「我妈死得早,我爸没几年就娶了个新的,我恨他,也讨厌那个女人。」

「我们经常吵架,他们也讨厌我,觉得我不听话,前几年生了个儿子,更加不想要我了。」

「那天,我爸说要带我去玩,说,要带我去他和我妈认识的地方。」

徐素哽咽了,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可高兴了,他终于想起陪陪我了,我们父女好多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我想我们说不定可以和好的,他毕竟是我爸啊。」

「我整了一晚上的行李,还带了我妈的照片,我说妈,爸爸还记得你,他还爱你,他还记得你们认识的地方。」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

李可卿别过头,枕着胳膊无声地哭了。

黄玥走到她面前,轻轻把她的上身抱在怀里,柔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你那么坚强,你妈妈在天上,一定也很高兴。」

徐素失声痛哭起来。

窗帘轻轻动,白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为四个女孩镀上一层银辉,温柔地包裹着她们的伤痛。

徐素原以为孝悌书院是个巨大的黑色眼罩,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这里的人都不会笑。

直到她见到王太阳。

02

那天晚上,肖菲来女生宿舍查寝。

肖菲是书院唯一的女教师,负责女学生的饮食起居,偶尔上上心理课,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对女生极其不友好。

「明目张胆地重男轻女?」徐素问。

「据说是因为她自己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老公不要她了,特别讨厌女孩。」吴带在下铺跷着腿回道。

「我还听说她以前是超市售货员,因为老是偷东西被辞退了。」黄玥插话道。

「少说两句啊,马上查寝了。」李可卿拍了拍手,从床上爬下来。

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人呢?」

一头酒红色卷发的中年矮胖女人凶神恶煞地朝里吼。

「老师好!」四人齐声说,吴带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肖菲叉着腰皱着眉,慢慢吞吞而趾高气扬地进来巡视了一圈,不时弯下腰看看摸摸,然后用无名指在鼻翼上瘙痒。

吴带抿了抿嘴,看着肖菲的肥臀在眼跟前挪动,一条黑底白色碎花半身裙被她撑得变了形,像搞怪的小丑。

她小声地笑了出来。

肖菲猛地回头,如追捕羚羊的猎豹般,眼神中满是狠戾。

「谁笑的?」

四个人都不说话。

「我问你们刚刚谁笑了?啊?」

肖菲瞬间开启了河东狮吼模式,口水喷在吴带和徐素脸上。

「都不说话是吧,都给我去操场罚跑十圈!」

「我笑的我笑的,老师,是我笑的。」

吴带向前站了一步。

肖菲仰起头,猝不及防地扇了她一巴掌。

「笑什么?」

吴带一下懵了,头歪到一边。

「我问你笑什么?」

又是一巴掌。

肖菲瞪圆了双眼,两条嘴唇抿在一起,像成精的癞头蛙。

「老师……」

黄玥刚开口就被李可卿掐了一把。

肖菲转过身走到黄玥面前。

「让你说话了吗?啊?」

又是一巴掌。

「你也十圈!」

黄玥眼睛里一下禽了泪,委屈得不行。

接着她又以学姐没有教好学妹和寝室氛围不好为由扇了李可卿和徐素。

「都给我去操场跑十圈!现在就去!」

肖菲脸上有一颗大痣,镶在右边的法令纹上,随着她嘴型的变化疯狂抖动,像一坨恶心的黑色凝块。

孝悌书院的罚跑有专门记圈数的机器,想偷懒都不行。

「有钱买这种机器,不知道给我们吃点好的。」吴带愤愤道。

黄玥落在四个人最后,还在哭。

徐素停下来等她。

「没事的玥玥,你看她都找的什么理由,不过就是打人的借口。」

「可是你和学姐都被我们连累了……」

「唉,不关你们的事,她就是手痒。」

「是啊,她只是手痒了,想打就打。」李可卿和吴带也放慢了步伐。

「不管我们做得多好,只要他们不爽,就是不好,就是该打。」

「哎呀你别哭了别哭了,我挨了两巴掌都没哭呢。」

「我跑得太慢了,你们先跑吧。」黄玥糯糯地说。

吴带拉起她不等她拒绝就往前加速:「我带你跑。」

黑夜里,徐素只看到一头长发和一头短发在前面摇曳,晚风大口大口吹过来,吹得脸酥酥软软。

「妈妈,黑暗里会长出花吗?」

「会啊,有些花不用光也可以生长。」

徐素的肩突然被撞了一下,她猛地向前一扎,又摇晃着迈了几步才算勉强稳住身体。

「sorry。」

一个高壮的男生朝她挥了挥手,嘴微微张着,额头上的汗往两侧流,歉意地笑了笑。

徐素抬起头,一时忘了接话。

「你没事吧?」

他一边说一边保持着原地跑步的姿势,右边的眉毛往下挤眼睛,一副调皮的模样。

「我没事。」

「那就好。」

他加深了那个笑,向她行了个似敬礼非敬礼的礼,转身加速跑走了。

原来这里还有人将微笑当成习惯,徐素也向前跑去。

不远处吴带的声音传来:「王太阳!你也罚跑啊?」

「对啊,反正跟训练差不多咯。」

两个人并肩跑到了一起。

「你是干啥了罚跑?」

「反正各种理由都是屁,就是让你跑呗。」

「也对。」

「先走了,不等你了。」

「嘿,谁跑得快还不一定!」吴带追了上去。

徐素的肩又被人撞了一下。

「抱歉。」

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推了推金框眼镜,气喘吁吁地说。

「没事。」

语罢那人便往前跑了。

隔了大半个操场她还是清楚地听见王太阳的声音。

「沈难!你行不行啊!我都第八圈了。」

原来那个戴眼镜的叫沈难。

「王天日,你他妈……」

剩下的话她没听清,只听见王太阳爽朗的笑声像漆黑隧道里的汽笛声,穿过悠长的黑暗传进她耳朵里。

她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在学校,一群男生打完篮球,白色的校服被一身汗湿透,说说笑笑走向小卖部,还不忘和手里拿着冰棍的女生打招呼,他们笑得真好看。

王太阳超了她一圈时,她看见操场的入口蹲着个人,怀里抱了两瓶水。

远远地听见他朝王太阳喊:「日哥!跑完来喝水!」

过了会又听见他朝沈难喊:「难哥!跑完来喝水!」

沈难的低声咒骂又传来:「上官克,明明都是一个寝室的,凭什么我俩受罚你乘凉?」

上官克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黝黑的皮肤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因为我会吹彩虹屁呗,难哥加油!难哥加油!」

「靠。」

03

王太阳,人如其名,那是一个会发光的男孩,满身金羽,即便罩在如眼罩般的孝悌书院底下,也遮不住那份明亮。

「天生要拯救世界的小英雄。」

这是沈难对他的评价。

「诶,我爸也这么说过。」王太阳插嘴道。

沈难和王太阳是一个高中的,沈难在一班,也就是尖子班,学习成绩长年霸占年级前三。王太阳在十四班,也就是最差的班,体育成绩长年霸占年级前三,女生榜体育前三由吴带当风霸占。

「你可是三好学生,怎么会到这里来?」王太阳第一次见到沈难时愣愣地挠挠头。

沈难躺在上铺,双臂枕在脑后,金框眼镜细细的,眼睛也细细的。

「因为一个姑娘。」

「我爸妈从小管得严,这是我第一次跟他们对着干,所以,他们想让我吃点教训。」

王太阳坐在下铺,顺手摸了摸自己跟光头差不多的板寸,他不是很能理解沈难父母的想法。

「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我啊,打架斗殴,成绩差,我是坏学生,没啥好说的。」

「你父亲是军人吧,我记得。」沈难侧过身,探出头认真地说。

「是啊,我八岁时执行任务走了,我妈改嫁,从来不管我。」

沈难又翻回去,他也没法理解王太阳的母亲。

「你不是坏学生。」

沈难又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说。

王太阳躺在下铺,盯着床板出神。

「老师都觉得我是坏学生,你为啥觉得我不是?」

「你长得不像。」

沉默了一会,王太阳小声说。

「可能吧。」

「Hello,兄弟们,我上官某人回来了。」

上官克鞠了个 180 度的躬,成功引来了两个人的白眼。

上官克是转校生,却在王太阳和沈难的高中非常出名,原因是,常常霸占处分榜前三。

「抽烟,喝酒,赌博,忽悠人,这不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技能吗?」

上官克油嘴滑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任何地方都能和别人混熟,人称老奸巨「油」。

「少来,你俩都一样,就是和校规对着干。」沈难说。

「诶,我就一条打架。」王太阳争辩。

「嘿,日哥给我补齐了,咱难哥干的勉强算个有颜色的事,我们就是『不良人』三巨头。」上官克拦上王太阳的肩,他比较矮小,做这个动作有些滑稽。

「三巨头还成,不良人可算了吧。」王太阳耸了耸肩,把他的胳膊耸了下去。

「别介啊,日哥可是大家口口相传把校霸揍了个服服帖帖的神话呢,上回洗澡,我见你还纹了个纹身,是吧?」

沈难顿了顿,看了看王太阳。

后者不打算说这事,回自己床上去了:「纹身又不是坏人的专长。」

「你不是说你是坏学生吗?」

「那是他们说的。我觉得我不是。」

沈难把眼镜摘下来,抽了张餐巾纸开始擦。

「我也觉得你不是。」上官克微微笑着,认真地说。

【桃李】

——她见过最好看的颜色,是一地玻璃碎片的晶莹。

04

黄玥半夜起来上厕所时,看见窗前坐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抱着膝盖坐在窗沿上,白色长睡裙裹到脚踝,脸侧着朝向外边。

没有风,月亮大得吓人,挂在外面。

「可卿学姐?」黄玥弱弱地叫了声,徐素和吴带的头发都没有这么长,应该是李可卿。

那人仍旧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黄玥慢慢走近,又唤了一声:「是可卿学姐吗?」

她忽地感觉到一股寒意,连同外边大的吓人的月亮一起刺破了视网膜。

李可卿猛地回过头,血红的眼睛惊恐地瞪着,脸上黏着几撮发丝,发白的嘴唇微微颤着。

「啊!」黄玥失声叫了出来。

下一秒李可卿疯了般跳下来,死死掐住黄玥的脖子,如同厉鬼索命般重复着两个字。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好在吴带和徐素及时醒来,分开了两人。

黄玥的脖子上留下了几道瘆人的抓痕,她不住地咳嗽,李可卿失了魂魄般跌跌撞撞跑出寝室。

「可卿姐怎么了?」吴带问。

「我不知道,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在窗边,我叫了她两下她就冲过来掐我了。」

徐素看了看大开的窗户,又看了看李可卿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的一面近乎全湿。

「应该不是梦游。」

「可卿学姐她,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黄玥说

「不知道,咱们等等吧。」徐素说。

这一等就是一夜,李可卿一夜未归。

晨练和早读却准时到班,徐素本想和她搭话,她却刻意回避了。

傍晚吃饭时没见着黄玥,徐素和吴带去教室找她。

却见李可卿抱着黄玥缩在角落里,王信拿着龙鞭抽在他们身上。

黄玥满脸泪痕,声音嘶哑:「求求你别打了老师,求求你别打了……」

李可卿低着头,把黄玥护得死死的。

「老师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是我的问题,你别打她了……」

李可卿的身子被鞭子抽得一颤一颤,头发被冷汗浸透。

「呸,还整这么感人,一个护一个的,老子最看不惯这种虚假的友情。」

徐素拉住要往前冲的吴带,敲了敲门。

「王老师,我能进来吗?」

「什么事?」

「那个,这两位最近在生理期,还望老师海涵,这么打下去可就要进医院了,不如让他们去抄弟子经,老师也好省点力气。」

徐素唯唯诺诺地说,一边观察着王信的神色。

「刚刚,晶晶好像找不到玩具了,我怕她过会又哭了。」

晶晶是王正光的女儿,时常来学院玩,所有的老师都得依着她宠着她,生怕伺候不好惹恼了她爸。

「行,长长记性,下不为例。」

王信一走,徐素和吴带便冲过去。

李可卿还是紧紧抱着黄玥,脸色苍白,嘴里喃喃着。

「不怕,不怕……」

黄玥哭成了泪人。

「都是我不好,我走路不小心撞到王老师了,他就拿鞭子打我,可卿学姐看到了,就挡在我前面,都是我不好……」

带他们去完医护室,李可卿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天晚上,徐素被哭声吵醒。

她见李可卿坐在窗边,抱着膝盖努力抑住抽泣声。

她不敢说话,一直装睡到天亮。

第二天,她决定问问李可卿。

李可卿前一秒笑着的脸突然冷了下来,眼神也冰凉。

「少管闲事。」

她猛地推了一把徐素,后者踉跄着摔倒在地。

「卿卿,妈妈抱抱。」

李可卿的母亲韩桃笑起来特别甜,眼角的鱼尾纹不显老,倒显得亲近和善。

母亲喜欢牵着她的手带她上街玩,给她买冰淇淋和小玩具,教她念诗,给她读故事。

母亲做饭特别好吃,拿手菜是红烧鱼头,酱汁煮得特别入味,她从小最爱吃鱼。

「妈妈……」李可卿软软糯糯的小手怯生生地扒在韩桃的肩膀上。

「卿卿真乖。」韩桃的月牙眼弯弯的,很好看。

「妈妈,你可不可以一直像白天这么好。」

一朵乌云不知从哪里飘来,韩桃眼睛里的灰色映在李可卿的眼里。

晚上的妈妈是什么样的?

十一点,已经睡熟的李可卿被母亲一把拖起来扔在地上。

「妈妈……」

响亮的耳光接二连三地甩在她脸上。

「去死,去死,去死……」

「妈妈……」

韩桃抄起一旁的扫帚往女孩的身上打。

「废物!去死!」

「妈妈……」

粉色的房间里全是酒气,韩桃狰狞的面孔在黑暗里可憎可怖,她不认识这个人,这不是她的妈妈。

「去死,去死,我叫你去死啊!」

「妈妈……」

女人对着她的腿又抓又咬,像一条疯狗。

女孩坐在地上哭,洋娃娃坐在床边看。

美术课上,老师让大家画自己的妈妈。

李可卿画了两个妈妈,左边是弯着眼睛笑的妈妈,右边是眼睛血红尖牙利爪的妈妈。

「你怎么画了两个,呀,这边这个是什么?」

老师皱着眉指了指右边的妈妈。

「对不起老师,我颜色上错了。」

老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个牙齿画得太尖了哦。」

李可卿是色弱,不怎么能辨别颜色,老师没再责怪她,转身去看别的学生了。

李可卿的父母在她五岁时离婚了,可笑的是她父亲是被韩桃的妹妹勾搭上了,父亲净身出户,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她生活。

家庭条件只能算还过得去,七岁时母亲开始酗酒,有时候会冲进她的房间打她。

十岁,母亲酗酒酗得越来越凶,她每晚只能锁着门睡觉,可是母亲把门撞坏了,那晚,她被打进了医院。

十二岁,家里陆陆续续会出现不同的男人,母亲开始抽烟。

白天的母亲总是温柔和善,而到了晚上,就像变了个人,狰狞地笑,但是又会掉眼泪,她的身上常常带伤。

「去死。」

叫谁去死?她父亲?她小姨?还是她?

十四岁,家里固定只有一个男人。

后来那个男人打了韩桃,外面是韩桃的尖叫,李可卿躲在门后不敢动。

「去死吧臭婊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桃的头发被他扯着,笑着。

去死,去死,去死。

那天是平安夜,白日里她和韩桃一起装饰的圣诞树上挂满了小彩灯。

一闪一闪的,她透过门缝望见韩桃也看向自己。

第二天晚上,那个男人不见了。

韩桃拎了一袋酒回家,李可卿在写作业。

又是一顿毒打,已经习惯了。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要不是生你,你爹也不会被那个婊子勾引走。」

「去死,去死,去死,废物,去死。」

李可卿摇摇晃晃爬起来。

一个酒瓶猛地砸在她头上,玻璃碎片哗啦啦落了她一脑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倒在圣诞树旁边,彩灯一闪一闪,韩桃的脸近在眼前。

温热的液体从头顶流下来,渗进了眼睛里。

韩桃的眼睛弯弯的,好像镰刀。

「去死。」

韩桃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叫你去死!」

李可卿突然跳起身,用尽所有力气扑向韩桃。

她手上攥着玻璃碎片,掐住了韩桃的脖子,两个人滚倒在地。

「去死,去死,去死,我求求你去死好不好?」

可是小孩的力气不及成年人,韩桃又把她掀翻在地,踹了她几脚,便去翻纱布了。

李可卿躺在地上,世界只有黑白,圣诞树也是黑的,彩灯是灰的,一地的玻璃碎片模模糊糊,好像是晶莹的。

「我求求你去死好不好,妈妈。」

05

李可卿和吴带打起来那天是周三,阴天。

乌云压在人身上,刚跑完操的四个人满头大汗地回到宿舍。

李可卿看着被大风吹得吱吱嘎嘎的窗门,直愣愣站在门边不动了。

吴带喊了她几声,没有回答,便挤过她身边进门了。

闷雷滚滚,是天公压抑了许久的咆哮当作前奏,闪电雪白雪白,瓦亮瓦亮,一道道劈在人眼前。

「可卿姐?你怎么了?」

李可卿石像般定在原地,眼泪却哗哗往下流。

「看什么呢?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吴带回过头张望时,李可卿如恶灵般凶狠地看着她的背面,刀刀刮人心。

「什么也没啊,你怎么了?见鬼了?」

吴带再回头看她,却猝不及防被李可卿一把掐住脖子,指甲嵌进肉里,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掉。

一声震彻九霄的惊雷给世界来了两秒的消音,吴带只能看见她的口型。

「去死。」

反应过来的吴带一把拧住她的胳膊往地上拽,却反被李可卿箍住,她连忙抓住后者的头发猛地一扯,李可卿吃痛放开了她。

「你来真的啊?你疯了吗?」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徐素和黄玥赶到时,吴带制服了李可卿,把她摁在地上。

「吴带!」黄玥惊叫道。

吴带脸上有几道抓伤,血丝点点渗出来。

吴带猛地抬头,却被李可卿一把挣脱了。

「小心!」

黄玥这么瘦弱,被李可卿抓住说不定真会闹出人命,吴带想过去拦,却绊了一跤。

谁知李可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寝室。

雷声潮水般滚滚袭来,一声响过一声,听起来是不可抑制的哀鸣,一声恸哭接一声长嚎。

暴雨倾盆而下的时候,爸爸离开了家。

狂风不停呼啸的时候,妈妈离开了家。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可能从来没进去过。

爸爸走了,有个漂亮阿姨接他,车窗摇上去,黑色的轿车开进雨里,我再也没见过他。

妈妈走了,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她笑着朝我招招手,我听不见她说什么,但我认得那个口型,她叫我去死。

李可卿被舅舅接走了,和舅妈、弟弟的生活并不愉快。

他们家有只狗,弟弟总是叫狗咬她,狗追着她跑,弟弟笑得很开心。

舅妈和她的朋友在旁边做指甲。

「哎呦,这狗不管管吗?」一个太太问。

「有什么好管的,一个野孩子,还没我家狗值钱。」舅妈说。

那天狗又要咬她,她被逼到墙角,铆足劲扑上去和狗对咬。

舅妈赶过来的时候,狗已经死了,她身上都是血。

弟弟哭的很大声,她笑得很开心。

舅舅在策划把她送走,不能影响他竞选市长的计划,一个精神病姐姐已经够他操心了。

他给学校老师打电话申请转学。

「转学?怎么了吗,可卿这个孩子很听话的,成绩也不错,见到老师也会打招呼,经常笑,和同学们也相处挺好的。」

舅舅沉默了一会,说:「没事,离开父母,可能情绪上有点过不去。」

「那可要好好开导开导,我们老师都很看好她的。」

放下电话,他看见李可卿坐在沙发上对他笑。

那天,李可卿去看望韩桃。

韩桃痴痴傻傻地坐在床边,头发打结,面色蜡黄。

「她老是叫着要喝酒,不喝酒就撞墙,头疼得很。」护士说。

「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不清醒,你小心点吧。」

门关上了,灯没开,只有小窗子肯让外边的光透点进来。

「妈妈,最近怎么样?还住的习惯吗?」

李可卿笑着给她倒水,削苹果。

「不习惯就和护士说,或者给舅舅和我打电话。」

韩桃不说话,嘴里支支吾吾的。

李可卿坐到她旁边,往小桌子上放了一个玻璃瓶。

一整瓶许愿星,满满当当。

「记得吗?这是你教我折的,九十九颗许愿星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卿卿折了好久呢,妈妈不夸夸我吗?」

韩桃愣了愣,有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她伸手去拿玻璃瓶。

李可卿先她一步拿过玻璃瓶,举得高高的。

「妈妈还记得这个瓶子吗?」

韩桃嘴里啊啊地叫着,不停地伸手去够瓶子。

「嗯,是爸爸送给我的那个。」

李可卿站起身,举着瓶子转了一圈。

「之前有三个的呢,现在只剩这个了。」

小窗透过的光被她的身体挡了个结实,外边好像要下雨了。

「一个装了李树,一个装了桃树,还有一个什么也没有。」

「爸爸,这是什么啊?」

「这个是李树,这个是桃树。」

「这么小,怎么分的清?」

「看颜色嘛,看颜色就知道了。」

「我看不出来。」

「呐,你只要知道李树是爸爸,负责结果,桃树是妈妈,负责开花,这就好了,把两个瓶子放在一起都一样。」

「那我呢,我是什么?」

「卿卿是桃李。」

「我的瓶子为什么是空的?」

「因为卿卿还太小了啊,以后长大了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再放进去,好不好?」

「好。」

「妈妈,还记得那两个瓶子吗?」

韩桃不动了,头垂了下去。

「第一个,在你闯进我房间把我打进医院的那晚,被你摔碎了。」

「你说这种破东西还留着干什么,我说这是爸爸送的,你叫我去死,哈哈哈,记得吗?我被你打晕过去了。」

暴雨浇下来,整个屋子一点点暗了下去。

「第二个,是圣诞节那天。」

「你和我一起装饰圣诞树的时候,你说你再也不会打我了,咱们母女以后好好过日子。」

「你给我做我最喜欢的红烧鱼头,教我折许愿星,祝我以后考上好大学,嫁个好人家。」

「我把那个玻璃瓶挂在树上,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我好像又有家啦。」

韩桃背过身去,不看她。

「妈妈,你看,我现在可以许愿了,我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李可卿把瓶子举到她面前,还未开口,韩桃笑着说。

「去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笑了。

06

晚饭后李可卿还是没回来,黄玥和徐素决定出去找她。

吴带挠了挠头,说:「唉行行行,我跟你们一起吧,床头打架床尾和嘛,她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三个人冒雨出去,找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李可卿缩在宿舍楼后面废弃的铁栏杆上,整个人被雨淋透,抱着膝盖,眼睛红的吓人。

「可卿姐!」

「可卿姐,回去吧,要生病的,你还没吃饭。」

李可卿抬起头看着他们。

「妈妈说,我是她的狗。」

三个人站在雨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只有不顾一切砸在大地上的雨滴,喧嚣着吵醒整个夜晚。

「妈妈,还记得吗,你说我是你的狗。」

「是啊,我就是你的狗,高兴的时候抱过来逗一逗,赏颗糖吃,不高兴的时候就被你打骂,踢到一边。」

「妈妈,我不是狗。」

李可卿的影子拖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妈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第一次被打碎的瓶子,是桃还是李,是你还是爸爸。」

「你知道吗?」

「你能帮我实现愿望吗?」

玻璃瓶碎了,许愿星哗地涌出来,韩桃的脸是银河,一下子沾满了星星。

滚烫的液体从她头上流下来,星星也一颗颗掉下来。

「妈妈,求求你了。」

护士进来的时候,李可卿躺在地上,躺在玻璃渣和许愿星上。

韩桃坐着,额头的血凝固了。

外边的雨还没停,好像一直下得这么疯狂。

黄玥走过去抱住李可卿的时候,她还在哭。

整个人在雨里哭的声嘶力竭,却被雨声盖住一大半。

「卿卿是桃李,卿卿要成为既能开花又能结果的桃李。」

吴带捂着头蹲下来,说了句操。

徐素站在一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不住地颤抖。

雨一直下了一整夜,下得筋疲力尽。

韩桃是护士,她在的三甲医院总有病人闹事。

李可卿还小的时候,去医院找妈妈,正好赶上医闹。

一户人家的女儿手术失败死掉了,父母带了一帮兄弟堵在办公室门口。

「今天不给个交代我们就不走了!」

「妈妈……」

李可卿涩涩地叫了一声。

韩桃还来不及说话,那些人便掳走李可卿。

「你女儿啊?凭什么我女儿被你们治死,你女儿活得好好的?」

「你干什么,你别乱来啊!」韩桃尖叫着,看着他把李可卿牵过去。

李可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

「我让你也体会体会丧女之痛!」

一个男医生看不下去了,举起茶杯砸了下去。

「操,你们还是人吗!」

两方人就这么打起来了。

韩桃扑过去抱住李可卿,背对那些人。

「妈妈……」李可卿缩在她怀里。

「不怕,不怕啊……」

07

四个人坐在屋檐下待了一晚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被肖菲发现了。

「是谁在那里!」

「快走!」

「快快快,翻窗进去。」

三个人迅速翻过窗,肖菲打着手电朝这里走来。

「可卿姐快进来啊!」

李可卿笑了笑,关上了窗。

「总要有个人留下来受罚的。」

「可卿姐!可卿姐!」

黄玥疯狂地拍着窗。

「走!」李可卿说,「我不留下来,他们肯定会发现有学生跑出来过,明天大家都得死,快走!」

徐素和吴带架着黄玥走了。

黄玥看到李可卿的脸消失在雨里。

「干什么呢你!」肖菲一把抓住李可卿。

「她是李弃桃亡,我是李代桃僵。」

「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想逃跑啊?跟我走!」

手电筒的光怼在她脸上,她什么也看不清,她的世界没有颜色。

「妈妈,我好像是爱你的,我也不知道谁该去死。」

李可卿被带到小黑屋关了三天,出来时人瘦了一圈,黄玥心疼地又抱着她哭了一回。

她不再突然掐人脖子。

「有人听过我的噩梦,真实也就真实了许多。」

但她仍旧多愁善感,精神不稳定。

大多数时候,她是温柔懂事的学姐,会和大家说说笑笑。但她也会为了别人无法理解的事痛苦不堪,哭上一整夜。

这个世界不是童话,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治愈,有的人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有的人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有的人既成为不了桃,也无法成为李。

【省难】

——沈难沈难,省罢一生磨难。

08

奶奶死在那年春天。

老家的白梅开了,漫山遍野一片雪,车子开过去,就是一大朵一大朵的蘑菇云,每一根树杈都炸着毛,地上全是毛屑。

父亲一宿没睡,在副驾驶小憩,开车的是母亲。

沈难摇下一点点车窗,山间的空气跑进来,没有闻到梅花的香气。

山路蜿蜒,零星的村庄扎在路边,唯一不变的是白梅,苍白无力地压在山头,其他颜色都被它盖住,就这么压了满满一座山。

母亲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又锁了锁车门。

沈难刚到孝悌书院没几天,就和老师犯冲了。

这个老师叫赵明杨,是一班的带班老师,沈难知道他,曾经是个语文老师,因猥亵女学生蹲过牢。

「真是人渣。」王太阳说。

沈难侧躺在上铺,说:「说他人渣都是抬举他,他自己还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家女儿下得去手。」

上官克跷着二郎腿,咬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竹签,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诶,我听说,他可没少占这里女生的便宜,尤其是他自己教的班,听说经常给女学生『单独辅导』。」

王太阳的两根粗眉皱在一起,他坐不住了:「这种人怎么会让他来当老师!」

上官克:「你也不看看这书院是个什么地方,他可是这唯一有教学经历的人了。」

上官克压低声音:「你看那个王信,还是攀的校长关系进来的。」

沈难又翻过身,面朝墙壁闭上了眼:「切。」

第一次查寝,上官克站的毕恭毕敬,王太阳面无表情,而沈难则不屑地斜视天花板。

赵明杨背着手,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衣冠也整洁,只是镜片反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难,你看什么呢?」

他要微微抬起头才能和沈难对视。

「天花板。」

「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挺好看的。」

赵明杨推了推眼镜,又往前站了一步。

「你对老师基本的尊重呢?」

沈难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故意让他听到:「你也配称老师?」

一旁的王太阳和上官克都傻了,他们没想到沈难这么刚。

「诶,老师老师,别生气,他刚来没几天,不懂规矩。」上官克出来打圆场。

沈难依旧一副不屑的表情。

赵明杨没理上官克,轻轻笑了一声。

「我听说,你有个女朋友叫马思蔚。」

沈难飞快地回过头和他对视,眼神警觉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

赵明杨很满意他的反应,眯着眼睛继续说。

「哦?你不知道吗?她在书院新校区的第一批学生里。」

赵明杨背过身,佯作要走的样子。

「和你一样,都是被父母送进去的。」

沈难一下急了,冲上前拦住他:「什么时候的事?」

赵明杨微微仰起头,笑得愈发和善:「就最近,新校区的老师还和我说起她呢。」

「说她什么了?」

赵明杨看着沈难,鱼尾纹皱起来,像一道微波。

「想知道啊?」

「嗯。」

「操场一百圈,一圈都不能少。」赵明杨指着窗外。

沈难傻了。

「这是教训你对师长不尊敬。」

赵明杨笑着看他道:「不想知道了?那我可走了。」

「别,别,我跑。」沈难拉住他。

「你叫我什么?」

「.……老师。」

没人知道沈难跑到了几点。

他满头大汗地回到寝室时,王太阳和上官克都睡着了。

赵明杨站在窗口,一直看他跑完了一百圈。

「快,告诉我。」沈难上气不接下气。

赵明杨笑而不语。

「你说啊!」沈难抓住他的肩膀。

「一百圈我跑了,为人师就这么不讲诚信吗?」

赵明杨把他的手放下来,微微笑着。

「真想知道?」

「快说啊。」

赵明杨靠近他的耳边,轻飘飘地说:「他们说,马思蔚,胸很大,手感不错。」

沈难愣了两秒,转过头看了看赵明杨,后者如嫖客走出妓院般春光满面。

「赵明杨我操你大爷!」

王太阳和上官克惊醒了,正好看见沈难一拳揍在赵明杨脸上。

两人赶紧过去拉住他,王太阳直接抱住他的腰。

「你冷静点!」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沈难奋力一挣,胳膊顶在王太阳脸上,挣开后朝赵明杨冲过去。

「你他妈冷静点!」上官克冲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沈难回过头朝他举起拳头:「你打我干什么!」

「因为你找死啊!沈难你他妈能不能用脑子想想,你杀了他你是要坐牢的,只要你杀不死他,他接下来会让你好过吗,啊?」

赵明杨擦了擦嘴角的血,挑衅地看了看沈难。

沈难看了看他,放下了拳头。

王太阳站在一边,正想说点什么,却见沈难蹲下身,一拳打在地上,发出很大一声闷响。

沈难起身时,身上是汗,脸上是泪,手上是血。

「老师别生气啊,老师,他这人……」上官克过去扶赵明杨,却被他一把推开。

赵明杨走到沈难面前,看着他整张痛苦而愤怒的脸,镜片后的小眼睛眯起来,好像给学生批改作文时看到了好词好句。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打我啊,继续打我啊。」

沈难不作声,攥紧了拳头。

「小逼崽子,真把你能的,还当自己是少爷啊?」

赵明杨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体力不支的沈难一下蜷缩了起来。

「起来啊,刚刚不是很威风吗?」

沈难的领子被他揪住,抓起来揍了几拳,嘴里一阵血腥味。

「你……」

「你什么你,叫老师!」

那是沈难第一次挨打,赵明杨一直踹他,他觉得自己像和烂的稀泥。

「老师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尊敬师长,学会了吗?」

「……」

又是一拳,下巴疼,他的嘴里都是血浆。

「学会了吗?」

「学,会了……」

赵明杨起身擦了擦汗。

「说,感恩老师教诲。」

沈难的眼睛里没有光,他的世界被赵明杨一拳一拳打得支离破碎。

「感恩,老师,教诲……」

09

沈难第一次见马思蔚,是在父母的饭局上。

他读五年级,马思蔚读六年级,他的父母都是老师,马思蔚的父母都是商人。

马思蔚穿白色的连衣裙,领口绣花,腰以下罩了层纱,好像婚礼上的花童。

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不大,却很有神,眉毛弯弯的,鼻子小小巧巧,嘴唇是樱桃红。

马思蔚给他倒果汁,他说谢谢。马思蔚给他拿点心,他说谢谢。

沈难觉得马思蔚比自己同班的女生好看太多了,而且很温柔,不像那些女生一样粗鲁野蛮,以打男生为乐,打不过就哭鼻子。

家长们饭后还要去喝茶,便把两个小孩送去看电影。

沈难跟着马思蔚,看她的裙摆随着走路的姿态轻微晃动,整个人像精灵一样。

票都售罄了,只剩下十点之后的场次了,两个人在影院大厅里不知该去干嘛。

马思蔚很懊恼,她很想看一部文艺片,但是排片很少,唯一的场次已经开播了,剩下的就是午夜场。

「那走吧,我给张叔打电话,送你回家。」马思蔚说。

沈难看了看过道,说:「等等。」

「什么?」

马思蔚还没说完,沈难一把拉起她的手往过道跑。

她愣愣地跟着沈难跑了一段,两人从影院的后门跑了进去,工作人员不知所踪,大约是去厕所了。

推开门,便是另一个世界,深蓝色的浓浓的夜晚,很黑,但还能看清。

马思蔚被沈难牵着,她看到左边高高的柔软的墙,看到右边渐渐显露出来的舒适的座椅,看到前面慢慢浮出来的荧幕。

沈难牵着马思蔚往前走,背景音乐很柔和,大荧幕上女主正在花园里起舞。

两人小心地走上台阶,两边都坐满了人,他们只好爬到最后一排,坐在台阶上。

「这是你想看的吗?」沈难问。

马思蔚没有看电影,她看着沈难。

「嗯。」

「怎么了?」

「没什么。」

马思蔚回头看起了电影。

他们没有看完那场电影,后来偷偷溜进后门的人多了,工作人员发现后便来赶人了。

沈难不记得那场电影放了什么,结束后他还没来得及问马思蔚的名字,他只知道她姓马。

沈难之后很久再没见过马思蔚,好像那场电影只是他一个深蓝色的泡泡,马思蔚是上面的反光。

初三中考前,沈难背着书包从自习室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路上没什么行人,街口空空荡荡的,车辆也稀疏,灯火琉璃都显得空虚,人们只在屋里疯狂。

沈难抱着书站在十字路口,他揉了揉眼睛。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对面传来,他的倦意顿时消了大半。

几男几女站在对面,也等着过马路,男生都穿着黑衬衫,脚踝裸露在外,鞋子花里胡哨。女生都穿短裙,长发微卷,手里拎着闪闪的小包。

绿灯亮,他不想和这些人有什么交集,移开目光往前走。

可是余光里那个白色短裙的女生却神奇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的头发很长,和其他女生披着头发不一样,她扎高马尾,还别了个爱心形状的发卡。

她揽着其他两个女孩,放肆地笑着,腰间系了个蝴蝶结,此刻看起来确实像只蝴蝶,白皙的两腿像是花柱,整个人是一朵花。

沈难微微低下头,抱紧了书。

他和他们擦肩而过。

他的余光里,那个女孩的样貌是如此清晰,弯弯的眉毛,灵动的双眼,唇是樱桃。

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他们已经走到对街了,绿灯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沈难回身加快了步伐。

初夏的晚风,吹得人心痒难耐。

「马思蔚,看什么呢?」

马思蔚回头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马太太的儿子周岁酒,邀请我们去。」沈母说。

「什么时候?」沈父在看报纸。

「这周六。」

「马太太是不是……有个女儿?」沈难问。

「是啊,她家生二胎啦,她女儿小时候还和你玩过的。」沈母在叠衣服。

「难难你周六要是没空就我和你爸去好了。」

「我有空,刚开学,没什么事。」

沈母看了他一眼,继续叠衣服。

「她女儿叫什么?」

「好像是叫,马思蔚吧。」沈母说。

「嗯,马思蔚。」沈父说。

马思蔚还是穿了白色的裙子,她好像很喜欢白色,不过今天是米白色,裙子刚过膝,蝴蝶结在领口,乖巧了许多。

马尾扎得高高的,眼睛亮亮的,看见人会笑。

沈难也朝她笑笑。

这样温柔的女孩子,却在周岁酒酒宴上,当场和父亲闹翻,两个人吵了起来。

马思蔚推翻一桌子香槟,气得直接离席而去。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各位,小女不懂事,各位见谅。」

沈难找了个借口离席,追了出去。

马思蔚一个人站在后门口,拼命扇空气不让眼泪流下来。

「马思蔚!你给我回来!」马父追了出来。

沈难见状,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前跑。

「喂!」马思蔚还没看清他的脸,却跟着跑了起来。

她的马尾在夜里左右耸动,提着略显沉重的裙摆,看着前面不顾一切拉着她狂奔的人,突然笑了。

他们跑过整个公园,绿树成了剪影,一棵接着一棵往后倒放。

他们跑过人行道,散步的老人和小孩如电影般放映,底下车水马龙像鱼游过。

他们跑过整座桥,桥上的风酥酥麻麻,桥下的水面上也有两个狂奔的人。

「喂!」马思蔚拽了拽沈难。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沈难停下来,两个人都喘了会气。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沈难不敢看她,扶着膝盖说:「我不知道。」

马思蔚苦笑着看了看他。

「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你叫什么名字?」

「沈难,难题的难。」

「读书人啊,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马思蔚笑笑。

「你什么人?」

「社会人。」

沈难无语。

「干嘛拉着我跑?」

「你不想留在那里。」

「那你呢?」

「我……也不想。」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沈难想。

马思蔚走到沈难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小朋友,好好读书,别学我。」

沈难的脸立刻烧了起来。

「我没……我不是小朋友。」

「行了,赶紧回去写作业吧,我走了。」马思蔚已经转身要走了。

有自行车经过,轮胎压过地面的声音缓冲了他的思绪。

「你去哪?」沈难的音量不自觉提高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马思蔚背对他喊。

沈难突然想起那场电影,马思蔚托着下巴坐在他旁边,微微笑着,额角的碎发看起来毛茸茸的。

整个空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是一个深蓝色的浓浓的夜晚,马思蔚一点点向前走,一点点变小,他好怕马思蔚就这样又变成泡泡上的反光。

「马思蔚!」沈难朝她喊,声音划破了他们之间隔的整一条马路。

马思蔚愣了下,继续往前走。

璀璨的灯火,繁荣的都市,没有谁记得住这一声喊。

十一点半,沈难从来没这么迟出过门。

马思蔚给他打电话,让他去胡桃里接她。

鬼知道她是不是喝多了,他如果不去又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这也是他第一次去酒吧,推开门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些害怕,可是一想到马思蔚,他又不怕了。

酒气混着热气蒸腾上来,整个屋子像是一块烘烤过的木头,又硬又软。硬的是空间,软的是气氛。

他见到许多包臀裙的美女,烈焰红唇,领口很低,鞋跟细的吓人。酒保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我找人。」

马思蔚确实喝多了,还在玩骰子。一大桌人,男男女女,都起哄着让对方喝酒。

「马思蔚。」

乐队的声音太大了,吵闹得让他头疼。

「诶,你来了。」

马思蔚高兴地从座位上起来,挽住他的手。

「干嘛去干嘛去,这就走了啊?」一个金发女郎问。

「走了,我男朋友来接我还不走吗?」马思蔚说。

「哎呦……」一桌人起哄,每个人都看向沈难。

沈难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人也晕头转向,脑子里炸开一朵朵粉红色的烟花。

和马思蔚一起出了酒吧,走了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马思蔚还挽着他。

「你刚刚……」

马思蔚突然放开了他的手:「我不那么说他们不会让我走的。」

胳膊突然空了一截,沈难看着马思蔚的后脑勺,高马尾在风中耸动。

「你家在哪?」

「前面那个口右转就到了。」马思蔚伸了个懒腰。

「女孩子这么晚在外面不安全。」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最讨厌听这种话了,一边说不安全,一边不来接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我不是来接你了吗。」

沈难笑了笑,他觉得喝醉酒的马思蔚比平常还可爱。

走到路口,马思蔚突然站住不动了。

「你等等,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没和你说。」

「什么?」沈难回过头。

香樟树把路灯的灯光遮了个结实,只有下半身的影子露出来。

马思蔚把皮筋一扯,一头长发如泄堤般散下来,披在肩上,她抬起头笑了笑,眼睛里明亮得像装了两颗水晶。

下一秒,马思蔚突然冲过去抱住沈难,整个人埋进他的衣服里,像松鼠抱住松果一样。

沈难愣在原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你喝多了?」

松鼠抬起脑袋,一脸不满意,嘟起嘴说:「我是喝多了,但我是认真的。」

沈难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林中幼兽,不停地用犄角去撞本就脆弱的围栏,每撞一下,那围栏便又热热地融化一分。

马思蔚见他不应,委屈得快哭了,她又低下头埋进沈难的衣服里。

「你说句话啊……」

沈难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淡淡的甜甜的香味揉进了掌心。

「嗯。」

路灯泛黄的光慢慢迁移,影子越拉越长,香樟树沙沙作响。

而小兽轻轻抬起头,围栏,全部融化了。

10

沈难和王太阳被罚去十二室禁闭,所谓禁闭室,就是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学生需整晚蹲在圈内不动。

一动,就得挨打。

美其名曰,训练耐力。

王太阳拍了拍沈难的肩,说:「挨过今晚,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沈难抖掉他的手。

「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天,生理上好受不了的,至少让心理上好受点。」

两个人蹲在小小的圆圈里,王信拿着龙鞭站在门口。

天气闷热,没一会就汗流浃背,脚上的酸痛越积越多,整个人不可控制地轻微颤抖。

汗一滴滴砸在地上,十二号室没有灯,只有门口的月光怜悯地撒了些清辉。

「别动啊,蹲好了。」

龙鞭抽在身上,像一盆清凉油倒吸进口鼻里。

沈难见过王正光,还有王夫太太,在父母的一次饭局上。

「听说王院长的书院办得不错啊,好评颇多啊。」沈父边敬酒边说。

「哪里哪里,小小成就,也是承蒙家长们的信任才有书院辉煌的成绩,都是为了孩子嘛。」王正光一饮而尽。

「好啊,听说最近在筹备新校区?」

「是的,得到了一些有识之士的认可,筹集了启动资金,已经在谋划当中了,势必啊,延续老校区优良传统,扩大招生规模,让更多人享受到我们孝悌书院的陶冶和洗礼!」

「好,那就祝王院长,一切顺利,步步高升!」

大人们纷纷站起来碰杯。

饭后,几位太太一起去逛珠宝店,沈难不能跟父亲一道去喝茶,只能和几个小孩一起跟着母亲。

琳琅满目的首饰,金的银的,珍珠钻石,太太们挑得兴致勃勃,几个小孩在门口打闹,沈难站在一旁看。

「哎呦,沈太太啊,你这镯子戴了多久了?」王太太说。

「结婚起就戴着了。」沈母笑着说。

「果然呢,你看看,戴这么久,都变色了,沈先生也真是的奥,都不知道心疼心疼你,给你换换。」

沈母的脸色僵了僵:「没事,我戴着挺好的,平常也不看什么首饰。」

「那怎么行呢,女人肯定是要爱自己的,要对自己好一点,给自己买东西那是第一步,你看,这个就挺适合你的。」

「来来来,试一试嘛,服务员,拿这个。」

沈母半推半就地戴上了镯子。

「是吧,好看吧,我眼光肯定不错嘛。」

「嗯,是挺好看的。」沈母细细端详了一会,把镯子买走了。

从那之后,沈难经常见她和这些太太们一起出去,首饰也换得勤了,镯子更是过一阵换一个。

赵明杨兼了书院的财务管理,当然,王正光只让他负责老师那部分。

他总想着从公款揩油,被梁勇发现后两人在办公室闹翻。

梁勇一脚掀翻了他的桌子,文件飞了一地。

「姓赵的,你最好规规矩矩办事,要是被我们发现有问题,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赵明杨两手合十抵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出门,而后长吁一口气,头往后仰。

「这几个脑瘫还真有点难缠。」

沈难敲了敲门。

「老师。」

赵明杨头也不抬地说:「进。」

「什么事?」

沈难走到他桌前站定。

「我都听到了。」

赵明杨又调整回原来的坐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哦?所以呢?你想去其他老师那里打小报告?」

「不是。」

沈难弯腰捡起了一个文件。

「我可以帮你。」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成绩好一点就敢蒙人了?」

「我数学是国奖,自学过一点金融学,舅舅在银行工作,我知道他们的流程,如果你能帮我搞到两本会计学的书,我有把握帮你骗过那几个脑瘫。」

赵明杨仰过头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你要什么?」

沈难把文件放在他的桌子上。

「别让他们碰她。」

上官克听他说完这事,立刻拍了拍他的肩。

「好家伙,搁这演《肖申克的救赎》呢。」

「这里不是肖申克,这里也没有救赎。」王太阳说。

「他们的救赎是圣经,我们就是弟子经呗。」

沈难站起来走到墙前面。

「羊圈里的羊,怎么和牧羊人斗呢。」

上官克看着他拿有棱角的石头在墙上刷刷刷写了几行公式,说:「沈难,提醒你一点,你看过肖申克,赵明杨也看过。」

「他看过,但他不会永远肖申克。」

11

沈难是奶奶带大的,沈父沈母忙着社交和升职,没空照看他。

他们缺席了很久,而一出现,便是带着严厉的标签,身为教师子女,学习成绩要拔尖;出门在外,要彬彬有礼;父母的话,要放在心上。

毕竟,都是为了他好。

哼着歌牵着他散步的奶奶,给他买小零食小玩具的奶奶,带他看油菜花摘小番茄的奶奶,给他烧糖醋排骨和小馄饨的奶奶,一下子被他的父母挤兑到角落里去了。

一直言听计从的他,在父母阻挠之后,开始反抗了。

「你还小,你懂什么啊,听妈的话,好好学习。」

「妈,算我求你们了,马思蔚她真的很好。」

「不行,你这次月考只有三十名,退了这么多,小小年纪不学好……」

「我保证我会好好学习的,别逼我好吗。」

「你保证,你保证个屁,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学生因为这种事情导致成绩下降最后考不上大学的?你现在和我保证,高考怎么办?你的未来你的前途怎么办?」

「你们就只关心成绩吗?」

「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把心思都放学习上,别做不相干的事。」

「我对你们来说,就只是个学习的工具吗?成绩好,让你们拿出去炫耀,衬托你们成功的教育和形象?」

「说什么呢你,爸爸妈妈是关心你……」

「关心我?你们真的,真的关心过我吗?你们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菜吗?我最喜欢什么运动?我以后想考什么大学什么专业?你们都问过我吗?啊?从你们加入我的人生开始,我就一直在被安排,你们有把我当成人对待吗!」

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这段对话。

「我们对你这么好,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说出这些话来孝敬我们?」

然后是摔门声。

家里很安静,一如之前所有的夜晚,父亲在外应酬,母亲在卧室看电视,儿子在房间写作业。

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她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没法照顾沈难了。

在老家的疗养院里,那是沈难最后一次见她。

「难难,奶奶不知道还能看见你几次。」

「奶奶,别这么说,我有空就来看你的,你也要好好养身体,看我考上大学,然后带你见你孙媳妇。」

奶奶乐呵呵地笑了。

「好,好。」

奶奶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木盒,递给沈难。

「奶奶,这是?」

里面是一个翠绿色的手镯。

「给我孙媳妇的,好好保管。奶奶知道,我们难难也大了,也会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你记住,找媳妇,可以不漂亮,但是心地一定要善良。」

「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讨个好老婆。」

沈难合上了木盒,眼眶湿润。

「好,奶奶。」

他第三次离家出走,和马思蔚一起。

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告诉他,奶奶没了。

老家的山丘上,送葬的队伍绕了小半座山,白绫和菊花,是他对那天的印象。

他们披麻戴孝,跪了又跪,哭了又哭。

脚踩进泥土里,鞋边上粘了一圈泥,站在土堆上抛下一把一把的硬币,看着墓碑前燃尽的蜡烛,还有墙上黑白的遗像,沈难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什么东西,在下葬那天一起死去了。

老师们查过很多次寝,墙上的公式越来越多,他们看不懂,也只当是沈难在解数学题。

王太阳和上官克也不懂,沈难有时候半夜也会爬起来写公式。

写了满满一面墙还写不够,公式还在继续。

只有沈难自己知道,他在找逃离书院的方案,他在找送魔鬼下地狱的方案。

有些磨难省不了,有些难题躲不开,但是,能过去,能解开。

【月海】

——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老舍《月牙儿》)

——往海的深处听,谁的哀鸣在指引。(一支榴莲《海底》)

12

屋子里一片死寂,死是黑色的,寂是无声的。

女孩踮着脚,赤脚走进卧房,白色的睡裙轻飘飘地跟着她的身体,不发出一点声音。

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两腿岔开,伸手抓了抓痒。

女孩轻轻移到床边,俯身看向床上的人。

女孩猛地举起手,手上紧紧攥着一把菜刀。

一声惊雷,刀稳稳地插了下去。

男人惊醒过来,看着那把插进床里的菜刀,离自己的生殖器只有几厘米。

孝悌书院的十一号室是审讯室,学生在那里接受审讯和集中指导。

一张红木长办公桌,正中间坐着王正光,旁边是赵明杨,肖菲和吴沁。吴沁刚从大学毕业,十分崇拜王正光的教育治疗事迹,主动申请来书院担任助教。

黄玥推开门,自觉地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

「老师好。」

王正光正在翻资料,见她坐下,抬头打量了她一小会。

「黄玥,是吧?」

「是。」

吴沁拿着笔飞速地记录二人的对话,肖菲在抠手指甲。

「听说,你是被继父送进来的,理由是你试图割断他的生殖器。」

王正光的话如此平淡,好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黄玥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说:「是。」

赵明杨推了推眼镜,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黄同学,你不用紧张,也不用害怕,老师们都是来帮你的。」

王正光的白发逆着光,成了金色。

黄玥手捏成拳头,攥紧了衣角。

「他是强奸犯。」

「嗯,确实,但是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失控的时候,有的可能是情绪失控,有的可能是行为失控,而到失控这个临界线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黄玥不敢抬头,王正光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身后的窗把夕阳的光尽数镀在他身上,看起来仿若降临人世的神明。

「方便和我们讲述一下经过吗?」

黄玥的头更低了,她感到眼睛发热,发酸,发胀,被泡开的过期方便面。

「哪一次。」

吴沁抬起头看了看她,笔尖渗出点墨汁。

「第一次。」

黄玥的腿也开始颤抖,衣服像要被掐出血来。

「那天晚上,我洗漱完准备上床睡觉……去厨房喝水,他突然冲进来抱住我……他说他很喜欢我,叫我和他在一起……」

眼泪滚下来,黄玥的长发遮在脸前,其他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反抗,他打我,拿刀威胁我……」

她停在那里,说不下去了,整个人抽泣着不停地颤抖。

「然后呢?」赵明杨问。

肖菲皱着眉抓了抓头发,抓出一只虱子。

吴沁同情地看了看她,手上还疯狂做着笔记。

王正光摆了摆手,示意赵明杨不要继续问。

「黄同学,我们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这其中是不是也有其他原因?」

「比如,他是不是喝了酒?」

黄玥整个人快要倒下去般一抽一抽的,努力抑住哭泣声。

「是。」

「那你当时穿了什么?」

「睡衣。」

「只穿了一件睡衣?」

「是。」

「所以,造成这起事件的还有其他原因,并不能说完全是你继父的责任。你母亲当时在做什么?」

黄玥说不下去了,她伸手捂住嘴,她快吐了。

「说啊。」赵明杨说。

王正光示意他别着急。

「可以说说看你母亲当时在做什么吗?」

「她……她在客厅看电视……」

巨大的羞辱感吞噬了她整个人,头顶像被烧红的煤炭黏住了,烫,痛,麻。

「你们家只有你父亲赚钱吗?」

「是。」

「你还有个妹妹?」

「是。」

「嗯,你母亲的不作为也是默认了他的行为,你知道,人有时候确实是需要作出一些牺牲的。」

黄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她的脸上都是泪痕,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

王正光微笑着继续说:「何况,他是你的父亲,一家人之间总要宽容些。」

「他不是。」

「你现在还恨他吗?」

「恨。」

「他可是你的父亲,你这样……」

「他不是!!!」

黄玥疯了般站起身扑到桌前,与王正光对视。

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愤怒,与他眼里的从容和和蔼形成了鲜明对比。

像一个地狱天使,爬上天堂与神明对峙。

「他不是。」

吴带说黄玥特别像她老家的小羊羔,软绵绵的,善良可爱。

「你这么软,受了欺负可怎么办?」李可卿说。

黄玥笑着不说话。

「我保护你,没人欺负你。」吴带揽过她,小羊羔还在笑。

黄玥甚至觉得,来了书院之后自己的日子舒服许多,不用再见到那个恶魔了。

直到赵明杨找上她。

他拿着一沓照片:「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话,就帮我来改语文作业,每周三下午。」

赵明杨看着瑟瑟发抖的黄玥,从后面慢慢揽住她,把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老师这可是给你机会,你应该说什么?」

黄玥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划出一道弧线,恶臭的气味,再一次熏住了她。

「感恩……老师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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