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在童年的回忆干枯了


李加文家住我家前院,前后院之间有一个一人宽的过道连接,从上幼儿园开始的很多个早上和中午她都从那穿过来喊我一起去学校,晚上放学我俩也常在那做游戏,藏宝寻宝或是捏泥巴,有的时候也跳皮筋,这时就需要海棠树干帮忙当做第三个人的腿,我跳瞎了她跳,她跳瞎了我跳,循环往复,乐此不疲。2001年五月的某一天,院子里来了好多只白头鸟落在海棠树上,踩下谈红的花瓣洒在地上。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去学校。

下午之前的中午回家吃饭的路上,她没精打采的跟我说:“下午帮我请个假,就说我生病挂吊瓶去了。”

我很痛快的答应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尽管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帮班主任压井水浇他家的破菜园子,请假是三天两头的事。萝卜白菜,我们都不爱。

我玩弄着杯子盖上洒落的水珠,阳光肆意穿过自由液面诠释着自由,水珠在我的圆珠笔下改变压迫。有一件好事和一件不好的事。好事是班主任有事,我们不用去菜园子压水井了,下午改上自习,另外补充一下,班主任老师是我们唯一的老师。坏事是校长和李加文还有她爸过来把书搬走了,任凭我的脸上写满惊讶。黑脸校长面露慈祥微笑着说:“咱们班李加文同学因为搬家将要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大家鼓掌欢送。”人都走了你还欢,欢你大爷啊,我把左手当成校长的脸右手使劲的扇。

校长说完,他们就出去了,李加文也紧跟着出去了,没转身招手也没回眸一笑,年幼不懂诉离殇,只留给我一袭碎花背影。离别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下午放学我连校长写在黑板上的作业都没记就飞快的跑回家,仿佛白头鸟受了惊吓从海棠树上落荒而逃。等待我的是那把朱红色大锁紧紧锁住记忆的大门。我坐在海棠树下透过门缝努力的回忆,回首一径落花,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走过的路,只剩灰尘款款落下填充岁月,或许等一切尘埃落定,记忆便已幻化成灰。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后悔,没能追上去和她道别或是吻别。那时男女有别,我很胆小。

我以全班倒数第五的成绩小学毕业了,我爸问我为什么考的这么烂,我说咱家风水不好。我爸可能信了,没过多久我们也搬家了。毕业照是在班主任的菜园子前边拍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菜园子,后来学校建操场,占用了那块地方。翻看照片的时候还经常能看见菜园子,盯着看一会,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怀念豆角架下的那片绿荫,而是我时常想起照片上的那些人,和缺少的那个人,还有与她一起度过的,光阴……

除了生离死别,两个人不期而遇,是很可能的。初中我去了一所私立中学,虽然浑浑噩噩的过了三年,后来也不出意外的我被保送到了本校高中。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李加文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我早早收拾完东西俩手撑在靠近楼道的窗台上,希望逢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嗯,那天下雨了,太阳雨。

“湿巾,还不快死过来接驾。”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我眼前的背着帅气背包的女生确确实实就是李加文。

我简直快要认不出来眼前的她了,身材面貌,都给人一种美妙的意外,看一眼便浮想联翩,一字藤下挂着一双紫葡萄刻在莲子白的脸上。连左鼻侧的一颗小痦子,也变得性感起来,像玛莉莲梦露的一样,让人盯着看的出神。

“大鸭梨,”我愣愣的说,“你现在长的也太对不住你的名字了吧。” 她小时候写的“文”很像“大”,倒过来念就是大鸭梨。

“哪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帮我搬东西。”她指了指楼梯口两个大收纳箱。我立马从窗户跳了出来。

她在12班,我在11班,一墙之隔。

军训,俩班合训。“你若军训,便是晴天”,就像咒怨一样纠缠不放。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刚想从李加文身上找点慰藉,就遭遇共产主义危机了。

“你好,我叫苏袖。”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高男,人如其名,眉清目秀。

“嗯,我叫史今。”我刚说完,苏袖手里要去擦汗的湿巾停滞在半空中,脸上露出的似笑非笑,显得尴尬极了。“哥们,拿片湿巾用。”李加文冲苏袖喊道。马上他的神情就变得谈定了或者说眼睛都绿了,又是一个性情中人。

“呃,给。”动作明显慢放,伸出一只猪脚,把自己当偶像男主角!

“你俩是一个班的吗?”苏袖朝着李加文细声问。

“不,不是,我是12班,湿巾11班,我俩一个院儿长大的。”李加文的语气里忽然显得有点紧张。

“这么巧,我也是12班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班读啊。”苏袖微微笑着说。我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我紧接着说:“对了,大鸭梨,你不是最怕蛇吗?”

苏袖并没搭理我接着说:“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原来是发小。对了还忘了问你叫什么……”

“我靠,一个院儿长大的就不允许谈恋爱了吗!”我心里愤怒的默念。

一直到哨响集合,我数到第十二只蚂蚁,他们的对话才算停下来。我一下子就好像被甩到了局外人,就像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乌鸦一样,被奸诈的狐狸从嘴里夺走了肉。男生都讨厌帅哥,这是不变的真理。

整个高一我都过的漫不经心,唯一上心的就是和苏袖战斗到底,就像老一辈革命家一样,绝不屈服。不过我认为我还是在社会主义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苏袖永远都是修正主义。

李加文和我无话不谈,唯一不谈的就是苏袖。她似乎在刻意回避着,这让我更不舒服。我非常清楚的看见他俩在课间打打闹闹,心中的那一泓清水突然波澜起伏浪花四溅,我甚至有点怀疑我喜欢上李加文了。“没错,是有那么一点点。”我听见浪花里夹杂的声音在说。学校的秋季运动会让我决定了一件事。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的羞羞答答了,不相信小学时什么男女有别的屁话了,也不会像初中时搞什么鸿雁传书之类的麻烦事。我要当着全校同学的面表白了。

我计划着在跑道上穿着写满表白的白色T恤,一千米太长,两百米太短,就报四百米吧,看台四周都能看到。关于内容呢,前边写“李加文”,后边写“我喜欢你”,够直白。

运动会终于到了,“下午有我比赛,四百米记得给我加油啊。”我跑到李加文她们班看台对她说,她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跟她提过。说完我就走了,不能让她发现任何端倪,找到任何推脱的借口。

我一上午都在预想下午会发生的结果,学生会的同志们会不会把我当成破坏分子满操场的围追堵截逮捕我,全校广播检讨或是留校察看,搞不好还会叫家长,回家反省或是直接劝退,不管怎样都会有不可预想的后果。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管不了那么多了。突然有人在跑道上摔倒摔了一个狗抢屎,菊花一紧,千万不能像他那样搞砸了。其实我最怕的还是李加文不接受我的表白,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肯定会很尴尬,也许从此就不会再搭理我了,形同陌路或反目成仇。我咬了咬食指肚,也许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不同意,就说是我搞的恶作剧,”我心里想,“就这么决定了。”

广播里响起了四百米检录的通知,我腿软软的从看台上走下去,外边的校服脱下来,就听见后边议论纷纷着我的“我喜欢你”。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似是有人在搞的恶作剧一般,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看见衣服上的染料像抓不住的指间流沙一下四散开花。我觉得好冷。

原来是被子掉了。断了章的梦。

梦醒,开灯,拾起被子,重新入眠。

等明天的太阳升起,这将变成一个秘密。

苏袖和李加文在一起了,她很痛快的告诉我,在我俩一起回老家的路上。几天前我告诉她,小院要拆迁了,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不知道那儿变成啥样了,海棠还在不在?”她在问我或是在自言自语。我没回答,海棠会死,万物都会死去,唯有爱情生生不息,看着爱的人仿若看着山川与河流。

“什么时候的事啊,行啊大鸭梨,一不留神,梨核种下去都发芽了,马上开花结果就能看见小鸭梨了。”我边笑边说。笑是掩盖悲伤最好的方式。

“你给我老老实实管好你的嘴,要是让我爸知道,湿巾拧成干抹布,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女朋友了。”

“找不到不是还有你陪着嘛,你和苏袖早晚都得分。”我把真话当假话说。

下车后,李加文显然有点不适应,眼里写满了陌生,毕竟离开这么多年。“湿巾你前边带路。”路已经变得很难走了,被一些建材车哼哧哼哧撕裂地面,仿似撕裂的伤口血肉模糊。朱红色大锁,锈迹斑驳,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嘎嘣,清脆一声,弹落了几粒尘埃。嘎吱,厚重一声,拉断了几根蛛网。“湿巾,你冲锋,我断后。”不知何时,李加文已经抓着我的胳膊了,凉凉的,似是出了些汗。我一把推开门,扑啦一声,她一下子就尖叫着扑到我的怀里,我抬头一看,阁挡上有一个燕子窝,应该是刚才的燕子受惊飞走了。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害怕着,继续搂着。等她回过神来,立马从我怀里窜出,用手抚着额前头发,顺便遮住羞红的脸。院子里杂草丛生,枯死的尸体遍布,小胡同已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我想进我家看看。”她拿出钥匙冲我摇了摇,我赶紧跟了过去,怕她害怕,顺便再占点便宜。

锁锈住了,进不去的门,回不了的家。

余秋雨在《废墟》中写道:“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苏袖爱看余秋雨,秋雨挂在嘴边时间久了便成了口水。碍于鸭梨皮也就是李加文的面子,有次他生日,我精挑细选送了他一本《石破天惊逗秋雨》。“我们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了。”她一身长裙站在树下,我给她拍了张照片,快门声伴着拆迁爆破声。临走之前,我把那燕子窝戳了。逃命去吧。回去的车上,诀别完选择,我倚着窗在沉想,一辈子做朋友挺好。那就好好学习吧,这听起来真像一个笑话,但每个感情受挫的人都说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包括我自己。我想起了班主任的话,红颜若欢,前路无痕,远树迷烟。班主任也爱看余秋雨。

李加文和苏袖也算是一对苦命鸳鸯,被人举报,全校通报。听说有人匿名写给校长苏袖早恋的事,苏袖被叫去谈话,然后他把李加文供出来了。那是在分文理班之后的事了,我在3班,她在13班,二楼与三楼的距离好像很远。她在广播室念检讨,我不管不顾冲上六楼,等在那个拐角,想冲进去给她个拥抱。“你怎么在这?”她仿若没事人一样问我。“呃,我值日拖走廊。”“你怎么没拿拖把?”“我用湿巾擦。”她笑着轻盈的走下楼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像小时候一样,留给我一袭碎花背影。我就知道苏袖是修正主义,不能坚守社会主义阵地。分手了,一语成谶。

“我很喜欢他那似春雨后泥土般温柔的笑容,我俩拉着手走在学校晚自习后的梨园里,梨花盛开,我感到很轻松。”李加文坐在十五层的深海餐厅里对我讲,就在昨天,2015年6月1日。前几天,她说,我们好久不见了,你过来陪我过儿童节吧。

“你猜会是谁举报的呢?”我问她。

“除了你还会有谁,你小的时候去我家赖在我床上不走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了。”她有点生气鼓圆了眼睛朝我说。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酒杯拿在手里,凉意直击心房。我的确曾想那么做。“怎么可能是我呢?”我辩解道。

“为什么不可能是你?”她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我……”我知道她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是谁能保证她心里没有这样想过。

“哈哈,好了,我再说下去,湿巾就变干尸了。其实,是苏袖,他后来告诉我的。”

我有点震惊。一大口酒灌下去,“这王八犊子,亏你还觉得他那么好。”

“算了,都过去了。”

我们讲了很多从前。

回去的火车上我梦见李加文一身长裙站在海棠树下冲我浅笑招手,醒来对着黑色的键盘输入似水流年。

这里已经荒芜

而我仍然希望

海棠的谈红

在大杨树下

在我的窗前

开着童年一样的轻松

白头鸟仍旧会来

吵醒我神秘的午睡

前院加文喊我去学校

我一急,就忽略了

散在风中鸟的巢

和落在肩上的白头鸟

我看着窗外,一盏盏路灯,像刺破黑夜的匕首,同时将时光穿梭回那个不宁静的午后。

“我们分手吧!”

“不就是个通报啊,有什么大不了的。”眉清目秀少见的忧愁。

“匿名信是我写的。”李加文说完,转身就走了。我从六楼跟下来听见。

火车停了,把回忆也停下来。我从背包里掏出海棠色戒指盒。

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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