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 | 姥爷

01

她2岁大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家乡。

每个周末,她都会跟着母亲到镇上的小卖铺,母亲总是对着老旧的红色电话筒眉飞色舞地说着话,有时也会低低地哭。她从来不肯接电话,跟着来,只是因为每次回家的路上,母亲都会给她买一个开花馒头,中间甜甜的红糖是她的最爱。

从6岁开始,她再也不吃甜甜的红糖馒头了。这一年,妈妈去了爸爸的城市。

02

印象中,她第一次到姥姥家,姥爷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吃饭的时候,她扒拉着碗里的白米,低着头,小口地往嘴里送,姥姥给她夹的土豆丝,她一点儿没动。

“这孩子别不吃菜啊。”姥姥宠爱地责怪。

她抬头,正好对上姥爷的目光,她赶紧夹起土豆丝放进嘴里,没有动,再偷偷瞄了一眼姥爷,没盯着她了,才小心的嚼起来。

“吃饭别吧唧嘴。”

她呛得大咳,饭喷了一桌。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姥爷的声音。

03

上了初中后她才知道,原来当年妈妈不顾姥爷反对,嫁给爸爸,生下了她,2岁那年,爸爸一个教书先生,硬是跑去南方做起了生意。6岁,妈妈去跟爸爸一起打拼,留下她来到沉默寡言的姥爷家,渐渐长大。

妈妈爸爸每年都会回来,有时两次,有时三次,每次妈妈都哭,她从来不哭。姥爷也从来不跟爸爸说话。有时她觉得自己跟姥爷特别像,沉默寡言,不爱哭,不爱笑。

04

初中毕业的暑假,妈妈突然回来了。她从门缝里看到姥姥弓着上半身,肩膀微微的起伏,看不清怀里抱着什么。

临走的那天,姥姥和妈妈都哭成了泪人。

姥爷没哭,她也没哭。

“到了照顾好自己啊。多吃菜。听你爸的话。放假就回来啊。给姥姥打电话听到没。他俩要打你你就告诉姥姥……”姥姥说了好多好多,好久好久,直到姥姥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她的意识也逐渐越放越空。无声中,她突然注意到姥爷也跟着出了屋,站在门口。

05

门开了,她习惯性地拿起鞋柜上的钥匙,上面挂着一个装着照片的钥匙扣。那是去年她和姥姥姥爷去某个名人故居观光时,景点免费赠送的两寸照,他们仨的合影。

“别把家钥匙弄丢了。”

她走了。姥爷只说了一句话。

第一次离开,在动车上,她看不清两边的风景,听不见母亲的劝解,攥着钥匙,哭成了泪人。

06

在父母家生活的很好,她也很快适应了新的学校,新的环境。每个周末,妈妈都会跟姥姥姥爷通电话。她从来不接,只让母亲转达。不知为何,她像童年时抗拒那个红色电话筒一样,抗拒着这个手掌大的小机器。

07

填志愿时,她放弃了父母期望中更好的选择,毅然填了那个她生活过八年的城市。

车子到站的那天,姥姥姥爷都来了。姥姥还是哭,姥爷还是不说话。她却很高兴。

“姥爷,我回来啦。”

08

她变得爱哭了,也爱笑了。看韩剧、看动漫时总是一会儿哭的一塌糊涂,一会儿笑的前仰后合。她也更爱说话了,朋友很多,大学生活真的很精彩。

“姥姥,按这儿,这个像小喇叭的按钮,对,这不是出来了‘按住说话’这几个字吗?你一直按着,跟我说话就行,然后你放手,看,过来了吧?我这儿就能听到啦。”

姥姥真的很聪明,一学就会。她真的还是不喜欢打电话,所以教会了姥姥用微信联系。

“姥爷,你也要跟上时代潮流哦!”

“恩。”

姥爷居然答应了,但更像是一种敷衍吧,管他的,她早都习惯了,她沉默寡言的姥爷,反正她也只是随口一说。果然,姥爷确实从来没跟她联系过,每次她都是通过姥姥或者视频聊天,问候她沉默寡言的姥爷。

09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才回来不到两年,姥爷,就走了。

那天她在图书馆自习,屏幕突然亮起来,是姥姥。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必须接这个电话。

“喂?姥姥。”她走到厕所。

“……”

“姥姥?”

“……你……你姥爷……”

后面的话她啥都没听见,书和水杯都没拿,冲出图书馆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看不清。小时候有一次在游泳池试着睁开眼睛,也是这种感觉,特别酸,特别涨。

10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很幸运,见到了姥爷最后一面。

“姥……姥爷……爷……姥……,我……回……回……回来来……来了。”

姥爷应该是听清了她说什么,偏了下脑袋,嗓子呼噜了一下,没说话。

后来的姥爷,再也没有说过话。

11

她从此更加讨厌打电话,好像自己如果不接那个电话,如果不接那个电话,姥爷就不会离开似的。

朋友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打电话找不到她,但是发微信,随时都会在。

很奇怪,这么反感打电话的她,却一直顽固地给姥爷的电话充着话费,明明不喜欢打电话的,明明不可能打电话了。

有时她还会给姥爷发语音。为了让姥爷跟上潮流,当时她也给姥爷申请了微信。可能是为了弥补生前没直接跟姥爷联系过的遗憾吧,她话变得特别多,今天考英语六级啦,明天要给谁过生日啦,下周几点回家啦,暑假要带姥姥去父母那儿啦……她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跟姥爷说过这么多话。

12

明天就是姥爷一周年忌日。她请了三天假,提前回了家。

大概这种时刻,人都容易格外感伤吧。她拿出姥爷生前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抚摸,注视,拿到脸上贴一贴。

虽然是个智能机,但姥爷用的型号特别老土,开机还会放动画。动画结束,姥爷的手机没有密码,背景是手机自带的风景图,桌面上除了系统捆绑的APP软件,就只有“短信”、“拨号”、“联系人”、“通话记录”和“微信”这几个应用。

23条未读短信,5个未接来电,0个微信通知。

她觉得很奇怪,自己没少给姥爷发微信不是吗?这个图标怎么会这么干净?姥爷没开消息通知吗?她点开微信,好卡,好慢。

13

画面显示了,可是突然,她又看不清了,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泳池。

她哭的很大声,比在姥爷的葬礼上哭的还惊心动魄。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匍匐着,双手向前伸着,手机被她攥在手里,按在地上,房间里除了她窒息般的哭喊,就只有“嗡涌嗡涌”的响声,伴随着手机不停地震动。

她好几次连气都换不上来,就这么趴着,哭了好久好久,哭到“嗡涌嗡涌”的响声也没有了,只剩下她的喘息和啜泣。

她的肩膀剧烈的抖动着,伸出右手,一个手指,迟钝地向下滑着屏幕,也是好久好久,终于滑到了头。

14

她忽然又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手指晃动地厉害,颤抖着按下那个带着感叹号的红色小钮。

“重新发送”

“确认”

“嗡。”

她的手机震动了。

打开微信,姥爷的头像跳到了第一个。

“学校好吗?多久回来?”

“你姥姥没电了。”

“吃鱼吗?我钓了,糖醋还是清蒸?”

姥爷的声音不是很清晰,还有点杂音,但是特别好听,特别特别好听。她听了好久好久,听到手机上弹出提示“手机电量低于20%,请连接充电器”都不肯停下,直到关机。

她又拿出姥爷的手机,看到姥爷的三条语音排在了自己发的语音之下,仿佛是刚刚回复过她一般。

眼泪根本不听话。

15

第二天,她炒了一盘土豆丝,带了碗米饭,坐在姥爷的墓前,像是在玩消灭红点的游戏,一边吃,一边一个一个地点开对话条,用姥爷的手机放着语音。

“今天考六级啦,我这次肯定能过,耶。”

“明天要给我室友过生日,就是上次去过咱家那个,啊,我还没选好礼物呐。”

“我下周五没课,能早点回家,哈哈哈。”

“今年暑假我可能要去他俩那边实习吧,想带姥姥一块儿过去。”

……

……

……

姥爷,你听到了吗?我有回复你哦。

姥爷,我每周都有回家的,你放心啦。

姥爷,好想吃糖醋鱼啊。

姥爷,你真的好土哦,姥姥都会用WIFI的,你怎么连流量都不会打开。

姥爷,你好傲娇哦,给你发消息都不回。

还有啊姥爷,我现在已经不吧唧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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