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母校,位于一片山丘下方。古老、狭小和破旧,是它的校舍最明显的特征。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它仅仅是一栋孤零零的红砖楼房,以及前后两片与楼房的面积差不多大小的、被称作“操场”的灰白水泥地。前操场上只有一片篮球场,后操场上则什么也没有。这两片操场最多只能容纳学生们举行升旗仪式,或者容纳一部分学生做广播体操。每当要上体育课时,操场总是不够用。每个班级的体育老师只能带领学生们走出校园,到山上去上体育课。在我的印象中,整个青岛市区内,似乎再也找不到第二所用这种方式上体育课的中学。
学校所在的那条路,刚好修在这座呈南北起伏的丘陵上的中间位置。学校刚好位于斜坡中央的高峰上,南侧的路通往青岛市动物园和山丘上的公园,北侧的路则是一段坡度有些大的下坡,通往一片开阔而又空旷的空地。初一一年、初二上半年,在大部分时间里,每当我们要去上体育课时,总是要提前集合,然后在体育老师的指挥下排成两列,去那片空地上课。我们通过那段坡度很大的下坡之后,还要调转方向,转头向上爬,经过一大片老房子,沿着铺好的山路上山。那一段山路的坡度也比较大,前面有台阶的部分还好些,后面的部分可就显得略微有些陡峭了。不过当时班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太觉得累,总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大声说话、大声笑,也总有几个女生不停地交头接耳。沿路总是有衣衫褴褛的老人上山或者下山,或者坐在路边。他们要么瞪起浑浊的眼睛打量我们,要么用手里的拐杖敲脚下的地砖。
包括我在内,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清楚,这片空地是怎么来的,或者说,它原本的用途是什么。我只记得,它是被一圈石墙围出来的一大片空旷平地,一半铺着地砖,另一半是长满杂草的沙地。沙地的东侧边缘是一排整齐的高大铁栅栏,上面生满褐红色和土黄色铁锈,还长满杂草和藤蔓。两条曲曲折折的山道分别从它的两个不同入口通往山丘的最高峰。其中一条山道是铺好的石阶,先通往一间建造在半山腰上的废弃公厕,再向上,扎进一整片茂密的树林里。另外一条山道则分为左右两条路,左边的路完全是石堆上的一条石路,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向上爬很难,从上往下爬更难,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踩空,然后摔跤;右边的路则是一条相对平缓的土路,坡度较陡的地方有几处明显的脚窝。这两条路也都通往山丘的顶端。每一次上体育课之前,体育老师都会让班里的男女生分开,分批去跑步热身,有时是围绕空地的边缘跑步,有时是沿着土路到山上去绕圈跑步。每当我们去土路上绕圈跑步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空地旁边,看着我们。
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从相貌上看,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他的个子不算高,大概只有一米七出头,比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最高的男生都要矮一些。当时,我们班上几个最高的男生已经接近一米八。他有一头蓬松的、厚厚的头发,但不长,从中间分开,看上去有点像是一颗蘑菇。他的脸很长,皮肤有些发黑,但又总是发出一种让人感到有些恶心的、也有些发腻的油光,而且不显得有弹性,反而有些紧绷。如果有人仔细盯着他看,会发现,他的脸有点不像是真脸,像是武侠小说中的那种人皮面具,或者说,像是唱戏的演员戴的那种面具。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面瘫,只是天生长了这样一副模样而已。他身上总是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从样式上看,像是某所学校的校服。这套运动服和中国大多数学校的春秋季校服一样,宽宽大大,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有一种被套进袋子里的感觉。它的袖口和裤脚还都特别宽大,露出很明显的空隙。每当他挥舞胳膊或者抬起腿走路,袖口和裤脚就会晃动起来,显得非常不得体。最初,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只当他是一个过路的人。后来,几乎每一次我们到空地上去上体育课时,他都会出现在我们周围。经过这段山路的人很少,只有他一个人经常出现。他有时会对我们微笑,有时会向我们竖起大拇指。不过,他从不过分接近每一个学生,尤其不会靠近女生。久而久之,我们也都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开始,我还会感到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从来不说话?后来,我自己想明白:他应该是一个哑巴。甚至,还有可能是一个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