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汉》10.鸿门危机

项羽率诸侯大军浩浩荡荡,进至函谷关下,而关上却竖着楚军的旗帜,心中先是一喜,知道刘邦已经趁自己和章邯相持之时,拿下关中和咸阳城。但又见关门紧闭,关上士兵装束严整、列甲以待,怎么叫都无动于衷、拒不放行,这才明白刘邦分明是打算独占秦地,拒诸侯于关外。

项羽大怒,遣英布等攻关。一番厮杀,刘邦军哪是对手,被诸侯军轻易攻破,进得关来。

项羽继续挺进,四十万联军驻扎鸿门,和刘邦灞上的十万军队东西对峙。

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耳熟能详:鸿门宴。因为太史公司马迁的生花妙笔,这段描述在《史记》中成为最精彩的篇章之一。然而我却想特别说说其中一些可能存在的误读。

先来看看《史记》中是怎么描述这一惊心动魄的事件的吧。

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见情形不妙,首先叛变,暗中派人去项羽那里告了一状以求封赏。他说刘邦想占据关中称王,把秦国的财富统统占为己有。而范增此刻也煽风点火,劝说项羽道:刘邦当初为人贪财好色,如今一入关,分毫不取,我看他必定志气不小。不如速速将他剿灭,万勿错失良机。项羽因此下令,待第二日天明,士兵饱餐之后大举进攻。

当夜,有一骑从项军中飞奔而出,直至张良帐中。从马上下来一个神色慌张之人,正是项羽最小的叔叔项伯。许多年前,张良曾经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怕第二日交战有什么闪失危及恩人,故连夜来通知张良赶紧离去。张良闻听,也知道敌众我寡,难以匹敌,忙让刘邦盛情款待,请项伯从中调和。

刘邦对项伯道:我自入关以来,不敢动关中一分一毫,登记吏民,封存府库,日夜盼望项将军。之所以派兵守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以防万一,焉敢背叛。请兄长务必为我禀明项将军。

这里有个细节要注意。刘邦又与项伯约定为儿女亲家。项伯因此允诺下来,但嘱咐刘邦必须一早亲自前往项羽营中道歉。

于是第二日,刘邦率百余骑至鸿门,当面致歉。项羽设宴招待刘邦,期间,范增多次用眼神、用随身佩戴的玉玦示意要杀死刘邦,项羽却始终默然不应。范增出门唤项庄舞剑助兴,欲趁机将刘邦击杀当场。不料项伯也看出此意,拔剑起舞,时时用身体蔽护刘邦,令项庄不得下手。

张良见情势危险,也出去找到随行的樊哙道:事急!樊哙二话不说,拿着剑和盾便直闯军门,护卫上前阻拦,纷纷被他用盾推倒在地。

樊哙入得军门,怒发冲冠,直视项羽。

项羽赐樊哙酒肉,樊哙也毫不胆怯,当场就用手中剑割肉大嚼,并厉声道:当初楚怀王和诸将军约定,谁先破秦入咸阳者,当为关中王。如今沛公率先入关破秦,分毫不取,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候大王。沛公如此劳苦功高,不但未得封赏,反而要因小人谗言被诛,我私以为大王此举,殊不可取!

项羽无言以对。

刘邦趁如厕,叫出樊哙,和夏侯婴等人抄小路偷偷溜回霸上,️总算是逃离了危险。他留张良另献白璧和玉斗各一双给项羽赎罪。范增见状,愤懑不平,对项羽极度失望,大叹:竖子不足与谋!

以上便是鸿门宴的前因后果,在司马迁的妙笔之下,仿佛一场表面平静、暗中杀机四伏的好戏,历来被认为是《史记》中的名篇之一。又因为矛盾冲突明显,情节张力十足,也无数次被搬上银幕进一步演绎。但细细推敲,这场宴席的紧张气氛应该是被当事人或者好事者夸大不少的,其中也有不少需要理清、或澄清的细节。

我们不妨来仔细分析。

首先,项羽为什么会对刘邦的行为大发雷霆,他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部分人会以为,项羽是想和刘邦争关中王这个名号。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其一,项羽早就在章邯投降时,就封其为雍王,准备把关中给章邯了。其二,之后也有人建议他定都关中,项羽的回答很经典,众人皆知。他说:人富贵了不回故乡,不就像穿着漂亮的衣服在夜里行走吗,有谁看得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因为这句话,他还被嘲笑为“沐猴而冠”。足见,项羽并不留恋关中这片土地和关中王的名号。

但是项羽不在乎这些,不代表你刘邦就能自作主张,占为己有,用现在的语境说就是“话事权”必须在我项羽手中。你要,我可以给你,但是我没开口,你就不能抢。

再往深层说:刘邦如约当关中王,是遵照楚怀王的约定;而章邯王关中,是项羽的决定。表面上是刘邦和章邯之间的选择,暗中却仍是楚怀王和项羽的权力之争。

另外,虽然关中的土地项羽没兴趣,但咸阳城里世所罕见的巨大财富还是有着极大吸引力的。所以项羽才会在鸿门宴之后屠杀秦人、烧毁宫室,将金银、珠宝、妇女洗劫一空,准备带回故乡。

项羽的愤怒,来自于刘邦试图挑战他名位和财富的支配权。

其次,项羽究竟有没有杀刘邦的打算?

从情理上来说,刘邦和项羽之前同隶属于项梁,他们一起转战各地,怎么也算是有过共生死的同袍之谊了。况且西向入秦,本就是楚军的既定战略,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仍然是同属于楚国的战友。的确,刘邦是派兵驻守函谷关了,但这完全是说得过去的,毕竟在关外尚有秦国未降的郡县随时可能反攻。事实上,刘邦就是这么向项羽解释的:备他盗出入。

如果在鸿门宴上杀死刘邦,还有可能激反霸上的刘邦军队。刘邦本来的兵力虽然不多,但一路上收编了多少,秦国投降后归降了多少,项羽对此也并无把握。他没有任何理由在此时挑起一场楚军之间的大内斗。

可能有人会说:他之前不也杀死宋义吗,为什么此刻就不能杀死刘邦?杀宋义和杀刘邦之间的区别那就大了去了,宋义是夺项氏军权、甚至是导致项梁身死的主要黑手,并且宋义并掉的是项氏的旧军,本来就没有自己的嫡系支持。而刘邦就不同了,一来没有旧怨,二来刘邦的沛县嫡系团队忠诚度不容小觑。相比冒险杀死刘邦,项羽更需要的,其实是刘邦的低头认错。

而只有当项羽不想杀死刘邦,项伯这个关键人物的一系列行动才解释得通。

项伯的夜访,显然不是给张良通风报信,而是奉了项羽之命出使,目的是促成刘邦亲自登门道歉。为了达成这一任务,项羽军中故意作出第二日要攻打刘邦的样子施加压力倒是有可能的。

我们再看之前标出来的细节:也只有作为使者,而不是走漏风声者,项伯才敢大胆接受刘邦约为儿女亲家的提议。否则的话,假设项羽已经明确要杀刘邦,项伯怎么可能愿意和一个将死的敌人沾亲带故。

在鸿门宴上的表现则更能说明问题,假若项庄舞剑并非虚构,项伯的行为几乎就是项羽意志的体现。首先在坐席上,他是坐在项羽身边的,可见关系之亲密;其次,不是项羽授意,他再蠢也不至于在主帅面前用身体庇护一个主帅想杀之人。

基于以上几点,我才认为鸿门宴是一场事后夸大的会谈。当然要说一点危机都没有也不可能,刘邦的心情显然是非常忐忑的。我们读史者可以事后进行上帝视角的分析,但身为当事人,刘邦无法得知项羽的真实想法。所以他必须诚恳道歉、并让张良致以珠宝等物质性的补偿,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宴席未散就匆匆地借口离开。

好在得到他的歉意,拿回话事权之后,项羽就已经满足了。

一个刚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踏在帝国的尸体之上,站在天下权力的中心咸阳,号令诸侯,统帅百万之师,怎么自矜、怎么骄傲都不算过分吧。刘邦的小贪心,对于他来说,只是个随手化解的小插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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