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一把苍凉

若是说起故乡,怕是用上三天三夜也是不够的。天上几轮月,最是故乡圆。从今以后是不会久居了,但故乡的魂却早已融入到了骨子里去,日常的点滴,总是牵动着那片土地的神经,我与故乡血脉相连,我忘不了它,它也必定忘不了我。

我的故乡,是隐藏在了粤北的群山之中,无甚出众的历史,无甚崇高的荣耀,有的也只是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的悠然情怀。山水有明,一方水土养活的一方人,或许是故乡唯一的骄傲。我是故乡的孩子,却不是它最骄傲的一个。如今,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却是如何也写不出关于它的一篇大著来。

青草悠悠,花木葱茏。《诗经》里有一句话: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苕,又称紫云英,岭南人称其红花草。故乡田野众多,秋收后的田园多播种紫云英,任其自生自养一个冬季,在来年的春天耕埋到土壤的深处,润养一方新生的水稻,真正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么,便从这胭脂色的紫云英开始吧。

故乡的田园是连片的,遥远地望去,田野的尽头卧着几处村庄、几棵苦栎,或是什么也没有,就那么茫茫然然的,像小狗眼睛里透出来的迷惘。连片的稻田又被垄起的田埂分割着,田埂上或者长着自生自灭的野草,或者开着黄的白的花。村庄前是一条小路,连通着另一座村庄,路旁矮小的桃李是主子,小心行走在泥泞上的故乡人才是过客。

老人牵着牛,嘴里咬的旱烟杆是有些年头了,袅袅的青烟后是一张岁月的脸。他是要去自家的田里放牛的,春忙开耕,耕牛需要足够的食物储存体力。牛的眼眸跟老人的眼眸一样温柔,那久违的田野便是恋人罢,心心相惜了一辈子,到头是谁也离不开谁了。读书娃从老人身边跑过,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水潭,个个的鞋上却还是泥迹斑斑了。这是新学期的伊始,孩子们念着新学的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些孩子大多是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初生牛犊不怕“牛”,跳越到老人和牛的前面跑远了,女娃娃则手拉着手远远地站住了。老人和牛站到一边,让出了一条路,于是,所有的孩子便都到前面去了,成了远处田边的一群小点。

风吹着的紫云英,漫着醉人的香气,蝴蝶为之倾倒,蜜蜂为之魂销。老人牵着牛,晃晃地走过,故乡的一日,便在绯色的清晨里开始了。

稻黄雁归南,故乡,最美不过秋季。天高辽阔,大地青黄交接,远的,近的,都是成熟的稻子。远山如黛,飞着白色的鸽子和褐色的苍鹰,山林远处声声鸟啼鸣,山泉叮咚如铃。是了,山下的稻子是故乡人在收割,辛勤了将近一年,到如今也是不肯歇着。春天里的老牛在收割过后的田里反刍,蹄下是脱了谷粒的泛着青的稻草。田埂上坐着的是放牛的老人,还是抽着旱烟,只是轻烟飘成了天上的云朵,渐渐的散去了。老人和牛是爱人,和土地是爱人,就连是在梦里,他都是在和自己的爱人窃窃私语着。

故园相去万里,风下柚花几时香。若不是在距离故乡千里之遥的佛山偶然闻到柚子花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我几乎都要忘了儿时在香栾园的那段愉悦无忧的日子了。柚子,又称香栾,是一种盛产于南方的水果。儿时生活过的香栾园,种着大概一百来株香栾——或许比一百更多,或许比一百更少,只是童年遥远,我也是记不清了。柚子花洁白如雪,洋洋洒洒,开满一树。香栾叶也是新长的,有着细腻的脉络和饱满的肉体,白色的花开在了鲜绿的树叶间,最是明朗清爽不过。

柚子花香似茉莉,更多了一分清香怡神,浓郁,却不媚俗。柚子花的优雅如同东欧的芭蕾舞,踮起脚尖,转啊转,来抱怀了风、亲吻了阳光,恍然间,便已是最高处的那朵洁白。那时,姑父养了一两箱的蜜蜂,安放在房檐下的最高处。蜜蜂以花蜜为食,同时,又酿着风味独特的蜜。柚子花蜜是经过了蜜蜂独特的酿造的,少了花朵的青涩,蜜的浓郁更深一层。

雌性柚子花需要授粉方能受孕成果,光是有蜜蜂还是不够的,还要有人工的授粉。在柚子雄花即将开放的清晨,大人们都要早早起来,采下初开的雄花——这时候的雄花花粉最足最纯。香栾花落,真正是花如雪下,已经开过头的花轻轻一摇,便都凋落了下来,满树的花事,撕碎了一地的写给故乡的书信。大人拿来的小桶里,睡着柚子花,朵朵都是大地的爱人,朵朵都是故乡的孩子,鲜活,鲜明。儿时的我,随着父母钻到香栾树下,取下桶里一小朵一小朵的花,让雄花的花粉都落在雌花的柱头上。世界上最奇妙的莫过于生命的孕育,虫蚁如此,鸟兽如此,花草亦是如此。四五月,是香栾园生命伊始的季节,待到八九月,香栾成果,春天花的孩子,便挂满枝头了,敦实可爱,真真一个个小顽儿。

香栾,香桃、枇杷、蜜橘、黍栗……记忆中的桃树很是大棵,是有几十年的树龄了,花落如雨,铺着一地的晚霞。枇杷郁郁葱葱高大挺拔,挂着一树的金疙瘩。只那栗子,不知如何开花,花甚香,却不耐闻,往往掩鼻而过。此生最爱吃的,却是这栗子。

故乡山林众多,所有自然的馈赠都是隐藏在了山里,那些鲜为人知的归处。桃娘子,岭南连州人称塔塔果,四月花开,颜色红得像是天上烧着的云,果实初熟时颜色绯红,熟透了的发黑发紫,最是香甜。山里长大的孩子,都是认得桃娘子的。幼时,母亲带了我到山里砍樵,树是松子树,阳光暴晒,散着松子香,是一种好闻的味道。母亲用勾刀勾砍着树上枯干了的枝条,松针飞絮,落成了母亲脸上的皱纹。我离着母亲,到不远的灌木丛里,摘着桃娘子。自制的花布袋,是被桃娘的汁液染红了,像开了一朵硕大的牡丹。桃娘子味甜,籽却甚多,是不能多吃的。故乡人会把熟透的桃娘子落入酒坛,酿成桃娘酒。酿出来的酒,颜色是落落的红,轻盈,纯透,任是谁,也是调不出那样的颜色。

说说故乡的野菜吧,隐藏在山里的大地的美味。

最熟悉的野菜是苦抓,粤北人称之为苦斋婆,一种四季生野菜。幼时生活清贫,父母进山修水、开地,总会摘上一把野菜回来。苦抓在春季尤为繁盛,粤北地区,只要有山有坡,几乎都长有野菜,甚至而田埂、沟岸。苦抓味苦,却苦中带甘,这种脾性,是像极了我的故乡人。父母摘回来的苦抓,多半是用开水淖了,和一两个鸡蛋、几片生姜煮成汤,味清爽鲜美,是一道十分下饭的美食。若摘回来的野菜太多,一下子是吃不完的,亦可晒成干货。苦抓的干菜用来熬汤是最合适不过的,剁四五块猪骨头、三两片粉葛,一粒两粒的红枣、三四棵干的香菇,美味又滋补。故乡人熬汤是随心的,想大火煮就大火煮,想小火炖就小火炖,一把把野菜,配上山里来的水,垫着故乡的胃。

采蕨为食想来也是有些历史了,我是不知晓古人何故会对野蕨有着独样的情怀,但“对酒溪霞晚,家人采蕨还”这样的光景,在故乡,也是常见的。蕨菜种类繁多,大多都味苦,甚至而有些采回来了还不能马上实食用,要用煮开的水淖了,浸到凉水里放上一天或一夜,去了苦味方能烹煮。野蕨切段,蒜米爆香,蕨菜将熟,到门前的地里掐一两根葱或韭,新鲜辣椒也是不能少,捎上一两颗吧。一碟野蕨、一碗白米饭,再简单朴素不过了,故乡人的胃,却也是知足的。

夜里,煤油灯亮着。母亲用稻草结着冬天用的床垫,手掌心的老茧是长年的劳作留下的,去不掉了。秋雨落着,玻璃樽里灯芯将尽,以至于一朵火红的灯芯花绽放开来,母亲拿了剪子去拨着,灯火摇曳,落在那墙上的身影都是明晃晃的。这般光景,颇有“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味道。木制的厅台有一半是落在了河岸上,屋顶盖的是杉树的皮,半靠着墙,靠墙的那处是漏雨的,雨水落着裸露的红砖,流过的地方是更深的红色。养了四年的大黄狗靠在临河的栏杆上,眯着眼,不知是鼾睡了还是依然醒着。

此生会有两个故乡,一曰连山,一曰连南,皆隐藏在了粤北的群山之中,大体上是没甚么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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