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有个友人，比自己聪明，比自己纤细，比自己敏感，是不应该生在这种地方的友人……醒来的时候在想，如果自己的梦里没有多话，那么那个友人纵使会埋没他的天资，纵使不知是否可以称之为幸福，但至少可以无灾无祸，和平地继续活下去。如果这个状态确实可以称之为“活下去”。

昭示着一日开始的房间照明亮起，利奇从床上坐起身，把被子随便扔到一边，刷牙洗脸，脱下睡衣，穿上平日的制服，打着哈欠走出房间。和隔壁房间的熟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他忽然想起梦中的友人，至少原型，似乎正是自己隔壁这名熟人。想到这里利奇不由得抬起手：“早啊，瑞安。”

隔壁的熟人脸上露出了少许近似于疑惑的表情：“早……？”

利奇摆了摆手，走向食堂。确实，在这里瑞安与自己称不上是什么“友人”，不过就是因为宿舍相邻而相熟而已。从教育班到现在的工作场都在相邻的宿舍，听起来仿佛是了不得的缘分，不过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从小开始他们就会被安排尽量保持相仿的邻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单纯如此而已。然而即使如此，他们间却很少有熟人之上的关系，或许是因为觉得未来还有太长太长的时间，第一句“你好”可以拖到很久很久之后再说出来，或者是因为周围的人对自己的过往实在是过于知根知底，知道自己曾经为了一颗硬糖大哭，知道自己直到三岁还会尿裤子。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这里就是如此而已，他们的世界就是如此而已，他们的世界维持着极端的一成不变，可昨日睡前的道别却可能在第二天发现已是永别。利奇想起幼时孩子见的传闻，和小孩子身高相仿的怪物会在半夜带着亮光在走廊间穿梭，把不听话的孩子吃掉。利奇想不起那时候带着些兴奋说着这些话的小孩子的脸，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也许这个角色是他杜撰的，他自己就是讲述这些故事的那个孩子。

利奇坐在食堂，慢慢悠悠地吃着早饭，在指针转到九点之前都是自由时间，在宿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图书馆的书又已经全部看过，利奇仅剩的消磨时间的手段也就只有慢慢享受早中晚的三顿饭而已。姑且饭算是好吃，这几乎是唯一的救赎……就是花样少了点。

哦，不对，他还有一个消磨时间的手段，虽然有些麻烦，并不能全然放松，不过在对三餐的菜谱实在有些厌倦的时候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利奇稍微快些吃完了早饭，放下餐具，把餐盘送到回收处，背着背包走向了图书馆。

基于一些近乎暗号一般的绕圈对话，利奇从图书管理员那里知道了些其他地方的事情，其他“层”的事情。利奇仍然没有明白对方所说的“层”是什么，但大概在头顶的天花板和脚下的地砖之下还有其他人生活，过着和自己一样或者不一样的生活。

如果有些可以自由说些什么，自由选择自己想要学习些什么，做些什么的地方，真希望能生在那样的地方。利奇把书递给管理员，点了点头：“早上好。”

而对方也点了点头：“早上好。”

“……有什么推荐的书么？”

“和之前一样吧。”

这里的图书馆也许永远不会有新书了。利奇只能这么想。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荒漠么？也许吧。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词，不是很能确定具体的含义，但感觉差不多是这样的意思吧。

“其他的呢？”

“带不来啊。”管理员带着些许苦笑摇了摇头，“不过笔记可以借你。”

“非常感谢。”图书管理员所说的笔记是他自己的读书笔记，对利奇而言是难得的消遣读物。图书馆里的书当然也可以重复读，其中一部分在重复的阅读中也可以得到些新的东西，但总归还是新的内容更加有趣。时钟的长针已经指到了正下方，利奇略微鞠躬，把笔记收到背包中，匆匆走向自己工作的地方。

利奇的工作是组装，是流水线上的一环。利奇想自己正在组装的这些部件应该是某个大型机械上的一部分，但是他不确定那是怎样的机械。偶尔，交到自己手中的零件会发生变化，利奇对着一同交付的说明书仔细研读着，试图研究出这些东西究竟会用在什么东西上，又或者这些零件全都组合在一起会拼出怎样的机械。但或许是没有见齐全部的零件，又或者这些零件并不全都用在一个机械上，利奇至今还没有明白这些东西究竟会用在什么样的机器上。

如果有机会问问管理员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知道……把这次零件的形状背下来，在自由活动的时候记在读书笔记里吧。虽然监控录像几乎无孔不入，连洗手间都不放过，但却未曾听说过对阅读与书写的限制。大概是因为没有想过吧。利奇一直以来所了解到的其他人阅读与书写的内容都是在学生时代的课本师长布置的功课，自己这样自发性的阅读属于异类，但每个人都有些消磨时间的手段，自己到不至于那么引人注目。唯一有什么令人介意的……大概只有在纸制品回收的日子总会被过去的师长和现在的组长问需不需要帮忙搬一下书或者笔记……

不需要，想要留着，反正宿舍很空，甚至还能再塞下那么七八摞笔记，等需要搬宿舍的时候再清也来得及。

机械式的劳作中午餐时间渐渐接近，利奇看了一眼时钟，自己大概还来得及组装完现在手头的装置。虽然不是有趣的工作，但多数还是能带来些成就感满足感，利奇并不讨厌。不过……老实说有时候被布置下来的零件需要的组装精度实在是有些苛刻，一天做下来只觉得整个头都在隐隐作痛，可以的话真希望不要再有这种工作……但是……也许自己，不，不止是自己，这里的所有人，都被视为了组装这些的机械吧。或许也不止是组装这些，其他人还有其他的什么工作，但大体上就是这样吧。

宣告中午休息时间的铃声响起，工作场时钟的指针指向表盘的正上方，利奇从自己的小隔断中站起身，伸个懒腰。从肩颈到腰部因为维持了三个小时几乎不变的姿势而传来隐约的刺痛，利奇只能期待接下来的两小时中它们能好好放松一下，以应对之后的三小时工作。

利奇对这样的工作安排并无不满，但对其他人而言似乎“无事可做的时间太长了”。晚上十二点整个区域的照明供电都会强制关闭，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房间内照明供电回复而“可以开启”，而到八点会强制开启，持续到晚上九点进入“可以关闭”的状态。利奇属于晚睡晚起的类型，躺在床上翻着笔记等待照明强制关闭，并在第二天自动回复的时候因为光亮醒来，其他人的休息时间他没有打听过，但有意无意间也听到过其他人抱怨过“无事可做”。利奇与对方连“熟人”的程度都算不上，记忆的一角惨留着对方霸占了休息区角落的糖果机熟练地引发雪崩几乎掏空了整个机器中的糖果，然后又把它们一个个投回去，开始下一轮的消磨时间。利奇想他应该有些更好的出路才对，比起方方正正的硬糖或者圆片形的巧克力，他应该去堆叠些其他东西才对，但是这里所有的只是水果硬糖和巧克力，坚果饼干和牛奶糖。利奇折叠着彩色糖纸，想折出些什么东西，但在折出之前就弄破了糖纸，只得把它丢进垃圾桶。坐在附近的女孩子似乎得到了什么灵感，小心翼翼地撕着那张淡粉色的糖纸。利奇在对方完成之前便离开了，他不知道那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女孩子想做出些什么，但如果能帮她度过午间漫长的时间还有此后不知会持续多久的“无事可做的时间”，那他会深感荣幸。

晚些时候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自己的那个小隔间，他看到几个女孩子手上折着什么东西说笑着经过。那是一张白底带着浅浅横线的纸，一部分边缘不太整齐，利奇想那是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那些孩子大概找到了些能持续一段时间的娱乐。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间的说笑似乎更多些，但确实让人感到“相互交恶”的气氛也更多些。利奇没有深思过这些，但他决定在笔记上记下，即使是终究没有结果的自问自答也能消耗掉大量的时间。

不过没有答案还是让人稍微有些泄气。

但利奇没有人可以讨论，更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图书馆的书本内容大多和课本相仿，有相当一部分还伴着泛黄缺页，那些书本也绝少解答过利奇的胡思乱想。

他昔日也曾经和相熟的同学讨论过些课本外的问题，但他们大多没什么兴趣，而师长也从来不会回答那些问题。他也曾经想过在与图书馆管理员交换的读书笔记上询问些问题，但他记得他最早询问过的问题被用小刀细心刮掉，然后写下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那之后他意识到这些问题他只能憋在心里。

但不幸的是他并不能确定哪些问题可以问出口，哪些不可以，最后他选择全然闭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絮絮叨叨，然后把它收进抽屉深处。多数人在交完师长布置的功课之后不会再碰纸笔，于是利奇用一颗硬糖换来一个空白笔记本与没有用过的水笔，把那些写满的笔记本堆在抽屉里，最终因为摞高的笔记本卡住抽屉，在强行打开的时候撕开的碎纸仿佛是绽开的花，黑色的纹路在花瓣上蔓延扩散，将养分供应到每一个角落。

但是那里没什么养分，只是思春期少年的胡思乱想。这里没有一个“大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一个“同龄人”能讨论这些问题，少年一个人思考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会到哪里去”，思考不见的同学去了哪里，思考教室另一侧女孩子身上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还有衣服上洗衣粉或是肥皂的味道。

数年前的笔记本一角以兴奋的笔触写着自己的衣服和坐在第一排亚麻色头发女生的衣服有一样的味道，几页之后则是血泪一般写着“全班都一样……”但这种“无关紧要”“怎样都好”的喜怒哀乐对利奇而言很重要，他一个人摸索着觉得正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感想构成了自己，让他不会消失在这个苍白的世界。

他们有着统一的制服，相仿的“私人物品”，整齐划一的日程安排，还有千篇一律的表情。

千篇一律的表情。

利奇从洗手池前抬起头，镜子中的青年眼角和嘴角微微翘起，这对他而言是天生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他按住嘴角，拉了下来。

这样和其他的人表情更加贴近一些。

倒也没必要非得和其他人表情贴近，反正周围也并没人在意。一直以来利奇都是“稍微有些奇怪的人”，不过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在意。虽然稍微有些奇怪，但是他安静，听话，迅速学习着课堂上所教授的一切，并完没地解决师长交付的作业。那么，既然他已经不会再询问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师长们也就不再将之视为一个问题学生。确实他与同龄人仍旧有些不一样，但过去的师长，同学，现在的同事，并没有任何人在意。

这样的态度似乎有什么专门的叫法吧，利奇回忆了一下，但没有想起来。不过就如同周围人已经不再关注他的特殊一样，利奇也并不想深思其他人的事情。关于自己的事情已经足够消耗掉他所有的闲暇，并不是全然关于他自己，他也想带着些忧国忧民的表情说：“是关于人类的议题。”

他曾经这么说的时候图书管理员带着些暧昧的微笑看着他，利奇觉得对方有很多花想对自己说但却无从开口，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对方说出口。

“也就那么回事吧。”许久之后对方带着仍旧暧昧不明的微笑敷衍过了这个话题，利奇放弃了继续询问，这大概就只是“那么回事”吧。

谁也不知道是哪么回事，至少利奇不知道，并且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不知道也罢。不是什么非要知道的事情。”

长久哑谜的默契让利奇知道了那是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谁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这种人工增加的谜团，或许就是所谓 “兴趣恶劣”。不过没有定解的谜题倒也可以说别有一番趣味，放轻松些，也就视为生活中的一点点乐趣吧。如果学不会自己从各种犄角旮旯中翻出些乐子，作为人类实在是难以在这种世界活下去。

作为人类么……

作为人类啊……

管理员所说不出口的，会不会就是这一句呢……

桌角的单杠小人仍旧在不知疲倦地摇晃，被磁力和重力驱动的小人从来不知疲倦为何物，只是不断地摇晃。

宣告下午工作时间开始的铃声响起，利奇伸手停下了单杠小人的动作，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这个工位上机械动作着的有一个就够了，接下来的三小时中，哪里也不存在名为“利奇”的人类，这里有的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加工单位而已。

但是，但是……

那个加工单位也不存在了。不，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名为“利奇”的人类极力主张着自己的存在，于是他作为人类诞生，终于也作为人类死去。

虽然谁也没有记住他曾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