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天凉好个秋
1
方乔从未想过，二十四岁担心饭碗朝不保夕。十六岁时，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三五好友，些许心事，转眼一辈子。
人生第一次不可预料是高考。查分第二天，她坐在教室里，周围仿佛指指点点。她总觉得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失败。池玖玖坐在她身后，戳她的脊梁骨，“喂，你这副样子，谁都知道你没考好，OK？”
谁让方乔整个高中尽琢磨儿女情长呢。方乔一遍遍读着课本上的语句，始终悟不了岂在朝朝暮暮。告白后，池尚野始终没有回复方乔。方乔也没胆量去问，每次碰见他，总惴惴不安。
有次方乔出弄堂，看见池尚野。她默默跟着，看着他的背影，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才走快几步，被池玖玖和叶肆的大呼小叫打断。磨叽几句，再转眼看不见他了。
有时在楼梯转角遇到他。走上楼梯的一刹那，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努力把步子放稳，想走快却舍不得，想走慢却怕尴尬，暗自揣测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三步之遥往上走。她想，她的背不挺，从后面看可能很丑。
台阶变得又高又长，仿佛此生走过最长的楼梯。踩最后几级台阶时，她隐约听到他说那个女生有点眼熟。宛如一剂强心针，刺激得方乔小腿肚抽筋。她的感官放到无限大，一边捕捉身后的只字片语，一边注意自己的姿态。万幸教室在二楼。
池尚野什么时候拒绝自己的？没有印象。方乔在池玖玖家碰到池尚野，他也会热情地招呼她，如同对待普通邻居。如同方乔从未告白。时间一久，方乔在池玖玖的注视下沉痛承认自己被拒绝了。再然后，池尚野和安燃表白了。
什么是青春？大概就是她喜欢他，而他喜欢另一个她。大家藏着掖着，各怀心事，把心里的那个人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鼓起勇气开口。然后？然后蝉鸣声声，青春稍纵即逝。
2
高中时，方乔认为池玖玖比自己强。毕竟她和徐楼关系稳定，既公开又热烈。整个年级都知道池玖玖和徐楼是一对。高三，池玖玖和徐楼都申请学校住宿，成日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秀恩爱。
每天一早，池玖玖帮徐楼打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方乔和叶肆都好奇池玖玖如何坚持。池玖玖说，这都是爱啊。众人作呕。
秀恩爱秀到全校皆知。叶肆告诉方乔，据说有个学姐看上徐楼，放话拿下徐楼。方乔偷瞄安静看书的池女王，问叶肆：然后呢？叶肆说，然后徐楼把学姐的情书上交老师，举报学姐不好好念书。方乔心想，徐楼那么多顿早饭真没白吃。
岂料学姐被盘问时，怒火中烧，咬出了池玖玖和徐楼私会天文台，三个人都被通报批评。这是后话。
荷尔蒙萌发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多简单。记住他的声线，记住他的眼睛，多想一次，仿佛连数学题都多一种解题思路。轰轰烈烈，仿佛所向披靡。
当生活终将我们锤炼成连反驳都觉得徒劳无益时，再想起当年受过的惩罚流过的泪，连忧愁都能嚼出蜜甜。
3
池玖玖跟着许安阳来上海，徐楼知道。她想过徐楼的各种反应。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可能不爱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好几次晚上做梦，池玖玖又回到了高中，见到一身校服的徐楼。他懒懒地跟在队伍后去做操，袖子挽得极高，裤腿却几乎踩在鞋底。衣衫不整，脸却很干净，左右经过的女生都会用眼风瞟来瞟去。他却只认识池玖玖，老远就冲池玖玖打招呼，笑容蒸得池玖玖脸红。
她也会想起大学时两个人吵架，她把他拖进黑名单，眼泪掉了一遍遍。他从另一个城市跑来，可怜兮兮地坐在寝室楼下等她。他叫她老婆老婆，她心里的郁闷慢慢消失。
她是真的爱他。但她又真的不爱了。
年少时哪知道，不同的阶段，女人会需要不同的爱情。初恋时分的真挚，有缘无分的暧昧，毫无征兆的邂逅，七年之痒的牵绊，各种婉转情思，不同面貌却都淋漓尽致地出现在人生路上。每一次你都以为这是你的最爱，不会再爱了。后来你又爱了。每一次都是如此真挚。
有一天，徐楼在房间里。池玖玖没有上楼。她想理清楚柴米油盐、工作、房租这些琐事。她希望她面对徐楼的时候，有条有理。但她只是看小区里小朋友背着书包唱唱跳跳，看灰暗的天际一轮红日坠入黑夜。
不久，她和许安阳来到上海，跃跃欲试新的人生。
4
叶肆最终没有入选决赛。她唱完自己创作的歌曲，输在大众投票环节。方乔看着叶肆拥抱对手，看着她对观众说谢谢你们，看她对镜头鞠躬说我不后悔，看她离场。
再也没有叶肆的镜头画面。屏幕上，晋级选手喜极而泣、在满场欢呼中和导师拥抱。方乔追看叶肆的那一路摄像，光线很暗，看不清叶肆的表情。
也许这本就是意料之中。这一幕似乎已经发生过。
曾经一个著名导演来绍城拍戏。剧组在学校取景，顺便找临时女配。导演挨个去教室找，扫视每一张脸孔，偶尔和身边人交流。
方乔很不喜欢这种被扫视的感觉，就好像每个人都愿意被选上似的，你以为你谁啊。
结果叶肆被选上了。“女配要唱歌啊，叶肆亮了一嗓子，好家伙，其他女的就都不行了。”他们一群人聚在肯德基，叶肆没来。佐川说叶肆去参加二面了。
选角话题发酵了很久。有一次方乔和父母提了一句。方乔妈妈教育方乔别想这些，正经考大学才是出路。方乔爸爸说，你看着吧，叶肆他爸爸一定不会同意的。
后来叶肆果真没去，名额让给了另一个女生。没有人再提那个剧组。方乔连那部戏播出都不知道。
再提此事，已是大学。有一次，池玖玖忽然提起，你们还记得那个来学校拍戏的剧组吗？后来十三班那个女生去了。方乔下意识看叶肆，叶肆正低头玩手机。池玖玖说，那个女生还在北京演戏，我听她们班的人说的，还漂着。
叶肆皱了皱眉，说，这都是命啊。那时叶肆也是明明很在乎但装作无所谓的态度。
此刻，方乔看着叶肆走出昏暗的通道，面上无悲无喜。方乔想，叶肆，你倒是哭啊，想哭就哭啊。这副表情大方给谁看，看得我也很想哭啊。
命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无人知其有，又无人说其无。方爸爸那时候说：“艺术都是玩玩的，真去了北京不会有出息”。大人不懂得小孩子的天真，只说小孩子长大了就懂了。
小孩子一路披荆斩棘，说不，我要战斗我要实现我的梦想。结果长大了发现世界那么大，原先的小孩子们都变成了大人，大家站在一起，只看得见商业舞台上光鲜的第一名。
新的小朋友说哇，好厉害，我要成为那样的人。新的大人说，别，那都是命。
这才是方乔当初不想叶肆参加节目的原因。很多人容易把商业的失败归结为人的失败，似乎失败了就没资格继续做梦了。最失败的是，自己也认为自己没资格追梦了。
方乔回到后台，握着叶肆的手。握着握着，叶肆忽然抱住她的肩膀。
方乔问：“怎么了？”叶肆说：“我交不起房租了，你会赶我走吗？”
“不会啊。”
“我想哭”“哭啊。”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得连妈都不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