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金銮殿上,他是皇上金笔册封的状元,是春风得意的驸马。他只恍恍惚惚想起这古言,多么好的日子,太好了,好得像一场梦,欢喜和痛都隔得太遥远,不真切。殿外吹来一阵风,吹起他沉重的衣摆,吹起梁柱上垂挂的薄纱,他垂下头,伸手去拨,才看见大红的衣摆,层叠翻滚,与这满殿的薄纱,迷了眼,这么红,却这么冷,对,冷彻肌骨。他急急朝后退却,那高台上传来沉重的召唤,爱卿,朕欲将七公主许配给你,你…他抬眼看去,高台上那明黄的身影已起身要走下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心里呼喊着,转身便要朝殿外跑,霎时整个大殿上排站着的官员都转头过来看着他,模糊的脸,脸上阴影交错,似在笑着,嘻嘻哈哈,朝他聚拢而来,挡住退路。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着他的手腕,低声在他耳边说着恭喜,愣神间,更多的手攀附上他的身体,一个用力,将他朝前推去,推得他一个趔趄,跪了下去,再抬头,场景已换,一个昏暗的屋子,就一根大红喜烛在圆桌上默默燃着,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烛光之外一片黑暗,仿佛存在着延伸不尽的空间,寂寂不响。他就跪在地上,不起不动,看着蜡烛燃烧至中段,红色的烛泪糊住金色龙凤,突然噼啵爆出一小束火花,像是一种开始的信号,惊的他原本死寂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于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先是一双红色的绣鞋,绣着牡丹富贵,抬眼,再往上,是一袭大红的袍子,再往上,那女子头上盖着红头帕。女子,他的妻?他眨了眨眼,朝她伸出手,她不接,反而在他身边坐下。他问,七公主?许久不闻女子的回答,直到蜡烛燃烧到尾端,她才有了动静,将喜秤交到他手中,缓缓道,“公子何不挑起这红盖头看看。”他如同受了蛊惑,带着急迫猛地一杆掀起那块红布,明明是一张凄绝美艳的脸,却生生倒了个个,下方的眼睛白惨惨的吊着,上方鲜红的唇,一开一合,嘻嘻笑道,“公子,公子…”

他惊吓而醒,目无焦距,只听心跳如擂鼓般剧烈,沉重又急促的响着。“公子,公子…”回过神来,才听到耳边的软软的声音,“可醒来了罢?”他缓缓撑坐起身子,转头看向趴在榻边的女子,眉目清秀,神色淡淡。他对上她茶色的眼瞳,怔怔看了半晌,方犹疑道,“小棠?”女子撑着榻站起身来,扫扫裙上的灰尘,将鬓间一缕发撩到耳后去,行止间偏有妖娆的意味,与寡淡的面容很是不符,她抿唇笑道,“公子不过睡了半晌,便把奴家给睡忘了么?”

“不,不…只是…”他低下头去,讷讷而言,太阳穴蹦跳着疼,脑中飘忽而过许多画面,其间沧桑的情感,仿佛已过大半年岁。突然一颗脑袋就探到他眼皮底下,苍白的面皮,眯着眼,幽幽唤道,“公子?”

“啊!”他惊叫着推开眼前的脑袋,小棠被他推的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去。他惊疑未定的滚下榻来,将小棠扶起,满面愧色,“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在想事情,你刚才,我以为…”小棠愤愤然拍开他的手,软软的语调怨道,“你以为什么,做了噩梦,以为我是你梦中的鬼怪罢?”

“这…”还真是。

“这还大白的天呢公子,鬼怪也当是晚上出来才是。瞧公子吓的这满头满脸的汗,是奴家长的太可怕了吗?”

“不,你不像。”他转头看向窗外,日光正盛,一株海棠静静伫立在院中。梦中情境皆淡了去,唯有那张脸,即使,即使颠来倒去,也能看得出是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虽是惊人,却是美人。他按压着太阳穴,想提起些精神。小棠将他睡着不慎掉落在地书拾起,柔了声道,“公子若是累,便继续歇着罢?奴家去给公子切些瓜果来,在井里镇过了,冰冰凉凉的,最是解暑。”她将书归到书桌上去,葱白的手指拂过那一册册书,半垂眉目,似劝似怨,“这么多的书,岂是贪这一时半会儿就能有所寸进的,到不如歇歇呢。”

他张了张嘴,什么忧天下济苍生的话,想到便觉得打从心里的累,无言半晌,只得再坐回榻上,看着那株海棠,恍惚想到,已是春末夏初,这株海棠为什么还不开花?

半夜里又被噩梦惊醒,说噩梦,却也算不上,梦里书阁大火,一个女子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口朝下看,冷漠的看着他被面目模糊众人牵扯住手脚,他想救她,想叫她的名,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呼喊,直到她的袖口也着了火,她才显出悲伤的表情,“公子,你说你只是爱书,但是奴家却觉得你爱的是这功名。功名利禄,奴家知道,是万万比不上的。”她朝后一退,伴着一声叹息,火势顷刻将她的身影吞没。

外面似乎下着雨,突然想看看小棠,摸索着点起蜡烛,开了窗却看见晴空朗月,小棠扶着树干低头孑立于海棠树下,身影飘虚,似乎能透过那缥缈的身影,看到远方的黑沉的树木。听到开窗的声音,女子抬起头来,向前走了两步,虚虚笑道,“公子怎得醒了?”身形凝实,他闭了闭眼,心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时常困顿恍惚。

“奴家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座桥,走过桥,河边是一家两层小楼的胭脂铺,靠街的窗开着,有一个姑娘在窗边上唱着歌。公子,你猜那姑娘美吗?”

是了,那是一个黑色的石拱桥,边角满布青苔,原是没有护栏的,因着热闹时人群推攘,时不时会有人被推下河去,到底河道清浅,也是闹市人多,善水的更是不少,才没出了大事,再后来,还是新砌了护栏,栏柱上雕着荷花,也是那么黑沉沉的颜色,胭脂铺的大门挽着珠帘,有风出过,叮当清脆的响,二楼的姑娘,喜穿粉色绸衫,素白的指头捏着一本书探出窗外,懒懒散散趴在窗台上,不是在念词,便是在唱歌。往来的行人都要抬头看一眼,脚步不停,恋恋不舍,再回头看一眼。她只嘻嘻笑着,偶尔装个鬼脸。轻快的调子让那些悲词哀曲都拂去一层阴暗和沉重,就像沾满阳光的柳条拂过斑驳的青苔。

是谁的记忆。

“美,很美。”

“奴家粗略懂唱点小曲儿,公子既然醒了,瞧这月色满庭,也别有风雅,夜凉如水,不如饮些小酒温了身子,听奴家给你唱一曲罢”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经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这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她只是笑,笑靥隐在夜色中,他醉眼朦胧间便以为她要融进身后一片黑暗中。他不想不许,急急伸手握住她的纤细的腕,将她拉入光亮的房中,另一只手扣住她尖尖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她仍在笑,嘴角都不曾弯下半分,茶色的瞳仁仿佛明镜,映出他的痴迷的脸。“你是谁?”手指将她的下巴紧紧扣住,那样的不容拒绝。她只睁着一双潋滟的眸子将他看着,手沿着他的手臂,指尖缓缓划过锦缎长袖,似有所感的描过盘云纹路,一路蜿蜒到他的嘴角,在唇畔流连。他得了许可一般,弯下腰去吻她的清丽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水润的唇,感受她从骨血里透出的柔软,衣襟半开,动情时将她推上圆桌,衣料西索间,她听得屋外头雨声簌簌,更显大地寂寂,她努力的腾起身子仰着头,禁不住颤抖,十指狠狠扣住桌沿,似要掐进木头里。房梁上结着蜘蛛网,颜色斑驳的雕花,光线太暗看不清楚,竟突然觉得这间住了多年的房间变得极是陌生,那枚青玉簪子搁在哪个匣里了,她想不起来了,徒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泪终于冲破所有禁锢肆意淌过脸颊,那一刻她感觉身子变得很轻,一直往上飘,心却急剧的往下跌,跌进地狱里。身体像梁上的雕花,陈旧了,颓败了,失去了所有光华。便想起那个总是将旧物细细擦洗的男人,敦厚的样子,讷于言行,永远都是半旧灰色袍子,黑布鞋,唯一赏心悦目的便是那一双手,绾过她的青丝,握过她的柔夷。次数不多,却在发肤里烙下了印,那感觉犹如树根扎到心里去,从此喜欢他的抚摸,仿佛这个人,将她珍若生命。她抬起他埋在她颈间的头,看进他的眼睛,认真问道,“我是谁?”他酒劲上涌,眼前一切晃动不止,耳边又听得雨打在棱窗上啪啪作响,答非所问,“是又下雨了吗?”

“雨一直在下呢公子,你不知道么?”

“别哭,别哭。”他舔去她脸颊的泪,从眼角吻到嘴唇,用力的碾压,舌尖划过她的贝齿,勾起她的舌,细细吮着,比酒更甘醇的滋味,他似乎更醉了,醉到目不辩物,只有手下细腻微凉的肌肤,成了所有的慰藉。

当他终于清醒睁眼时仍是一片黑暗。是天没亮吗?他惊慌坐起,抚上眼睛,眨眼间感受睫毛扫过手心。是天没亮吧。他再不敢动,生怕任何动静提醒他一个无法接受的噩耗,他惊呼道,“小棠!小棠!”

推门声,脚步声,一双手覆上他的脸,“公子怎么了?”

他一手抓住那双手,捂在心口,另一只手揽过人,惊疑不定的低声叫着,“小棠,小棠…”点灯了么?还是,天亮了么?

“呵,公子又做噩梦了吗?”柔软的唇亲吻过他的鼻尖,亲吻过他的脸,亲吻上他的眼,“公子不要怕,奴家在呢。”

他眨了眨眼,看见模糊的光,再眨一眨眼,便看见了那近在咫尺的脸,眯着眼睛笑看他,温柔而美好。刚才短暂的失明残留的恐惧仍在心里残留,刺激着心脏剧烈的鼓动。“是什么噩梦,让公子这么害怕?”

“没什么,只是一起来看不到你,感到心慌。”

“花言巧语。”她指尖点上他的鼻尖,“醒了就起来罢,公子今日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他的目光扫过一侧的书架子,不再言语。

原是没甚安排的,只是看着书的时候,心意一动,便唤来小棠,将她拉坐到他的腿上,一手环住她细瘦的腰身,一手盖着她明亮的眼眸,看着岸上摆的书,缓缓于她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公子,你还记得。记得多少呢?”她拉下他的手,在他的手心慢慢摩挲着,轻声道,“可是记得有什么用呢?“

“回忆,最是没用的东西,有如跗骨之蛆。一点,一点,啃食你的血肉。”她冰凉的指尖,顺着掌心,撩开袖子,滑到他的手臂上,“公子觉得,旁人会因你记得而感恩吗?”

他的脸上一片茫然,双目无神,许久,才将目光从书上移到她的脸上,愣愣道,“什么?”

“我说公子声音真好听呢。”她微仰起头,在他下巴亲了一口,抿唇笑道,“公子念诗给我听,我也给公子讲个故事好不好?”

京城著名的花街柳巷口,有家胭脂铺,老板娘有个女儿,自小受青楼里姑娘的影响,抛头露面,行止不端,虽是生的美艳不已,却年逾二八都不见有人上门提亲。老板娘也不急,旁人责问起,或是劝着将店铺迁到别的地方。她也拒绝了,说自己做的本就是青楼姑娘家的生意,迁了地方断了财路,让这孤儿寡母的怎么活,旁人看不起就罢了,我自过的逍遥最好。问起女儿的亲事怎么办。她只叹道,自有天命。

有一天,她女儿来跟她说自己看上了一个书生,生的可俊。她鼎力支持,那就要将书生看好了,莫便宜了他人去,缺什么跟娘说。她就去请教青楼里的姑娘怎么才能同那书生欢好。姑娘们咯咯笑了,纷纷给她出主意。首先,你得让你的小书生看你一眼才成呐。

自此,她每日清晨掐着小书生去学堂的时辰,坐在窗旁,看着小书生,走过黑石桥,走过她窗前,她便唱起歌,或者吟首诗,可是都是花街里流传的词曲调子,清亮而糜艳,悲伤而婉转。她的小书生,却始终没抬起头来将她看上一眼,脚步匆匆而过。

如此时光冉冉如白驹过隙,接连几日,她都没看见她的小书生。她感觉自己的心情,如同这夏末秋初衰败的花朵,终日提不起精神。等了月余后的一个清晨,她终于又看到了她的小书生,走过黑石桥,匆匆的步子,将要走过她的小楼,她再也等不及,高声唤他,“公子,嘿,穿青衫的公子。”这一喊,他的脚步更急了。她也急,威胁道,“你不应我,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猛地回身抬起头一脸惊诧的看着她。她双手撑着窗台,半边身子已探出窗外,洋洋得意道,“嘿,你终于正眼看我了,怎么样,我美吗?”小书生脸红了一红,羞怒道,“你,你,简直…”

“简直什么?”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她被逗的大笑出声,书生脸上的红潮蔓延到脖子,一回身就要走。

“嘿,你敢走,我真跳了!”

书生朝前跨了半步一回头,看见那姑娘一只脚都跨到了窗台外,吓得脸一白,跑到窗下张开双臂,急红了脸,“你快回去呀!”

“那你说,我美不美?”

“美,很美。”他低下头,绞着衣袖扭捏了会儿,再抬头,那姑娘居然还是那样跨坐在窗台上作势要跳的样子,当下有些气愤,“我都,都说了,你怎么还这样。”

“因为我问题还没有问完呀。”她歪头笑了笑,似乎女孩子家的羞怯姗姗来迟,终于是让她这脸皮也红上一红,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书生,“那,我喜欢你喜欢得紧。你,喜欢我吗?”

在往后漫漫的岁月里,她每每问自己,他爱我吗?搜遍回忆,才一次又一次的省得,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喜欢,更何谈爱?那些天真得年岁,她又是如何才能觉得他们两情相悦。简直痴妄!简直痴妄!

屋外黑云压境,雷声滚滚,雨迟迟不下,没有一丝风,墨染般的天色,像一张画布,让那株静立的海棠入了画,入了牢,动弹不得。

“时间不多了。”她低头轻轻吻了吻昏睡过去的男子那毫无血色的唇,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爱你呀,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我的书生,我的公子。

睡梦中的男子皱起眉头,似在梦中挣扎不已。

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小棠在外间研究琴谱,断断续续拨着弦,看他撩起帘子走出来,起身扶住他的手,“这都晌午了,公子可算醒了。”

男子一脸倦色,由小棠扶他坐到榻上,抬眼看了看架上的琴,“你这是要学琴?”

“嗯”

“怎么突然的想起这个?”

“没有突然,因为公子喜欢。”

“我喜欢?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喜欢?”他笑道,拉下小棠帮他揉压太阳穴的手,把她扯到怀里,板起脸严肃道,“不,我不喜欢。”

“那公子喜欢什么?”小棠想了想低声笑起来,“读书人不都喜欢这些么?附庸风雅?”

“我喜欢听小棠唱曲,喜欢听小棠讲故事。”

“胡说。”她从男子怀里脱开身,坐回琴旁,随手拨了拨弦,“昨天公子听我讲故事,我故事还没说完,公子就睡着了。”

“那真是对不住。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了,小棠继续给我讲罢?”

“后来?”小棠勾起一边嘴角嘲讽的笑道,“后来当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坊间都传烂了,有什么可听的。倒是我刚学会了一支琴曲,公子可要听听?”

多情无不出戏子,无情最是读书人。

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城外一个果树林,书生从学堂归来,便带着一匣子书过去,总是女孩在果树下等着他。而他,喜欢在果树下安静的看书,由着女孩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东家长,西家短。被她闹的不行了,便将女孩腰身一揽,遮住她的双眼,给她念起书来。这个时候女孩就会很安静,唇畔含笑的听他念。直到日落西山,才收拾妥当,牵起女孩的手,缓缓走出果林,出了果林就放开手。他说,还不行,再等些时候。

花街里有姑娘给一个官员赎了身,鸨母说着讨喜的话,可那姑娘始终神色淡淡的坐着,不见欢喜,不见哀愁。早晨接人的轿子停在花楼下,寂寂寥寥的四个轿夫,和一个嫩生的小丫鬟。女孩在二楼窗口看着,莫名为这个姑娘感到悲伤。轿子停在胭脂铺前,姑娘下轿朝她招手,送了她一把琴,“我知你同那个小书生好了,凡读书人都喜欢琴棋书画这一套,你可学好。”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这花街的姑娘,跟我们不一样的,我只希望你好。”

几个月后,城里传着花街的魁首紫嫣姑娘,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被陈员外的老婆,被生生打死在院中,尸体也就随便一张草席裹了裹,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了。还是花街的姑娘们,凑了钱,请人吹呐敲锣,好歹有一副木棺,入了土。入土那天正午,女孩也去了,听得旁边一个姑娘悄声同旁边的人说,可怜至极,胎儿才3月,还是没瞒住,这不是…

傍晚在果林里,女孩问那书生,若我有一天死了,被扔到乱葬岗去,你会来寻我么?

书生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道,“不会的,你跟她们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

转眼又到了该上京赶考的日子。他们相处的时间愈发的少。书生整日的愁眉苦脸,女孩问他,他总说没事,读书累了。明显敷衍的话。但是只要到城里稍微打听,便知道缘由。书生家里原也是世家大族,也曾出过三甲,家里亲戚皆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但是早些年家道中落,家中几近所有财物都被二叔卷走逃逸。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些年,过的极为落魄,为了打通关系,让书生考到一个秀才,田产屋舍已变卖的差不多,唯独现居府邸,算的祖屋不能变卖。如今这上京赶考,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可是如何能不咬牙坚持下去,书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光耀门楣的希望。

女孩跟她娘说,她想供书生上京赶考。妇人看着女孩半晌,懒懒道,“我是拦不住你了罢?”

“女儿信他!”

女孩怀抱一匣子银箔在果林等着书生,将这事同他一说,哪想到书生挥手便将匣子挥落在地,怒斥她,“你这是看不起我!”就这样不欢而散。女孩埋首呜咽,不知道哪里错了。

妇人瞧她失魂落魄的回来,笑道,“我就猜到是这样,男人最爱面子,你这可是伤了他多大的面子呀。怕是他再也不会同你好了。”

“那可怎么办,娘你可得帮我呀。”

“娘当然帮你了,娘就你一个女儿了,不帮着你,帮谁呢?”

不出几日。书生果然约她于果林中相见,跟她说,“你等我,我高中状元就回来娶你。”

“明媒正娶的妻吗?”

“对,明媒正娶的妻。”说着书生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玉簪子,松开她的发髻,再给她重新挽了一个少妇的发髻,插上簪子,“等我回来娶你,以后日日为你簪钗画眉,你是我的妻。”

她动情间搂上书生的脖子,一遍遍吻着他的眉眼,到鼻梁,到嘴唇。血液里仿佛流动着火焰,整个人都沸腾不已。那乱葬岗的噩梦,终于烧的一干二净。

近些日子,他时常感到困顿不已,四肢酸软,小棠端着一碗清粥来喂,吃没几口就反胃欲呕。学堂那边已有几日不曾去过。村长寻上门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叹息道,“哎,老身还奇怪这几日怎么没见你来学堂教学,原来是先生身体抱恙,看过大夫了吗?你就一个人住着,什么都不方便,前些日子村东王婆子来说媒,你何以将人送出去,是该找个人将你照顾着了。”

“怎么会,我不是还有小棠嘛。”

“小棠?先生竟已有人了吗?老身倒是从未听说。”

“她是…”他一是迷惑,小棠是谁,从什么时候就在他身边的,他竟然无从想起,只觉得这本该是这样的,他们本该就要在一起的,两情相悦。本该是这样的呀。

将村长拱手送出门外,一回头看到小棠站在廊下阴影处,乌黑的发长至胯下,松挽了一个妇人的发髻,斜插着一枚青玉簪子,月白的袍子配着苍白的面色艳红的唇,双目沉沉将他望着,“公子…”

“你是谁?”

“我是谁,公子不知吗?”

对啊,他怎么会不知,不认,她带着满身回忆回来找他,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知,不认,“萧海棠。”

上京前一天,他娘来找他,将一只匣子搁在他桌上,对他说,“跟那姑娘说清楚罢,我堂堂上官家, 就算没落如斯田地,也不会让一个风尘女子进了家门。”

他气愤反驳,“她不一样!她不是!”

“有什么不一样。”妇人敲了敲匣子,“她娘亲,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想,这一辈子,他要任性这么一次,就这一次,他要娶她。

天不从人愿,那一年,他不仅是状元,也将要成为驸马。他站在金銮殿上,想到狱中的父亲还在等着他平反,想到这些年,他以往养尊处优的母亲为了他,低声下气,求过多少人,卖了多少家产,想到他多年来的抱负,他想,他有什么资格任性。

没有资格。

但是他不知道,家乡的姑娘,怀着他的孩子,听闻宣旨的人到了城门口,便同人群一起挤向城门,在黑石桥上被人挤落水中,丢了骨肉。大病初醒,得到的不仅是他高中状元,还有贵为驸马的消息。哭了一天,拖着病体要去像状元娘讨个说法,才知道这一家子,已经举家迁到京城去。她被亲娘从书生祖宅的大门一路拖回家中,闭门半月,思来想去,坚定了一个女子孤身上京寻夫的想法。他说他要娶她的。他说了,她便信了。却因为美貌,于半道上被一帮土匪困在土匪窝中,欺凌几月,哭瞎了眼睛,才被剿匪的官员解救出来。救出的第二日,她就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尸骨也不知被谁收了去,葬在哪里。

几年后,状元郎,如今已是尚书的书生,因巡视经过小城,询问起女子,才知她已不知去向。女子的娘亲,也变卖家产,一路寻着女儿去了。

书生经过黑石桥,看见桥边装上护栏,黑沉沉的石柱子,上头雕着黑沉沉的莲花。出了城门去往果林,发现果林已经被铲平,盖起了一家酒楼,人来人往,客人如云。

什么都有了,也什么都没有了。

犹如时光回溯,男子孤身站在艳艳日光之下,痛苦不抑,泪流满面。

“对不起。”书生对着那曾是一片郁葱果林的土地。

“对不起,”先生对着那廊下凄绝美艳的女子。

白衣女子缓步走到阳光下,走到男子身前,周身衣物缥缈仿若在阳光下蒸发,她的手覆盖住他的眼,凑上去亲吻他的唇,低声问,“你爱我吗?”

“爱。很爱。”

胸口一痛,男子低头瞧见半只青玉簪子已经扎进胸膛,再抬头,女子半边身子化作青烟,像在水里氤氲开的墨,他伸手去捞,却只是徒劳,“不,不…”

“可是我恨…”最后的话,也随缥缈的身形化在风里。

男子呕出一口血,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片刻之后,于虚空中显出两个鬼差身材,青面獠牙,其中一个将地上的青玉簪子一收,就要隐了身形退去,另一个奇道,“哎,这个书生了怎么办,不拘了魂魄去地府吗?”

“还拘什么魂魄?”说着将青玉簪子随手一抖,瞬时簪子便化成一柄斧头,“这可是地府的灭魂斧,被这玩意儿伤到了,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哼,要不是这斧子掩去气息,那女鬼能藏了那么久不让我们发现吗?”

“这可是地府的宝贝,怎的让那女鬼轻易得了去?”

“这可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了,走罢走罢。这日头晒的我也难受得紧,回了喝酒去!”

鬼差伸手在男子眉间一点,一团光电没入眉间,只见男子尸身顷刻散成一抔黄土。一阵风回来,那株海棠的绿叶随风而动,显出那藏在枝叶间的花骨朵。

“哎,世间情爱,着实是个伤人的玩意儿。回罢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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