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米娜的眼睛
李天水没有进屋,他在“马棚”里照料完那些马,便倚着一旁的草料堆,数星星。
“马棚”原本也是一处葡萄棚子,结出的葡萄串,却比“绿廊”上的葡萄个头小了许多,有不少已落在了马槽子里。槽边原本拴了两匹马,“商队”的四匹过去吃食,原来那两匹只警觉地嘶鸣了两声,顾自低头大嚼。李天水拴了马后,便无事可做,将目光探向星空。
数到第十三颗的时候,荫房的门开了,一个挺拔的身影自门内慢慢走近。是阿罗撼。
阿罗撼的头巾还是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双眼看向李天水,带着种奇怪的神情。
李天水笑了,向一旁挪了挪,道:“阿兄也喜欢和马呆在一块么?”
阿罗撼未作声,缓缓坐于李天水身侧,也抬头看向夜空。许久,喉中又发出了刺耳的摩铁之音。
“那房子里,没有我什么事,通往‘天山达坂’的路,我早已经知道。”
李天水一怔,随即问道:“因为公主都知道?”
阿罗撼缓缓点头,“明日我会带你们走。”
“从这里走么?”
“只能从这里走。”
“那康居延呢?”
“他不必领你们过去了。他去干活了。”
李天水暗暗觉得有些好笑,走了半夜山路,原来只是找了个过夜的住处,“其他人都去睡了么?”
“躺在那房里,或许睡了,或许在等。”
“等?等什么?”
“等康居延干完活。”
“他在干什么活?”李天水皱了皱眉。
“你也要学会等,或者睡一会儿,自然就会知道了。”阿罗撼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老友。
李天水便不说话了,继续数着星星,又数了十三颗,身边的阿罗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有酒么?”
“我答应过王公,已经倒空了,”李天水看向阿罗撼,“你要喝酒?”
“你不觉这么多星星,很适合喝酒么?”
“你是心中有事吧?”李天水咧嘴一笑。
阿罗撼转头看向李天水,目光似星光般闪烁,未及开口,又听“吱”的一声,门又开了。荫房内又转出一人,径直向马槽走来。
那人离着草料隔了二十步时,阿罗撼霍然起身,拔腿向远离荫房的山坳更深处行去。
借着星辰与火光,李天水已看清了来人一头火红长发,被山风扬起。是米娜。
米娜行至马槽边,却向阿罗撼离去的方向看去。
“他为何要走?”
“也许因为他喜欢你。”李天水的发辫被风吹起。
“他喜欢我为何要走?”
“我不知道。”
“那你怎知他喜欢我?”米娜笑了,褐色的眼睛仿佛映出了星光。
“因为在井渠里,我看到,他走在你背后,轻声说着,”李天水喃喃道,“‘女神、娜娜女神’。”
米娜“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仿佛很久没有听过如此好笑的笑话。
“你的耳朵很好。”她笑着道。
“可惜我仍然听不出来,那‘叮’的一声是怎么回事?”
“‘叮’的一声?”
“你该记得,那声过后,方引发了那声怪叫,不仅重又招来了井下的那些人,也令你失手将火珠掉落井水中。”李天水又看向星空,缓缓道。
米娜很认真地看着李天水,良久方道:“那是鹰,胡鹰,达奚云的胡鹰。”
“我知道,”李天水缓缓道,“胡鹰在铁笼子里,铁笼子背在他背后。”
“你想知道那时在他背后的人是谁?”米娜凝神看着他。
“你拿着火珠,可曾回望过几眼?”
“没有,”米娜蹙了眉,“那时我只看着前方,光亮照见的地方。”她仿佛在回想当时情形,嘴角却浮起微笑。
李天水看着她,忽道:“你似乎很喜欢危险?”
米娜又笑了,“若非如此,我如何能跟着他这么久,自南海里的巨浪至西域间的荒漠?”
“喜欢他?”李天水随口问道。
“我喜欢强者,他有时很像一个强者。”米娜说得极率直自然,看着他又道,“也许你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强者。”
“我只想找到我的阿塔。”李天水理了理发辫,指尖触及面颊上的伤疤。
“找到你阿塔后呢?”米娜微笑道。
李天水愣住。找到阿塔以后,我要做什么?李天水从来没有想过。
“也许找到你阿塔,你才能真正离开你阿塔,你不可能永远活在那里。”米娜顾自说了下去,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抖,有些不像真实的嗓音。
李天水呆住了。
米娜却走了过来,便在方才阿罗撼坐过的地方坐下,身子却靠得更近。李天水已闻到了她身上的异香。并非是巴扎里的媚香,也非玉机身上淡雅的幽香,却是带着一股神秘而撩人的异域情愫,仿佛是自米娜身体深处发散出来。
“马棚后,还有几堆草料,那里没有人,”米娜的声音仿佛以气息发出,“这里风大,那里不冷,你想一个人睡去,还是想做一夜的强者?”最后几个字,已是细不可闻。
李天水看着米娜,并未避开她柔媚的眼波,却也没有向她靠得更近,清澈的目光里反带着淡淡的忧伤,“他已经睡了?”
“他不会在意的,我只是他的一件宝物,只是不在那木箧子里。”米娜眯了眼,靠得更近,迷离的眼神中,却仿佛还有些别的东西。
“我习惯了一个人睡去。”李天水静静道。
米娜笑了。没有一丝困惑、愠怒、羞惭或失望。她极自然地笑倒在草料上,仿佛方才只是个玩笑。
“你很有趣。”米娜瞥向他,“阿胡拉会喜欢你的,他会帮你找到你的东西。”
“什么?”李天水目光一闪。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你慢慢会知道的。”
李天水低了头,有些念头浮了上来,此刻却抓不住,许是困意已袭来。他重又抬起头,“你是来找我么?”
“我是来找马。”米娜自腰囊中取出一个小圆盒子,和一段极洁净的布条子,“那匹马虽是外伤,伤得却不轻,若不早敷,马腿会烂。”
“你不怕它踢你么?”
“你要走么?”米娜又瞥了他一眼。
“不走。”李天水咧了咧嘴。
米娜便起身走向马槽,李天水跟了过去,看着米娜蹲在那跛马边,极仔细地一根根拔去马蹄上的木刺,以布条敷上圆盒中的药膏,慢慢擦拭跛马的伤口。李天水的手抚上了马背,那马果然很安静,跪伏于地后始终一动不动。
“我听说你通医卜,果然。”
“我说过,我是个宝贝。”米娜并未抬头,李天水却仿佛看见了她嘴角勾起的笑意。
山坳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弹拨之音,弦音忽高忽低,忽缓忽急,仿佛有人对着深山在倾诉心事。只有习惯了草原上的孤寂之人,才能听得懂的心事。
李天水渐渐听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