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旅店(上)

1.

我想和妻谈谈,这想法很有一段时间了,我下定决心,今天非说不可。

然而就算是这么急切,我现在还是没说,我得等到妻把眼前这个男人拾掇停当——他的四肢在一边堆着,眼鼻都被妻用匕首深深犁过,这会儿还在汩汩冒着血。他的嘴微微翕动,一副话还没说完的样子。

“利索点儿,我跟旅店说九点到,再慢就赶不上了。”我给妻看手机时间,倒不是我对这男人生出了多少恻隐之心,只是我怕到得太晚,没时间和妻好好谈谈。

妻一匕首掠过男人颈间,从本来属于那男人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拭去血迹,把头发放下来说声:“走吧。”男人大概是失了太多血,从颈动脉里喷出的血也有气无力,几秒钟便萎靡下去,像极了印着过气明星的广告牌在风里低头。

我们从男人的办公室里出来,妻勾着我的右手,把身子的重量整个儿靠过来,黑眼睛“咕噜咕噜”转个不休,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工作区一伙职员还在用Excel做着报表,我们进门时就看见了,过了一个半小时竟然还没做好。也难怪,一看他们脸上那种好像家里死了人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没什么效率,只是不知道等会儿他们进了办公室看见总经理那副德行又该是什么表情。

走楼梯下到一楼,马路上车辆横无际涯,又堵了个严实,我耸耸肩对妻说:“坐地铁吧。”

“唔……不想坐,地铁更挤。”妻的脸贴在我胳膊上走着,说话声音也变得黏黏糊糊的,可我知道她不喜欢坐地铁是因为她路痴,每次一个人坐不是找不着地方就是坐上了反方向的车。

“乖嘛,都快八点了,没那么挤的。”我牵着妻的手向地铁站走去,顺势给她理了理刘海,在额上亲了一口,她不情不愿地迈开腿。头发里血味儿还是很浓,不过地铁里应该没人闻得出来。

“坐哪条线?”妻看了眼地铁线路图,扭头问我。

“8号线,坐到朱辛庄换昌平线,坐到沙河下车。”

“好吧。”妻拉着我向八号线走去,“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跑到要到沙河去住,明天早上过去目标又跑不了。”

我很想出声反驳,旋即又了然那并没多大意思。还是到了旅馆再说吧,我一边想一边伸手把妻拽了回来:“反了,在对面,我不想再去南锣鼓巷了。”

2.

“你确定手机地图没有坏掉?”妻看着眼前这条宽阔的土路,用极其怀疑的神色问我。快九点了,夜的阴影从右边的废弃工厂群里伸出,一路涌入左边的高墙,路面绝对黑暗,入目一无所获。

我把手机的朝向接连变换几次,蓝色箭头还是坚定不移地指向前方,我叹口气:“只能走走看咯,这个点再去别的酒店也不现实。”风极大极冷,几个塑料袋跌跌撞撞向前疾飞,好像在向我们招手似的。

妻把我右手用两臂环抱起来,我们向路深处前进。

在最初的几步路,我还能感觉出那空气一点点粘稠起来的细微触感,但随着步步深入,皮肤的触觉在慢慢麻木。妻胸膛给我的柔软丰腴逐渐只剩下体温,又渐渐离我而去,转换成一阵阵心脏跳动的冲击。我抬头看,月亮大而饱满,银白色光辉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但路面依旧昏黑,高墙外是几栋老式居民楼,这会儿灯火通明,却怎么都传不到这儿来。

途径大垃圾箱,我们在恶臭里加快脚步,不料惊动了一窝鸟雀,“扑棱棱”扇动翅膀快速腾空,盘旋着“嘎嘎”叫了几声,不知所踪。

妻把脑袋搁到我肩上,低低说了声:“我怕。”在微弱的光线里,妻的唇紧抿着。

“别怕,有我呢。”我握紧她的手指,轻轻揉搓,“要是找不到大不了原路返回,打的去市中心换一家好了。”

她没有应声,前方出现一处岔路口,路有两条。

一条路短一点,能直接看得到外面依旧拥堵的主干道,路灯的光亮看上去很暖,另一条依旧幽暗,依旧笔直向前,依旧有两边干枯狰狞如鬼手的老树。

“想走哪条路?”我问妻。

妻奇怪地睁大眼:“问我干嘛?不是地图怎么指就怎么走吗?”

“地图还是朝前指,但我想走大路是不是更好一点,人多了我们可以直接问那旅馆在哪儿。”

“你看喽,怎么样都可以。”妻打个哈欠,看上去下午那一阵子真把她搞累了。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就这么走下去,毕竟地图显示还有两三百米就到了。再者说了,以杀人为业的人要是被走夜路吓跑,就算没人知道,自己心里也别扭得不行。

手枪和匕首一左一右,在口袋里发起烫来,我回头朝来路看了一眼,像神话故事里侥幸脱险的人,总会恋恋不舍地看向巨兽的直肠。

3.

普普通通,这是沙河旅店给我第一,也是唯一的印象。从墙壁到地板,从家具到绿植都透出一股勉为其难的寒酸劲儿,虽然清扫的很干净,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都是有年头的摆设了,墙上那副肖像画上也积着薄薄一层灰土,半暗灯光里最是显眼。

难道是因为不好意思才叫旅店而不叫酒店?我狭促想着,和妻走向红色塑料前台。

前台里坐了五六个人,只有一个面相清秀的女孩儿面朝外,看见我们立即微笑点头,其他人都朝里坐着,看不清面容。我道出姓氏和电话号码,拿出两张新买的身份证递给女孩。

“对房间有什么要求呢?”女孩的声音又细又柔,听着心里不觉一荡。

“安静点的就好。”妻替我回答。

“好的,0512房。”女孩递来房卡,甜甜一笑,“有任何问题,都请和前台及时联系。”


这是这波圈钱之旅的最后一票,干完就直飞夏威夷,我很想念海滩小酒吧里的Pineapple Mojito,加最新的薄荷叶,最新的海盐,冰凉怡神,怎么都喝不够。

情报上说目标会在今晚入住沙河旅店,住宿一周。按理来说明天,后天哪天都可以动手,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对夫妇,犯不着花多大的力气。

只不过我的习惯是,越早越好。

当然,来这儿住下主要还是为了能和妻谈谈,工作么,顺便做一下就行。

和我的妻子谈一场,可比十二月顶着透骨风从红场地下钻进克里姆林宫,干掉目标后再一头扎进莫斯科河里逃跑还难,真的,我亲身比较过的。


4.

只是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谈起来还是太过头痛。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换个工作?”妻火气已经有上来的意思了。

“不, 我说话重点在于你杀人的方式得改改了。”我拧开房间里准备的纯净水,喝了小半瓶,“最近几年,尤其是今年,你的手段越来越复杂了。”

“你同情下午那个?诱奸手底下十几个小姑娘还拍照敲诈,这种死法真的算是便宜的了。”妻不屑。

“不是同情他,而是没必要,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你还不明白?死前的痛苦到了一定程度,怎么折磨都一样,从结果来看都是个死,浪费时间干嘛?”

这次轮到妻目瞪口呆:“你还真是讲究工作效率。”

我定了定神,把语气尽可能放认真:“不要为了杀人而杀人,这是底线。一味拿惩恶扬善当借口做我们没有权利做的事,只意味着自我膨胀,所以我宁愿冷漠,宁愿把干掉一个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只当做买卖。我们都快四十了,现在的我们连个特种部队的新兵蛋子可能都打不过,拿普通人当目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凭什么去当英雄?”

“我没想过当英雄!”妻高叫,“我看不惯的人杀了又怎么样?更何况他本来就是目标,又不是随便找了个人干掉!我有什么错?”

我搂住她顺势躺倒:“杀人完全OK,我们从小见的人,做的事,受的教育决定我们的人生观,决定我们对这件事产生不了负罪感,那就是老天爷赏我们这碗饭吃,但别本末倒置,搞些没必要的事情。你想想,今天下午你多花的那一个小时里,要是有人进来怎么办?杀人灭口是亏本生意,我可不想干。”

妻一躺在我怀里就哼哼唧唧的,可还是嘴硬:“我觉得我们的人生观已经有很大不同了。”

“在一起十五年才发现?晚喽!”我一巴掌拍下吊灯开关,钻进被子抱住妻,咬住她的耳朵。

“哼,你是不是嫌我脾气变差了?”妻掐起我胸前一小块肉,一下子拧了七八圈。

我连忙求饶:“没没没,我哪敢呢,最喜欢你了……”等到手把肉松开以后才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只不过我觉得是你更年期提前来了。”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妻说罢又扑上来一顿猛挠,我也顺势就和她在床上温习了一番贴身擒拿,直到两个人汗都出透了才罢休。

最喜欢你了,我贴着妻脖子嗅了嗅,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醒来我看看时间:七点二十,今天把目标的习性摸个清,明天就差不多了。我在妻的脸上亲了亲,厚重的窗帘把太阳挡得一点儿也没进来,只是模模糊糊泛着微光,在这样的光线里,妻的轮廓,妻已经出现的皱纹却分外清晰,我没出声,只是定定看着。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但妻的职业素养让她被我看了短短几秒就睁眼醒来,看见是我才又合上眼,一副没睡够的样儿。我起床穿衣洗漱,把作业剩的水喝完,烧水准备热速食米饭。

“下次换个口味,老是鱼香肉丝和宫爆鸡丁,腻了。”妻在被子里伸懒腰。

“下次就该让夏威夷的五星酒店给我们送牛排三明治来了。”我还没腻,只是拆速食米饭的包装太麻烦了。

“对了,昨晚上你睡了以后我又想了想你的话。”妻一边套丝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啊?”

她走到床边,一把拉开窗帘,微笑和阳光一道扑面而来:“这次我们来场比赛,看谁先干掉目标,谁赢了,谁就是对的。”

阳光下,妻眼角的细纹无影无踪,看上去仿佛还是我们初次相遇的模样。

我拿起行李袋,把两把老式巴雷特的零件分开装进包里,也微笑起来,向着阳光,向着妻:“没问题,我奉陪。”

沙河旅店(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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