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丨凤映红莲

“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露火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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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少主。你果然采得了九叶芝兰,太好了!”

九幽谷底,仰首而望的青衫女子一时忘形欢呼。

从百丈崖壁飞身而下的白衣少年,手持灵草,踏花而来,在清朗晨光中,美如谪仙。

潋滟紫眸淡淡一扫,眼前的女子便噤了声,躬身垂手静立一旁。抬眼打量,少年手中轻托的水晶瓶中,七色芝兰华光流转。

忽瞥见少年秀逸的双眉微微一皱,轻叱出声。

女子只觉心口一颤,不由退了一步。才发现俊美无俦的少年墨发翻飞,竟是回转头去看向身后草坡。

顺势瞧去,一对枯瘦丑陋的鬼爪,正死死揪牢少主委地的白色衣摆。

美如仙境的谷底,突然多出一个不人不鬼的艳红活物,在花草杂陈的草地上,缓缓蠕动,更有缕缕金光闪烁。

少年转身,指风一扫,割裂那片沾染污秽的衣摆。重重落到草地上的爪子,伤痕斑驳,辨不清上面混杂的是泥是血还是草汁。

“救我、救我——”那活物紧攥着滑落的衣摆,含混呜咽地反复厮吼。

竟是一个跌落悬崖的活人,正颤动着身体艰难抬头,喉中发出鬼兽般刺耳的呼救声。

素性爱洁的少主,拧眉盯着地上这残破的鬼物,竟是没有掉头就走。

女子快步走了上去,入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着翻涌而上的恶心和震惊,咬牙蹲身,拈起地上红色衣袖遮住的苍白手腕,凝神搭脉。

眼前这张脸,刀痕交错,血肉翻卷,疤痕伴着脓液,竟是连鼻子也已溃烂不见。

只余一双墨瞳猩红沁血,如寒潭幽井嵌在秃眉之下,哀恳中都似有地狱之火在眼底燃起。好大的怨戾之气。

看这身上金线翠钻凤纹嫁衣,尽管污浊破碎不堪,却彰显着伤者此前的身份显贵。

一个贵族女子,在边陲之地,遭此凌虐,实在匪夷所思。

放开伤者,轻呼一口气,起身到少年近前,低声回禀:“少主,她的脏腑寸裂,半身骨骼尽碎。舌也被割了半截,还有余毒在身。”

少年眸光轻闪,“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女子回望了一眼,轻叹摇头,紧跟其后。

山谷寂静,蓦地响起一阵凄厉如鬼魅的嘶鸣,如困兽垂死之声。

01

月夜,薄雾笼罩幽冥宫的祭台血池。清寒月光下,池畔雾色渐浓。

祭台之下,墨发白衣的少年,踏月而至。黑玉地砖上,拖曳着长长的袍裾。

少年赤足而行,脚底瓣瓣生莲。簇拥着衣袂飘飞。

月光下,少年登上白玉祭台,手指结印,神情肃穆。

声如清音流泉,喝到:“时辰到了,开!”

平静的池间立时血沫翻腾,红白交杂。转瞬已是一池如沸,暗红褪尽,只余雪浪往周遭涌去。

池心旋涡处,一朵硕大的红莲赫然浮上水面,滴溜溜地随波旋转。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池中的涌动,一刹静止,暗沉下来。红莲业已然停止了飞旋,静卧如眠。

少年掐指一弹,似有流火袭来,火光瞬息笼罩红莲,映红一池静水。妖艳如血的红莲,一时变得透明如灯笼。

花心,一团黑影在伸展,焰芒炽烈爆涨。密密包裹的莲瓣,竟是一层一层无声绽放开来。

月光如水,照亮少年晶石的紫瞳,也照亮黄色花台上坐起的窈窕身影。红莲间,竟是墨发覆身、肤如雪玉的裸体丽人。

嘤咛一声,下意识抱紧双臂。修眉凤目下,幽深墨眸失魂般,空洞迎上眼前流光的紫瞳。

“你是谁?这是哪里?”

“想不到我的丑奴,居然还是个美人呢。也罢,就叫你莲生吧。”嘴角勾了勾,抬指向后挥了挥。随即衣袂如风,飘然离去。

“莲生,穿好衣服跟我来。”

茫然套上一身宽大的曳地红裙,莲生乖乖地爬出血池,跟着突然冒出的青衣女子去了寢殿。

这一路殿宇森然,不见闲人。莲生如同稚子般游目顾盼,那女子不言,她便也无声。

翌日晨起,有侍者奉上清粥小菜和一碟细点。用罢出厅,青衣女子已在窗下负手而立。

她叫优若,原是光明圣殿的巫医。方才辗转找到失散多年的少主,要替他炼制幽冥寒毒的解药。

那日正是去寻九幽山山腰峭壁上的九叶芝兰做药引,遇到了生机已断的丑奴。本当弃她而去,许是她的哀号过于绝望惨厉,惹主子嫌弃地回看了一眼。

这一眼竟让少主忽然改了心意。

原来伤到生机尽毁的丑奴,硬是靠未断的双臂,在谷底的草坡生生爬出了十多丈的划痕,才免遭了被山涧冲走的死路。

也难怪双手指骨开裂变形。如此求生意志强悍的女子,倒让他生出了兴趣。于是与仅余一口气的丑奴,订了魂契,要她终身为奴听任差遣。

少主是新任的幽冥宫主,用秘法抽出了丑奴的生魂,放入了血祭十年的幽冥红莲中,施法七七四十九天,终于为丑奴重塑了莲藕之身。

窗外雾霭沉沉,窗内莲生冷汗涔涔,樱唇惨淡,眼眸更加如墨浸润。

脑中隐约有无边血色漫卷而来,纤弱的身躯震颤如风中残叶。

喉间荷荷,墨瞳上翻,咕咚栽倒。

03

血色如火,灼热刺痛。

漫天血影中,有得意娇笑由远及近。那张无瑕的脸,带着几分扭曲的狰狞:“去死,你早就该死了。我的姐姐!哈哈哈……”

“真的是你!为什么?你是我的亲妹妹呀?”

只见那粉衣娇小的女子,柔若海棠的小脸上,柳眉斜飞,露出狠戾。

“呸,谁是你的妹妹。看看你的丑样子,不死还能做什么!睿哥哥一直赞你这凤眼绝美,我早就想毁了它,留下不过为让你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鬼样子。”

恨意如潮,一身红衣的女子挣脱了黑衣人的压制,拔下凤钗刺了过去。转瞬重重摔在了碎石上,凤目沁血,只得咒骂不已。

“来呀,给本宫割了她的舌头。让她做鬼也没人理。”

红衣女拼力挣扎着,叫喊着:“贱婢,我做鬼也会爬出地狱来找你的!你不得好死。啊——”

恨,如烈焰焚心,欲呼无声,胸腔似要炸开。

疼,浸入骨髓,痛彻心肺。疼,如被奔马战车踩踏碾压。寸寸欲裂,剔骨抽筋,没有一处不疼。

冷,如浸寒潭;热,烈焰焚身。

床榻上广辗转痉挛的女子,一时汗湿衣襟,一时又肌肤滚烫发红。

“救我,救我——”她终于嘶叫出声,双手紧紧抓住了一角白袍。

谪仙宫主冷着脸,垂眸扫了一眼。揪着袍子的手莹白纤长,青筋尽现,血液似要透壁而出。

优若一惊,欲待上前。少年却一挥袍袖,且下去吧。

优若毕竟和高冷少主相处不久,只能喏喏退去。

少年勾起嘴角,看榻上少女,鼻管挺秀,长睫若浴水蝶翼。

“好你个莲生,竟敢一再冒犯本宫。看你模样倒不辣眼,恕你无罪了。放手。”

正要动手,少女倏然睁开双眼,毫无焦距的墨瞳里浓得化不开的哀怨一下子撞入了少年的眼帘。

紫瞳缩了缩,少年索性靠着床榻坐了下来。伸手拂开少女汗湿的长发,指尖在她眼皮轻抚,少女闭上眼蜷曲一团,贴着身侧一点清凉,陷入昏睡中。

“莲生,莲生。你个莲藕娃娃,居然还会发烧发梦。本宫捡你来是想训个冥卫,莫不是还要等你先报个仇。”

“莲生,莫怕。既是本宫的人,总不能再随便让人欺负了去!本宫可是下了血本。十年血祭的红莲呀。”

不知为什么,打从莲生在莲台上活了回来,一贯高冷的少年宫主便有了倾诉欲望。毕竟是自己亲手造的人呀,还是意外的完美。

先前辣手摧花之人,哼,少年的紫瞳倏然色泽加深,薄唇微抿。怒色顿显。

说来,这少年平日如神祇高高在上,身边人敬他畏他,十八年里欢愉却是极少。

幼年的玩伴,不是被前任宫主送入了血池,就是埋骨幽冥场。8岁从后山抱回来,养了一个月的小狼崽子,被摔成了肉酱。

奇的是,两岁之前的事,他有一些零散破碎的记忆。

他隐约明白,幽冥宫主并非他真正的母亲。他的母亲应该是茫茫雪域中,白衣如仙的温柔女子。

终年黑衣喜怒无常的宫主,根本就不念什么母子情。尽管他小心翼翼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仍然被喂毒、被扔到幽冥场去试炼。

他一次次活了下来,却不敢相信任何人。

直到十二岁,偷入禁地,发现了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白发男子,他才知道,自己原名云霄,是光明圣殿的少主。

当年是幽冥宫主偷了小云霄,使诈杀了教主夫人,囚了教主。

为了云霄,不甘屈服的父亲,受尽折辱。宫主用云霄的性命要胁,父亲只能咬牙偷生。

十七岁的云霄练成了光明、幽冥两种功法,终于设计重伤了幽冥妖婆,救出了父亲。

父亲将圣殿玉牌的下落告知云霄,嘱他重兴光明殿,随即自断经脉而亡。

云霄没有杀了宫主,他要让她在那座森冷阴寒的幽冥地狱,同样锁上十四年。父亲所受的苦,要一点一点,让她生受。

云霄虽然当了宫主,宫中门众全靠往日妖婆的淫威和毒药控制,老家伙们,隐隐有些骚动。

他只联络了圣殿,暂时还不能回去。他需要解药压制体内寒毒,他还有些事处理。

现在云霄宫主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自己人,不管她曾经是什么样?签了魂契,她这辈子都得听命从事。

哪怕是死。

想到这些,云霄的紫眸潋滟生辉,看向熟睡的少女,只觉心头一片安宁。

04

转眼,又是月余。

幽冥宫水榭中,一身白袍,墨发披散的云霄斜倚着栏杆,正自喂食池中深碧色游鱼。

优若依然一身青衣,垂眸肃立一侧。半晌,只闻风过波动,眼前少年似已慵懒入眠,清姿飘逸,宛然如昔日雪山故主恬淡出尘。

“姑姑,莲生这两日便要回宫了吧?”,正自出神,少年忽然转过头来低声问。

“快了吧。莲生姑娘这个月已经出了三趟任务,出手俱是干净利落,比预计的更要出色。”

“那倒也是。想她原先那等身份,倒也不奇。本宫已经答应她,这次刺杀了离国大王子,便放她去了结恩怨。”说罢,少年眼帘渐闭,脸色竟是异样苍白透明,映在日光下呈少有的病弱之态。

“少主,您体内寒毒尚未拔尽。此地风大,还是回寝宫安歇吧。”说罢,上前预扶。

云霄一声冷哼,袍袖清拂。劲风袭来,优若连连后退。只见白影一闪,少年已向着后山掠去。青影连闪,紧随其后,果然又是去幽冥地狱中寻那老宫主的麻烦。

只是幽暗潮湿的地底水牢中,森冷岩壁上唯余空荡荡的玄铁锁魂链,上面血迹未干,那早已被挑断经脉废了内功的老妖婆,竟是凭空消失了。

少年眸色幽暗深紫,白色袍袖无风自动,墨发激扬,一张脸竟是煞白如雪。咬牙寒声道:“传令下去,闭宫戒严。不遵号令者,杀无赦!”

是夜,乌云蔽月,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百鬼尽出,幽冥混战。往日森冷空寂如巨兽安眠的幽冥宫,此时竟是鬼哭狼嚎,火光冲天。

一道轻灵如鬼魅的瘦小身影撕破浓黑的夜幕,向着漫天红光的幽冥大殿急掠而来,在紧闭的宫门外顿了顿,旋即纵身飞跃,几个腾跃登上一处高墙,冲进了火光之中。

一身劲装的红衣女子手持短剑,面无表情,黑瞳中映着熊熊烈焰。原本空荡的大殿中,一群相同服饰的黑衣人正混战在一起,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分明俱是宫中门人。

“宫主,宫主?”红衣女子眼中起了一些变化,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想找到那邪魅清冷的白衣宫主,她的剑毫不犹豫刺了出去。

血色、火焰,燃起了她满腔的杀意。谁挡路便伤谁,这阴暗诡异的幽冥宫,只能让她满怀厌弃。除了那第一眼看见的紫瞳少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不管他有什么目的。

她必须找到他,做人当得恩怨分明。她是莲生,与宫主签过魂契的莲生。自离国刺杀归来,她一路马不停蹄,只想早日复命,好脱身去查清自己毁容堕崖的疑团。

新的身体,让她费了好几日方适应,而过去种种依然支离破碎,想起那日无端成为新嫁娘,无端被劫掠残害。那笑声、那张嚣张变形的脸,让她心胆俱裂、夜夜惊心,只有艳红的血才能冲刷她心底的寒意。

莲生,终于冲进了内殿。看见那淡然如水的优若,浑身浴血,摇摇欲坠,正带着几个见过的门人,持剑死守着殿门。与之缠斗的竟是宫中的护法长老。

殿内,如莲的白衣少年竟是静坐不动,面上凝有一层晶莹霜雪,衣衫饮血如点点红梅开。身侧,倒下的是左右冥使。

莲生身法微动,手中剑光一闪,直向长老刺去。噗嗤,竟是对穿。长老狂吼,弃了优若,反身一掌携着奔雷之势击向莲生胸口。莲生身子一拧,抬手抽出发簪,不退反进,直直刺向长老颈间动脉。

一声闷哼,莲生口鼻沁血,墨发翻飞上扬,娇小的身子顺着掌风摔了墙角,手里兀自攥着一根染血的银簪。

长老颈脖间喷出一道血线,哀号一声仰面栽倒,瞬间断了气。地上的白衣少年眸子倏地睁开,看向正一跃而起的莲生,一双紫瞳如星光流动,脸上有雾气氤氲,蒸腾而起。

风起云动,月华隐隐。殿外杀声渐近,又一批幽冥杀手涌了进来。莲生挑起一柄长剑,转身冲了过去。身后,优若力竭坐倒,几个冥卫紧张地围在殿门口。

杀,此刻只要试图闯殿者,一律杀无赦。莲生,战意勃发。红影墨发银剑,化作夜色下鬼影幽幽,影过处血花飞溅,数人倒地。

优若以剑之地,起身冲到莲生近前。随即惊呼:“不好,快退!”

殿外不知何时,竟已围起数排幽冥箭手。后排黑袍大长老负手而立,身侧一顶软轿,正是那面如枯槁、眼神阴毒至极的前宫主姬瑶。

“孽障,叛徒,还不快快出来受死!”大长老高喝。

莲生伸出纤白手背,拭去脸上的血迹,将长发挽个结,瞄准了软轿打算冲过去抢人。

“莲生,你们且退下。”身后传来少年清亮的语声。

举剑,回身。只见少年面如玉雪霜寒,紫眸晶亮如星辰。长发飘飞,白衣染血,径自翩然而来,脚底有白莲朵朵,瓣瓣盛放。夜色下,如飞仙御风而来。

“子时已过,少主寒毒已退。”优若轻声示意莲生后退。

“老妖婆,放着生路你不选。今日小爷便要血洗幽冥,替爹娘报仇。”

左手高山净雪,右手地狱业火。少年双掌结印,内力暗吐,搅动风云,引来雷火。刹那整个幽冥上空雪浪滚滚,烈焰焚天。两股截然分开的力量,如排山倒海向箭阵覆去。来不及惨呼反抗,一半焚成灰烬,一半冰封破碎。

毁灭,不过片刻。只有长老在火光中翻滚了两下,瞪大了双眼恶毒诅咒叫骂。

身后,莲生和优若一样,看得呆呆地,漆黑的眼眸透出了敬畏。

而方才雷霆霹雳,大展神威的少年,一口热血狂喷,立时委顿下来。幸得莲生反应快,伸手揽着他,才没有一头栽倒。

只听他喃喃说了声:“小爷不发威,当我是病猫。”随即晕了过去。

05

中秋将近。卫国京城,已是客商云集,车马如流。赏菊品蟹虽还有些早,可京中盛事不断,节日更当早作筹备。

自从离国的和亲使团来到京城,宫中又传出柔妃身怀龙种,即将被册封为后。想那卫国公府,原本后继无人,谁知却能连出两位凤命贵人。

只可惜,前任皇后巾帼红颜,百战女将军,没有抛骨沙场,却在后宫华年早逝。真真是没有享福的命呀。

倒是当今皇上,顾念旧情。非但为皇后风光大葬,又将皇后亲妹迎进宫,封了柔妃。这不,甫一入宫便承了圣恩。

“听说呀,那柔妃娘娘虽不比先皇后明丽飒爽,却是温柔似水绕,貌比海棠娇。真真是朵忘忧花。”京城的酒楼上,有好事之人正大胆谈论起皇家轶事。

“忘忧花么?”临窗而坐的红衣女子,面覆轻纱,漆黑眼眸凝定那群谈兴正欢之人,若有所思。

“莲生,莲生。这般丑陋油滑之人,难道比小爷我好看么?”

听得同桌之人不满地轻叩桌面,莲生只好转过脸来。看着眼前这张完美无瑕的出尘面孔,一向少有表情的脸在面纱下抽了抽。

她不明白。自打血洗幽冥宫,清理了门户,原先高高在上、面容清冷的谪仙宫主,忽然化身抽风话痨的妖孽少年。口口声声的小爷,也不自称本宫了。

说好放她回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可走没多远就被他缠上了。说是内伤未愈,需得她近身保护。直接放下宫中事务,跟她一起上京了。

莲生这次是作为离国的和亲公主,跟着使团一起来京的,这一切自然是得到二王子的暗中安排。三个月前,卫国送往离国和亲的毓秀郡主,在两国边境被劫,葬身九幽谷。

一时间差点引发两国纷争,后来在使者和谈下各退一步,由离国派出一名皇室之女和亲。这人选是刺杀大王子的莲生,用剑尖威胁利诱而来。

因柔妃有喜,宫中一时尚未安排好和亲团觐见,这两日便在使馆暂住,由礼部官员陪同。

莲生自是觑了个空,溜出来探听京中动向。却是无法甩掉这位云霄宫主。实在,自家性命都已卖给他了,他没拿出 主子面孔,已经是不易了。

说来,这少年身世坎坷,经历单纯,喜怒全凭于心。只是那等骇人功夫,倒叫历经生死的她,不得不心存忌惮。此番她只想了结平生匪夷恨事,此后生死予夺便凭他去吧。

06

入夜渐微凉,风送早桂香。

天幕如漆,无星无月,莲生趁夜潜进了国公府。府中灯火昏黄,寂静无声。正欲进入内院,却瞥见书房中尚有光亮,有侧影映在窗纸上。

莲生闪身贴到窗下,指风一戳,凝神一窥,立时心潮翻涌,鼻尖一酸。

“爹爹,怎会是爹爹?”一贯冷肃的俏脸竟交织悲喜莫名。脑中记忆翻腾。

其时,她是卫国皇后洛玉华,嫁入深宫一载有余,宠冠六宫。昔日的沙场风霜,几已褪尽。唯有凤眸流彩,不怒自威,不笑而媚。

那日,她无意发现自己有孕,刚巧送入宫数日的水华小妹出宫报喜。

她正想着是召太医诊脉,还是先和祈睿分享这迟来的欣喜。她已经二十一了,皇上大她一岁,这皇家第一个龙裔,自是天大的喜讯。

谁知,未等到圣驾,却等来了匆匆返宫,苍白惊慌的小妹。梨花带雨的水华带来了父亲的噩耗。

她顾不得宫规谨严,拿着皇后凤牌,带着跌跌撞撞的小妹,一路飞奔出宫。

洛家世代将门,玉华打小便爱下河上树,舞枪弄棒。儿时带妹妹爬树掏鸟窝,结果一个没看好,水华跌落受伤。结果水华昏了一天一夜,她也被母亲罚跪一天一夜。

历来母亲对她总有几分疏离,此后更是不假辞色。连带对父亲,也总是淡淡的。

好在父亲向来对她疼爱有加,手把手教她拳脚功夫、兵书阵法,更为她求来高人为师,八岁便送她上山学艺。

待她十五岁下山,文韬武略俱精、星象医卜皆通。正逢边寇犯境,父亲率兵出征,她便乔装亲卫混在大部队中偷偷上了战场。

此后,父女并肩,征战多年。大伤小伤负了无数,大小将军的威名也震慑了无数敌手。十八岁时,身为太子的祈睿,亲临战阵为父女助威,犒赏三军。

其后卫军得胜回朝,洛家父女再次为太子挡住了宫变,让他顺利登上帝位。新皇赏下金银珠宝若干,都被父女俩拿去,送给了水华母女。

母亲依旧待她父女淡淡地,倒是柔弱的小妹,总缠着她问东问西,叹息自己体弱,不能为爹爹、为皇上分忧。

那时风华绝代的忠勇将军,凛然凤目间总闪动莫名情绪,温言安慰小女。看向面容肖似自己的长女,却是满眼欣慰和自豪。

就是这样铁血柔情、潇洒英姿的父亲,偏生得不到母亲的欢颜,甚至连吐血气绝的痛苦之状,都没能让清冷的母亲悲伤落泪。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狂奔而来的长女,看着她恸哭失声。然后,她倒在了气喘吁吁的小女怀中。

洛玉华恨自己没能及早赶到,父亲竟在自己府中中毒,死不瞑目。

她满眼血红,封锁国公府,亲自拷问家将下人,结果却是一个小丫头服毒身亡,不了了之。

她守在父亲灵前,不吃不喝。直到母亲居然端来一碗安胎药,柔声劝她喝下。她依言一气喝下,跪在母亲膝前,无声恸哭。然后,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咫尺天涯,阴阳永隔。

难道,爹爹当日大难不死,有神医相救。莲生激动难抑制,冲进书房,一边伸手揭了面纱。

正欲开口,那人抬头惊呼:“来人啊,抓刺客。”一边伸手扔出一个笔洗。

莲生不闪不避,只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容,一颗心立时沉到了幽暗谷底。

她抽出腰间软剑,指向转身欲逃之人。怒火攻心,森然喝问:“贼子大胆,敢冒充卫国公!你的主子是谁?”

那人面色煞白,抖抖索索试图挣扎。莲生剑尖往前一推,立时见了血。伴着杀猪似的惨呼,一股尿骚味在室内弥漫。

原来,这人竟是戏班子里的武生,有人威逼利诱,送他乔装来了国公府。在府中称病不出,一切全听夫人安排。

莲生,手中的软剑不可抑止地抖动起来,贝齿咯咯作响,直到轻颤的唇角被生生咬出血来。她移剑点了那人哑穴,剑光连闪,挑断了那人手筋脚筋。

这是,外面人声忽起,火光闪动。想是家将护院已被惊动,正匆忙赶来。莲生持剑待出,却听得脚步声骤止。然后一阵风声扑来,只听得一道清凉女声厉喝:“老爷,出什么事了!”

莲生直视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凤目中满是悲苦怨怼。清冷出尘的母亲竟是穿着月白中衣,手持短剑扑了上来。

原来,柔弱无争的母亲,居然是个懂武的。只是这踉跄的狼狈,却是从来未见。

黑瞳一闪,一道白色身影依然落在房门口,紫瞳幽幽迎着莲生的视线凝定了一刻,方叹息:“京城夜色不错,我随便逛逛。你继续,呵呵。”

说罢,白影一闪,已消失在对面屋宇之上。只留下廊间,一群手持兵器僵立不动的护院。

国公夫人,立定身子,看见瘫倒在书桌后的武生,惊呼出声。扭头看见正幽幽盯着她的莲生,身子一软,手中短剑当啷落地。颤声问:“你是谁?是人是鬼!”

“我是谁?国公夫人不是最清楚吗?”玉面无暇,凤目含霜,正是豆蔻花容时最好的模样。只是,再没了妩媚飞扬。

“玉华,你是玉华。你还活着。”国公夫人白着一张脸,流着泪想伸手摸一下莲生。莲生剑柄一转,打落了那双保养得宜的纤手。目光如冰,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说呀!”

07

那一夜,面无人色的母亲终究什么也没解释。收了眼泪,说了声不悔,便双唇紧抿,闭上双眼不再看她。

莲生气极,用剑在她高傲的脖子上,拉了一道长长血痕。母亲,只冷冷看了她一眼,继续闭目不语。从小到大,无论她有多么出色,哪怕是万人景仰。换来的,始终是这样冷漠的眼神。

一剑劈碎了楠木书桌,满身冰寒的莲生,在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洛家的隐卫令,调用府中的暗力量,将国公府监控起来。

洛家世代训练隐卫,以备家族危难所需。到了这代,部分隐卫皆是少将军亲训。然而隐卫只负责家族特别护卫,认牌不认人。平常更是分散在家将和府外。

所以两代家主,突然遇害,不明真相的隐卫们并没有插手。

安排好一切,莲生再以控制不住,携着满腔的悲苦怨怒,旋风般掠出府外。一路狂奔至城北山顶,乱发如飞,跪倒在山石边,对着无边黑暗放声尖啸。啊——啊——

当日被推下山崖前,水华那些诛心的话语,不断在脑海回荡:

“呸,谁是你的亲妹妹?姓洛的死老头,从来眼里只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是卫国光芒耀眼的少将军,我不过是个只配绣花、弹琴的病秧子小姐。”

“你打小柔弱。爹爹不让你学武上战场,是为你好。”

“为我好,哈哈。好姐姐,你不知道吧。我姓祈,七王爷才是我爹。明明我先认识的睿哥哥,可死老头偏用虎符换你来当皇后。我不甘心。”

“这不可能,你是疯了。娘,不是这样的人,你胡说——”

这一切,原来都是真的。权势和男人,便可以让一个人,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了,连骨肉亲情也不顾了吗?

当日,水华母女商议不能让洛玉华诞下龙子,恰被父亲听见。父亲震怒下将二人禁足,结果是母亲难得小意认错,温柔相待,父亲这一生都渴望琴瑟和鸣、天伦安乐,心软之下,得到了一碗爱妻亲手调制的剧毒羹汤。

其后又是一碗毒药,亲手为女儿落了胎、散了功。她说只想关着她,等大事得成。除了她们父女,没有人能阻挠他们谋朝篡位。

为了保全洛家,父亲才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翅膀,把爱女送上了皇后宝座。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毁在朝争上,却没能逃过枕边人的毒手,家破人亡!卫国,再无将门洛家!

山风浩荡,悲鸣破碎。白袍委地的少年,静静地隐于山树之侧。早在莲生血池重生之前,他已命人查探过她的身份来历,才会委以重任。

只是这一刻,看着这瘦弱悲痛的女子,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悲伤可以掩藏得如此深。无论她平日如何坚韧、如何冷厉,终究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哪怕早已丢了血肉之躯。

莲生终于压住心中恨意、不平,毅然起身,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天旋地转往前栽去。惊呼间,软剑出鞘插入山壁。不及运劲,只觉一股大力吸来,已跌入了一个温暖怀抱。

“你敢轻生!再摔坏了,小爷去哪里寻血池,再造一个莲生。”话说得咬牙切齿,怀抱却是紧密而温柔,莲生一时却是挣不开。

只得睁着一双黯然的黑眸,对上那蕴含怒意的深紫。握拳捶胸,哑声喃喃:“痛。这里好痛。”一口鲜血,喷到了云霄线条俊美的下巴上。

她举袖无力地擦了擦,随即晕了过去。

“这可恶的女人!”皱眉,想要丢下怀中这轻若无骨的女子。盯着她尖尖的小脸,微挑眼角滑落的那一点晶莹,终于还是没舍得动手。

从第一眼,见到那个面目全非的她时,他便知道她有多么狠辣强悍。

摔得粉身碎骨没喊过疼,抽魂炼体没喊过疼,刀伤火灼没喊过疼,却在今日,被她的生母伤到彻底,没了一点生气。

“莲生,别怕。你还有我。”

紧了紧双臂,像怀抱珍宝一样,云霄带着他的莲生,飘然下山。从此,他的莲生,有他一生来护。

08尾声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

莲生红衣盛妆,只余一双凤眸,露在覆面白纱之上。眉间一点艳红朱砂,更显眼眸漆黑闪亮。

席间一曲如风剑舞惊艳全场,卫帝更是连连瞩目。让身怀龙种娇艳更甚的柔妃娘娘,面色变了几变。等到莲生取下面纱,柔妃显然惊吓不小,当众晕了过去。

群臣哗然,像,太像了。卫帝目不转睛地看着莲生良久,喜不自禁地下旨,封红莲公主为丽妃,即刻入宫。使者团队中,一双暗紫眸子酝酿出寒冰利芒,不断射向高座上英武自得的卫帝。

卫帝龙目威严向云霄一侧横扫,不知所谓。他以为,这异国人倨傲不通礼数。

进了熟悉的寝宫,莲生早已没有心思和这多情的君王啰嗦。直接金钗刺喉,挑明身份。

生死之间,她早已看透,帝王之宠不过如此。当初为保全洛家,也为了年少情愫,终于还是说服自己,进了这九重宫阙,放下了马上驰骋、快意人生。

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他连孩子也吝啬给予,直到她负气偷换了避子汤。不到两年的功夫,宫里已添了数位新宠。

他给了她皇后的荣宠,却没有真正的信任。当日被水华轻轻骗过,说她与副将私奔,遍寻不见,他便让皇后薨逝,全了他的皇家尊严。

其实她一直明白,祈睿不过拿她父女当把刀,肯握着不过是因为她还有用。不过,她洛家终究是世代将门,以保家卫国匡扶正统为使命。

祈睿不是个好丈夫,倒不失为一守成之主,兢兢业业治理着朝政。那天洛玉华,自当还他一个清明安宁,不能让皇叔七王爷得逞。

这一夜,莲生依然守在宫中,帮着卫帝运筹帷幄。这一夜,京城四门紧闭,兵马调动。王爷府外杀声四起,血流成河。王爷一家最终被擒,打入天牢待审。

次日一早,柔妃在睡梦中被惊醒,送往冷宫。莲生去看她时,她已因突来变故,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失控。皇帝这才知道,所谓的柔妃,到底是怎样的温柔似水。

莲生没有要了胎儿的命,这一生她杀孽深重,却从没有滥杀无辜。当初爹爹肯定也是有所察觉,却依然待妹妹不薄,一路娇养着她。

她依然不满足,只因父亲没有把她放在第一位,只因她幼时伤了脚落下了阴影。她一直认为父亲喜欢姐姐,是因为她长得像;祈睿宠爱姐姐,是因为她长得美。所以,她一直想毁了姐姐的脸。

她一直暗恨莲生让她伤了脚,即使后来,他们父女费心找名医帮她恢复如常,但她总是没有姐姐的半点风光。

等她听说自己是王爷见不得光的女儿,她心中的愤恨不平,便堆积得更多。

于是,她笑得更甜,表现得更温柔。她讨好郡主,得以进出王府,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引诱她和情人私奔,用伤痕累累的姐姐,去顶替和亲。没了女儿的王妃,也只能忍气接受她这个私生女。

卫帝早已扫兴离去,好似要把自己多年的积怨都发泄出来,柔妃披头散发,疯狂大笑。

莲生,冷冷地抽了她几个耳光。那张水润海棠般娇柔的小脸,立时成了青紫的猪头。洛水华那双总是含羞带怯的水眸,只剩下一道缝,此时却泪如泉涌,汩汩而出。

她终于伏地颤抖,大哭求饶:“姐姐饶我,姐姐救我。我是你的亲妹妹呀。”莲生,再也不看她一眼,起身就走。

这冷宫凄凄,够她慢慢承受了。她,不过17岁。却是黑心黑肺,作恶多端。

莲生不顾卫帝再三挽留,持金牌出宫,她不惧身后禁卫如林。而宫门之外,正有一人白衣飘逸,紫眸含笑。

国公府内,国公夫人服毒自尽。莲生去密室,起出父亲棺木,将母亲并排放了进去。

其实,他们都是可怜人。母亲竟然是前朝贵族,与七王爷自幼相熟。前朝覆灭,是父亲带兵去血洗了余孽。母亲被七王爷藏了起来,直到后来父亲再次遇见她,请先帝赐了婚。

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情还是无情?谁欠了谁的债,已无须分清。

莲生在父亲坟前,拜了又拜。她已遣散了国公府家仆,此一去江湖飘萍,余生难料。身边少年,便是她先要偿还的债。

只见那人墨发如缎,白袍曳地,气质冷峻高华。只一开口,便有些意外之惊。只见他屈尊纡贵,躬身而拜:“岳父、岳母,且安心上路,小婿云霄,自会予莲生一世安好。”

莲生愕然,却见少年回眸一笑,嘴角弯弯,眸光溢彩。

莲生正色,说:“宫主,莫要玩笑。莲生自当追随从命,只不愿滥杀无辜。”

“呵呵,莲生放心。如今幽冥宫已并为光明圣殿分支,夫君我赚钱方法多多。不缺杀手,只缺教主夫人一名。”

光明圣殿的预备教主,竟不顾形象,笑得眉眼弯弯,紫眸中柔情满溢。

“知道吗?我光明圣殿教主遗训:一生一代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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