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文章的开头，我已看到第二段的碑文内容：

“到此之文，皆请止步。”

一碑之隔，前方的文字内容陡然扩充许多，但多数没有什么活力。北境惯有的穿梭在字里行间的寒风，被重重叠叠的文字阻挡。

簇拥在碑文前的“阴谋论”却挡不住北境寒风的冷气，瑟瑟发抖的看向我。他们的护送任务已经完成，然而原来的文章早已结束，如果不随我越过碑文，他们就要在这里迎战末奇。

其实都不需要末奇，接踵而来的几段条例通顺的语句就能把“阴谋论”踏成墨汁。

我摇头，径自走向碑文后一段文字间的空白小径。

言情小说软弱无力、纠缠不清的文字内容随着我的脚步抖动起来，不时在头顶纠结，又在半空中分散，留下的泪水令这条空白小径湿气浓密。

走了没几步，我回过头，看到“阴谋论”化为道路的最后一眼。

他们甚至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到此之文，皆请止步。”我喃喃，继续前行，大概还有两个段落，才能看到此行的目的地。

空白小径并非真正空白无物，有些幸运的文字或语句能够挣脱束缚，蹦跳着向道路的尽头冲去。夜晚时分，甚至有些“你无理取闹”“不解风情”“榆木疙瘩”之类的成词滥调一同逃脱束缚，踩跳着同类，向前猛冲。

幸运的，可以重回束缚；不幸的，则撞成墨团。

小径的尽头是遍体划痕的竹简，烟溆火燎的钢鼎碎片，更多的是药香缭绕的龟壳兽骨，矗立其上的那些平整光滑的皮质封面反射落日余晖。

坐在封面下的依旧是那个懒散的酒鬼，他正握着一杯廉价红酒，一脸不耐的应付新来的胖子。

“这些是真的牛皮封面吗？”

“它们是真的狄更斯全集。”酒鬼呷了一口酒，看到了我，嘟着嘴巴，“这都关门了，又来客户，还又是你。”他摇晃着脑袋指着我，“有些话我不轻易说，你应该努力搬砖赚钱，而不是总到这里蹭书看。”

受到冷落的胖子紧绷起上半身，“我要为书房的真皮沙发配一套狄更斯全集，你要多少钱？”

“大概2000块。”酒鬼的身体快要落到地面了。

“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

“不还价，要买就买，不买就滚。”

“你！我要投诉你！我要完善的服务！”

“那你就到别的地方去吧。”酒鬼从地上拿起一片龟甲摆在胸前，“歇业了，都给我滚蛋。”

我没有理会僵持中的两人，加快了步伐。

穿过真皮的狄更斯全集时，心中不由盘算了一下多久才能买下这套书，那大概要几个月的工资。

幸亏我对狄更斯全集不感兴趣，也没有需要配套的真皮沙发。

走到这个段落的第二句，四周开始热闹起来。昏黄的落地灯光已经亮起，道路的中央挤满了破碎的纸条。最新的促销消息在空隙间来回穿梭，“满200减100咧！快来看看啊！”“抢神卷啦，莎士比亚全集只要25啊！”“全场三折封底！”

我闭上眼睛，靠着空空的钱包稳定了心神，扶着路边的古籍冲进了废纸巷。

废纸巷中亘古不变的价格、少有人翻阅的古书泛着混合廉价纸张的墨香，我已看到了金二老师家的大门。

古朴的硬壳纸板封面上，站立着简单线条的美人，朝着我“嘻嘻”的笑着。

我低着头，推开了大门。

金二老师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不是我不想打折，我的折扣也很大了啊，可是盗版书的质量相差不大，价格却低了几倍。好好好，你要扩大市场就该找我三弟啊。嗯，屁话，要看的自然会看。我们的版权几百年前就到期了，谁都能印，怎么还是三弟的卖的好？还不是你们这些出版商心思龌龊。别反驳，你也就盯着那几章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这你得问考据派，我家里没有新东西。嗯？我在乎啊！滚蛋！”

我站在书房门口，犹疑地盯着坐在真皮沙发里的金二老师，“老师。”

“回来啦。”金二叹了口气，“前方怎么样了？”

我走进书房，垂手站在门边，“不容乐观。”将看到的末奇说了一遍后，我抽了抽鼻子，“至少它还没有成型。”

“不好，我的感觉很不好。”金二老师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走，我们去书殿找大哥，他们正在为这事开会。”

我跟在金二老师身后，穿过几扇硬壳纸板，沿着全集路前往书殿大门。一路上，金二老师不停的询问末奇的细节，又不住嘴的说：“又来了，又是这种东西。”

走到书殿大门处，里面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汇聚成庞大的噪音，震击我的耳朵。

书殿内沿着环形墙壁一排排的座位上，尽在面红耳赤的互相指责，“抄袭”“借鉴”“诽谤”“点评”“软弱无力”“野蛮无理”“野史乱弹”“官方修订”等等尽皆在半空中来回的蹦跳，又落到书殿的纸地上。

金二老师把我安排在偏僻的角落里，随后离开，前往书殿最高处的座椅，金大老师正端坐其上。

我看着金二努力向上前进，不时被“不登大雅之堂”撞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前进。

不知不觉间，四周的声音渐渐汇聚到了书殿的中央。

我从金二的身上移开了视线，看向中央的情形。

那里站立起两个代表来，互相对峙着。

“哼！空中楼阁！北境的上空早就有了，正是梅领主亲自迎来的。就算没有这空中楼阁，北境也早已充斥着爱情的酸臭气，还有那些怀念过去的陈腐气息。现在，我们为他们创作者抵挡住了末奇，将来呢？北境早晚会被幻想吞没。

”幻想小说早就是通俗小说的主流，是小说对抗段子手和视频的中坚力量。

“而今，我们这些脱胎于过去的陈旧文字，还要选择抵抗吗？”
“一派胡言，歪理邪说早就充满你的脑子了！世界上最有力的是纪实文学，最有价值的是论文集！”

“但卖的最好的却是玄幻推理！”

两个代表怒目而视，互相指摘，争吵声重又向大殿中蔓延。

金大老师伸出了右手，手心朝下，身体微微前倾，头顶四角帽上的铃铛随之摇晃，发出“铛铛”的脆响。

书殿内重又安静下来，看向金大。

“我知道，最近卖的最好的是《哈利波特》，最有名的是《冰与火之歌》，而这两部通俗小说都乘着影视改编冲向了全世界。”老师笑了笑，“然而到现在为止，最多人拥有的是《圣经》，是一半在胡说八道，一半在讲人生经验的宗教书籍。而不是小说。

“朋友们，最好的小说都扎根于现实，最好的幻想也扎根于现实生活。”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句话跳在了书殿的半空，蹦跳了许久，落入了纸地。

金大老师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殿的中央，头顶黄道十二宫星空图，立在八股文章法上，“爱情，人之本性；怀旧，文字本质。赛先生，你推崇科学，但科学并没有主张抹灭人性；德先生，你主张人性，但人性并不能缺少现实的根基。”

“那个港口，不但通往长篇，更通往广阔的大海。只是创作者们被几百万字、几十万字迷惑了。朋友们，我们见证了多少优秀的创作者最后被文字所吞噬，又见证过多少创作者屈服于大海，丧失了创作的能力。

“有些人，甚至连首小诗都写不出了，就此消失。”金大老师转动着身躯，目光扫过殿中一张张沉重的脸，“写下我们的那些人，也不存在了。”

“他们却在这个世界留下了痕迹。”

“我们从没有守护过北境。”

“但末奇让我感到恐惧。”

“还记得起初的克苏鲁吗？那个赛先生的子孙，带着混乱和无序的本质，差点毁了所有的经典通俗小说。”
“万幸，我们为其注入了善恶体系。”

“还未成型的末奇也让我感到恐惧，它应该有来历，应该有好恶，有美丑，有目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是不停的向我们走来。”

“好了，朋友们，我提议，将充斥着这座大殿，充斥着这组城市的每一句废话聚集在四大檄文上，重新建立城墙。以此阻挡末奇的前进。”

金大老师的话落下许久，大殿内开始举起一只只手来。

老师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座位上，举手示意，随后，他们透过文字间的空隙，离开了大殿。

我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走下走廊，穿过大门，沿着童话故事脉络来到金大的家，敲开了他的家门。

金二老师坐在金大的身边，无数的碎纸围绕在他们，在房间里飞舞。

我恭敬的走进去，站在了门口旁。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金大老师突然指着碎纸问道。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统治过书殿的经典文学，几百年来，它们被不断摸索创作方向的创作者们分解、重构，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金大摸了摸额头，“它们却依然拥有活力，真是奇怪啊。”

金二撇了撇嘴，“我们早晚也会是这样。”

金大点了点头，回身看向我，“末奇什么时候到来？”

“三天后。”我拿出短篇小说专题的檄文，“创作者们的军队正向先民之冢集结，我们这里是末奇的必经之路。”

我低下了头，犹疑地看着手中的檄文。

“怎么了？有什么就说吧。”

“战况对北境不利，毕竟北境的基石是真实生活的体验，先天就有对幻想的限制。”

“要相信短篇，相信北境。”金大慈祥的笑着，“北境也正在积蓄力量。”

金二猛的站了起来，冲向了门口，“走吧，战斗要开始了。”

三天之后。

“啊？”我的身体不由抖动起来，“这么快？”

“书中的时间只有眨眼之间，没有别的。”金二在门外叫道，“快，我们去城墙那里。”

我们沿着精装版大道到达了城市边缘，那里已经树立起檄文城墙。

我们攀爬上城墙的最高点，看到远处的末奇身影。

“啊！梅珈瑞领主！”“岂可修，我早就知道这家伙叛变了。”“没想到他这个浓眉大眼的也会叛变！”“人心不古啊。”

“大家冷静！”金大朝下大喊，“那不是梅领主，梅珈瑞每次看到我都是一副猥琐的样子，可现在对面却摆出正义凛然的样子，显然不是他。”

听到此话，大家不由点点头，我也深思不已：两位老师的眼里，我也会不会是个猥琐的男人？

“《讨武盟檄》、《讨曹操檄》和《北伐檄》、《讨粤匪檄》都已经立起来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突破。”

不远处，环绕着末奇的文章一踏入纸地，便被吸入纸地。文字的惨叫声响彻云霄，不断袭来。

末奇低下了头，从纸地里吸取了设定，转眼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巨兽，一脚踏碎了困住文章的纸地。它的周边也开始出现蛊雕、姑狄鸟、刀勞鬼等异物，不断的突破屏障，前进到了城墙之下。

然而四大檄文和连篇的废话阻挡了它们的攻势。

我们低下头，看着末奇徒劳的撞击着城墙。

“《金瓶梅》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

我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来处，“金~金三老师！”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外族异类！根本不懂《金瓶梅》的意义！”金三手里紧紧握着几行字，怒视着我们，“就该全部被毁灭！”

“金三！你干什么？”金大一瞬间失去了沉稳的气度，“不要做傻事。”

“金大！金二！你们两个词话系统和绣像本系统的，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感受！”金三的眼泪沾湿了封面。

“金三，你是卖的最好的啊！”

“可我是个阉割版本！”

“不要乱想！你只是去掉了封建糟粕！推广传统文化啊！”金二气恼的冲上前，和金三扭打在一起。

“也不能这么说，最近的学术研究表明，那几章是体现人物性格的精髓，和李安的《色戒》一样，去掉的话，观感完全不一样。”

“闭嘴！”我大声吼道，冲上前试图拉开他们。

然而听到此话的金三“啊~啊~”的哭着，挣脱的右手伸出了城墙，将手中的文字扔了下去。

“你扔了什么？”

“一个姓明的创作者的设定。”

“什么设定？”
“火龙。”

巨大的火球从城墙下窜了出来，点燃了檄文城墙。

我怀抱着金大老师跳下了城墙，向城市的另一边跑去。

老师的一半已经被烧焦了。

“老师，坚持住，逃出去之后只要找书籍修理师，就能恢复了。”我看着天空中扑腾着翅膀的真龙，不断落下的火球点燃了城市。

这座城市在不断的燃烧，书殿在火光中崩塌。无数挣脱纸张的文字还没有来的及欢呼自由，就化作了黑色的气体，升上了天空。

我冲过燃烧着的纸张，向着城市的另一边奔跑。

“放下我吧。”

“老师。”

“放下我，你能跑的快一些。”

我看着高温下不断焦化的金大，回想起在火球中瞬间消失的金二与金三，手抱的更紧，双腿无知觉的跑动。

巨大的高塔被烧断，跌落在精装版大道上，摔得粉碎的书籍带着火星飘向四周，点燃了更多的东西，那两条巨龙仍不停的喷射火焰，嘶吼在城市的上空。

等我回过神，已经冲出了城市，站在一条空白小径上，怀里只剩下金大的一叠焦黑碎纸。

两个黑色的身影站在前方，右边的大声说道：“业绩，不是，朋友，还是去阴间吧，这个世界太危险了。”

我遥望仍在燃烧的城市，摇了摇头。

“老师，末奇开始成型了。”我将碎纸举过头顶，“它不再一片空白，它和这个世界的怪兽一样，都要受到规律的束缚。”

碎纸随风而去。

还有四天时间，我穿过鬼差的身体，前往下一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