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差

王私孃喝了口茶,面无表情地仰躺在竹椅子上,似在假寐。

我望着那如磨光了核桃一样的额头,呈倒八字型的眉毛,那排如垮塌的河堤上若隐若现的垂柳似的眼睫毛,掩盖着的那一对眼睛,闭着像两口盖上盖子的枯井,睁开时就有可能射出异样的光。特别是那个大鼻子,像一根装满了尘世所有烟火的烟囱,还有那道紧紧抿着的像一道裂缝一样的嘴巴,以及那对尖而硬的耳朵,真真正正像一幅道士画的符。

只不过,这道我已经慢慢熟悉了的“符‘,开始减少了我以前对“符”的恐惧。因为,我从前理解的“符”,和许多人一样,认为是道士施法画的图形线条,能驱使鬼神,给人带来福祸。现在坐在我对面的那道“符”,不,坐在我对面的王私孃,不但不会利用符咒施邪作恶,而且还像一位睿智的老者,用她女性的温润,给一切苦难布施善良,传递福音。

王私孃是这样的人,那我未曾谋面的神婆子呢?还有已经一百五十九岁了的猴先生呢?无论我是否能和他们见面,我愿意相信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或者,是不会作恶的人。

拐阳湾的人,纵使愚昧,但他们也是为了活命,才自愿或者不自愿地参与到起坟剖尸的行列。在事关自己的利益面前,人都会自私。何况是地处偏乡僻壤的拐阳湾的农人?何况他们是为了求得活命——这种比争取钱财更重大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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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先生一声不吭地听拐阳湾的人说完,捻了捻下巴上那绺像头发一样的胡子,”王私孃的声音像从远古时候传来。我一激灵,灵魂也像从很远很远的过去赶回来,望着已经坐正身子的王私孃,为了表示我是在认真听她讲故事,唐突地问:“那胡子可能已经花白或者全白了?”

“像小姑娘的头发一样。”王私孃不知是在怪我,还是在考我,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那时猴先生才刚过花甲,元儿刚七岁,神婆子才五岁。猴先生的胡子在一百岁那天, 才全部白了的。”

我不想问王私孃为啥把这些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如果我问,她就有可能解释半天,把话题扯远。我想趁今天王孃没有陪她娘来,听王私孃多讲些故事。

“‘你们先回去吧,我过几天再来。’猴先生对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拐阳湾的人说。”王私孃看我点点头,似乎理解她的意思,继续摆下去:“那拐阳湾的人以为猴先生不愿意去,马上齐扑扑地跪下磕头作揖,又哭又喊:‘保长说我们拐阳湾出了红花女鬼,肯定要挨家挨户把拐阳湾的人全部整死完,现在只有您才能救我们了。’

猴先生有些怀疑,看着那个说话的人问:‘洞天山离你们拐阳湾五百里,盐亭南部蓬溪射洪西充的和尚道士端公阴阳先生少了?保长为啥子一定要派你们来请我去?’

那刚才说话的人还没有开口,另外一个人害怕猴先生真的不去,抢着说:‘保长说了,四川云南西藏贵州陕西甘肃,包括北京天津南京,只数成都省的猴先生最凶(厉害),只有把您请去,才对付得了红花女鬼。’

猴先生脸上不经意地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里不是骄傲,而是一种突然发现什么的释然,指着元儿和神婆子,打着‘哈哈’,大笑着说:‘我也要把娃儿安排好了再去,是不是?你们放心先走,我一定会去的,说不定你们到了我也到了。’

拐阳湾的那几个人看猴先生肯定不是开玩笑,那两个小娃儿虽然有个老道士帮忙带着,但猴先生这一去,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安顿安顿家里的事也是应该的。这样一想,就告辞先走了。

等这些人赶回拐阳湾,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候,除了骑马坐轿,就只有步行走路。川西平原成都到川北丘陵盐亭,五百里路程‍步行三天,也是要连夜赶路的。

累得筋疲力尽赶回拐阳湾的人,正要去向保长报告成都之行的情况,却看见在进拐阳湾的路口,也就是红花女下葬的土包下面的大路上,乡人们正在挖土挑沙,抬石扛木,锯凿刨砍,准备修建啥子工程一样。拉住忙忙碌碌的人一问,说是成都省来的姓侯的先生安排他们这样做的。

‘猴先生都到了?他不是要等安排好屋头的娃儿才来嘛?’回来的人奇怪得很,他们一路基本没有休息,渴了喝口水,累了坐下靠在路边打个盹,连客栈都没有进去歇过。这猴先生是骑马还是坐轿,竟然比他们还来得快!

‘成都来的侯先生已经到了两天,他说要给红花女修坟,还说我们拐阳湾这名字要不得,要把‘阳’字换成‘羊’字,湾里还要多养羊子,这样我们这个地方才能镇得住邪,肯定就不会再出问题了。’

原来,猴先生确实两天前就来到了拐阳湾。

进湾的时候,成都来的侯先生像有人带着,自己爬上土包,去看红花女的坟。人们远远地看着这个人在坟地里站起蹲下,蹲下又站起,一哈哈儿又在刨,一哈哈儿又在挖,不晓得他在那坟上做了啥子手脚。反正他看完红花女的坟,就径直熟门熟路去了保长家,像保长和他是多年的好友。

保长正在家里喝酒,看见自家院子里进来一个认不得的长胡子,正在奇怪,那长胡子就自己走过去坐下,对保长说了几句话,保长马上双手抱在胸前,对长胡子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后来,保长通知齐了拐阳湾的人,正南齐北(严肃)地给大家介绍了长胡子,大家这才晓得是成都省请来的侯先生。他们不会叫猴先生,也并不会分辨猴和侯的区别。保长酒也不喝了,要大家听从侯先生的安排,自己一个人马上跑到盐亭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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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先生到的那天晚上,安排拐阳湾的人把红花女的尸体再次挖出来,把捆绑在红花女身上的绳子解开,让红花女的娘和几个妇女,重新把红花女清洗干净,再穿上他带去的一套紫红色的袍子一样的衣裳。

清洗红花女尸体的妇女偷偷说:'红花女鬼哪像一个死去那么多天的死人?眼珠子是掉了出来的,但眼眶里没有了血痂,下身也没有血肉模糊,肚子上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根本就没有剖开的样子,只是后脑勺凹进去一个洞,但被新的头发遮挡住,如果不拔开头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整个身体就像一个睡着了觉的人。'

烧香磕头之后,侯先生在红花女的额头贴了一道符,那符像小娃儿跳蹬(跳房子的游戏)的图。然后,侯先生让所有人回避,他一个人在那个土包上忙了一哈哈(一阵),最后招呼众人拢来,挖好埋红花女的坟坑已经填平。猴先生让人继续垒土,再安排好了给红花女和她爹修墓和在土包下面的路口修牌坊的事,说是有事要去青龙山,匆匆走了。

大家都晓得青龙山离拐阳湾三四十里路,是安葬嫘祖的地方。那山的半腰上,有一座道观,但一部分尼姑也住在里面,和道姑同吃一锅饭,各烧各的香,各念各的经,远近闻名。

参加这次刨坟清洗穿衣垒土的人,其实开始时都不敢更不愿意去的,他们都是曾经看到过红花女鬼魂、甚至亲自去撵过红花女鬼的,远远地隔着一大段距离都害怕得要命,这近了红花女的尸身,万一红花女鬼一把抓住自己,那不被红花女鬼弄死,也要被吓死。

侯先生给每个人画了一道符,说是避邪镇神的,烧成灰倒进水里,让他们喝了,这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家顿时都胆大起来,好像是去听活着的红花女唱歌,一点也不害怕。

修墓树牌坊不但需要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和红花女差不多先后死的人,还有矮冬瓜、保长的婆娘和儿子,为啥只给红花女父女俩修墓,不给那几个死人修呢?这修墓树牌坊的钱,是谁来出,不该会又是搞摊派吧?

保长去盐亭县,过了一夜才回来,同来的还有以前来过的县太爷。

那县太爷还没拢拐阳湾就下了轿,走到埋葬红花女的土包下面,也没人招呼,就自己跪下磕头,口里低声说着啥子,连跪在不远处的保长也没有听清。

侯先生在县太爷跪下磕头的时候,刚好回来。保长赶忙替县太爷介绍。

县太爷一把抱住猴先生的腿,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爹,哭得稀里哗啦。

拐阳湾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县太爷给人下跪,更没见过县太爷磕过头,就是县太爷给可以保佑他升官发财的菩萨烧香,也难得看见跪下磕头。倒是县太爷口中自说自话,那菩萨也从来没有对县太爷开过口。今天大家像看见太阳从西方升起,县太爷抱着成都省来的侯先生大腿,硬是哭着磕头不肯起来。像做了更大错事的保长,跪在一旁,连腔也不敢开。

拐阳湾的人立马把这位成都来的先生当成神仙,心里只想喊‘神仙’让县太爷和保长一直跪着。有如此威望的神仙,最好是再替他们踢县太爷和保长一人两脚,把这两个让他们平日里见了连头也不敢随便乱抬的狗东西,踢到那路口的河沟里去才安逸。他们这辈子哪里见过跪着的保长?更是没有见过跪着的县太爷!

但成都省来的侯先生对着县太爷说:‘不要一直跪着,你有话就起来对大家说。’

那县太爷又磕了几个头,才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爬起来,沾在身上的泥巴灰都没有抖,颤声招呼大家过来,扯起喉咙大声说:‘这次难得请到成都省的侯神仙,哦,不,侯先生,我们拐阳湾实在是这个……那个……这个……,哎,反正是这个……'

听的人哄笑起来。

县太爷清清嗓子,说话才利索起来:'这段时间拐阳湾发生的事大家都晓得,我们这个拐阳湾的名字就叫错了!遵照侯先生的意见,我同意把拐阳湾的这个'阳'字改成'羊'字,今后,我们'拐阳湾'就叫'拐羊湾'。既然是拐羊湾,那就应该有羊拐来是不是?这拐羊,不是让大家去偷羊,是让大家养好羊。但没有羊又不能去偷去拐,哪凯养好羊?我现在郑重给大家承诺:拐羊湾所有的种羊由我无条件免费提供!今后,拐羊湾哪家的羊起瘟死了被人偷了上山被野狼叼走了,反正只要养不起羊,大家就找我来拐,哦,不,找我来要。我坚决、肯定、绝对不收你们一分钱!收了你们一厘钱,我就是你们众人的儿!’

大家莫名其妙,但看县太爷说得一本正经,而且频频拿眼看身边的侯先生,真像是他娘做贼偷人生的他,在众人面前没有一点尊严。这下有人以为侯先生多半(大概)是成都省的大官,管得着县太爷的那种官。但去洞天山的人说,肯定不是,他们亲眼看见猴先生住在石头垒的墙、泥巴糊在篾片上的门建成的屋里,和他们的屋差不多,他们还在这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喝过猴先生泡的茶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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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是为啥子?’不明白的人实在多,但不敢大声问。

侯先生还是站着,像眼面前全是空气一样,看着整个拐羊湾,嘴里随口吟道:

拐阳湾里把羊养,青草原来可剪毛。

山险也须皇帝在,无钱才是太唠叨。

倚门望日论长短,一乱鸡啼就动刀。

万事皆由愚昧起,千家岂会小人褒。

县太爷看侯先生的嘴没有再动,晓得他不会再说,转过身来继续说下去:‘这次替红花女父女修墓、给拐羊湾树立牌坊的所有开支,都由本县……不,本人全部出资,不花大家一分钱……’

众人虽然不晓得县太爷这回到底为啥子这么慷慨大方,但既不要大家摊派出钱,还要给大家出钱养羊,这么好的事,让大家欢喜得差点跳起八丈高。平时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得下来,拐羊湾的人颈子望断也望不来。

不等县太爷把话说完,大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得又唱又跳,有的人差点把用(稻)谷草当裤腰带拴的裤儿(子)都跳脱。

'拐羊湾缺少光明正大的阳气,还有人要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阳气拐走,原来的拐阳湾肯定就要出事。只要把拐阳湾改成拐羊湾,大家多养羊,拐羊湾再也不会出现红花女破坟而出的事了。’侯先生一席话,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看了看成都省来的长胡子侯神仙,又转过去看土包上埋红花女的地方,生怕红花女又从坟里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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