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1)

    ——「其一」

        梧桐一叶,秋意愈深了。

        天色有些暗下来了,笼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帘似的,西边只剩一抹浅浅紫红色,大地将要隐退在这幽光里。不知何时星星也冒出了几颗,忽闪忽闪的,倒像极了夏夜河边点点的萤火。黎漠收了收视线,提起灯盏,起身便往南苑一路走去。那是他叮嘱过不许他人进入的庭院,仆人们自然识趣地不再跟过去。就连一向贴身保护在他左右的落子吟也只是略略在他身后跟了几步。落子吟垂下眼,接过仆人预先准备好的披风为他披上;接着便摆摆手招呼仆人出去,自己则守在了门前。

        黎漠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南苑,转身合上了门。镂空雕花的木门风雨里早已褪了原先的颜色,因浸染了许多年岁,开合时吱呀响了一阵。临近门口的那棵老银杏已经满树枯黄,状如蝶翅的黄叶承载了几个季节的故事心甘情愿般纷飞着去贴近地面。一路行去,脚踩枯叶的声音窸窸窣窣。经过遍植萱草的小院时,他顿了顿。这花,才几日不见,竟都败了些。从前他最不爱这种橙黄色的花,总觉太俗。可最后也因了一个人,只能以此为念。那人曾告诉他,此花又名忘忧。

        小径到头,是浣溪阁。也是他每次都要不断说服自己才敢踏足的地方。小楼里面看似并未有其他,只有满墙的山水画卷满室的蟹壳青色云纹帷幔和一箱箱陈列有序的古籍。黎漠上了二楼,轻轻推开了窗,心却沉沉的。天色虽已变暗,天边仍有些许余晖,鸟儿双双和夕阳赛跑,争抢着归巢。习习的秋风吹得纱质帷幔不停翻飞,末端的垂穗向前又往后,身不由己。他立在洛霁的灵位前,久久。以尘,是我来看你了。可是不会有应答,再也不会有那个人嬉皮笑脸从身后搂着他,轻轻唤一声无心。

        黎漠拿起灵牌,一遍遍地擦拭。手指划过每一处都觉得生生地疼。我本无心,是为了你才开始相信,这世间的平常情爱。可是你却再也回不来。

        良久,他说完了想说的话,默默合好窗,转身下楼。以尘,秋夜风凉,你好好休息。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句。木质楼梯一阵吱呀,黎漠觉得每一步都似千斤重。

        那灵牌左下勾画了一行字,细若蚊足:吾心所在

        出了浣溪阁,视线掠过去,那些花都已合上花苞,花叶上挂了细细小小的露珠,仿佛睡意深沉。黎漠望了望阁楼,一切都安然似梦中,他抬起不愿离去的脚,穿过小径,打开了大门。

        只有落子吟仍直直立在那里,不偏一步不倚一分,宛若石雕。见黎漠出来,他忙走近两步,见黎漠眼眶微红,不由拧了拧眉头,道:“公子,可是又伤心了?当年的事,不必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洛霁公子他,大抵是不希望看到您这样的。”“我没事,只是有些怨我自己。”末了,“子吟,你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吗?晨钟至暮鼓,朝露至日出。”黎漠说着摇了摇头,右手轻轻扶额,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可落子吟比谁都清楚,公子只是隐忍着,毕竟这种痛失所爱的心情,公子不会去告知其他任何人,也没有人会感同身受。想到这,落子吟泛起一阵心疼。

        五年就那样无声无息缓缓过去了,日子像穿梭在湖里的鱼,你看得那样清楚,却怎么也抓不住。这五年来,黎漠几乎是一闲下来就会去浣溪阁坐坐,有时是一两个时辰,有时是一整天。落子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公子这样不哭不闹确实符合他一贯的性格,但,心里又撕裂了多大的伤口呢。

        今天也如往常一般,公子仍是去浣溪阁小坐了几个时辰。他从不提他对洛霁公子的想念,可是我明明那样清楚地看到公子的眼睛就那样红了。虽然这几年来,我并非唯独只看到了这一次。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有多难过吧。落子吟这样想着,紧紧跟在黎漠身后走了出去。

        世人只道黎漠无心,斩杀凶邪从不眨眼,深得黎家真传,却也从不曾夸赞过他几番。一是他为人冰冷孤傲,不愿与人往来;二是他正直刚烈,从未心慈手软。

        可是不会有人知晓,这样高高在上的他,也曾深爱一位少年,也最终失去了那个少年。

   

  ——「其二」

        七年前,还只是刚刚束发的黎漠,已经深得家族赏识,一连办了几件大案子。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其实于他而言,无异于束缚。可是为了家族利益,加之自己寄人篱下,叔父的面子没法驳回,所以他不得不流连于各大家族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哪怕是勉强。

        一日,他应某位世家邀请,和叔父一同去了城西一家酒楼。推杯交盏之际,只听得有人大喊:“来人啊,楼下后厨失火了。”楼上正在觥筹交错间,酒酣脑热的这些人哪里顾得院子里的嘈杂声响,尽管还夹杂着一阵盖过一阵的呼救声。

        黎漠正好心中不愿待在这里,推开窗子,一个飞身下楼,一把夺过仆人手里的水桶,找到失火的源头,把水一股脑全倒了下去。灶壁旁瘫靠着一个人,垂着头,看样子应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呛晕了过去。黎漠抱起他时,他正朦朦胧胧睁了眼。几个仆人见状立马凑过去浇水扑火,你一桶我一桶的。他们这些受惯了被主子问罪的人倒伶俐的很,公子要是受伤了他们可担不起。不多时,火被彻底浇熄了。

        其他的子侄大多是娇惯着养,这种阵势,虽也见过,但都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和衣袖,只是站在后院中间一味地整冠弄发闲庭信步。他们装出一副自己很关切的样子,也就算是尽了一份力了。那些所谓的世叔世伯们,更是不愿为了这种“小事”出手,只要不伤及自己的利益,别人的命,何须他们操心?

        火灭了,只是财物有些损失,所幸无人伤亡。黎漠挥挥衣袖正意欲离开,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他,道:“今日若是没有公子,小人不知此刻能否尚在人世。小人自幼无父无母,前不久辗转来到此地,在这酒楼找了份活计。如今闹成这样,我怕是也不好再待下去。若公子不嫌弃,小人落子吟愿在公子左右护公子一世周全。”黎漠轻抿了一下嘴角,冲那人摇摇头道:“不必。”

        这场火来得急,去得也急,但左右还是扫了那些世家的兴致。黎漠反倒是因了这场火得了片刻自由,至少晚宴是不必再进行下去了,众世家一一作揖拜别后,也便各自回了府。

        “等等,你是不是叫黎漠?”一名和他身形相似的男子挡在了黎漠面前。那人衣衫有些乱了,发髻也只是随意挽起,可偏偏一张脸就生得那般好看: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明眸桃腮,鼻子直直高挺着,有些傲人的意味,下巴左侧一颗小小的痣。黎漠抬眼看了看,心上似乎被狠狠撞了一记,可脸上还是一副冰冷神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黎漠压低了声音掩饰他的不安,回答听来还是淡淡的,没有温度。“我只是有些好奇,看你人好像不错的样子。虽然并不认识那些人,可是你还挺仗义,该出手时就出手。”那人这样“风轻云淡”地说道。闻此,反倒是黎漠愣了愣,不知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唱的是哪一出。“哎呀,我说的是你刚刚帮他们救火。本来我是放到一半想收手,可谁知这天气干燥,又偏起了风……”那个人又接着嗫嚅了几句。黎漠立刻明白过来,顿了顿,道:“这么说,火是你纵的,而且还是故意?”“呃,要怪就怪这家店的店主啊,他欺人太甚。这原本是我家的祖宅,他偏要强迫着买了去做酒楼。他给点那点破银子,和强抢有什么区别。更可恨的是不知怎的地契被他哄骗到了手,我现在就算想去告官也没处说理。”“所以你就想烧了这栋楼?”黎漠冷哼了一声,语气里尽数写着他富家公子不知人间贫寒疾苦的不屑。“我气不过才这样做的,而且我不是说了嘛,我本想停下来,可是太晚了。不过还好你救了他们。你们刚刚救火时,我就在大院的屋顶。我记得你好像是说‘今夜多谢顾世叔盛情邀约,晚生黎漠先行告辞。’难道不是?”那人倒一点也不恼黎漠对他的鄙夷,仍然嬉皮笑脸自说自话。黎漠轻轻挑眉看了他一眼,“我是不是黎漠都不重要。”正抬步要走,添了句:“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于人于己都不利。”“好啊。对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我叫洛霁,取雨过天晴的意思。”那人望着黎漠,仍然笑嘻嘻的。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急急追了一句:“还有就是,其实这宅子是我陶叔叔家的,我娘说过我们不是浔泽本地人。只不过陶叔叔一家待我如亲生一般,我便说这陶家祖宅是我家的了……”黎漠心里暗笑他的傻气,依旧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一挥袖,只留给了洛霁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月光朦胧,像是醉了几分,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汇成一条线,他的发带被风吹起,发带上几颗银铃叮当作响,超凡脱俗得不似尘间人。

        对于黎漠来说,这只是漫长年岁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纵然那少年闯进了他视野,他也不觉得他们二人真会有过多交集。这样想来,又不由得有些许怅惘。可是那晚,有两个人,彻夜未眠。

        黎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是,一个纵火行凶的人,竟会闯进他的世界。以及,那个被自己阴差阳错救了的人誓死追随他在身边,一待就是许多年月。


    ——「其三」

        翌日,黎漠洗漱毕,偶然发现书案上多了几株萱草,斜斜地插在清水瓶里。“子吟。”他唤道。落子吟应声过来,“公子,何事?”“这花,是你摆在这里的?”“是。公子,有什么不妥吗?”落子吟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做错了事惹公子生气。“你可知,我为何种这花?”落子吟踌躇了一会儿,:“公子,我猜,许是和洛霁公子有关?”黎漠道:“确是因他。”沉默了一会儿。黎漠又开口:“他生前最爱的花,便是这种。取两意。其一,椿萱指父母。他那样孝顺母亲的人,自然想多种些这花来为母亲祈福。他少时就不见父亲,母亲含辛茹苦才把他拉扯大。其二,这花是橙黄色,他曾说,此花色如太阳,最为温暖。其实还有其三,他幼时家境贫寒,生活很苦,此花可食,称之忘忧。且他母亲常用卖此花来换得他们的衣食。”落子吟静静听着,不多言语。黎漠叹了口气,:“若他不曾遇到我,他本可以一直侍奉他母亲,过最简单纯粹的日子。”“公子,我知错了,又惹得你这般黯然。这花如此重要,我断不敢再乱折,还望公子责罚。”落子吟双手作揖,立时跪在了黎漠面前。黎漠扶了扶他的手,“你本是好心,不必。”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诗经里的句子竟恰合时宜地在脑海里浮起。黎漠有些黯然。

        黎漠洗漱过后,也不再有心思进食。平日他就不轻易进食,如今一日比一日更甚。这尘世,有什么好眷恋?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活?黎漠不知。

        黎漠推开窗,坐在窗前的书案上,铺开笔墨。笔锋流转,一气呵成。墨汁狠狠咬着纸,蜿蜒绵亘开来,几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苦笑道:“以尘,你是否真以为我不知?”

        黎漠其实一直知道的。只不过,世家子弟,名门望族,这种断袖分桃之事,即便骄傲如他,也不敢堂堂正正面对。

        所以当日洛霁说要和他游戏江湖,走遍天下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避开那双干净的眸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可惜江湖之大,也不足以藏匿一个黎家公子,何况还是皇亲。

        “黎漠,我对你,或许、或许并非仅仅兄弟之义。”

        “黎漠,我知我的份量。可我怎甘心就此放手?”

        “黎漠,自那次见你救火,我便知晓,你和其他人不同。于我而言,意义尤甚。”

        “黎漠,你为何总是紧锁眉头?难道是嫌我太过聒噪?”

        “黎漠,你可知此花唤作何名?”

        “黎漠,出了这座院子,穿过竹林和石桥,山腰处有一座亭子。不知何人所建,也不知何时所建,我略微收拾了一下,你若有空,下次我们一起结伴同游如何?”

        “黎漠,不必来救我。是我惭愧,以为只要我变得如你一般强,你便会正眼看我。却不想,我罪孽太深,已无法回头。”

        “黎漠,自始至终,我都从未怨你。”

        “黎漠,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黎漠,……”

        “黎漠……”

        黎漠望着窗外出了神,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南苑院子里的花,开得恣意张扬。

        以尘,你可知,我有多怨叔父阻我救你?若他不是故意,何至于我救不了你,何至于我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

        你从来都是洒脱的性子,想到什么,便去做了。是我愚钝,没有觉察你的异样,不知你竟已经脉尽乱。所以其实,你的死,本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以尘……

   

—— 「其四」

        五年前,黎家公子黎漠在追捕一群亡命之徒时,不幸落入陷阱反被抓住。落入了这些贼人手里,哪里会有他好受的?洛霁一听到消息,便再也坐不住,任谁劝都不是,执意孤身去寻他。

        可天下之大,单靠一己之力,如何寻他?既是寻着了,又该如何救他?

        他虽是世家大族之子,又是皇亲。可毕竟父母早亡,叔父待他好也不过是碍于情面。此次他陷于危难,那个所谓的叔父为了保全自家名声,并未传出消息走漏风声。洛霁所知,都是只剩一口气的落子吟在昏迷前被黎家人带走时急急吐露的。洛霁心里犯了难。

        且慢,至今为止,黎漠的家族仍然在秘密寻他,并未有他或伤或亡的消息从落子吟那里传来。这至少可以证明,他暂时无恙。

        洛霁略略思忖,心上一计。

        世人皆知江湖上有一奇人,名唤郑钦屿。不钻研刀枪剑戟,尽研究旁门左道。奇门遁甲,唤鬼召尸,还有奇奇怪怪的各种邪术。江湖上号称他三日内可将人的内力提升两倍不止。

        洛霁此时,即是想请这位“郑邪仙”助自己一臂之力。纵然他知晓,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他定了定神,不带一丝犹豫地往城南走去。

        世人称这位郑钦屿为“郑邪仙”,也不无道理。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有这种能耐。只要求他办的事,无一不成。只不过,这其中代价也未必是常人可受得的——挖眼剜心断臂移魂,诸如此类。且此人无论什么何时都是由着他的性子来,什么时候高兴了也或许分文不取,不伤人毫厘。可若是犯了他的忌讳,大抵是再回不来阳世,只得沦为鬼魂游走阴间了。

        曾有一医家少年,所思慕之女子被官宦人家的公子强行抢了去。那少年闻此,几欲昏死。苏醒过后,不顾家人劝阻,一路往南,寻到屺山跪求“郑邪仙”三天三夜。纵使他是痴心一片,人家也自有自己的规矩。那郑邪仙替他施咒唤来厉鬼,屠了那横行霸道的官宦之子,也拿了他的一魂一魄,以此相抵。可惜事与愿违,那被他救回的女子逆来顺受得惯了,被强行抢去玷污了名节,只当自己去做了妾,好歹落个名分,不致太过被人闲言碎语,并未想要逃出。可如今,这位少年除去了那位官宦公子,她不好再待下去,又无面目归家。只过了几个时辰,街巷间便传出了她卒于自缢的消息。那少年本就已魂魄不全,心智大乱。听闻小姐是因自己“施以援手”才落得这般下场,不断问责于自己,几日后便郁郁而终。而那“郑邪仙”看中了这位少年刚直深情,料想他应是个忠心护主的。便在少年头七那日收了他其余的魂魄,施以阴阳咒术,将他复生收入了自己门下,名唤“且行”。


  ——  「其五」

        翻过紧邻着云岭的这座离山,一路往南到屺山,那山对面尽头处有一方莲池,青青翠翠铺开了方圆几里。湖心有亭,无名。那郑钦屿和且行正乘一叶扁舟在荷叶中穿行而过。洛霁见此略略踟蹰。这般好雅兴,想那郑邪仙也是性情中人,此时不便打扰。

        正想着,那人却先开口了:“你这次前来,可是为了那位擒贼不成反落入陷阱的黎家二公子黎漠?”洛霁一听,忙点头回答道:“正是,还望阁下指一条明路。”那郑邪仙哈哈一笑,命且行把船撑回岸边。他则一个翻身,脚尖轻点荷叶,因搅乱了水面平静,层层涟漪荡开,似皱着眉。他体态轻盈,发带轻摇,清风穿袖,三步两步便立在了湖心亭中。且行将船撑回岸边,微微作揖,“公子,请。”洛霁看了看这人,剑眉星目,肤白胜雪,只是并无半点血色,连唇色也是浅浅的粉。他这样子,倒是像极了那个初次相识时的黎漠,表情一样的安然,透着点冷意。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湖心。且行自觉退下,出了湖心亭。洛霁微微对郑邪仙欠身行礼,郑邪仙只望着他笑了笑。“可否问你几个问题?”郑邪仙有些严肃地看着洛霁问道。洛霁本以为他会是一风趣之人,没猜到是这般直来直去的脾性,不由得愣了愣,“阁下请讲。”“阴阳禁术需失三魂三魄方可提升两倍内力。此外,这次的人,单凭你一己之力怕是救不回。即使如此,你还执意要去吗?”洛霁一怔,“阁下为何如此断言?且,我素来听闻阴阳术失一魂一魄即可,为何此次需失三魂三魄?”郑邪仙不言语,只看了看他。洛霁心中焦虑,道:“阁下有话请讲,但说无妨。”“你可知此次的人功力之深?既是远在黎漠公子之上,凭你现在的功力,自然不足以应对。我取三魂三魄来施法顶多勉强维持平手,何况他们必是早有准备。那些亡命之徒诡计多端,你如何觉得单凭你便能救回黎漠公子?”郑邪仙顿了顿,又接着自顾自说道:“何况,失了三魂三魄的你,极易走火入魔。你若不能控制自己,终会成为祸患。”郑邪仙皱起眉头来,清透的眼睛里满是对洛霁的担忧。

        洛霁沉思两秒,只道:“这些我岂会不知?但还望阁下直言告知我需付出什么代价。我知晓阁下取我三魂三魄是为我撇开繁杂之心,助我提升内力,并非是于己有利。那阁下总不会平白无故替我淌这趟没必要的浑水吧?”“哦?那依你所言,我当初取且行的一魂一魄催动阴鬼,也只是多管闲事?”郑邪仙听了洛霁的话,面露些许不悦。他还是第一个求自己办事立刻就问要什么代价的,难道就不能没有代价吗?难道我郑钦屿就是那种趁火打劫利字当头的人吗?可是片刻之后,郑邪仙还是决定道出因果,便又接着缓缓说道:“江湖之大,求我的人不少,有恩于我的人却寥寥。不错,且行的事,的确算是我自愿帮他。那一魂一魄拿了并无什么要紧,我只是需要他的怨气来催动阴鬼,不曾伤害他。江湖传言是我让他心智丧失,后才会郁郁而终。可谁又知,我为他逆天而行,耗了三成功力,才让他复生。这一切,都只因他也曾在数年前有恩于我。”

        洛霁听郑邪仙这般突然吐露心中之言,很是震惊,但他更多的是在担心黎漠,想着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必须救出他。“阁下,是晚生听信江湖传言说求您必有代价,不想竟冒犯了您,晚生愚钝,实在惭愧。”洛霁羞愧难当,把头埋得深深的。郑邪仙见他这样,摇摇头摆了摆手道:“无碍。所谓代价,我且问你,你可愿救出黎公子之后随我来修炼这些仙邪之术?”洛霁万不曾想这就是代价,大吃一惊,定定地看着郑邪仙。那郑邪仙早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一般说道:“唉,我呕心沥血研习了一生的阴阳术和其他法术。若是失传了,岂不遗憾?名门世家自然看不起我这旁门左道,可想来你不正是最好人选?”洛霁听得是一头雾水。郑邪仙又开了口:“你为救重视的人而来求我,自是和那些为权为势的小人不同。你必然讲义气,不会轻诺。教给你,我也好择日退出江湖,带着且行,去过闲云野鹤的快意日子。这念想,几年前我便有,只是并未等到合适之人。你此番前来,我已有打算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之意。眼下只看你,是否愿意修习我这旁门左道了?”

        想了多少种代价,独独没料到是这样。洛霁一时失了神。这于他而言,确实称得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纵使天下人再如何诋毁郑邪仙的邪术,可紧要关头一个个还不是前来求他?虽然这为世家大族所不齿,可眼下,救出黎漠才最要紧。况且,他也真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让黎漠看到自己不输于他。

        洛霁想了想,“郑邪仙,晚生愿得您指点救出黎漠,救出他后我自当前来拜师,不向外人透露。”郑邪仙很是欣慰,点点头,“好,你随我来。”

        且行远远看着,公子他如今收这洛霁为徒,当真只是因为他合适?还是因为他和羽溪公子当年的交情?羽溪那样干净纯粹的人,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走上一条和世人相悖的邪途。


    ——「其六」

        纵使那些人再有能耐,阴阳两界他们总不可能都斗得过。

        郑邪仙欲取洛霁三魂三魄,留下一魂一魄催动阴鬼,其余两魂两魄,是驱除杂念,将功力提至上成。不过,此法甚是凶险,失了魂魄极易走火入魔。虽有所顾虑,洛霁还是随郑邪仙上了阁楼。此楼只用两色,赤色与青,几乎没有花纹,亦无名。这世间万物,有了名字就有了羁绊。也许这样无名,方是最好。

        阁楼里面阴阳八卦,怪异珍宝,竟都无一。二楼是藏书阁,一楼除了正厅外只有一间暗室,在书架后面。触动机关,安放玉印即可进入。那玉印是郑邪仙从不离身的。此外这便与寻常人家的楼阁无异。这间暗室是郑邪仙‘藏宝’之所,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符咒,还有一列列古籍,里面记载着古今异事和秘术。

        洛霁安安静静立在一旁。郑邪仙让他先修习心法,以免真的到时候乱了神智,心脉不稳。洛霁生平第一次这么听话,乖乖照做。平时他再孝顺懂事,也偶尔插科打诨顶嘴耍滑。须臾过后,郑邪仙让洛霁端坐在蒲团上默念心法,自己则开始施法取那三魂三魄催他内力……

        黎府内。落子吟醒来,他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推开门抓住一个仆人就质问道:“公子呢?可有人寻到了公子?”仆人哪里禁得住他这么一吓,双腿一软便瘫倒了下去,神色些许狼狈,“还,还没有找到……”落子吟听了仆人这话又气又急,自然也顾不上去向黎老爷请安,匆忙穿上了鞋袜,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离山西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个不停。失了明的妇人从小院走出,颤颤巍巍用木杖不停点地,叩出一阵似梵语呢喃的调子。所幸宅子很小,不至于太难为这位妇人。未几,她开了门,“请问你是?有何事?”

        落子吟有些拘礼,不好意思地支吾道:“叨扰了您,实在惭愧。洛霁公子在吗?我是黎家二公子的贴身护卫。此次前来找他有要事商议。”老妇人一听,知他是来找自己儿子的,听语气似乎有急事,便道:“小儿这几日不在家,我双目失明,无法帮到你。不过霁儿自小就关不住,喜欢热闹地方,你且去寻看看?”

        听了这话,落子吟有些失魂落魄,悻悻地告了辞。一路上且行且停,不知自己应去向哪边。黎府的人,他并未指望,那些真正有能力去搜寻公子的人都被那个黎老爷扣在了身边,派出去的那些村野莽夫乌合之众何时才能寻到公子?本想着来和洛公子商量对策,偏就这个节骨眼他失了踪影。落子吟心里一阵怒火强压不下,又无可奈何。

        纵世间有千万人,我……也只在意你一人,黎漠……洛霁失了三魂三魄,一直昏迷着不醒,醒来脑海里第一句话,便是这。他自己也着实吓了一跳。

        见他苏醒过来,且行递过去一盏温茶,荷香馥郁,沾带着些雨水的气息。“公子,他醒了。”郑邪仙听闻,睁开了眼。这一日一宿,他也劳神费力,身体大有损耗。且行便劝他闭目休息,自己照顾着洛霁。

        郑邪仙心下一喜,起身到洛霁身边,用手小心地探了探他额头,望着他道:“你醒了?可感觉好些了?”洛霁点点头。身体虽还虚弱,表情却很坚定。郑邪仙目不转睛,定定地看着他,眉头紧锁着,“我已替你写好了阴阳符咒。明日子时,你记着这几句心法,闭目默念即可。”他一面说一面在洛霁手上写着心法。洛霁道了谢,心里总算是有了着落。

      交代完 ,郑邪仙便转身出门,“但愿他这样心思澄明毫无杂念的人,能控制住心绪。”郑邪仙稍稍犹豫了两秒,想要再多嘱咐他几句,可是想来也没有别的了,所以还是走了。且行却破天荒地并未随他而去,而是守在洛霁床前,点燃了一支静心香。烟雾缭绕着徐徐升空,几缕檀香和莲叶的杂糅气息向人袭来。

        洛霁满脸狐疑地看向他。且行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随郑邪仙一同离开?为何要留下来?”洛霁点点头。且行接着又说,“是钦屿让我留下来陪你的。你需要好好调养一番,而我出身医药世家,当然由我来最为合适。还有啊,总被你们邪仙邪仙的叫,公子并非那么愿意呢。”洛霁本来意欲道谢,听了且行的话只觉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便略带尴尬地笑了笑,“江湖之人都是这样称呼他的,我便也这样跟着叫了。若有什么不妥,还烦劳你替我向他道歉,望他原谅我不经世事年幼无知。”“不必了,公子即使有什么不悦也不会显露出来。我待在他身边多年,我也并不确信他是否讨厌这诨名,这也不过是我料想的罢了。不过别人我就不说什么了,倒是你啊,早日改口称公子为师父吧,他一直未等到合适之人。如今看来,你确实最适合。家世清白,为人重义,又有慧根,实在很难得。”听他此言,洛霁反倒是不好意思了。

          两人客气了一番,过了些时辰。见天色已晚,且行起了身退后两步,微微作揖,“公子,我不便久扰,你请早些歇息吧。我就在隔壁,公子若有事,尽管唤我便是。”洛霁轻轻颔首,回礼拜别了且行。起身推窗,天际有淡淡的月晕,不远处的荷塘荷叶田田,也许荷叶之下,还会有那么几尾不眠的鱼。他望着那月光出了神。


    ——「其七」

        这月影朦胧,一如初识他时。

        一个纵火,一个扑火,倒还真是一对冤家呢。那个晚上,洛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自小他便是与母亲相依为命,从未有人担心他的死活,而那个人竟然会劝他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也许是他从前得到的爱都太稀薄?旁人看来,他不过一介贱民,不会有几个公子拿正眼瞧他。就连寻常人家,见了他,也唯恐避之不及,怕他教坏了后生,也不想沾了他的寒酸气。那黎漠却并未显露半分鄙夷的神色,也不吝与他言语。那个黎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那种感觉,还真像是相熟多年呢。世人称他无心,他难道真的那般绝情吗?为何我眼里,他是一个那样不顾一切的重义之人呢?他和那些世俗公子,竟有几分不像呢。黎无心,无心。洛霁念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洛霁怎么也不曾想过,和黎家那个仗义救火的二少爷居然会在郊游时遇上。洛霁虽然心中欢喜,又不好过去搭话,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咦?反倒是那落子吟,何时已经成了黎漠的贴身护卫?正想着,黎漠望着他道,“不必躲了,山中野兽断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吧。”洛霁讪讪的笑了笑,从野草丛中探出了个头,“有缘千里来相会啊,这,我只是也刚好经过,无意扰你。”洛霁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黎漠见是他,“哦?是你?”一旁的落子吟一头雾水,他不记得公子何时结交过此人。纵使他才刚刚进府不久,可既然做公子的贴身护卫,必是要将各个与公子以及与黎家有来往的人一一记牢。可他刚刚想了想,确实不曾有过这号人物:发冠歪斜不整,衣衫像是穿了许多年,绣线有些都已脱落,那云纹都已模糊不清。且一副无赖的样子,嬉皮笑脸,行为又不端。公子怎会认识这种人?料想他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家的公子,或许还是街上流浪的乞丐呢。落子吟正心中有虑,只听得黎漠说了声:“无碍。既是有缘,那便同游吧。”

      “公子,你真要与这等人同游?”落子吟吃了一惊。 黎漠用一种不可置喙的声音继续说:“一个朋友。怎么?子吟。”落子吟倒没想过公子会这样说,一时愣了愣。自是公子所说,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心里暗想,莫不是自己疏忽了?没注意到公子有这号好友。不不不,越想他便越不解了。

        洛霁也并不客气,倒大大方方和他们一齐赏玩。他自小便上山疯玩,山中哪处物产丰富,哪处地势凶险,这些他从小就明了。为了帮母亲分担,母亲替人糊灯笼、缝补浆洗时,他便上山寻些野味去集市上贩卖。也因了这,这座离山,他再熟悉不过。

      “落子吟,你别那么凶嘛。你不曾见过我,可我却识得你呢。”洛霁一如往常的嘻嘻哈哈。落子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从未见过此人,怎会让这人知晓他的名字。更何况,这人真是像极了泼皮无赖,见谁都像是一副与人多年故友的样子,着实气人。可偏偏公子许他同游,落子吟心里愈是不满。洛霁知道他不满自己,便也不再和他搭话。总不能向他坦言,当日纵了火差点要了他性命的人就是自己,所以当然知道他是谁吧。他本就看不起自己,这样一来,怕是会生起争执,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黎漠,你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上山来?”洛霁往黎漠身边凑了凑。落子吟偏从中间插一脚,“和颜悦色”地说道:“洛公子有事,问便是了。但着实不宜靠着公子如此近。”说罢,还故意把洛霁往一旁挤了挤。这二人一个面色铁青表情狰狞,一个嬉皮笑脸满眼无谓。黎漠微微住了住脚,似乎也看出他们之间有些嫌隙,便挥了挥手打发落子吟到山下去买些吃食了。

      “黎漠,现在可以讲话了吗?”洛霁心有余悸,生怕那个冰块脸落子吟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一脸不悦地瞪着他。“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拘礼。 ”黎漠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和江湖传言的他一点也不像。“为何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是人们眼中的冷血公子?那些口口相传的东西,也没人辨得了虚实不是?我倒是觉得,你和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你武功高强天资聪颖,旁人难以触及罢了。”洛霁素来心直口快。黎漠听那些奉承话多了去了,却还从未被人这样说过,不自觉轻抿了一下嘴角,勾出了一弯浅浅的月牙。洛霁不由得看着他俊逸的脸,直直地挪不开眼,“黎漠,你笑了?我看你一笑也称得上倾国倾城的,丝毫不比那些女人家逊色呢。”黎漠怎料得他会这样讲,纵使冷傲如他,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挂着的笑容收也不是留也不是。倒是弄得一旁的侍女咯咯笑个不停。“这有何好笑?你家公子本就是笑起来更显神采,何必整天绷着张脸。不如学学我,再难的时候,我也不会顶着一张丧气脸。”

        黎漠不说话。多少年没有笑过了,他也已经记不大清。叔父对他,比对那些其他黎家子弟严苛数倍。他没有玩伴,没有童年,也没有了父母。父母早亡,临终将他托付给叔父。他开蒙早,父母虽不在数年,他却一直记得父母的音容。虽然黎府上下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唤他一声二公子,可总免不了有寄人篱下的悲戚之感。所以他从不允许自己落于人后,一次也不能。只有足够强,才能被看到。叔父也一直尽力培养他,他虽然与叔父不亲,多少还是有些敬仰之情,愈发不想让自己被看不起。一日日地练功修行,一日日地识字习画,无休止地这样生活着,他又怎么还会记得笑呢?

      “黎漠,你若是不介意我身份低微,日后可时常与我一起在这山中游走。这里的奇花异草,我都知晓。可好?”洛霁欣欣然地说道。黎漠不应声,也不拒绝。洛霁只当他是默许,便不再重复。

      “不如你告诉我你名字的含义吧 ?黎漠二字我听来总觉得不甚好 。黎漠,是对黎民百姓漠不关心之意?为何如此消极避世?”洛霁来了兴致,硬是缠着黎漠解其名字含义。黎漠也不恼,大概是觉得这人心思纯粹,和那些从小见到的争名为利之人很是不同。黎漠摇摇头,“并非你解之意。这名字,是我父母尚在时,母亲取的。母亲愿我胸怀如大漠茫茫,一世喜乐。至于字无心,是父亲所取。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望我如他一般,建功立业。面对敌人,自然是无心的好。”黎漠眼神黯淡了下去。父母,多少年了,他都只敢偷偷想念。从未料到有一日,他会主动和别人提起。

        洛霁见他如此神色,便傻傻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你不必再困在里面,现下的每一日,才应当更加珍惜。”他稍稍想了想,掏出了几颗珠子,“黎漠,这是我娘做的,用的是这山上长了多年的松木。我娘说,松香可以怡神,你若是什么时候难受,拿出来嗅嗅它,或许有用。”洛霁递了过去,黎漠接了,道了声谢。

      “黎漠,你还记得我说过洛霁,是取何意吗?”“雨过天晴。”“是啊,雨过天晴,所以,一切都会好的。”洛霁心里是真的希望,黎漠心里的坚冰,会随着时间慢慢融化掉。一切,都雨过天晴。

        洛霁或许永远不知,那个人将他送的松木珠装进香囊放在了枕边。一个每天醒来都会看见,每天睡去都会嗅到的地方。

        洛霁心里始终想,那寻常的一次救火,于黎漠并无多大意义。而于他,其实是对这个人世失望之前点燃了的最后一盏灯。笑得越深的人心反而很浅,他和母亲失了最后遮风避雨的地方,他以为一切都到了最边缘。而有个人,恰好在这时给了他重新振作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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