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再读张爱玲 的《金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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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齐齐老师的8期训练营,跟着齐齐老师早读经典名著。第一部读的是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再读之下, 这本被傅雷当年盛赞的“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金锁记》引发了我很多感慨,再三思索之下,提笔成文,与君共享。

张爱玲也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她一直宣称自己所写的不过是男女间的小情小爱,她说:“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放恣的。”

1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原来是一个麻油店主的女儿,被人称为“麻油西施”,也算是一个小家碧玉吧。因为长得天生丽质,被当地大户姜公馆看中,于是,曹七巧得以嫁进当地数一数二的贵族大家庭。这本来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因了曹七巧的夫婿是患了软骨症的二少爷,所以,这种门第上的不相配也就扯平了。

曹家是怎么想的呢?七巧父母早逝,家里是哥嫂当家。哥哥曹大年从自己的立场出发,生了攀权附贵的心理,哄劝之下把妹妹说服了。可以说,这对曹大年两口子这对市井小人物把妹妹的青春象麻油一样出卖了。这个时候的曹七巧不知道她将来会失去什么。当然,面对势利的哥嫂,她其实也没得选。

中国有一句古话说的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曹七巧这一步走错了。在哥嫂的劝说下,面对姜公馆的豪华门第,曹七巧生出了不该有的高攀心思。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所有不该有的非分之想,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嫁入姜公馆后,面对天天睡在床上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曹七巧止不住地恐惧和恶心。人生第一次,她开始感觉到,没有病的身体是多么好的,多么令人向往的东西!她多么怀念当年在麻油店的生活:

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

不仅如此,曹七巧身为市井小民,因为出身平庸,地位卑下,结婚后的日子,姜公馆上上下下的人甚至连丫头奴仆都瞧不起她:

——“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
——“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
——“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叫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

面对如此多的鄙视,泼辣的七巧采取的手段是狠狠地回击:

——“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要是好欺负的,早给作践死了,饶是这么着,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

2

七巧该怎么活下去?在无数个苦熬的长夜里,她苦苦地思索着。她可以抓住什么东西呢?

唯有金钱。

因此在人生的第二步中,她对自己正常情感不断扼制,一点点掐灭自己对情感的需求,渐渐疏离正常的人性,用一个遥远的黄金梦支撑着自己。把自己投入黄金的枷锁之中。当她占有金钱的时候,也被金钱占有,终生戴上了黄金的枷锁。这也就是小说《金锁记》名称的由来。

用一句话来调侃:结局是光明的,但是过程是痛苦的。在做着黄金梦的过程中,曹七巧需要克服两方面的困难:

第一件事就是遭受性压抑。七巧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子,她有着一个正常女子的生理需求。但是,因为嫁了一个残废的丈夫,她这个正常的欲望却得不到满足。

在这个无爱的荒原中,曹七巧积极自救,寻找情感的慰藉:她喜欢上了健康英俊的小叔子姜季泽,而且采取了主动的姿态:

——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

——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

——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对此,姜季泽再三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对这个二嫂敬而远之。就这样,曹七巧一个人在这个无爱的荒原中下坠,最终堕入没有光的所在。

第二个是情欲与金钱欲的搏斗:

老太太和丈夫相继死去,曹七巧带着儿子和女儿出去自立门户。她终于成为自己小公馆的主人。有一天她迎来了一个客人——姜季泽。姜季泽是来跟她表白的:

——季泽道:“······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摩擦着。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

面对季泽的表白,七巧沉浸在片刻的欢喜中。她几乎要被情欲征服了。但是一想到季泽可能是来骗她的钱,仅仅是想到这个念头,七巧就已经暴怒了,因为这些钱是她卖掉自己的一生赚钱来的!于是情绪陡然转变,财欲立刻占了上风,战胜情欲也就成为必然了。保护她的钱,已经成为七巧野兽般的本能,所以,情欲和金钱欲博弈的结果就是后者胜出。从此,曹七巧彻底打开了地狱之门。即使她心里明明知道,这回彻底完了。所谓黄金有价,情义无价。

——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3

曹七巧接下来的人生就是成为小公馆的独裁君主。现在她是自己王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在这里,她可以颐指气使,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她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她要用儿女的不幸来补偿自己的不幸。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像剃刀片,四面割着人,轻轻松松地断送了儿女的幸福。

曹七巧已经用金钱欲把自己的情欲狠狠地打压下去。金钱已经成为她心中唯一的支撑。由于这种金钱欲望过于强烈,所以她并不是像一般人那样被动防守,而是采取了主动出击的姿态守住金钱,在保卫金钱的过程中,她产生一种心理变态。

她把金钱看得高于一切。总是觉得男人在觊觎她的财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十三四岁的女儿长安与曹七巧的侄子曹春熹玩耍。因为曹春熹抱了她的女儿长安,她就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她认为曹春熹觊觎她的财产,破口大骂:

——我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饭款待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欺负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霸占我们的财产!我看你这混蛋,也还想不出这等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儿教的!我把那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混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不仅如此,曹七巧在保卫金钱的同时,变成了虐待狂与性变态。主要表现在对女儿和儿媳的虐待。

对家庭里同性的虐待是和金钱、性变态联系在一起的。她对女儿的虐待,完全是出于变态的金钱危机症。她怕长安不安分,到处乱走,和男人交往,家里的财产被男人霸占,就给她缠脚,缠了一年多,把一双好脚硬生生缠成了残废;宁可让女儿在家里抽大烟。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

——长安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给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

女儿长安成了老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童世舫。童世舫不讲究旧式婚姻的排场,也不在乎嫁妆问题,但是,曹七巧仍然认为他是觊觎她家的门第,冲着她的财产来的,所以百般阻挠。最后她请童世舫到家来做客。长安本来已经戒烟了,但是她却故意说长安抽鸦片,破坏女儿的爱情和婚姻。

她用剃刀片似的利嘴,割断了女儿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世舫挪开椅子站了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

——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和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她对于儿媳妇的虐待,却是性变态。她对儿媳妇芝寿开始是语言侮辱,说些下流、尖刻的话。比如说,嘴唇可以切一大碟子,怕要了儿子的命。看到她儿子,就要找马桶。特别是,整夜地盘问儿子与芝寿的性隐私,老妈子,丫鬟在旁边笑。然后,在打麻将的时候公布于众。

最后她与儿媳妇争夺儿子。她整夜整夜地让长白陪她抽烟,不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她和儿子之间的那种谈话姿态,超过了正常的母子关系的范围。她要在儿子身上满足那种被高度压抑的情欲。

——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她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她娶了亲。

她儿子喜欢寻花问柳,她就把丫鬟给他做妾,为的是笼络住儿子,不让他出去。 儿子娶亲之后,她对儿媳妇的挤兑完全不是一个婆婆对儿媳的做派,倒像一个妻子对第三者的感受……

——······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述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奶年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 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白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最后儿女的结局是:

——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因为长安、长白太了解他们的母亲了,不管娶多少或者嫁人,都逃不出这一结局。

那么七巧的结局呢?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七巧也在想,如果当初不嫁进姜家,我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至此,七巧的生命结束,但是她造成的悲剧可能还在延续。作品写出了曹七巧心灵扭曲的整个过程。在人生的泥潭里,曹七巧舍弃了人性、舍弃了母性、舍弃了做人的尊严,紧紧抓住黄金——在世上生存的唯一依靠——使自己的情欲先是封锁在金钱的圈中,被莫名的畸形情欲支配得苦恼、悔恨、困惑、不安、直至变态,终成为怪异、面目可憎的怪物。

七巧在舍弃了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权力之后,也失去了人性应有的神性,“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综上,这是一个关于人性原欲的故事,既写了人的物欲,也写了人的性欲。当七巧的情欲与性欲都得不到满足时,物欲就成了她生命的惟一中心。她用物欲报复情欲。按弗洛依德的说法,原欲就像一条河流,一旦受阻就会直接导致性错乱心理和性变态行为。用七巧的话说:“迸得全身的筋骨和牙根都酸楚了”。她从正常的情欲需求出发却沦落为“恋子”“妒女”最终成为一个眼中只有金钱没有亲情的恶毒残忍的魔鬼。

故事结束了,唯有一声深深的叹息。我们都会忍不住发出这样的疑问:人到底该怎么活,幸福该去哪里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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