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1928年 上海滩

轰隆隆的车窗,塞满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被车窗定格的上海滩,是一幅接一幅流光溢彩的剪影。那一座座叫不出名号的巨大雕像,张扬着上海滩的摩登与神秘。那一栋栋梦里也未曾见过的摩天高楼,像一只只挥舞的巨手,欢迎着每一个被希望充盈的心灵。那一声声的汽笛,一声声叫做声车水马龙的嬉闹,刺激着每一根跃跃欲试的神经。
  
黄浦江滚滚的长风带来淡淡的,只属于上海滩的莺歌燕舞。那醉人的市井香气激荡起每一个期待改变和冒险的灵魂。
  
坐在火车角落里的阿诚,便是这无数好奇眼睛里的一个。他痴痴的望着车窗外的“希望之城”,深深地咽了下口水。又不由得摸了模自己的口袋。

手心传来的温热体温,夹杂“叮叮当当”的微弱奏鸣。让浮游一般空唠唠的心,再次安定下来。
    
那是卖掉老家房子和自己所有的一切换来的,外加乡亲们资助的,足足的十二块大洋。自己的全部家当。
  
马上就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了,这里……这里可是大上海啊!
  
在心底,阿诚又一遍遍的念叨着这句不知念叨了几百上千句的咒语。似乎只要念叨的够多,自己的远大前程,就一定能实现。


“重来重来!你的脚放在了哪里,手又放在哪里?你怎么这么笨!”
 
百乐门头牌李月娘挥舞着皮鞭。神气活现的站在一众舞女面前。挑剔不满的眼神却只落在其中一位扭扭捏捏的姑娘身上。
  
“真是乡下的土包子,手脚这么笨!要不是看你尚有几分姿色。老娘早把你轰走了。知道吗?再来再来!练不好就不许吃饭!土包子!”

入夜。阿月缩在后台的阴影里。摸着咕噜咕噜咕的肚子。把一块大洋捧在手心里。像捧着自己的婴孩。
  
“爹爹,女儿开始挣钱了。您的病有救了。”


三个月后
  
又是一个喧嚣的上海之夜。各色霓虹糜烂在阿诚黯淡的眼眸里。再也尝不出一丝甜味。只有卑微,苦涩,如孙悟空头上的紧箍。无力抗拒,无力挣脱。
  
时间久了,就不会痛了吧?
  
阿诚又一次无力的安慰自己。然后又照例长长的叹了口气。
  
曾经那个兴奋的,自信的,心里有个远大前程的阿诚似乎也随刚下火车便消失不见的那十二块大洋,随着此时这微弱的气息,消散在上海一条又一条漆黑幽深,恍如迷宫的巷陌里。
  
“三爷,明晚一定要再来捧我月娘的场呀。”
  
哪怕百乐门头牌歌女娇艳欲滴的嗓音,也再也激不起心里的一丝波澜。
  
不知不觉间,阿诚又把黄包车拉到了百乐门灯火迷离的招牌下。
  
似冥冥之中的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约定。一次又一次把阿诚的黄包车,唤到这个根本抢不到生意的地方。
  
阿诚只得望着沈三爷轿车高贵的屁股,再一次消失在夜上海的灯红酒绿中。疲惫的身躯一屁股坐到自己颓唐寒酸的黄包车上。
 
“臭娘们。爷爷我花了钱,你今晚就得陪爷爷。”
  
两个人影,似梦中的鬼魅,在百乐门斑驳的灯光下拉扯着。
  
是码头的袍哥黑皮拉扯着一位身材婀娜的舞女。不远处的俩个手下早已拉开车门。藏不住的淫邪奸笑早已麻木了阿诚的眼睛。
  
那黑洞洞的车门,如一个黑洞,即将把又一位姑娘的清白吞噬。
  
再正常不过而已!真的……再正常不过了吗?
  
阿诚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的什么人。
  
“求求你。救我!”当舞女把最后一线希望投进自己浑浊的眼眸里。
  
疲软的身体却似过电一般,在瞬间弹起。拉车的胳膊一把便挡掉黑皮拉扯的双手。
  
“上车!”
  
这是阿诚来上海后说的最硬气的两个字。
  
黑皮和他的手下一时愣在了霓虹之下。如马戏小丑滑稽的影子。
  
几乎是短瞬之间。阿诚撒开双腿飞奔。
 
“臭拉车的!敢抢老子看上的女人。”
  
可阿诚已经听不见了,随之而来的轿车轰鸣,阿诚也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愈加急促的喘息声和身后坐上的姑娘。
  
“啪啪!”
  
是枪声!如阎王镰刀上冰冷的锋刃,划过耳畔。让阿诚打颤的双腿,一脚踏入吃人的沼泽。
  
“向右,拐入窄巷。”
  
舞女逐渐镇定的嗓音又把阿诚从危机中拉了回来。
  
对!那条窄巷轿车无法通过。只要……
  
阿诚拼尽全力。一口气钻进黝黑深邃的小巷。把轿车刺眼的灯光甩在了光亮的大街上。
  
可乱糟糟的昏暗小巷也裹脚布一般的拖慢了阿诚的步履。
  
终于出来了!
  
阿诚的黄包车如离弦之箭,终于从幽长的幽暗中窜出。
  
可左侧突如其来的亮光,瞬间晃瞎了星光渐起的双眼。
  
哪怕跑一条笔直的捷径。哪怕对方绕了大半个圈,肉做的腿也终究敌不过铁做的轮。
  
“看你往哪跑!臭拉车的!”
  
“不!一定有办法的!”
  
阿诚慌乱四顾的眼神里。一面沉默的镂空大门猛地出现在左侧的月光下,反射着点点黄晕的光。
  
“只能放手一搏了!”
  
“咚”的一声。阿诚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连车带人撞上了铁门。
  
“呯”的一声。子弹击中门后大院平整洁白的地砖。
  
“疯了吗?一身烂肉往铁疙瘩上撞!哈哈哈!撞死了活该!我看你个过街老鼠还往哪跑!”
  
背后肆无忌惮的狂笑,冰冷刺骨。合着肃杀的气息。向着自己砰砰的心跳,步步逼近。
  
阿诚唯一能做的,只剩死死地闭上眼睛。
 
“快点解脱了吧!”
  
“大胆!什么人?竟敢在陈公馆门前开枪撒野!”
  
院里的一声呵斥。是阎王的声音吗?


“真有你的!就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舞女。不惜以身犯险。还想出了撞铁门的馊主意!”

一身真丝睡袍的陈爷,居高临下的望着蹲在沙发边,却不敢坐一下的阿诚。露出一副新奇的表情。如一只毛色光鲜的猫。
  
阿诚用脏兮兮的袖子努力盖住腿上血粼粼的擦伤。目光躲闪。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种臭拉车的,根本不配坐这种叫沙发的高贵椅子,更没资格正视富人的眼眸。
  
“放心!那个舞女只受了点轻伤。伤好了,我自会派人把她送回去。至于你……”

阿诚强忍着膝盖的疼痛,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向门口步去。
  
“你觉得你还能继续拉洋车吗?你觉得出了这座宅子,那个黑皮,会让你个臭拉车的活下去吗?”
  
背后平静无波的话语,如惊涛骇浪。把阿诚惊恐的定在原地。

“这样吧!明天去我的码头,以后你就跟着我,当个码头经理。我的公司正缺一个有勇有谋的人!”
  
码头……经理……
  
天上就这么掉下了馅饼!阿诚长大的嘴巴都可以塞下陈爷手里的烟斗。一片空白的脑海,半天才觉察出这张馅饼的可笑之处。回过头来。鼓足勇气望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可怜自己的贵人。又赶紧低下头去。
  
“可我……不认识字。”
  
“吾晓得。这事你自己解决。但要出了事情,我唯你是问。”
  
陈爷叼起烟斗。甩出清晰的一句话。


“诚哥!够意思。自己发达了。也没忘了发小。”阿四两眼放光的瞧着自己发小身后的皮椅。
  
“唉!谁让我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呢。以后读文件,签字的活儿,就全靠你了。你以后就是我的经理秘书。”像小时候一样,阿诚抱了抱发小阿四。

“放心吧!诚哥。包在我身上。”
  
“但要出了事情,我唯你是问。”阿诚学着陈爷的神情和腔调,一本正经起来。
  
然后继续舒舒服服的躺到自己软呵呵经理皮椅上。流连忘返。


码头高高的台子上,西装加身的阿诚叼着一只叫做雪茄却并没点燃的烟,神气活现的指挥着数也数不清的装卸工人们,把一袋接一袋的麻袋从船上扛进仓库。
  
恍惚就在昨天,在某个耀武扬威的经理眼皮底下。自己也是这些下人中的一个。眼前只有无尽的劳作和少的叮当响的几枚臭钱。而仅仅过了短短的两个月,眼前的景象便恍如一场不敢相信的美梦。风水轮流转。
  
而这一切,自己的远大前程,都是那个叫做阿月的舞女带来的。
  
那张含着晶莹泪光的宛如秋月一样的脸。从此浮现在阿诚每一个酣畅淋漓的梦里。
  
她就是我的观音娘娘。我的活菩萨!
  
阿诚又一次喃喃自语。
  
直到一张贼眉鼠眼撞进了自己的视野。
  
那张叫做阿黑的垃圾的脸。
  
阿诚怒目圆睁。却又转瞬平息,甚至笑了起来。
  
“诚哥!”黑皮招了招手,跑过来。
  
“都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不小心顶撞了您。您……”黑皮那张臭烘烘的脸努力挤出谄媚的笑。
  
“不!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多亏了您!今天才能让您如此客气的和我说话。您的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阿诚也客气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戏谑的笑意。
  
“那看守码头仓库的买卖……”黑皮尴尬的笑笑,厚着脸皮,终于说出了目的。
  
“还是老规矩,只要货物不丢,报酬就少不了你。”

转眼间,阿诚脸上的讥讽就被春风吹走,露出的笑容,艳阳般温暖。
  
只因那出水芙蓉般的倩影打着手势在码头对面的河畔轻摇。纯洁的笑容鲜艳欲滴,催开了阿诚心底百花争艳的春天。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阿诚哥!阿月……阿月能请你吃个饭吗?”


日落时分,夕阳掀开上海滩淡紫色的帷幕。霞光氤氲的十里洋场刚刚开启又一夜的纸醉金迷。车水马龙的宽阔路口,一辆接一辆的人力黄包车和达官贵人气派的轿车,又一次如约聚首在莺莺燕燕的百乐门。
  
其中一辆黑色轿车旁的阿诚西装革履,一双锃亮的皮鞋来回渡步。目光紧紧的被霓虹璀璨的百乐门大门拴住。
  
直到那个倩影,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如晚霞包裹的一朵百合花,更如一幕戏剧的女主角,从踏出的大门的那一刻,世间一切的喧嚣都黯然失色,成了她的背景,她的陪衬。
  
“我不习惯坐轿车,你能陪我走走吗?”
  
阿诚忘记了语言,只知道木那的点点头。
  
于是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保持着近在咫尺,又不贴不靠的距离。静默无言,一同走进夜上海刚刚醒来的夜梦。
  
阿诚无所适从的双手,紧张的插在西裤口袋里。无处安放的目光,木那的看着眼前斑驳的夜景。阿月交叉在身前的手腕,竹笋般洁白。微微低下的面颊,带着落霞的红晕。悠闲的脚步,引着阿诚,穿过仿佛一下子万籁俱静的街巷。
  
“铛铛铛……”
  
教堂的晚钟,敲响寂寞的奏鸣,如阿诚无法平静的心跳,呢喃着无声的告白。斑驳的灯影下,阿月痴痴的望着寂寞的教堂。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阿诚大着胆子问。
  
“我在想象,我穿着婚纱的样子……”阿月并没有回头。

“一定很美。”阿诚也痴痴的想,想得露出傻傻的笑。
  
“可……可谁愿意娶一个风尘舞女呢?”阿月回过头来,对着阿诚苦笑了下。阿诚一眼便看出了笑里的无力。
  
“我!”
  
心底迸发而出的这个字,被嘴唇牢牢的锁在干涸的口腔里。发不一丁点的声音。
  
“呵呵!别说泄气的了。还是聊聊好吃的吧!阿月薪水不多,这是我能请你吃的最好的东西了。阿诚哥可别嫌弃啊。”
  
泉水叮咚的话语,把阿诚从甜蜜的恍惚中唤醒,顺着阿月的指引,这才看见眼前这条不知名的巷陌路口边,有个不知名的关东煮摊位。
  
淡淡不绝的香气迎风飘来,挑逗着阿诚跃跃欲试的味蕾。肚子也很应景的咕噜咕噜起来。
  
“阿月,又来了!”慈祥的老人嗓音从关东煮一格格香气缭绕的烟火中传来。让阿诚一下子想起了梦里的故乡。
  
“阿诚哥,来吧,随便挑,不用跟阿月客气。”
  
阿诚却一下子扭捏起来。双手迟疑的拂过香气缭绕的各色串烧。想吃却无从下口的蠢笨模样一下子逗出了阿月的笑声。
  
“呵呵,像我这样。根据自己的口味……”

阿月拿起旁边的竹筒,灵巧的手指在串烧的棒间跳跃。随意的挑选了六根肉色各异的串串,放进竹筒里。交给老大爷。
  
“大爷,要汤,还是不要辣。”
  
直到咬下第一口,肉丸的浓香便溢满了阿诚整个心房。舌头仿佛在舞蹈。
  
“这太好吃了!这叫什么?”
  
“呵呵!好吃吧!这叫关东煮。好吃的话,下次我给你做点其他料理。保证更好吃。”大爷乐呵呵的笑了。用麻布自然而然的擦拭了下额头的汗珠。却不小心露出藏在破毡帽里一块伤疤。斑驳的血痕深深的刺痛了阿月的眼睛。让脸上的笑容褪色成同情和激愤。
  
“他们又打您了!那些只有本事欺负咱们自己人的“爱国”学生!”
  
老大爷木那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习惯了。我虽然不识字,可我也知道爱国。可爱国……爱国也得让我和我可怜的孙子活啊!谁让我一把年纪,又只会做关东煮……”
  
老大爷赶紧把脸别到一边。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趁机从摊位一角向着香气扑鼻的串串伸过来。却被大爷机警的一把抓住。
  
“关东煮不好吃,乖!过会爷爷就给你买烤地瓜吃!”
  
“大爷,您孙子想吃,就让他吃一串呗!”
  
阿诚一边嚼着嘴里的鱼豆腐,一边嘟囔着。
  
“唉!养家糊口的营生,怎舍得自己吃……”
  
阿月随即掏出一块手帕,手帕里亮出一枚被擦拭得崭新的银元。大大方方的摆到大爷面前。那带着体温的银元在清冷的路灯下幌着明亮的光点。竟让阿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大爷!您就让小家伙随便吃吧!他的饭钱我请了。”
  
“那感情好!孙子还不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小家伙毫不客气的抓起一大把串烧,蹦蹦跳跳的跑到一边。
  
“大爷,能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吗?一个中国老百姓怎么会做日本人的东西?”
  
阿诚边说,边喝下桶里最后一口浓汤。
  
老大爷喝了口清茶,苦笑了下。初升的月下,眼眸在斑驳的夜影中迷离,浑浊的目光里似乎藏着茫茫岁月。
  
“前清那会,我也就十来岁。家里穷,就稀里糊涂被地主抓了苦力,被卖到了日本。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完蛋了。幸亏坏人的国家里,也有好人。老天有眼,就让我遇见了个大好人。那位我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日本老板,是我一辈子的贵人。他没把我当奴隶。不仅待我如朋友,帮我隐瞒了中国人的身份,保护我的安全。甚至还教会了我做关东煮等料理,工作也只是帮他照看幼小的儿子。偶尔在他的料理店里打打下手。
就这么过了四年还算平静的日子,最后他终究不忍我流浪异乡,就自己出钱买船票,把我送回了国。于是凭着这做关东煮的手艺,我顺利成了家。却依旧改变不了穷苦人的命……就因我儿酒后失手打伤了欺负咱中国姑娘的日本浪人……就……”
  
哽咽的嗓音像此刻突起的夜风,如刀无影。
  
“就只剩下我和孙儿相依为命……”
  
不知怎的,嘴里清香爽口的关东煮,却再也尝不出一丝香味。只有冰冷的寂静泛滥成灾,淹没了上海滩迷离的夜影。
  
可那夜月下的阿月,那一路相伴相随的同行,那黄浦江畔的步步流金。如上海滩难得一见的星空,照亮了阿诚的整个世界。
  
阿诚再次望着那抹倩影,一步步消失在上海无尽的巷陌里。张开的手,下意识的伸了过去,对着又一夜冰冷虚空,想象着那抹牵手的温柔。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牵到她的手!一定!”
***  
可是一夜又一夜,上海滩无数个洒满月光的夜,倒影着相伴相随的身影,踌躇无言的两只手,却始终不曾邂逅。
***  
直到那一夜。不知何处的飞花,落在阿月泛红的脸上。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嘴。那未出口的一句。随迷离的眼波飘向黄浦江涛涛江水的尽头。

“你……怎么了?”身后的阿诚终于打破了沉默。几步追了上去。和阿月肩并肩。
  
“我……没事,只是被花瓣眯了眼睛。”阿月别过了头。
  
“那咱俩的事?”阿诚急口而出。
  
“我教你的字,你都记住了吧?”阿月目光躲闪。
  
“我要说的是咱俩的事!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阿诚对着黄浦江低吟的浪涛,直视阿月迷离的眼眸。
  
“不!诚哥,你很好,是阿月配不上你……”
  
阿月面对着无言的黄浦江和对面霓虹斑驳的上海滩,秋水般落寞。
  
默默的从怀中摸出一枚亮闪闪的大洋,举在手中,如一枚街灯下的月。

那边角上的小缺口,让阿诚心里各咯噔一下。
  
“你心里的那个阿月,已随这枚大洋……”
  
说着阿月就要将它抛出。却被阿诚一把夺下。
  
阿诚颤抖的捧着这枚并不完美的大洋,反复摩擦着那个小小的缺口。目光呆滞。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变得不真不实。视野逐渐斑驳。
  
“阿诚哥!你……你怎么了?”
  
阿月温柔的话语,依旧抹不掉阿诚脸上的惊愕。
  
“这枚大洋……你是怎么得到的?”
  
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雷霆炸响,像被谁点着了火,喧嚣着蔓延。紧接着剧烈的爆炸声纷纷坠落,刺眼的火光似黄浦江的波涛汹涌而来。妄图吞噬一切。
  
“是轰炸!日本人的轰炸!”
 
四面八方的呼救声。让整座城仿佛都在剧烈的爆炸声中痉挛。
  
“码头边有座防空洞。快!”
  
零星的防控炮火开始嘶鸣
  
阿诚一下子拉起阿月的手,沿着怒吼的黄浦江,开始在轰炸声里狂奔。亦如那夜枪林弹雨的邂逅。
  
两个身影明灭在冲天的火光和不绝的哀嚎中。忘记了上海,忘记了自己。相依的两个生命,只剩对生的渴望。
  
忘记的那枚的大洋,遗落在爆炸轰鸣的江畔,反射着血色的寒光。

“终于安全了!”
  
拥挤的防空洞里。阿诚和阿月对望着,喜极而泣。却没有留意彼此的身体,早已牢牢地拥在了一起。
  
而洞外原本宁静的夜上海,如一杯坠落的红酒,轰然摔碎,血色四溅。再也拼不回以前的模样。如阿月突然惶恐的脸。
  
“不!阿诚哥,我爹!我爹!还在外面!不!不!”


“卖报了,卖报了!日本军机悍然轰炸上海滩,民国政府发表强烈抗议。发表强烈抗议!”
  
沸沸扬扬的报纸和传单,裹挟着无数愤慨的游行和不绝的咒骂,充斥着每一条街道的车水马龙。每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挤满了痛苦的哀嚎和绝望的眼泪。数不清的送葬队伍,泪眼空洞的穿行于萧瑟杂乱的街道。嘶哑的哭声,不知是唱给亡者,还是唱给自己。
  
摩登气派的上海滩,一夜之间,处处断壁残垣,哀嚎遍野。恍如戏台上一幕庞大的悲剧。
  
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礼貌的敲开了阿诚办公室的房门。
  
“你好,我们是杜玉坤,是大和商社的货物经理。我公司有一批货从海外过来。需要租用贵公司的码头和……”
  
“你是哪家公司的?”
  
阿诚粗鲁的打断了来者的话。
  
“大……大和商社”
  
“阿四!把他轰出去。我们绝不跟日本人做生意。”
  
“李经理,您再考虑下,我公司愿意出两倍,不!三倍的价钱……”
  
阿四板着脸,把来客连同他嘴里喊出的最后一句客套一起推出了门外。
  
“阿四,以后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好的,诚哥。您这是要……”阿四望着阿诚披上一身黑色长衫。
  
阿诚对着镜子叹了口气。
  
“额!阿月的父亲去世了,被他们日本鬼子给炸死了……”
  
阿诚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
  
阿四一直目送着阿诚的汽车消失在码头外的街巷中。
  
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阿四又谨慎的看了眼身后。一闪而开的房门里露出杜玉坤谄媚贪婪的笑容,
  
“你说你愿意出三倍的价钱?”
  
“当然,而且其中的一倍是用来孝敬您的。”


愤怒的游行抗议声和警察的警笛和震慑的枪声充斥着往日繁华的市井,让十里洋场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拖慢了轿车的行进。阿诚直接拉上了车帘。哪怕缩在后座,也找不到片刻的宁静。只得痛苦的闭上眼睛。
  
“爷爷,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直到一个孩子悲怆的呼唤声闯入阿诚纷扰的心底。
  
是那个孩子!
  
“停车!”阿诚一个踉跄的从轿车里钻出。
  
依旧是那个巷陌的路口边。可记忆里的那个关东煮摊车,却已支离破碎,满目疮痍。碎木一地。而那个慈祥的身影此刻就倒在这片狼藉里。任由肉丸浓汤撒了一地。却再没有力气将它们拾起。只剩自己可怜的孙儿,抓住自己早已僵硬的手臂,一遍遍徒劳的呼唤。
  
阿诚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闭上老人死不瞑目的眼睛。老人依旧张着的冰冷嘴唇,似乎仍在呼唤着自己的孙儿。
  
“上海摊有那么多中国人,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来安葬这可怜的老人!难道就因为他卖了日本人的关东煮吗!?”
  
阿诚在上海滩的这条不知名的巷弄里,对着高高在上的苍天,悲愤的咆哮。

苍天报以无言的沉默。
  
许久。阿诚奋力的抱起老人的尸体。把他抱进温暖的后座。可这具冰冷的尸体,再也感受不到友人的温暖。
  
“走,孩子,跟着叔叔,咱爷俩一起送爷爷回家,回家……”


上海近郊的一处荒野。
  
青山碧水之间,没了上海滩的喧嚣,没了炮火和鲜血。只有淡淡的微风,送来鸟语和花香。
  
阿诚搀着泪流满面的阿月,守着两座冰冷的坟丘。

“为何不把叔叔葬到市里的公墓里?丧葬的钱我可以出的。”
  
“不,阿诚哥,上海滩有太多的鲜血和泪水,有太多的悲欢和离合。我爹只喜欢宁静和祥和。所以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岭,反倒更和他的心意。”
  
阿月渐渐止住了抽泣,被泪水洗涤的眼眸,清澈的如坟前流过的悠悠碧水。
  
“至少爹爹黄泉之下不孤单了,至少爹爹可以吃到阿伯做的关东煮了……”
  
“对!对!”
  
阿诚望着沉默的坟丘,沙哑的唤着。
  
“大爷,您说过要给我做料理,等我也死了,您可一定要为我做啊!”
  
无数金黄的纸钱从孩子手里纷飞,如一片片的阳光,飘飘荡荡,埋葬爱恨交织的冰冷世界。
  
阿月怜惜的捧起孩子哭红的小脸。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叶想娘。”
  
“好,想娘,以后我就是你娘。”
  
“以后,我就是你爹。在你两位爷爷睡觉的这个地方,爹娘为你建个家……再给你养一只小狗好吗?”阿诚随声附和。与阿月四目相对的瞬间。似有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比绚烂又无限辽远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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