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衣 异 志 录 Ⅰ】 第十一章:帝后南京重逢,凶顽化日行凶

南京城外,南京的六部班子都出城来迎接太子。祭礼由南京礼部、宗人府诸人安排,太子只需要按礼仪去做就可以。祭礼结束之后,太子同样按礼制在南京内皇城宴请南京六部官员及其家眷,以示圣恩。前来请安的人流络绎不绝,太子久坐龙椅依然端正肃穆。赵良带着李龙、周昂和高玉寸步不离守在身后。赵良眼瞧着人流渐少,上前一步低声问:“殿下,可累?”
太子低声道:“无妨。”
殿外再次传来呼号: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夏儒到。”
从殿外走进来的是三个人,夏儒夫妇及一个小女儿。当夏家小女儿礼毕起身,抬起头望向太子的那一刹间,两个人都怔住了,高玉也被吓得暗叫一声不好。那端庄容颜,明媚双目,居然与平定州时的潇洒男装十分贴合。
太子微微一笑。
小女儿急低下头,双手紧握裙裾紧张得有些颤抖。
“夏儒,家中女儿何名?”太子转向夏儒,微笑轻问。
“回殿下,小女名静。年方十四。”
“哦……”太子轻轻笑着,流目顾盼道:“希望今夜酒宴能合你家女儿的意。”
夏儒谦词谢恩,带着家人出殿前往宴会场。
高玉轻吸一口气,低声道:“殿下,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如何?”
“此女贞静端丽,倒是可堪配宗庙天地,只是……。”
太子凝思半晌后胸有成竹道:“高玉,看来苍天终究不负,我是命定的天子。”
“殿下何出此言?您是陛下独子,本就是命定的天子。”
太子一笑,松下身形靠在龙椅上道:“高玉,你可知当年我在母腹中,钦天监监正童轩是怎么说的吗?”
高玉不语。
“当年御医高廷和为母后把脉,说母后怀的是龙胎。童轩也不知是真看出来还是为了附和高廷和,铁口直断说我是命定的天子,但是后来母后又生下幼弟……”
“殿下,二皇子早夭并不是您的错。”
太子冷笑:“可惜母后不这么想,只以为是我克死了他。”
高玉叹息一声,没有接腔。
太子拂袖而起,哈哈笑道:“算了,算了,任母后如何不痛快,这天下也必然会由我继承,纵然不高兴也由不得她了。”
殿外再次传来呼号,太子随即正襟危坐继续接见臣下,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结束,李龙和周昂过来请太子入席。月黑风高夜,灯火辉煌宫。太子饮了三杯酒,假作不胜酒力由高玉,李龙,周昂陪同退出酒席,独留锦衣卫指挥使赵良代表皇室独撑大局。四人走到半路停下,已听到宫内人声喧嚷,与太子在时的拘谨安静全然不同。
“殿下好生体贴。”李龙笑道。
太子笑道:“我陪伴父皇赐宴有年,有我们在场,那些大臣们如何会尽兴?我们也须得打扮装严,不逾礼不逾矩,那酒也喝不出味道。如此倒也好,他们高兴,我们也有去处。”
“殿下要去何处?”周昂缓声问。
“就到后花园兰卿阁去,那里曾是太祖高皇帝与高皇后静休之所,四处环水,极妙。”高玉笑道:“东宫十侍卫已将兰卿阁布置妥当,只等我们前去。”
“东宫十侍卫也来了吗?”李龙奇道:“我们来时他们好似没有同行。”
“他们先行过来净路洗尘的,走吧,我们也去一醉方休。”太子笑道。
东宫十侍卫像影子一样守卫在湖边四周,湖心兰卿阁已挂上红色灯笼。周昂看看四周道:“殿下,有我们在,让他们也去喝杯酒吧。”
太子一笑点头,高玉便过去让侍卫离开。阁内一台石圆桌,李龙和高玉很自然的分坐左右两边将太子和周昂隔开,太子就坐在他们两人之间与周昂相对。
“我还是第一次来南京皇城呢。”太子有些感慨地说。
“我也是。”周昂轻声道,李龙亦附和点头。
高玉斟酒,四人举杯轻碰,望着月色慢饮慢斟。
“你们三人谁会唱曲啊?”太子笑问。
“曲是不会唱,不过倒是学过马头琴。”李龙笑道。
“马头琴?”周昂看着李龙问。
“蒙古人很会用马头琴奏乐,现在宫内教坊司还有人会演奏马头琴。”高玉解释说。
“听说蒙古人会吟唱长调,你会么?”太子饶有兴趣地问。
李龙轻轻点头,轻饮一杯酒,举筷轻敲石桌,轻声吟唱,慢慢的声音越来越悠长开阔,仿佛穿过月色直透长空。周昂站起身向亭边,摘了一片花叶放在嘴边吹奏,迅速就契合着李龙的长调转换成新的乐曲。月光映照着周昂清澈明净的面容,太子把手撑着脸凝视着他,微微笑着闭上双眼沉醉其中。高玉看着周昂,再望向太子,眼中有一丝凄伤。后花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高玉听到了起身望出去。水的那一边,夏静娉婷而来,凝视着水中阁,红光月影中,高玉看到她柳眉微敛,神情似疑似怨。高玉来到太子身边附耳低语。太子赫然睁眼,起身。李龙、周昂亦戛然停音。太子走出阁去。高玉想跟随,太子挥手制止,自行来到夏静面前。
“你,你当真是太子殿下?”夏静既惊且疑地颤声问。
太子点头,坚定道:“他日我登基为帝,定立你为后。”
夏静定定望着太子。
太子直视夏静:“你不愿?”
“你当真?”
太子再次点头,夏静凝视良久,施了个万福道:“臣妾能得殿下垂青,实是三生有幸,望殿下勿忘初心,臣妾静候传召。”
太子握着夏静的手,一字一句清晰道:“我能得你为妻,实是天命所归,又怎会忘记初心,你且静心等待,定不负汝。”
夏静行礼,无声而退。太子回首,见李龙、周昂和高玉也正凝神注视这一幕,他的目光在周昂面前定驻了一会,然后展颜一笑,仰天而望。第二天一早,太子唤来周昂,派他前往夏府赠送信物。当周昂接过信物之时不由有些发愣,原来那信物也是一块玉佩,只不过是一块雕刻着凤凰的玉佩。但是从玉质和图纹定式都能看得出这一块玉佩和太子在平定州时赐给他的龙形玉佩是一对。
“去吧。”太子说。
“是。”周昂不再多想,领旨而去。
夏儒得知周昂的来意,有些惊讶,更有些惶恐。夏静倒是人如其名,安静地接见了周昂。
周昂送上凤形玉佩,夏静握在手中摸索良义,缓缓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镶金边的翠绿玉链交与周昂,说:“此物原是我父亲家传宝物,向来是婆婆传与媳妇。只是母亲十分爱我,只要是我喜欢的便都愿舍了给我。殿下拥有四海,我能给予殿下的也只是这一串家传至宝了。”
周昂轻轻点头,郑重收下。
临出门时,夏静似担心他仍不能很好的传达心意,再次说:“请告诉殿下,夏家最珍贵的便是这串玉链了,我今将夏家最珍贵之物奉献给殿下,万望殿下明白臣妾之心,珍而重之。”
周昂再次点头,双手捧着盒子回内皇城复命。太子看着玉链,听着周昂的复述,轻轻点头,忽道:“周昂,你可知那块玉佩与我赐予你的那块龙形玉佩是从同一块玉料中切割下来的,也是同一位师傅雕刻打磨出来的,原本是一对?”
周昂不知太子为何说这些话,没有接腔。
太子微微笑了笑:“今天这话你且先记着,来日方长,日后你会明白我今日所言何意。”
“是。”周昂只能这样说。
“过两日便要回京,你和李龙就去南京各处游玩一番吧,不必陪我。”
“是。”周昂退下。
“殿下?”高玉来到太子身后。
“有话说?”
“夏家女子?”
太子淡淡道:“高玉,我是真龙下凡对吧?”
“当然。”
“我能遇见她,也是天命使然,你不必担心。”
高玉略为沉吟,缓缓道:“殿下既然放心,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也陪我到南京城走一走吧。”
“是。”
太子离了内皇城,周昂却想回住处将息去,但李龙硬把他拉走了。李龙去那里都喜欢四处走动,好不容易来南京一趟,怎能不好好看看这大明王朝两京之一的南京。周昂便随他逛到城南,这城南之地尽有七十二坊是各类手工艺人所居,皆是前店后院十分热闹繁华。李龙看得兴致,在一家门面阔大的铁作坊前停下。
“怎么,你想在此打造兵器?”周昂问。
李龙笑道:“且看看技艺如何。”
话音刚落,那铁作坊里便飞出一人,惨叫着跌落地上,街边行人吓得纷纷躲避,周昂拉过李龙也向后退了三步,谨慎地向铁作坊里望去。跌落地上的男子五大三粗甚是魁梧,现在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七窍流血。过了一会,周昂,李龙便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人走了出来。那人手长脚长,躯干短粗,面似戾猴狰狞,右手扛着一根狼牙棒,一步如常人两步般走到男子面前,沉声一喝:“起来。”
那男子吓得直哆嗦,挣扎着爬起来。那人狞笑一声,突然挥起狼牙棒重重向男子胸膛击去,那男子惨叫一声,被击出数丈之远,重重跌在地上,狂喷数口鲜血,竟是死去了。周昂和李龙全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大明王朝两京之一的南京当街杀人,惊骇之余竟没想到要出手阻止。持狼牙棒的戾猴大步过去一脚将男子踢转过来,周昂和李龙也赶紧奔过去,只见那男子整个胸膛竟已被狼牙棒击得凹陷下去。
戾猴弯腰伸手——
周昂伸手将他的手抓住。
戾猴猛抬头,恶狠狠一瞪:“你是何人,敢抓我?”
“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道这大明王朝没有王法吗?”周昂喝道。
戾猴桀笑不已。
“跟我到刑部走一趟。”周昂又道。
戾猴突然脸一沉,另一只手已向周昂腰间抓去。李龙见那只手棱骨铮铮闪着寒光,暗道不好,劈手斩过去。戾猴十分自信竟不躲避,直迎上李龙的手。李龙反倒有些狐疑,手向上稍抬斩向戾猴的手臂。戾猴的手臂被李龙劈得十分疼痛,不由一惊,急避开。他这只手向来是金刚臂,纵横江湖二十年不知多少人吃了这只手臂的亏,死得不明不白。周昂身形一转将戾猴的手转向背后,举膝一顶对方腰眼想将他压倒在地。
“目今年青人真是不懂事,都不敬老。”身后突然传来斯文笑语。
周昂暗中警惕,李龙迅即转到他身后,厉声道:“把他带回刑部。”
“走得了吗?”冷笑声继续传来。
周昂疾手点了戾猴穴道,将他扛在肩上就要走。
眼前身影一闪,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黑袍男子已挡在周昂面前。
“走不了了么?”周昂向李龙靠近,轻问。
李龙一笑:“我面前是个母夜叉,旁边好像也有他们的人。”
不错,李龙眼前站着一个中年女子,眉粗唇肥,肩宽腰厚,头上插着九股金钗,着一身红裙,面上敷着斤重的铅粉却也掩不住那横眉的杀气。一发地好似那《水浒传》中专杀人吃肉的母夜叉。周昂眼前那人倒是高长直立颇为儒雅神威,手中却把玩着一把好似孩童玩具的小银斧。一寸短一寸险,这一点武学常识周昂还是知道的,心下小心戒备。
李龙道:“莫恋战,先回刑部衙门。”
周昂点头。黑袍男子看在眼中冷笑一声,欺身近前挥斧斩向周昂。追逼之切,斧速之疾令周昂连抽剑的空隙皆无,只得赤手迎战。李龙转身将戾猴扛到自己肩上,还不曾回头已听得那母夜叉厉叫:“放下我兄弟,饶你不死。”
李龙不管,扛着戾猴飞跃上房。
那女人身体粗重,如何跳得屋去,在街面暴跳如雷,大叫:“你敢抢我兄弟,我便叫你的人横尸街头。”竟抬手取下一根金钗发狠地朝周昂杀过来。
周昂正被黑袍白须男子斧光烛影包围,那里还顾得了身后的女人,眼看那女人一根金钗就要插进他后心,李龙大喝一声揭瓦劲射过去。金钗擦身而过,周昂避过一劫。他几次试图利用轻功冲出那斧光烛影,却不料那白面长须男子竟是如影随行,一把小银斧须臾不离左右。李龙在屋顶上看在眼里也是骇在心中,想不到他和周昂竟在南京遇到一个狠角色。眼见着周昂手忙脚乱处向下风,他再揭数片瓦向那白面长须男子疾射过去。当!当!当!银斧所过之处,片瓦落在地上尽碎。只这一瞬间错位,周昂已抽剑在手。有意无意间,周昂使出的是在传武堂学到的太祖连环剑。
“当家的,这是赵良那厮使的剑法,这人定与赵良脱不了干系,今儿把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吧。”胖妇尖声叫道。
左右两旁突然传出吼叫声,李龙就看见左右两边竟又冲出两个魁梧大汉,一个手持双铖,一个手持短戟扑向周昂。李龙见状也不能再走,将戾猴向下猛砸过去。
妇人惊叫:“休伤我兄弟。”
两大汉怕伤到人,赶紧后退,戾猴‘啪’地一声重重落地。李龙飞身跃下,与周昂背对背。转瞬之间,四个人包围了他们两个人。
白面长须男子突然脸色一沉,喝道:“都退下!”
妇人和另外两名大汉都听话的退出数步之远,妇人还带走了戾猴。
白面长须男子把玩着银斧,直视周昂道:“你和赵良是何干系?”
周昂谨慎道:“那你与指挥使又有何干系?”
白面长须男子桀桀而笑,道:“老子就是他一辈子的恶梦。这小子自入锦衣卫就追着我咬。后来知晓一个人追我不过,就带着个阴阳怪气的死太监和酸腐呆气的书生一起想要捕我进京就地正法。嘿,我纵横江湖二十年,他追了我十八年,前前后后杀了我八个兄弟。怎么目今知捕我不到就当缩头乌龟,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接着来捕我?”
“指挥使不曾对我说过这些事,你到底是何人?”周昂问。
男子再笑,道:“你有本事捕到我,我自会告诉你我的大名。”
李龙笑道:“向来听说江湖中人最爱传唱高姓大名,怎地你却不敢亮出名字?”
“不过两个黄毛小子,老子纵横江湖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你当我会受你的激?你们回去告诉赵良,就说我祝贺他急流勇退做了个养尊处优的太平官。”
周昂微皱眉。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如果你们能与我过手三十招而不败,我今天就不杀你们。”
李龙冷笑:“你好大口气。”
白面长须男子放肆而笑:“我纵横江湖二十年,口气倒确是一天大过一天,倒是赵良,雄心一天减似一天。”
周昂怒从心起,挽了个剑花便刺过去。
白面长须男子见招拆招,轻松自如,全似不把周昂的武功放在眼中。李龙看到眼中高声道:“莫使连环剑了。”
周昂却不理,更加疾速的用连环剑攻击白面长须男子。剑招越来越密,回还返复连绵不绝,竟将白面长须男子逼得连连后退。白面长须男子脸色渐变凝重,突然沉喝一声,瞧准一个空档,左右手交换银斧,便沿着周昂手中长剑直劈过来,速度之疾剑刃都闪起火花,银斧斩向周昂剑柄之时,白面长须男子的右掌已印上周昂的胸口。李龙掌若鱼游,堪堪在白面长须男子右掌印上周昂胸口之前对上了他的掌。男子那掌仿若钢铁。李龙心惊。周昂把剑一沉,纵身而起。白面长须男子的银斧顺势斩向李龙。李龙身体向后一仰,银斧斩了个空。周昂翻身跃到白面长须男子身后,回剑直刺男子后心。男子仿佛后脑生眼,银斧向后力斩过来。
啪!
周昂的长剑竟断成两截。他混似没有看见,继续持剑进击。李龙亦同时身子贴地缩卷,双掌则拍向白面长须男子的双腿。白面长须男子侧身一转,一脚踢向李龙,李龙躺在地上如游蛇灵巧避开那一脚,双拳追着白面长须男子的双腿攻击。
周昂持断刃与白面长须男子贴身近战,丝毫不怯。
转眼间三十招已到。
白面长须男子脸色猛地一沉,厉喝一声,双脚猛跺了一下地面不再闪避李龙的攻击,右掌直拍周昂断刃。周昂虎口都震得出血,断刃再断。白面长须男子一掌抓住周昂剑柄,银斧已搁在他的脖子上。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李龙还想在地上攻击,却被白面长须男子左右脚前后一夹,差点腰都折了。
白面长须男子直视周昂微微笑:“你们输了。”
周昂直视对方眼睛,只觉那眼毫无笑意,有的只是残忍得意。李龙身体虽被夹住,手却仍可以攻击,只是攻击男子双腿的结果却是自己的手被震得生痛。
白面长须男子桀桀笑道:“你再拍我的腿,我可就要他见血了。”
李龙朝上望去,见周昂已被制住,心知自己与周昂已落败,但见对方似无意伤人,也就停了手。
“当家的,不杀掉他么?”左右两个大汉喊道。
白面长须男子手转银斧插回腰间,看着周昂道:”看在赵良份上今日我放你们一马。回去告诉赵良,就说老朋友给他问安了。下次见了少不得把你们的心肝都剜出来祭奠我那八个兄弟。”
“当家的?”那妇人也在叫,似有不忿。
“我们此次来南京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添仇的。后会有期。”白面长须男子怪笑两声,拂袖而去。其他三人见状也只好带着戾猴跟去。
周昂和李龙凝视对方远去,直到看不到背影,周昂才听到李龙缓声说:“此人好像练成了金钟罩。”
周昂幽叹一声,转身向铁作坊走去,李龙也缓缓跟上。铁作坊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两人在作坊内看遍,数出十三口人,男女老少尽诛。看来真是来寻仇的。铁作坊的造坊内火红的炉火还在燃烧,旁边的铁水还在煮。而打铁台上则有一行大字,是用铁水汁写就而成,上书:你能策反,我能尽诛。
李龙微微敛眉,缓声道:“这是向指挥使示威?”
周昂不语。
南京刑部尚书也在此时亲自带人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切只有叹息,扼腕。
“尚书大人?”李龙轻唤。
尚书大人长叹一声道:“此事不必多问,我备一封书信交由你们亲自面见指挥使便好,这前前后后的因缘他是尽知。”
“那这些人?”周昂轻问。
“也只有好好殓葬了。”尚书大人叹息道。
“尚书大人,我们还能再在这里看一看么?”周昂轻问。
“可以,可以。”
周昂和李龙在铁作坊里四处慢行慢看,如尚书大人所说这个案子似乎并没有悬疑之处,他们遇到的就是一个自恃武功高强而以武犯禁的江湖武人。
“指挥使追捕了他十八年,都没有把他追捕归案啊。”李龙边走边叹息道。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我会将他追捕归案。”
现在的周昂比起三个月之前心情已有所不同,赵良现在是他的师父,对于他来说,维护师父的尊严经已成为他的责任之一。李龙回望一眼,微微一笑。后院有一间房,周昂和李龙看到门外前前后后竟有五人毙命在此,但是都宁死不倒堵在门前。周昂和李龙互视一眼,上前搬开遗体,那门上有铜锁,浸满已凝固的血液。
周昂伸手摸着铜锁,沉吟。
李龙一脚飞踹过去,门塌,周昂缩手。房内一眼所见是一个神坛,神坛上红烛通明高烧,但是神坛上供的并不是神佛,而是一把入鞘的剑。
周昂眼神骤然放光。
李龙看到,问:“这剑很好?”
“这是上古神剑湛卢。”周昂止不住心情的激动,颤声道。
李龙亦不禁瞠目结舌。李龙对剑术虽然不是很感兴趣,倒也知晓湛卢的威名。
“想不到这把剑竟然在这里。”周昂感慨道。
李龙走到神坛前,烧了三柱香拜了三拜,然后飞身而起从神坛上取下湛卢剑递到周昂面前:“正好抵了你那把断剑。”
“这,这不行,这是人家的剑,更何况这家人刚刚遭此惨剧……”周昂微微敛眉道。
李龙一笑:“这把剑没被抢走,而你那把剑又正好折了,可不就是因缘际会,要让你成为这把剑的新主人?”
周昂凝视湛卢神剑,终究摇头:“我不能要,还是带回去由师父定夺吧。”
李龙把剑收回:“也好,那我先帮你保管。”
两人出得铁作坊与刑部尚书告别,留南京刑部的人处理后事,先行离去。走得半道,周昂忽然问李龙:“你那拳是甚么拳,在地上躺着打竟这般灵活?”
“是邢师叔教我的地躺拳,据传是太祖高皇帝在当乞丐时受人欺负太多由此自创的保命之术。”
“太祖高皇帝真乃神人。”周昂感叹道。
“不过邢师叔千叮万嘱不可在督主面前展示此拳。”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不语。
李龙笑道:“你肯定知晓原因。我不问也能猜到一二。”
周昂叹息一声道:“督主本非督主,他当年经历生死劫难才有目今残生,而地躺拳便是他当年活命之技。”
“督主虽有此生机,但若目睹此拳必令他想起当年惨烈遭遇,是以邢师叔千叮万嘱我不可在督主面前展示此拳。”
“督主武功已深不可测,那当年能伤他之人武功岂非已入化境?”周昂思索道。
李龙摇头:“那也不见得。当年督主武功想必远不如目今。那对手应该也不过尔尔,就好似今日与你我对战之人。”
“今日对战之人武功不高?”周昂直视李龙道。
李龙认真道:“若单打独斗也是比你我都高,但也不致于半分伤他不得。”
“如你所说他可能是练就金钟罩之功,无论我们如何与他相斗,找不到破解金钟罩的命门,便也奈他不了。”周昂分析道。
李龙点头:“便是这个理。金钟罩练成便仿如有钢铁包裹人身,刀枪莫能伤。只是但凡武功皆有弱点,金钟罩的弱点便是此功纵如何神奇也有一命门是破气之处,有如寺院大钟总要一洞能令绳索挂起,一旦绳索断了,大钟便也跌落地上。但是要想在人身上找到弱点却是千难万难,据说此功练至化境命门还可随内力游走不定,想必指挥使也是找不到他的命门破气之处,是以抓他不着。”
“金钟罩是少林神功,此人想必与少林寺有渊源。”
“金钟罩同样亦非常人可练,此人是武学奇才。”李龙忽一掌拍到周昂肩上,略为兴奋道:“你我一入锦衣卫就遇此劲敌,此生倒是有了不凡意义。”
周昂看着李龙绝美的面容,看着他手中抱着的宝剑,蓦然有些心惊,只觉得他那双透着兴奋的双眼仿佛有些嗜血的味道。怎会如此?初次相见的他可不是这样子的,平定州之行的李龙还是他可以放心托付的人啊。是他变了还是自己的心境变了,怎会觉得如此美丽的人会是嗜血之人?周昂莫名摇头,相识不过半年,人岂会那么容易就改变,定是自己想多了。
冤枉!
冤枉!
冤枉!
突然,有两个人口呼冤枉扑跪到周昂和李龙脚下,紧紧握住两人的脚叩头如蒜高声叫道:“冤枉啊,冤枉,求京里大尹为小民申冤。”
周昂和李龙低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位中年贫者涕泪交流的向他们喊冤。
周昂忙伸手将面前的男子扶起道:“老人家请起,老人家请起,你有何冤枉?为何不到南京刑部诉冤?”
“这南京各部都不管事,只求两位京里大尹为草民申冤。”
“老人家,你如何便知我们是京里来的大尹?”李龙亦扶起面前老妇,微笑道。
“民妇先前在铁作坊门口见到南京刑部的兵丁向两位行礼,想必两位定是京里来的大尹。”妇人一边抹泪一边答。
“老人家,你到底有何冤情?”周昂问。
“草民状告南京刑部主事陈良翰,无故令草民女儿失踪。”
“南京刑部主事?”周昂与李龙互望一眼,皆疑问。
“草民家贫,将女儿卖给南京刑部主事陈良翰家为奴,月前女儿卖身契满,草民便想将女儿接回家中,怎知那陈家主母屡次推托,不许我们与女儿相见,三日前更说我家女儿偷了陈家钱财与野汉子私奔去了。”
“老人家,或许真是私奔去了?”李龙说。
“决无此事。民妇虽然家贫却也晓得礼仪廉耻,女儿断不会做此伤风败俗、有辱家风之事。”
周昂想了想道:“老人家,这街面上说话不方便,且随我到南京刑部走一趟,可好?”
“这?”
李龙一笑道:“老人家告的便是刑部主事,若去刑部衙门怕是不妥。”
周昂四顾,向前一指道:“那里有茶楼,我们且去茶楼一坐。”
四人来到那茶楼,因为发生了杀人案,整个茶楼都空无一人。
周昂选了个靠窗桌子四人坐定,店小二上了茶,老人家正要说话,茶楼外又进来二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也选了另一头的靠窗桌位,背对着周昂坐下。
“老人家,你家女儿的事好生仔细说给我们听。”李龙温柔道。
老妇点头,却未语先落泪。
“呢排水帮係南京赚咗好多银两,实係来咗个大客。”
“你又知?”
“咁係知了,喂,大佬,我哋卖水赚滴辛苦钱不知赚到几时,不如做一票喽。”
“做一票?”
“係呀,不如绑咗果个买水咁豪客。”
“嘘——”
“嘘咩啫,呢度係南京,鬼听得明我哋讲嘢。”
“再点样,呢嘀事都唔可以係出边讲,食完嘢再讲。”
“好嘅,好嘅。”
这世间事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周昂自十五岁起去广东跟着叔叔周义,学了一口粤地方言,他们说的话倒正正被周昂听得一清二楚。待再要听下去,那两人已开始用南京话叫小二上酒上茶去了。南京话,周昂倒有些不懂,更加竖起耳朵细听,时不时举杯饮茶,倒是两位老者的话他一句没听到。
“周昂,我们走吧。”李龙看了周昂一眼,把茶杯中茶喝完道。
周昂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李龙:“说完了?”
李龙点头:“我都记下了,我们先回……”
周昂即道:“我们先回住处再做打算。”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道:“好,我们先回住处再做打算。”
四人离开茶楼,两位老人向周昂和李龙千恩万谢先行回去了。周昂问李龙:“他们都说甚?”
“你没听到?”李龙一怔。
“我适才只挂着听旁边那一桌客人的话了。”
“两位老人家告诉了我他们女儿的名字,容貌,特征还有其他一些生活小细节。你适才听到什么,居然连两位老人家的话都没有听到?”
“可能会发生一起劫案。”
“可能?”
“适才坐在我们后面的那一桌人说话,你听得懂吗?”
李龙摇头笑道:“我会说山西大同方言,也会说官话,还会说蒙古语和一些西域话,但是适才那些人说的是鸟语?”
周昂轻笑:“他们说的是粤地方言。但好像是在南京讨生活,控制水帮的人。”
“水帮?”
“就是那些在各大城镇靠卖干净水赚银子的人。这次太子殿下来南京,南京礼部就向水帮买了好多干净水。”
“难道你担心这帮人是想绑劫殿下?”李龙一惊道。
“他们不会这么胆大包天吧?”周昂喃喃道。
“我们去找夏指挥使问问如何?他做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负责南京的防卫,应该知道南京各帮各派的底细去脉。”
周昂点头称是,便和李龙一起前往南京锦衣卫指挥衙门,在门口太子和高玉也来了,周昂和李龙忙上前见礼。夏儒听到门卫禀报,急急迎出。太子挥手让他免跪,只说来此坐一坐,玩一玩而已。
周昂向夏儒施礼,向他询问水帮之事。
“水帮是什么?”太子笑问。
夏儒忙道:“回禀殿下,这水帮便是以卖水为生的一群人。”
“水居然也可以卖钱?”太子颇为惊讶。
“殿下,这世间万物,只要有交换便都可以卖钱。”夏儒道:“南京乃是我大明两京之一,富贵人家多。虽然平日在家中有井水可用,但凡遇到大宴宾客之时,那水便不够用,需得向水帮买水。殿下此次来南京皇城,礼部也向水帮买了不少水的,陛下所行之路都是由水帮来净水扫街。”
“水是如何卖法?”
“这些人把那些雨水,泥水,河水,甚至山泉水搬至城中煮沸,再用薄纱过滤杂质,用各类干净桶器装满卖给那些富贵人家。”
“指挥使,这南京城中的水帮势力如何?”周昂轻问。
夏儒深思半晌,缓声道:“南京水帮乃是一群从广东过来的人把持,经经已营了十数年,根深叶茂。城中吃水倒是越来越倚仗他们。”
太子听到此处,双眉微耸,忽冷笑道:“我喝口水还须受制于人?”
夏儒听出太子不满,一时不敢言语。
“指挥使,您可知这水帮帮主底细?”李龙开口问。
“水帮帮主姓郑,十八年前从广东到南京定居,约莫四十年纪,家有一妻两妾,儿女两人。不过此人一向安分守己,交给朝廷的税银是分毫不少的。”
“指挥使,这南京城里过去可有发生过什么劫案是与水帮有关的?”周昂再问。
“这倒不曾有。”夏儒想了想,坚定地摇头道。
“你二人为何这般问?”太子望向周昂和李龙问。
周昂向太子禀报在茶楼所听到的话,并说:“臣下有些担心,是以到指挥使这里问问。”
太子听了笑道:“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是他们要绑劫,也只得今夜的时间。你二人不必杞人忧天,有高玉在我身边,无妨。”
太子说完还看了高玉一眼,高玉亦是自信地一笑。
“殿下,我们适才还接到一桩案子,臣想……”周昂说。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缓声道:“不许。”
周昂微愕:“殿下?”
“我们明日必须启程回京,此后半步不得离开京城。”
李龙上前一步,柔声道:“殿下,明日我和周昂定随殿下回京城。”
太子一笑点头。
高玉轻声道:“殿下,可要宣……”
太子轻轻一笑,望向内堂方向道:“不必宣,她来了。”
高玉,周昂和李龙同望内堂方向,便见夏静双手捧着果盘施施然而来。周昂看到她胸前佩戴的玉佩,莫名的心一颤,那手便抚在自己腰间的玉上。夏静因着周昂曾经来送玉佩,对他不免多望一眼,那一眼便看到了周昂抚玉的手,双眼不由一定,再抬头望多周昂一眼,倒有些意味深长。
夏静向太子行礼,太子扶起她。
周昂向太子告辞,他想利用极有限的时间去查查刑部主事家人口失踪的案子。
夏静向太子低语。
太子一笑,向周昂道:“周昂,你且慢走,她有话对你说。”
周昂一愣,不解为何夏静会有话对他说。
“指挥使,你家中可有酒?”太子向夏儒问。
“有一坛陈年花雕,不知殿下可喜欢?”夏儒忙道。
“且带我去饮。高玉,李龙,你们也来。”太子说着,拂袖先行步出大堂前往偏厅,临走不忘吩咐高玉将夏静带来的果盘带上。
大堂上只剩下周昂和夏静。
夏静向周昂伸出手:“把你的玉借给我看看。”
周昂略为一怔,还是把玉解下来双手奉上。
夏静接玉细赏,叹息道:“果然是同一块玉料所制一对龙凤玉佩。”
周昂不解举动,但也低首不问。眼前女子是很可能在以后母仪天下的,身为臣下的他可不能失礼轻薄。
夏静把玉还给周昂,轻声道:“你且等等,我有一件礼物要你帮忙送给殿下。”
“是。”周昂应着,接过玉系在腰间。
夏静从内堂复来,双手递给周昂一个丝锦布包:“烦请您代我送给殿下,就说这是臣妾的一份私人心意。”
“您为何不亲自送给殿下?殿下就在眼前。”周昂问。
夏静微微一笑:“有些礼物,须得有人转送方才有意义。而你,便是那适合转送礼物的人。”
周昂没有多问,接下丝锦布包道:“定不辱命。”
夏静轻轻点头,转身回内堂去了。周昂双手捧着布包去偏厅,高玉和李龙,夏儒很知趣的先行起身出门。
“高玉,把门带上。”太子放下酒杯说。
高玉看了周昂一眼,又看了太子一眼,方才把偏厅的大门带上。周昂向太子双手奉上夏静的礼物。
“你打开来我看。”
周昂便把布包放在桌上,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件纯色赤红长衫,只在两个袖口和领口用金丝线各绣了一条金龙。周昂看那领口与世间常服有所不同,世间常服向来是圆领或交领右衽,但这件衫的领口却改成了直领右衽,开口处在左边脖颈侧位,上面还装饰着盘金玉扣。若是穿在身上,几乎把整个脖子都裹在了直领里。周昂有些奇怪,不由抬头看了太子一眼,才发现太子现在所着也是这种直领青衣,以前倒没有注意过。
太子站起身,伸直双手道:“帮我换衣。”
周昂小心替太子解下身上的青衣,腰带,将长衫展开为太子穿上,还小心的将左侧直领的盘金玉扣扣合,再将腰带系上。
“把镜取来。”
周昂环顾四周,这偏厅果然还放着长身衣貌镜,便将镜取来立在太子面前。太子伸长双手仔细望镜中的自己,颇为满意:“果然秀外慧中,心灵手巧。”复抬头看向周昂笑道:“夏家女儿可堪中宫之位吧?”
周昂抬头望了太子一眼,一身红衣的太子面容虽仍有些稚嫩,但眉目间着实有几分英秀,配上夏家女儿的面容,倒真是一对佳偶,便衷心点头:“恭喜殿下觅得如意佳人。”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淡淡一笑:“你若有事现在便去办。”
周昂微愣,太子这脑筋转得太快,自己一时竟跟不上。
太子负手于后笑道:“你适才不是说还有事要做吗?”
周昂一笑:“殿下聪明伶俐,臣下竟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你去吧。”太子淡淡挥手道。
看着太子神情淡淡,周昂有些莫名情绪,不解为何太子突然对自己又这般淡淡,但对方是太子殿下,自己这样的心思也不可能反问,便行礼开门而去。
高玉进来:“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高玉,你去帮帮他,明日定要一起回京!”说到回京二字,太子面色一正,语气都重了些。
高玉点头,转身而去。
周昂,李龙,高玉一起去南京主事陈良翰家的府第。一路上来的时候李龙经已告诉高玉今日他们所遇之事,高玉方知今日南京城竟发生这许多事。叹息道:“想不到我大明两京之一的南京竟也是这般多事,我朝从朝堂到江湖,好勇斗狠者甚是多啊。”
“我们去到陈府,且先进去询问一番。”周昂对李龙和高玉说。
李龙不语,高玉看了李龙一眼,问:“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能否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周昂追问。
“失踪的是女子,我们若是直接上门,也不过是官话套话客气一番,很难问出端倪。没有证据也不可能持令牌搜查。”
高玉微微一笑:“我倒是有一法。”
“甚么法?”
周昂和李龙都望向高玉。
“不如这般,我和周兄在陈的我纵然能潜入府中暗查,也很难找到失踪的女子。”府前后门盯梢,你进陈府暗查。”高玉道。
“这男女授受不亲,日光日白不好找啊。”李龙笑道。
“你扮女子进去。”高玉笑道:“你生得眉目如画,穿着女装便是活脱脱的亮丽女子,必不会令人起疑。”
周昂细望了李龙一眼,也点头道:“高玉说得对,你扮女子去。”
李龙笑道:“只是如何找女装换?”
“到了陈府随便抓个侍女,剥了衣便是。”高玉笑道。
李龙点头,三人加快脚步赶到陈府,周昂和高玉各在陈府前后门盯梢,李龙随高玉去到后门,想着悄悄潜入陈府先去内宅寻个女子换衣。李龙正要跃入陈家大宅,突然从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呼喝声:“闲人远避,东缉事厂办事。”高玉急伸手将李龙拉过一边转身向正门跑去。周昂也在正门处避开了东缉事厂的人马,三人退到人群中,看着东缉事厂的人将陈府团团包围,不过一会便压着一对中年男女从府中走出来。
“出甚事了?”周昂低声问。
高玉和李龙俱摇头:“不知,且看看。”
“南京守备太监亲自来了。”高玉忽道。
周昂和李龙抬头望去,只见一方四人轿缓缓抬到陈府门口停下,轿的四周垂着淡黄流苏,但轿中人却并没有出来。
“这南京守备太监到底是何人?此次殿下到南京来,好像都没有召见他?”李龙问道。
“他叫怀忠,南京守备太监与其他地方的守备和镇守太监不同,他们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东厂督主,素来尊贵。”高玉轻声道。
“这四人轿不是人人能坐的,四周的淡黄流苏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周昂缓声道。
三人低声说着话,一边拿眼往陈府里瞧,只见厂卫抬出一付担架,那床上蒙着白布,但却看不出盖得是什么。
“放下。”轿内人缓声道。
厂卫应声放下担架。
“可搜到物证?”
“禀公公,我们在陈良翰妻程氏的房间衣柜中找到侍女的尸体,已被陈良翰妻程氏斩成五段,悉数在此。”厂卫回话。
“很好,把尸体抬回去。”轿内人说。
厂卫应声而去,随后东缉事厂的人便有序撤退,止剩下那顶轿子还没有走。周昂,李龙,高玉三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好生赞赏。围观的人也皆散去,三人不知该不该上前行礼,有些踌躇。轿内人轻咳了两声,三人即上前见礼。
“你三人随我到守备府。”轿内人说。
三人听命,随轿子前往南京守备太监府。轿子一直抬到后院书房门前停下,轿夫从轿内抱出一人,那人面色苍白纤瘦,两条小腿更是没了,眉目倒是一派雅秀,气度淡然。高玉即上前一步从轿夫手中接过那人,小心将他抱入书房放在罗汉床榻上,扶他坐定。李龙和周昂站在书房门口,亦有些惊讶,想不到南京守备太监竟然是个双腿皆无的残疾老者。高玉转身唤周昂和李龙进来,自己则目视轿夫远远离开,小心地把书房门关上才转过身来,便迎上了李龙和周昂不解的眼神。
高玉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就向着怀忠跪了下来:“小师叔,师侄给您请安。”
周昂和李龙一惊:“小师叔?”
高玉回头道:“他便是你们的小师叔祖,也是我师父还在世的唯一一位师弟。”
周昂和李龙都吓了一跳,立即也跪了下来,向怀忠请安。
怀忠轻咳了两声道:“都起来吧,你们哪个是李龙?”
周昂,高玉皆起身。
李龙抬头起身道:“徒孙李龙见过小师叔祖。”
怀忠轻笑两声,又止不住咳了几下。
李龙关切地问道:“小师叔祖,您病了吗?”
“不妨事,我这身子是当年在威宁海子就坏了的。”
“威宁海子?”李龙却不知其意。
“二十五年前我随西厂督主汪直出征威宁海子打了个大胜仗,但是在交战过程中遇到一个蒙古高手差点把汪直杀了。是我救了他,却也付了些本钱出去。”怀忠轻笑道。
“哦。”李龙轻应了一声。
“你母亲是德官?”
“小师叔祖识得我母亲?”
“我岂会不识?二十五年前在威宁海子便是她救了我,我当时受了那蒙古高手当心一掌,在军中昏迷三天三夜,眼见不行了,恰巧德官云游到威宁海子,便救了我一命。”
“徒孙倒不知有此事。”
“德官是谨言之人。”
“这倒是。”李龙点头道。
怀忠又把目光望向周昂,轻声道:“你定是周昂了。”
“徒孙周昂,给小师叔祖请安。”
怀忠仔细打量周昂,颇为满意地点头道:“周义回广东途中曾来南京看望我,说你已入京就职锦衣卫,言语间对你甚是期望,你万万不可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是。”
怀忠缓声道:“你三人随侍在太子身边不可稍有差池。锦衣卫,东厂负有监察百官之责,朝官奸佞作恶不可须臾漏过放过。”
周昂道:“敢问小师叔祖,此事是如何得知?”
“昨夜东缉事厂巡夜见陈府有婢惊逃,上前询问方知陈良翰妻程氏杀婢,欲刃其胸,幸得此婢机敏方得逃脱。”
“原来如此。”周昂道。
怀忠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向着高玉手伸开,掌心有一朵玉螭吻,怀忠道:“这块玉螭吻是当年我的师父临死前赠与我的。现在你来了,就交给你传承。你既跪了我,当知此意,我便不多言了。”
高玉却不接:“小师叔,您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玉我不能接。”
“二十五年前能活下来已是我大命,熬了这许多年也油尽灯枯了。此玉向来是传给传武堂关门弟子的。你既已在眼前,我便亲自交给你,也不必日后要别人转交了。”怀忠将玉螭吻交到高玉手中说。
高玉的眼泪不禁就落下来:“小师叔,师父常常叹息,当年九个师兄弟仅止您和他还在人世,若您也离开了,师父该会多孤单啊。”
“我能活到目今已是上天恩典,大师兄当年在土木堡之战中便已不在。”
“小师叔,大师伯的孙子也进传武堂了,此人天生神力,勇不可当。”高玉说。
怀忠点头:“周义都跟我说了,大师兄有后,我心甚慰。”
高玉将玉螭吻小心收入怀中,怀忠轻轻点头道:“其实今日唤你来,别有一事。”
“甚么事,小师叔?”
“二十五年前与我过招的蒙古高手日前来了一封信,说当年与我交手不分胜负,待来年二月将来中原与我再切磋比武。习武之人对自己的身体向来最知就里,来年二月春花怒放之景怕是见不到了。我本不欲理会,但今日既然能与你们相见,也是天意,你便去向信使说明,明年二月时节,我不亲至亦会派人去赴约。”
高玉点头:“小师叔,您说的我都记下,明年二月时节,您会派人赴会。只是我如何去通知他们?”
“那蒙古信使还在南京城内客栈居住,你便去见见他。”怀忠从怀里取出一信交给高玉,高玉接过来一看,非常漂亮的汉蒙双字挑战信。他小心收入袖笼。
怀忠看向周昂和李龙道:“你二人也随高玉前去,小心看顾他。”
“师叔祖请放心,我们不会让小师叔有事的。”周昂和李龙齐声道。
怀忠微微颌首,又看向周昂道:“周义可曾对你说过当年大藤族一事?”
周昂摇头。
怀忠叹息一声道:“既然他不说,我也不必多事,只望你三人好生习武,将来能成太子殿下股肱之臣。”
“是。”三人应声道。
此时管家来报锦衣卫指挥使赵良来见,怀忠面露笑容,点头。李龙、周昂、高玉听说赵良来了,齐齐出迎。赵良看到三人倒有些意外:“你们怎会在此?”
“良儿,你来了。”怀忠在里面唤。
赵良听得师叔在唤,也不好再问,赶紧边答边往里走:“小师叔,是良儿来了。”
赵良来到怀忠面前,倒头便跪:“良儿来迟,请小师叔恕罪。”
“你护卫太子殿下来京才是头等大事。”怀忠伸手拉起赵良:“我还以为你会迟几日再来呢。”
“师叔身体康健?”
怀忠拍着赵良的手笑道:“还好,还好。你来了就好,你们师兄弟九人,也只有你能代我去赴约了。”
赵良不解地看着怀忠,高玉见状便过来为他做解释。赵良点头道:“原来如此,师叔放心,良儿定不辱命。”
“指挥使,我也有一事想跟您说。”李龙亦上前,道。
“何事?”
李龙将手中上古神剑湛卢双手捧上,赵良面色微变,取过剑来,沉声道:“你如何得了此剑?”
周昂听师父问起,也赶紧上前一步将今日他与李龙碰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赵良赫然睁目瞪着周昂,过了好一会才冷声道:“他居然来了南京,他居然还 杀了人,他居然来向我挑衅?”
“良儿,是徐九龄来南京了?”怀忠轻声问。
赵良点点头,看向怀忠道:“小师叔,我要去会会他。”
怀忠慈祥的看着赵良说:“良儿,你目今已是锦衣卫指挥使,此次还肩负保护太子殿下来南京祭祖的重任,再不是当年那孤身自傲与天下贼人对抗的小捕快,有些事要后退一步。”
赵良抿唇不语,周昂看师父神情,知他心有不甘,就道:“师父,徐九龄要徒儿给您传个话。”
“你说。”赵良即道。
“他说:看在赵良份上今日我放你们一马。回去告诉赵良,就说老朋友给他问安了。下次见了少不得把你们的心肝都剜出来祭奠我那八个兄弟。”
赵良面色一暗,沉声道:“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把我心肝剜出来祭奠他那八个兄弟。”
怀忠看了周昂一眼,复望向赵良道:“良儿,殿下几时回京?”
“小师叔,殿下明日回京。”赵良答道。
“哦。既如此,今日去玩玩也可,只是莫流连忘返。”怀忠缓缓道。
赵良心领神会,向怀忠躬身道:“请小师叔见谅,良儿去去就来。”
“我也累了,陈良翰府中事你们不必管,且随指挥使去吧。”怀忠看向李龙、周昂、高玉,轻声道。
李龙、周昂、高玉即辞别怀忠,随赵良离开守备太监府,走在半路上,周昂轻问:“师父,如何去见徐九龄?”
“你们不必跟来,我自有办法。”赵良手握湛卢神剑道。
“是。”周昂应道。
李龙见赵良要走,赶紧说:“指挥使,周昂宝剑折了。”
“嗯?”赵良看向周昂腰间,果然只剩下一个剑鞘:“被徐九龄折了?”
“是。”
赵良想了想,便把手中湛卢宝剑递给周昂:“当年那铁匠本想将此剑献予我,当做还报救命大恩之物。我那时心高气傲,只道武功尽头飞花亦可伤人,木剑亦可阻敌,不想倚仗神剑作威福。但你功力尚浅,有此神剑护身也是好的。为师只望将来有一日,你也可以将这把剑贡于案头当作品赏之物。”
周昂听得心潮澎湃,接过湛卢神剑恭敬道:“谢师父,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赵良点头,跃身即去,三人恭送至影没,方才前往蒙古信使所在的客栈。走在路上,周昂忽然叹息。
“你缘何叹息?”李龙轻问。
周昂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东厂办事能力看来比锦衣卫强啊。”
李龙微微一笑道:“东厂由督主主理,焉能不强?我观督主武功只怕也是世所无敌了。”
周昂和高玉都双眉微耸看向李龙,不约而同道:“你如此觉得?”
“你们不认为如此?”
周昂不语,高玉一笑轻道:“也许我到五师兄年纪也能世所无敌吧。”
“你们都好有志气。”李龙哈哈一笑道。
周昂却莫名白了李龙一眼道:“我又没说这话。”
“你不说话便等于说了。”李龙却笑道。相处日久,李龙多少了解了周昂的一些性情心思。
周昂再望李龙一眼,也不反驳,只随着高玉的脚步走。高玉显然不是首次来南京,对南京城的地理位置相当熟悉。
“到了,就是这里。”高玉停步,伸指向前。李龙和周昂抬头一看,原来已到蒙古信使所住的客栈。
“哇,朱门高阔,看来一般人都住不起呢。”李龙笑道。
高玉淡淡道:“再高也高不过紫禁城。”
“那倒是。”李龙一笑,率先跨槛入内。
高门大宅,闲杂人等便不多。一楼众人用餐之地,便只是坐了三、四桌客人,看打扮便知非富即贵。周昂忽然拉了一下李龙衣袖,李龙顺着他目光方向望去,便看到上午在茶楼见到的几个广东人又坐在这里,只是此时这些人都神色恭谨,似乎在等什么重要人物。高玉的目光也看到了另一桌上的贵客,那桌居中坐着一位六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一身红色僧衣披在身上,宝相庄严,双目微闭的番僧。旁边两个则是年轻男子,腰挎宝刀,显然是这僧人的护卫。
高玉上前施礼:“请问尊驾可是乌斯藏大乘法王座下剌麻星吉大师?”
那番僧轻启双目,见高玉气度谨严,不似普通人子,也上了心,轻轻颌首道:“你是何人?”
高玉从怀中取出书信双手奉上:“小师叔时日无多,特命我前来告知信使。来年二月,即使他不亲至,亦会派人前来赴约。”
剌麻星吉双眼射出精光:“怀忠时日无多?”
高玉一愣:“大师识得小师叔?”
剌麻星吉有些感慨地点头。
李龙看在眼中,心中一动,上前道:“大师,您便是当年在威宁海子伤了我们小师叔祖的蒙古高手吧?”
周昂没有说话,他的心思又放在了那几个广东人身上,悄悄退去走到那几个广东人附近寻了一桌独自坐下。
“我与怀忠二十五年前在威宁海子相遇,一较高低,当年我虽胜了他,那场战争却是我们败了,还死了大汗。我心灰意冷便出家为僧。但这许多年来不管我如何日夜钻研佛法,那心里却总有一丝魔障难除。直想着有生之年定要与怀忠再决一次高低,方始能放下过去种种。”剌麻星吉郑重言道。
“大师既已亲临中原,为何不去见他,却要假装信使来年二月才肯与小师叔比武?”高玉亦问。
剌麻星吉沉吟半晌道:“这二十五年来我以佛法精研武学,尚差一线便完满,只是这一线还差些时日方能参透,在此之前我不想有任何干扰。”
“原来如此。”高玉轻叹一声道:“可惜怀忠小师叔自与您在威宁海子交手,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到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他怕自己捱不到明年二月,特命我前来应约。”
剌麻星吉双眉微皱:“派人来应约?”
李龙一笑:“想是希望大师也派个徒弟来比武,如此同样也可印证二位前辈的武功。”
“我还不曾有徒弟。”
“大师武功高强,竟然不收徒弟么?”
“还不曾找到可传授之人,如何收徒弟?”
“大师想要怎样的徒弟?”李龙笑问。
剌麻星吉凝视李龙一眼,道:“至少你不是我想要的徒弟。”
李龙轻笑不语。二人正说着话,客栈外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所过之处香风阵阵。
那一桌广东人都站了起来,恭谨唤道:“少爷,您来了。”
男子在主位坐下。高玉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主位,不由细望了那男子一眼。四目相对,那男子忽眯眼向他一笑,倒像狐狸。高玉一阵恶寒,忙撤了目光。
“少爷,您叫我们来此有何事?”
周昂竖耳倾听。
“流云赌庄的老板今儿病了,我们过去正好干一票。”
“少爷,这要是给老爷知道了,可怎么好?”
“你们向来也没少干,怕什么?”
“可是流云赌庄的老板是老爷的相好,老爷向来不许我们去那里赌的。”
“他是怕我们把流云赌庄的钱全赢光,他还得倒贴钱给那个骚狐狸精吧。”少爷眉目妖娆自显,冷笑道。
“要是少爷肯替我们在老爷面前担当,我们去把整个流云赌庄都赢过来也不在话下。”几个广东汉子放肆笑道。
周昂听到此,轻松一口气,原来所谓干一票是去赌博。
“就这么定了。”少爷站起身道。
“少爷,这就走吗?这里的桂花鸡很好吃。”
“我有事。”少爷跨步转过周昂身边,却是向着高玉走来。
剌麻星吉正好也站起身,高大宽阔的后背便将那少爷整个挡住了。高玉亦起身道:“大师,您在何处下榻?既已来南京,不若就在南京住下可好?”
“我去看看怀忠。”剌麻星吉道。
“大师,我带您去。”
刺麻星吉点头,大踏步出门,高玉和李龙紧随其后,周昂也随即起身跟来。大师的两个带刀护卫瞪了那少爷一眼,方才离开。
少爷看着高玉离开,眼睛又眯成一条缝,嘿嘿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妙人儿,且虏来尝尝鲜。”
南京守备太监府门前警守森严。三人一惊,他们先前出去时都不曾如此守卫,难道师叔就出事了?疾奔上前。警卫却没有拦阻,由高玉等人进去。一行六人直到后花园,才看到花园里摆着一张罗汉床,怀忠正坐在上面与人对弈。对弈之人却是太子。三人松了一口气,上前见礼。
太子一笑道:“怀忠身有残疾,我来南京不曾叫他谒见。明日我便回京城,是以今日来看看他。”
站在罗汉床后边的刺麻星吉听到太子的声音,突然纵身掠过来。周昂和李龙一惊,飞身追来。怀忠和高玉更是身形疾动,挡在太子身前,周昂和李龙立在刺麻星吉身后围住了他。
怀忠喝道:“刺麻星吉,休得无礼。”
刺麻星吉站定脚跟,双目虎视太子:“你是何人?”
太子看向刺麻星吉,笑道:“你便是刺麻星吉?”
“不错。”
“怀忠有时会回京城述职,与我共聚之时曾向我说起你。是你斩了他双腿,又差点将他一掌打死的,是不是?”
“两军交战,各有死伤,怨不得人。”
太子哈哈一笑道:“我明军大胜,怀忠一心尽忠,有何可怨?”
刺麻星吉眼露精光凝视太子:“你骨骼清奇,不可多得。”
太子笑不可遏:“大师,你糊涂了么,我骨骼清奇?你可知你面前站着的三位少年都是武林高手。”
“他们皆是少年才俊,但不是我要的徒儿。”
太子惊讶地看着他道:“难道大师是想收我为徒?”
“不错。”
“刺麻星吉,你可知他是谁,竟如此狂傲要收他为徒?”怀忠怒道。
“能被怀忠你舍命保护的,这天下并无几人。”刺麻星吉哈哈大笑:“看他年纪轻轻自然不会是你们大明的皇帝,想来便是你们大明天下未来的主人,东宫太子朱厚照。”
“刺麻星吉,你竟敢直呼太子大名?”怀忠脸一沉喝道。
“我是蒙古人,称他一声太子已是有礼。”
“怀忠,不必生气。”太子轻抚怀忠后背道。
怀忠低首:“是,殿下。”
太子望向刺麻星吉,微微笑道:“大师,怀忠向来敬你磊落,怀忠敬的人我自然也是敬的。只是大师要收我为徒着实令我意外,我也不能答应。他日若真是有缘,或许你我能真的续此师徒之缘。”
刺麻星吉双手合什唱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您是大明太子,我自然不能强求,不过我与你定有师徒之缘。”
“大师精研佛法,相信因缘际会。怀忠这许多年却一直精研蒙古萨满,求人神合一,你二人倒是可以互相切磋切磋。”
“殿下如此说,刺麻星吉便当遵命。”刺麻星吉施礼道。
太子轻叹一口气道:“我这个小师叔一生寂寞,时日亦无多,你既来了就在这守备府陪他一程吧。”
刺麻星吉心内一阵凄然,轻轻点头。
太子看向高玉,周昂和李龙道:“你们的事办完了吗?”
“殿下,事情经已由东缉事厂办了。”周昂说。
“如此甚好,你们今日就留在小师叔府中陪伴,明日一早出发回京。”
怀忠却道:“你们三人不曾跟赵良去?”
“指挥使不许我们跟去。”李龙道。
怀忠略有所思,太子目光望向高玉,高玉弯腰低声向他说起徐九龄一事。
太子笑道:“原来如此,你们且去找找他,我在此陪小师叔下完这盘棋。”说完又看向刺麻星吉道:“大师,可要歇息?”
刺麻星吉道了一声阿弥,敬声道:“贫僧便在此处观棋。”
“如此,且随大师。”
李龙、周昂、高玉向三人施礼告退,刺麻星吉则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闭目冥思。
“殿下?”怀忠轻声道。
“何事?”
“殿下他日登基,蒙古边患始终是我大明王朝卧榻之痛。”
“我明白。”
“刺麻星吉在蒙古德高望重,或许有朝一日殿下真能用得上他。”
太子一笑:“蒙古各部若都能归顺我大明,自是我大明之褔,华夏之幸,你放心,我会看时机好好用他。”
“传武堂九子已可承继大业,我纵先去亦无憾,只是我去之后便中剩下三师兄一个,殿下?”
“王岳老而弥坚,怀忠,你倒真不需担心他。”
“是,我这三师兄是我们九师兄弟里最刚硬酷狠的一个,我确实不必担心他。只是……”
太子看了怀忠一眼,缓声道:“怀忠,你还有何事梗怀?”
“殿下,若是怀忠逝去之前还能寻得二师兄遗骸,便当真无憾了。”
太子缓声道:“当年二师伯在大藤族一战中失踪,周义也因此受连累身残入宫,这么多年来天方一直不肯入朝为官,游历江湖,也是为了寻找他爹的遗骸。你说的事我都会记着,不必多想,好好过好这最后一程岁月。”
“是。”怀忠低眉。
“此次我来南京祭祖,不言自明,自是为了不久的将来登基做准备。只望我登基之前南京一切安定,不生变故。”
“殿下放心,南京在我手中,定是殿下最可靠的后方。”
“有你这句话我自然放心。”太子展颜一笑,手中白子落下。
李龙、周昂、高玉三人来到大街上,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找赵良。周昂稍作思索,道:“我们就先去铁匠铺看看。”
李龙点头,三人便前往铁匠铺,半途中忽听得长空中传来‘哧哧’响声,三人抬头一看,三枚袖箭直冲长空爆出火花。三人互望一眼,心有灵犀都往袖箭传来的方向跑去。四面旷野,天高云淡,繁花似锦,微风轻送幽香。赵良右手握着腰间的剑柄,左手轻负背后,安静的立在花丛中等待。李龙、周昂、高玉于他一丈外停下。对面,远处,有人奔来。李龙和周昂认得,正是在铁匠铺前与他们两人打斗的白面长须男子、戾猴、母夜叉和手持双铖,短戟的两个魁梧汉子。那五人越跑越近,其中四人也如李龙、周昂、高玉一般停下脚步,独有白面长须男子直奔到赵良九尺开外处方才停下,看着赵良哈哈大笑道:“怎么,不服气,想单挑?我知你陪太子殿下到南京祭祖,太子那日祭拜孝陵,我看到你了。”
“他都脱离你这么多年,为何还要杀他?”赵良缓声道。
“你这岂不是废话?我是匪贼啊,背叛我的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杀。”白面长须男子不以为意地笑道。
“徐九龄,你以前曾经说过只要我愿意,你就必须跟我比武,若是输给我,你就引颈就戮。”赵良缓声道。
“不错,我确实是说过。是以你袖箭一响,我就来赴约了。”徐九龄眸中露出一丝玩味笑意,道:“我是你一辈子的耻辱,若不可怜可怜你,你怎生活得下去?”
“你不是我的耻辱,你是我手下败将。”赵良冷冷道。
徐九龄抚须挑眉,笑道:“你是说四年前你将我们一网打尽,可是却因着地方官收受我的贿赂,你还来不及调锦衣卫押送我进京便放跑我那件事?”
赵良面色一沉,不再言语。
“四年前你都多大了,怎生还会如此天真,以为那些寒窗十年,一朝跳龙门酸腐书生都是尽忠职守的忠臣?”徐九龄讥笑道。
赵良眼中掠过一丝悲凉,‘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废话少说,把你的银斧拿出来。”
“好,我就看看这四年你的功夫有无长进。”徐九龄应声抽出银斧,那银斧在烈日照耀下闪着凌乱的光,晃得赵良眼前一片白,不由自主的抬手遮了遮光。
徐九龄却在此刻现出一丝冷笑,飞身跃起就到了赵良身后,手举银斧便向赵良当头劈下。赵良低头弯腰,宝剑倏忽回刺向上。徐九龄若不及时后退,没等到砍开赵良的头颅,自己的心口却要被宝剑刺穿。他当然不会让自己就如此死去,旋即向后跳开三步。赵良不待他站稳,回身向前疾刺,剑如急雨,上下翻飞。好个徐九龄,那银斧也挡得叮当作响。赵良突然沉喝一声向前猛冲三步,数剑砍开银斧,一掌朝徐九龄胸口击去。“咣”地一声闷响,那一掌击下却像击在笨重铜钟之上。赵良微愣,徐九龄已狞笑握拳击向赵良心口。赵良抖然把胸膛一缩,徐九龄的拳头仿若被一个巨大吸盘吸住,竟挣脱不开。
赵良起手疾点徐九龄臂膀数道穴道,翻手将他手肘一斩,人已到徐九龄身后,一剑抵住他的后心,沉喝道:“看你往哪里逃,随我进京。”
徐九龄耸耸肩,笑道:“你有本事就刺穿我的心。”
赵良冷嘿一声,持剑便刺。徐九龄震喝一声,双肩一抖直接对上赵良的宝剑,‘喀嚓’声响过,赵良手中宝剑应声而断。徐九龄哈哈狂笑两声,喝道:“赵良,我这金钟罩之功你有生之年也破不了,且看我怎么折辱你!”银斧在徐九龄手中飞转狂舞,一刹间赵良身上衣衫破碎,头冠掉地,乱发披身,狼狈不堪。
远处一直紧张观战的周昂心焦师父安危,便想冲过去救他。却被高玉一手拦住,低声道:“且等等。”
李龙亦道:“我观指挥使只是一时无法破解金钟罩之功,还不曾真正落于下风,周兄,不必心急。”
周昂听两人这般说,只得停步,聚精会神凝视场中。徐九龄那边却是掌声欢呼声动,戾猴更是高叫:“大哥,教训得好!大哥,好好教训他替兄弟出口恶气。”
徐九龄长身而起,得意地举左手向后招手,右手银斧已向赵良腰间一挑,赵良腰间玉带就断了,掉在地上,外袍登时散开。徐九龄长笑高声道:“兄弟,好好看看什么叫‘刀削斧劈’。”话音落处,赵良的外袍已被银斧削得如漫天落花尽碎,露出白色中衣,徐九龄身后四人放肆大笑。赵良眼神冷冽,也不管银斧会伤了性命,突然甩起头来,长发疾劲如鞭直抽向徐九龄的脸和眼睛。徐九龄惨叫一声,抬手遮眼。赵良趁机向后急翻了数个跟头,单腿跪倒,一手撑地,一手压在膝间,抬头盯视徐九龄。
两缕血丝从徐九龄双眼流下来,赵良故意试探,冷冷道:“徐九龄,我若猜得不错,你这双眼便是你修炼金钟罩的罩门。”
徐九龄冷笑:“金钟罩罩门若能如此简单便被你猜中,我还练它作甚?”
赵良心一紧,警惕地盯着徐九龄,看着又有两缕血丝从徐九龄眼中流下来,心道:“他说谎,这金钟罩罩门定是他的双眼,此时不将他擒住更待何时?”随即拾起断刃,就地一滚,持断剑砍向徐九龄右膝。徐九龄急跳而起,赵良便起身追刺。只要徐九龄一落地他便以地躺剑攻之,逼得徐九龄时时跃起,不能近身。徐九龄情急之下只得像赵良一样连退十数步,与赵良远远分开,才停下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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