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街道两边的饭馆里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前来就餐的人们,有的店主甚至将桌椅摆到了门外的人行道上,而那上面也坐满了人。正值午饭时间,食客大多是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职员。饭店则大多装潢简单,以提供简单食物为主,追求的是速度而非美味。人们不过是为填饱肚子而来,对饭菜的味道早已熟悉的几乎可以忽略了。我挤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在脑袋里考虑下午的工作,一边用调羹没滋没味地喝汤。工作也如同这碗里的汤一样,很难说有什么新鲜的趣味。况且,想起哑巴的种种际遇,仿佛胸口压着块什么硬物似的,让人轻松不起来。

我任职的上一家公司设有自己的小食堂,哑巴正是食堂里的一员。他的姓名已经不记得了,大家都叫他哑巴,我也记不清他有没有向人提起过自己的名字,印象里他几乎总是乐呵呵地回应着,丝毫没有不满的意思。当然,他也的确不能说话。一年前公司解体,同事们各自分散,大家好歹都找到了新的工作,唯独哑巴失去安身之所,凄惶失措。

回想起来,哑巴原本就是以一种十分特殊的方式来到公司的。那是在五年前,一天,刚上任的陈经理说要在公司食堂安插一个人,随即指了指身后,只见一个体形瘦弱衣着单薄的年轻男子畏畏缩缩地出现在公司门口。

“我在路上遇见的,”陈经理说,“犹犹豫豫地向我乞讨,手都冷得发抖。不能说话,是个哑巴。我看他身上衣着还算干净,又愿意工作,就领来了。正好刘师傅这几天囔囔着忙不过来,就安排他在食堂帮忙吧。”

人事主管一时哑然,这完全不符合公司的招聘规则,但随即也就照做了。就这样,哑巴成了公司的一员。

虽然是毫不起眼的职位,哑巴的到来还是引起了同事们的一阵议论。秘书小王的看法是,陈经理在国外多年,行事风格自然有些特别,相对来说更富有人情味。“确实是有人情味,”工程部的老张阴阳怪气地接嘴道,“我倒听说哑巴是陈经理的远房亲戚,见他回国又当了经理,特意过来投奔的。他不好意思承认,就随便找个借口收留了。反正是个哑巴,不用担心会被说破嘛。”大家听了也是将信将疑。

哑巴识字不多,手语也没正经学过,但他的听力没有问题,和正常人一样,所以简单的工作也还可以应付得来。况且因为是哑巴,大家对他也没有过高的要求。只是有一次,食堂的刘师傅不知为什么忽然很生气,大声责怪哑巴什么也不会,又不学,帮不上什么忙。近旁的几个人也随声附和。哑巴看起来不知所措,像胆怯的小动物一般呆立着。大家议论之后,都认为刘师傅的话合乎情理,于是哑巴只得开始跟着学些简单的厨艺。但一周之后哑巴便放弃学习了。据说哑巴炒的菜特别难吃。陈经理询问原因,知情的人于是从旁解释,大意是哑巴听不懂师傅教的内容,又不方便开口提问,学起来很难。哑巴立在角落里,苦着脸,像个无辜被罚的小学生,又仿佛很冷似的,不安地瑟缩着。陈经理见状只得去开导刘师傅,劝他别对一个哑巴要求太高了,只要杂活做得利索,不偷懒,也就行了。刘师傅虽然不满,也只好不再说什么。

从此,哑巴在公司过着简单平静的日子,收入诚然不高,但他似乎挺满足,人也渐渐胖了起来。每个公司内部都有其特有的生态系统,复杂的人事关系,然而哑巴似乎以其自身的特殊性置身该系统之外,谁都不与他争夺什么,他对谁都不具备威胁性,仿佛河道边的一方静静的小水池,既与河水相连,又避开了湍急的水流。不过,在另一方面,这小小的水池也并不宁静。

在哑巴来公司的第二年,有一天,公司里忽然传出八卦消息,说是哑巴与小吴恋爱了。大家听说都吃了一惊。新来的文员小吴是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公司里的几个单身汉正想方设法地接近她,怎么会忽然发生这种事?然而回想起来,这一阵子哑巴的确是一反常态,向来只呆在小餐厅里的他,忽然频繁地往小吴所在的办公区跑,找机会接近她,有时甚至送上一点小礼物。而每当这时,那几个单身汉便在一旁嘻嘻哈哈地打趣,小吴则满脸绯红,神情严肃。

其实,虽然不会说话,哑巴倒也并不寂寞,公司里有好几个同事与他颇为亲近。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比划着简单的手语与人“聊天”,一副毫无戒心的单纯模样。小吴空闲时也喜欢去小餐厅找哑巴“闲聊”,有时还会带点零食给他。而对那几个热情洋溢的单身汉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到底怎么回事?饭后午休时,大家正一头雾水议论纷纷,办公室的徐姐却说出个意外的消息:小吴有男朋友了。就在隔壁公司上班,俩人才刚认识,属于一见钟情那种。——大伙于是释然了,但几个单身汉却立刻垂头丧气,哑巴也躲在小餐厅里不出来。此刻小吴不知在哪里,八成是找男友去了。

“哑巴也真是不通世事,想法跟个小孩子一样。”工程部的老张摇摇头道。

“是哑巴又怎样?难道哑巴就没权力恋爱吗?”实习生小李不服气地反问。

“不是这个意思。照我看,哑巴大概是误会人家小吴的好意了,”一向与老张意见相左的秘书小王这一次却没反对他,“女孩子对你好并不代表要和你处对象。你们这帮单身汉,”小王又转向那几个垂头丧气的人道,“满脑袋就找女朋友这一件事,什么都能往歪处想,哑巴就是让你们教唆的。”

“单身汉才知道单身汉的苦,我们也是为哑巴着想,一片好心!”他们几个立刻夸张地叫冤。

“好心才怪!”小王白了他们一眼。

这场风波之后,有好多天几乎没见过哑巴的影子,小餐厅里也没有,他大约干完手里的活便到哪里躲了起来。据厨房的刘师傅说,哑巴的眼睛好像有点肿,只是埋头干活,说话也不搭理。大概过了近一个月,哑巴才恢复正常,见人也还是笑眯眯的,但总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他也照旧与男同事们没心没肺地开玩笑,然而有些什么被他收起来了,锁进了某处。一直到公司解体大家各自分散,再没听说有关哑巴的八卦,他仿佛成了绝缘体,而且不知为什么,连徐姐正经给他介绍对象的提议也被默然拒绝了。

公司正式解体之前,没透露一点儿风声,突然听到这个决定,大家一时惊慌失措,各自忙着另觅出路,谁都没有留意哑巴的境况,直到昨天,我才偶然从一个旧同事那里听到哑巴的消息。

“一年没见,哑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脸愁容,好像有白头发了。记得以前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午饭时偶遇,我与旧同事隔桌而坐,边吃边聊。同事很快说起哑巴的事,叹了口气,摇摇头。

“可惜我们都帮不上他,又没有什么特长,这次连陈经理也很为难。”同事继续说道,“看那样子,他大概是走投无路了。”

我记起哑巴几年前刚来公司的情景,身形瘦弱,惶惶不安。想不到他又落回到那样的境地。

“见我们帮不上忙,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默默地走了。”同事说罢,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服务员过来问可不可以撤走空盘子——这是催我们腾出位子好让别的食客就坐了。于是我们结帐走出饭馆。

街道上,用餐完毕的人们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般成群地返回写字楼,挤在狭小的电梯厢里,我眼前浮现出鱼群奋力跃出水面逆急激而上的情景,一路之上,奔腾的河流几乎从不给它们以喘息之机,天敌们也极为默契地严阵以待,而它们竟奇迹般地生生不息。我吁了一口气,将哑巴的事暂时逐出脑海,转身跨进公司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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