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老屋

戴建东


刊发于金华日报2018年1月15日

自从造了新楼房后,老屋似乎就被遗忘在岁月的角落里了……

老屋靠近村北头,屋后有一口数十亩水面的大池塘和三棵千年古树。老家人取地名很随意,大池塘名叫跌塘,塘坝就叫跌塘埂,周边的山地就叫跌塘沿和跌塘角头,既好记又朗朗上口。

跌塘常年清水蓄池,是村民洗衣洗澡的场所。记忆中的千年古樟枝繁叶茂,秋风乍起,随风飘洒的落叶,可以覆盖到老屋的瓦背上。古樟也是鸟儿的天堂,樟树下的跌塘,则是水牛悠闲的浴池。

老屋不大,三间低矮的泥墙瓦房,屋内的地用泥土填铺而成,天晴还好,如遇到下雨天,屋内就成了泥泞的浆场,夏天家人就干脆赤脚,冬天则穿上雨靴避寒。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在老屋里基本上都是“水牛踏浆泥”一般,很少有干躁的日子。

老屋的梁柱中间用杉木和毛竹隔成两层,用一架“井”字形的木梯子连接,楼上堆放柴草和杂物,楼下住着一家老小。灶头和猪圈连在一起,灰膛中埋着土陶烧制的饭钵,猪粪臭气和饭菜香味混杂一起,童年的日子,就这样在老屋中度过。

尽管老屋破旧、简陋,但足以挡风遮雨,避寒纳凉,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在外受到惊吓、感到委屈、遭到伤害之后,可以回来向父母哭诉,并暂时躲避疗伤的地方,也是我童年、少年时期最安逸的港湾。

老屋没有正门,朝东的方向开了一个侧门,供家人进出,大门口却是用青石板垒砌而成,虽然粗弊,但异常结实,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冰雪天气,只要一走进老屋,便有一股温暖围绕在身边。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这是父母常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十五年前,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在村南公路边新建了一幢三层楼房,独门独院,门亭露台,一应俱全,清一色铝合金门窗,塑胶喷漆的墙体立面,外观貌似别墅格调。新居坐北朝南,阳光通透,院落内种着蔬菜和桂花树,很有江南农家风味。

移居新房之时,在老屋住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有些依依不舍,甚至想留守在老屋内居住。

但建造新楼房时,我专门在一楼为老母亲设置了一间房,配置了新床和橱柜,新房子阳光充足,窗户明亮,通风和采光都很好,还配有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免除每天早上拎马桶的麻烦。老母亲终于也为之所动,搬离了老屋,到新楼房居住。

移居新楼房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踏进老屋过。想去老屋看看,但终究因为老屋里蛛网密织、尘埃飞扬而不愿涉足。这次,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些儿时的记忆,我终于打开了封存了多年、早已锈迹斑斑的门锁,重归老屋,回味间隔了十多年的时光。

许久没有人居住的老屋内,霉味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岁月的苔藓,在老屋的墙脚疯长,老屋的泥墙已经有些倒塌,破败和衰落随处可见。只有屋檐瓦椤上的凤尾草随风摇弋,一任风雨肆意侵肆,还有弄堂里的风吹动椽柱间的呼啸声,向人们幽幽诉说着岁月沧桑。

走进老屋,我发现屋内长时间未经打扫,尘埃铺满了每个角落,墙角的老鼠洞里,填充着童年回忆。柱子上挂着的蓑衣和斗笠,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墙角边的橱柜早已空空如也,柜盖半开着,蜘蛛网把柜子和柱子连成了一体,乌黑的老鼠屎铺满了柜底。唯有那张古老的花床,依稀还有儿时嬉闹的身影。

这就是我童年时期最安逸的家吗?这就是我曾经引以为荣,看到乌黑的瓦背上炊烟升起,就觉得心暖的温馨港湾吗?

说起老屋,最初还不是我们家的,这是村里大户人家堆放杂物的“灰堂屋”,常年漏雨,老鼠成窝。在土改时期,家徒四壁的父亲和奶奶才分到了这三间泥墙瓦房,从此结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家”。

听父亲说,在我爷爷这代,家里是没有房子的,一家人都借住在同村人家中。在父亲七岁时候,爷爷就去世了。爷爷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生了一子二女,也就是我父亲和两个姑姑,因为家里穷,两个姑姑很小就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了。

我的一个姑姑在莘畈大山里面当童养媳时,受尽了欺辱,却因奶奶长年在兰溪当女佣而无处哭诉。后来因不堪夫家辱骂殴打,连夜出逃。不料在逃往兰溪寻找母亲途中,遭遇了日本鬼子飞机轰炸,被炸断了胳膊,幸亏遇到在衢江撑木排的年轻人相救,才得到治疗。后来,姑姑爱上了这个撑木排的年轻人而远嫁江山风林,从此才算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爷爷穷苦一生,老实本份,整天只知干活,与世无争,还是个信奉天主教的信徒。爷爷过世时,曾经有一位高鼻梁的美国牧师前来为他做祷告,祝愿爷爷在天国能够安康幸福。爷爷生前也许希望通过信奉天主,给他的一生或子孙后代带来福音。然而直到爷爷过世了,天主也没有给他和他的一家带来时运好转。

爷爷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奶奶就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七岁的父亲开始在大户人家放牛,靠劳动养活自己。父亲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常年吃住在雇主家。奶奶则远离故土,在兰溪城里当女佣,挣钱维持生计。从此,母子两分离,长年难得相聚。

汤溪解放后,社会翻了个天,父亲发现,一切都变了。

先是一群南下干部来搞土地革命,他们白天宣传土改政策,晚上和我父亲一起住在雇主家的杂物间里。看到快三十岁的父亲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一辈子靠帮人扛活度日,母亲又常年不在家中,一位南下干部便问父亲,想不想跟随他参加革命。

原本就厌烦了这种寄人篱下日子的父亲,在听了许多革命道理后,渐渐明白:天真的要变了,穷人要翻身做主了。父亲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遇,他还没来得及和远在兰溪当女佣的母亲商量,立马就答应了。

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父亲从此改变了人生轨迹。父亲开始接触学习革命理论,懂得了土地革命的意义,自己也积极响应,投身到火热的革命事业当中。听说家乡解放的消息后,远在兰溪当女佣的奶奶也回到老家,并热心参加妇救会工作。

闹土改,分田地,穷苦农民翻了身。后来,原本属于大户人家的三间“灰堂屋”分到了我父亲的名下,这让世代贫农、一无所有的父亲和奶奶,在自己的村中,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

一辈子都靠借住为生的奶奶,也许从没想过,今生今世还会拥有三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尽管三间老屋墙体低矮、空气潮湿、光线阴暗,但奶奶和父亲却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这是属于自己的家。就连睡梦中,奶奶都会念叨着:真是托共产党的福啊!

参加革命工作的父亲,再也不是当年在地主家靠放牛为生的长工了。他成了一名革命同志,每天在各村开展减租减息、宣传土改,奔走在土地革命的最前沿。奶奶则生活在老屋内,热心做着妇救会的工作,一度成为村里妇女工作的积极分子。

有了老屋,这才算有了家。后来父亲在工作中结识了我的母亲,并在老屋里娶妻生子,于是,相继有了姐姐、我和妹妹。解放之后的奶奶再也不要外出当女佣了,老人在属于自己的老屋之中带着孙儿孙女,享受天伦之乐。从此,家的温馨在老屋中延续。

我在老屋出生时,父亲还在公社工作,奶奶忍不住家中新添男丁的喜悦,迈开欢快的小脚到公社寻找父亲报喜,高兴之情形露于色。

从此,奶奶对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孙儿疼爱有加。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奶奶的面貌有些模糊,隐隐约约记得,她住在老屋最里厢一间无窗户的“乌房”内,头上总是戴着一顶三角形的黑色帽子。

奶奶是在我三岁时候去世的,奶奶过世时,在公社里工作的父亲饱含热泪撰写了一篇祭文,并在村西的山坡上,紧靠在爷爷的坟边找一块墓地,让奶奶入土为安。

奶奶出殡当天,没有请道士,没有请风水先生,父亲叫了公社里的几名同事,亲自为奶奶抬棺送到山上,父亲跪在坟前宣读了祭文,言之切切,情之依依,让在场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爷爷去世时,美国牧师前来祷告祈福,奶奶去世时,公社干部亲自抬棺下葬。这两位老人生前艰辛了一辈子,受尽了苦难,入土为安时却都风光了一回,这在农村很有些标新立异之感。

这一切,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才知道的。

纪念奶奶的这篇祭文,在父亲去世后,我在老屋里整理父亲遗物时,从一本笔记本中找到过,只上过几年扫盲班的父亲,以极其真诚的语调,朴实无华的语言,讴歌了奶奶虽然普通平凡、但也辛苦操劳的一生:

“我母苏秋英,生于清末年间,一生辛苦劳累,中年寡居,含辛茹苦,旧社会里因为家贫,受尽欺凌,是共产党、毛主席拯救了她,从此热心奔走于妇救会工作……”只可惜,这篇颇有纪念意义的祭文,在前几年搬家时弄丢了,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父亲是虔诚的共产党员,在他的人生信条中,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的一切。所以,父亲把一生都和共产党的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起初当普通干部,还是后来任公社书记,父亲都恪尽职守,勤政廉洁,在地方乡邻中颇有口碑。

在我懂事开始,我们家从来不烧香,不拜佛,农村中一切有迷信色彩的事项,一概拒绝,老屋的中堂永远挂着毛主席的伟人像。父亲的为人处事,对我的人生起到了很重要的影响。我童年的心里就暗暗发誓,做人,就要像父亲一样,光明磊落,坦然无私。

以前,家里父母是当官的,家庭都会过上好日子,但是,父亲从没有过以权谋私的念头,父亲从工作到退休,一生清贫,从未能给我们家带来多少财富,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三间土改时分到的低矮老屋。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屋还进行了一次大翻修,低矮的泥墙加高了一层,并修筑了木板隔楼和隔间板壁,泥土铺填的地基也浇筑了水泥地。翻修时还欠下近千元外债,这笔巨额欠款,一直到我成年娶妻之后,在我的手上才得以还清。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时也不断地重复着,做人,要听党的话,要听毛主席的话。儿女如果做错了事,父亲便会让我们站立在老屋中堂的毛主席像前认错,直到承认错误,保证改过为止。

我小时间,这样的罚站经历了许多次,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老屋的窗户上一直钉着破损的塑料片,用于遮风挡雨,这一方祖祖辈辈心中最安稳的家,曾经是父亲一生的积蓄。

父亲陪伴着他的子女们在老屋里生活了一辈了,他的内心是安祥的,满足的。

“有了居住的房子,人的一辈子就安稳舒心了。”在父亲的心中,给子女修筑了一个安乐的窝,是他一辈子最大的事。

如今,年代久远的老屋在荒废多年之后,终于有些落没了,老屋也在村中的老宅中显得孤僻和寂瘳。

也许在若干年之后,随着旧村改造的脚步临近,老屋终归会被拆除,但是,老屋的记忆会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老屋,是父亲留给我最大的遗产。当然,这不是物质上的家业,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无形财富,是一种力量和信念的支撑,更是社会变革中最有力的见证。

在老屋里,有着太多的历史变迁痕迹,足够让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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