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跑(二)

苏晴是在两周以前离开的,跟我们不同,苏晴家庭条件不错,父母给她安排好了道路,先去外省一家中澳合办学校上学,一年以后可以直接留学到澳大利亚,完全避开了我们视为身家性命的人生独木桥,高考。

那天自习上,苏晴慢慢地跟我们说她要离开的消息,我跟大奎都很安静地听着,直到苏晴那原本清脆的嗓音变得哽咽,我跟大奎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失望与不舍。

我太了解大奎了,他喜欢上苏晴逃不过我的眼睛,当然,我也未必躲得过大奎的眼睛。我想,如果不是我,或许大奎早就跟苏晴表白了,大奎的性格,必定如此。那么,两个人现在走到一起是不是已经好几个月了?即便是苏晴将会离开,那也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不会像今天这样心里那种难言的滋味缠绕酸涩。每一次我偷偷看苏晴的时候,总会碰见大奎的眼神,然后我们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逃避开来。

那天苏晴过生日,我们去一家饺子馆吃饭。中午喝了点酒,大奎把我拽到苏晴的房间里红着眼睛问我,你喜欢苏晴?我起初没有否认,问他,干吗?大奎瞪我一眼,我早就看出来了,难道你看不出来苏晴也对你有意思吗?事到如今,趁此机会赶紧去表白!

我愣愣地看着大奎说,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用你那双小眼睛偷偷瞄她,你敢承认你不喜欢他?她肯定对你有意思!要去,你去!

大奎梗着脖子摇头,我才不喜欢她,你信不信?

我说,我也对她没意思!

那会儿我一直以为苏晴在客厅里跟别的同学玩,没想到她正好在阳台上换鞋子,于是我跟大奎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当我们发现她时,她红着脸从我们身边经过,喊她没有理我们。我跟大奎的矛盾,就是那一天开始的。那天过后,我跟大奎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到别扭,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更加的坐立不安。

在苏晴将要离开的前一天,她给我传了个小纸条让我去机场送送她。我看了一眼,把纸条放进了大奎的笔袋里。

那一天我很早就来到机场,在候机大厅里我一眼瞥见了大奎,心里一惊,立刻转过身仓皇地逃窜,心里祈祷大奎一定不要发现我。随后的时间里,我一直躲在机场的书店里偷偷地观察,这会儿我纠结极了,一边希望苏晴能够发现我,一边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远远的我看见苏晴过了安检大厅,心底一种难以言述的酸涩感慢慢地酝酿,计划完成,不论大奎是否会向苏晴表白,表白后成功与否,早已与我无关。我揉揉眼睛,准备离开。

当我转过书店的一排书架以后,猛然看见了大奎,就像在地球上遇见了火星人,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怎么在这里?我皱着眉头问他。

你怎么在这里呢?没去送苏晴?他反问我,一脸惊愕。

不是你去吗?你没发现你笔袋里的纸条?我问他。

哪里?大奎打开书包找出纸条看了一眼,妈的,这是我写的!

什么?我诧异地呆耸在原地。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同时收到苏晴报平安的短信,握着手机,我越想越气愤。

苏晴不知道我跟大奎受伤的事情,我们当然不会主动告诉她,晚上苏晴给我打电话,听着手机里传来那熟悉的细腻,想念慢慢地汇聚成一条潺潺的流水。我看看大奎,他在一旁羡慕地看着我,而我则是得意地冲他皱眉头。

刚放下电话,大奎的手机响了,他一脸激动地拿着手机,然后又很痛苦地将手机丢给我,我看了看屏幕,来电显示苏晴。大奎的状态明显不适合接电话,他狠狠地跺了跺地面,然后冲我做了个撒尿的姿势。

电话接通,我只能骗苏晴说大奎去了厕所。

离高考只剩三个月了,我跟大奎躺在床上捧着本书铆劲。我们躺在床上已经过去近一个月,那只受伤的脚能够轻轻地下地走路了,大奎胳膊也拆了石膏。脸上的绷带拆了下来以后,还好我们两个人的脸并没有想像中的毁容那么严重,伤口慢慢地在愈合,只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当然,看上去还是有点别扭。

正在看书,大奎突然朝我身上丢了块枕头,我想吃肉了!

大奎的嘴已经能够说话了,尽管他还是不能吃难嚼的食物,嘴皮子不能波动太大,连吃个香蕉,都要辦开一块一块地塞进嘴里。

想吃肉?我嘿嘿地笑,从桌子上找根火腿肠抛给他。

我不吃火腿,吃肉!!!大奎攥着拳从床上爬起来冲我瞪眼。

不行,你不能吃肉,万一扯到嘴角的伤口,留下疤痕怎么办?坚持个十年八年的,不然苏晴回来看见你嘴角的欧样,嘿嘿。我损他两句,大奎立刻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就在我跟大奎怄气的时候,我们的手机在同一时刻响了。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我抬起头,跟大奎大眼瞪小眼。

苏晴就是这样,发来每一条短信的内容,我跟大奎都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发送的时间都-样。这就是我跟大奎痛苦的地方,若是苏晴能表现出对我俩不同的态度,能够让我们瞧得出她更在意谁,也许,现在我跟大奎相处就不会如此纠结了。

怎么办?大奎一脸惊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若有所思。

要去你去,我胳膊还痛。听到这句话,我知道大奎的倔劲儿又犯了。

苏晴说她三天后会回来办个手续,到时候抽空跟我们见一面。我发现人在很多时候都生活在矛盾之中。就比如现在,我跟大奎想见她,又怕见到她。怎么办?

大奎从我手里抢过镜子,他嘴角的伤口还没有拆线,明显的两道血印。我摸摸脸上结痂的伤疤,心底涌出一丝丝苦涩。他妈的都怪你,那天不就是踹了你一脚,你至于追我吗?我抄起枕头朝大奎丢过去。

好意思说?你不跑我还追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晚会追上你!大奎丢来了两个枕头。

我记得从小学到高中,大奎一直都是长跑冠军,而我则是短跑冠军,我俩都曾刷新过校纪录。这就是那天我为什么选择在施工地踹大奎的原因了。若是在广阔的马路上,即便我一开始跑得飞快,时间一长,大奎早晚会追上我,而施工地里那杂乱无章的水泥碎石,残垣断壁,就是我们之间的屏障,只要我借着残破的残垣躲过相林的视线,他就会停下不再追赶,这样他就会白接我一脚。

你去见她吧,趁机把心里的事说出来,现在还有机会。大奎用被子蒙住头。

最终大奎还是决定跟我一起去见苏晴,

医院就像监狱。是不许我俩随便离开的,于是我俩计划逃跑。四点来钟大奎就醒了.他起身掀我的被子。我装睡,打鼾打得特别响亮。直到五点,我才爬起来穿衣服。大奎趴在室户上征怔地望向停尸房。

停尸房前停着一辆教护车,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抬下一具女孩的尸体。外面还有些黑暗,看不清女孩的长相,但是凭感觉,我想她一定很年轻。

你猜她是怎么死的?大奎问我。

长病生灾,天灾人祸,时不我待,什么原因她不能死呢?

也对,也对。那你怕死不?

怕,怕得要死。我死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会不会哭,但最起码不会笑。你说世界上有没有灵魂?要是有的话,恐怕这儿是灵魂最多的地方了。

我说,大概有吧,但是我们看不见它。

我们穿好衣服,趁着早餐时间人多杂乱,大奎用那条没受伤的胳膊扶着一瘸一拐的我下了楼。

下楼之后我猛然间有些不适应,我们好像已经有一个月不曾下楼了,阳春三月,树上的桃花儿开了,柳条儿冒出了嫩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潮湿的晨风,东边一颗火红的太阳。我们跟苏晴约好的时间是在中午十一点半,看看表,还有五个多小时,我们决定去吃早餐。

早市里人山人海,我和大奎那副怪异的病相引来行人的侧目,大奎丝毫没有觉悟地哼起歌来,直到扯了下嘴唇痛才停下来。这儿有好多的食物,酸的辣的生的冷的,我们好久没有再碰过的。我们决定去吃火烧,那是我跟大奎以往的早餐,吃了十好几年,一个月没吃差点忘了什么味道。我把火烧割成一块一块的,里面的馅子漏了出来,大奎拿着勺子一口一口舀起来吃。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

吃完饭后我们决定去打台球,没想到台球厅老板看见我们这副形象竟然将我们赶了出来。没处可去,我们走啊走就到了那天我们受伤的地方。

我们在写着“前方施工,注意安全”八个大字的牌子底下端坐。清晨尚且冷、那些工人们却是背心加大裤衩,长长的胡子,脖子上的油灰,头发上的黄土。远处高高的塔吊、站在脚手架上指挥的头头。世界像是一块发酵了的面包,蓬松膨胀,一个个透气的小孔被泥沙填满,一块块遮盖的皮肤,被机器一点点掀开。

我跟大奎都不说话,就这么靠在牌子上等待着,时间,已经不属于自己。

苏晴一点都没变,依旧那副老样子,但是当我们出现在苏晴面前时,看着地满脸的不思议,我跟大奎对视一眼,苦笑不已,此刻我俩都很囧。

简单的问候。彼此寒暄,或许受不了苏晴的打量。大奎坐了没有十分钟便站起来说要上厕所

苏晴坐在我的对面低头小口地啜着咖啡。

苏晴,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苏晴抬头看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掏出了手机。

大奎喜欢你

我知道。

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

我说了十个字,苏晴回了六个字,我不知道再怎么接下去,苏晴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我们就这么沉默下来。

我和大奎跟苏晴道别的时候,天已经有些蒙蒙黑了,我喝了三杯咖啡,大奎喝了五杯,我们像是被封在冰块里,一整个下午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

路上,大奎把他的手机递给我,我替你表白了。

什么?我接过手机,上面有两条信息。第一条,叶文喜欢你。第二条,我也喜欢你。回复全是我知道。这是大奎那会儿跑到厕所里发的短信,他妈的竟然跟我和苏晴的对话一模一样。

我说,看来咱俩好像被拒绝了?

不能这么说,她只是说自己知道,又没有拒绝,不是吗?大奎笑了。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我邪恶地对大奎说,你看,爱情就像尿,憋着不尿出来,总归是难受,尿出来,不管结局如何,最起码心里舒服!

大奎白我一眼,那苏晴肯定喜欢我,因为你在这儿所以她没好意思说!

屁!我不屑地看了大奎一眼。你要是不服咱俩单挑!

大奎松开扶我的胳膊,谁跟你单挑?咱俩比赛跑步怎么样?

我想,要是平时,我五秒钟之内能追上大奎,但是现在?其实大奎跑得也不快,他嘴角的伤疤不许他大口喘气,他受伤的胳膊不许他用力地摆动,尽管如此,在这次比赛中,我还是输给了他,就那么两三米的距离,我却是追不上他。这是大奎第一次在短跑时胜过我。

我冲着大奎大喊,我踹你一脚你踹我一脚,咱俩扯平了!

大奎没有停下脚步,我也在倔强踉跄地往前跑。天边的太阳沉向大地深处,火红的云彩在眼中飘荡。我想我们要跑向云端深处。

我们的故事,就像一场赛跑,不管谁快谁慢,不管谁输谁赢,总归有那么一个终点,那么一个尽头,供我们坐下来歇息。

尽管终点过后便是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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