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瓦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乡 愁》 席慕容

绿树成荫里的瓦房

        我一直以为故乡,就是故土和乡村的代名词。松软的黄土滋生五谷杂粮,养育祖祖辈辈、鸡羊牛犬;稀疏的村落点缀高低山峦、溪流草树,写意成一副水墨。乡村,才是故乡真正的味道。

        一个没在乡村生活过的人,谈论故乡是没有底气的。一个没离开过故乡的人,乡愁也是苍白的。故乡在游子心里深沉得不可背负,唯有回到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才能得以解脱。

穿斗架子的老房子

        或许是车水马龙,堵了你的脚步;或许是璀璨的霓虹,眩了你的视线;或许是相见匆匆,淡了你的情感;抑或是繁芜的职场,乱了你的节奏。于是有个声音在亲切的呼唤:回来吧,游子!

        故乡永远是一副镌刻得无与伦比的画卷,在每个游子心里珍藏。那深深的乡愁就是画卷里那一朵朵小花,就是那一丛丛竹林,就是那古老的石板桥,就是那溜光的青石板,就是那爬满藤蔓的篱笆,就是那和着红薯味的炊烟,就是那门前忠诚的老狗,就是那一句句地道的土话,就是那一片片小青瓦……

        彭家河说:瓦是乡村的外衣。

这才是故乡的味道

        我想彭老所说的瓦,应该是小青瓦。是那种泛着青光,默默无闻的,最古老的瓦。是那种最传统,最廉价,最实用的建筑材料。和古老的穿斗架子,土泥篾墙,一路静默,一路走来,看惯春花秋月,历经风霜雨雪,听遍鸡鸣狗吠。

        我对小青瓦是有特殊情感的。

        我家是砖瓦世家,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不知多少辈,将做砖瓦的手艺传了下来。到父亲手里,已是炉火纯青了,父亲已是方圆百里的“窑把式”(大匠人)。自家烧制的砖瓦,除供自家用外,父亲还将多余的砖瓦或送或买给老乡,因此家里经济也比周围好一些。父亲是繁忙的,时常外出替别人家做砖瓦,烧制砖瓦。有些时候我也也拽着父亲,跟随他翻山越岭,走村串户。陪父亲上窑,点火,守夜。父亲抽着自己裹的烟叶,在窑上走来走去,悄悄的给我指点讲解。深怕经验外露,深怕我不明白,我知道父亲要把我培养成大匠人,接他的班。父亲反复说的一句话让我一生难忘:一技在手,吃穿不愁。

        制瓦是精细活。

调制瓦泥

        选土制瓦泥是很关键的一步。

        土要粘性适宜,最好大半黄土小半黑土。黄土也叫黄泥巴,粘性强易成型。再用小半黑土综合一下,则土泥粘性刚好,既好成型又好下瓦架子。泥土里不能有石块,也不能有杂草。父亲这个时候最悠闲,坐在太师椅(圈椅)上,抽着主人家买的“春燕”牌香烟,喝着白糖鸡蛋。只管指挥主人家,选土,和水,踩瓦泥。有牛的人家,把牛牵进瓦泥里,反复踩踏,直到瓦泥踩得烂熟。没牛的人家,只有男女老少、左邻右舍齐上阵,裤腿挽到膝盖上,赤脚踩泥。这个时候最闹热,几个长嘴媳妇东家长西家短,哪家母猪又产崽,哪家媳妇多能干,那家的豇豆结的多的很,哪家的狗又乱咬人,哪天将粪挑上山……

拍打瓦桶

        切泥上瓦桶是第二步。先将瓦泥制作成长八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度合适的泥墩子,在用草帘子遮住。这个时候父亲开始亲自上阵了,嘴里砸吧着自己包的叶子烟,拿出几把摸得溜光发亮的弓。钢丝做的弓弦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最喜欢去拨拉钢丝,听它“呜…呜……呜”的声音。父亲,扔掉烟头,打量一下土墩子,双手轻握弓端,放在土墩子上,“哧”的一声,弓已轻放一旁。双手探进缝隙,轻轻一端,一片瓦泥像一片大大的回锅肉,被父亲端在手里,“啪”的一声贴在“瓦桶子”上。还没回过神,瓦拍已和上水,“砰砰”的拍打起来,那清脆的声音和着犬吠,犹如跳跃的音符,就连踩瓦泥的牛也竖起耳朵。泥片很快拍打成型,父亲拿起自制的刀片,在上段端“哧溜”一声,去掉多余的部分,那拍好的瓦,宛如一条金黄的裙子。父亲右手一提,快步走到事先平整好已撒上细沙或者炤灰(煮饭烧柴的灰烬)的平坝上,放下瓦架子,“咔”的一声,机关一响,瓦圈一收,一个上小下大的空心圆柱体,溜圆溜滑,泛着黄光,宛如赤条条的婴儿,在阳光下冒着浑身汗蹭蹭的。那一圈圈的瓦桶,就像列队的士兵,昂首挺胸,气宇轩昂,总是在午后接受父亲的检阅,深怕父亲把它揪出来。

精心制作

        晒瓦拍瓦是第三步。做好的瓦桶,一字排开,接受阳光的照射,要彻底晒干。这个时候主人家昼夜守着瓦桶阵,防狗撒野坏了瓦桶。一旦下雨,就得小心翼翼的将瓦桶端到屋檐下,或者用塑胶膜盖起来。

        干透以后,就需要拍瓦了。这个只能大人做,小孩力气小不能做。主人家家里的大人,无论男女稍有一点力气。都可以在父亲的指点下:右手提着干透的瓦桶,向上轻轻一扬,瓦桶就躺在臂弯里,左手再轻轻一拍,四片瓦沿着缝子“哧…”的一声裂开,然后一起往中间倒。这一步“窑把式”不会亲自去做,主人家要再请几个邻居,在父亲的指点下就可以做了。

        我最喜欢拍瓦,听那脆脆的像过节拍打年糕声音,看那瓦桶神奇的裂为四片瓦,看有些人不小心拍坏瓦的沮丧,看主人家的小孩偷着拍坏瓦桶被骂的狗血淋头。大家都认真的拍瓦,像在拍一个熟睡的婴儿,晾晒了那么久,不容易。我不怕大人吵我,因为我是“窑把式的儿子,未来的“窑把式”。这可是让其他小朋友,羡慕无比的。

晒瓦桶

        砖瓦上窑是第四步。上窑是技术活,需“窑把式”亲自上阵,带领几个身强力壮的主劳(男同志)下窑堆瓦。先要用一千块左右的砖砌窑梁,拱形的窑梁就如架起的石拱桥,窑梁是基础,哪一个地方没做到位,后果就是“窑塌”,一切毁于一旦。然后才是上瓦。一圈圈的瓦,疏密有致,瓦痕像一朵朵菊花,从窑底开到窑顶。

        上完一窑瓦,父亲总会在窑边蹲上一会儿,边抽旱烟边咪着眼,静静的看那一窑的瓦,像在欣赏一部艺术品。

上瓦入窑

        烧窑闭窑是第五步。首先是点火仪式,点火仪式是很正式的。选好点火时间,主人家会拿出香、蜡、纸,在窑前一字排开,父亲点燃三炷香,捧在手上,举过头顶,嘴里极度虔诚念叨着一些祈求火神、水神保佑的话,绕窑一圈后,再将三炷香插在窑洞前,再点化纸钱。

        虔诚的仪式结束后,父亲将一瓶煤油泼在一大捆柏树枝上,用火柴“哧”的一声点燃,父亲赤裸着上身,双手举起十米长的窑叉(大铁叉子),“哄”的一声,将它撑进窑堂子里。一捆捆的柴火不停地被窑叉送进窑里,化作欢快的火苗,在窑堂子里舞蹈。火是不能停的,几个帮忙的,在父亲的指点下轮番上阵,一直要烧到“上火”,大约要三天三夜。

        父亲说掌握火候是关键。烧窑的后段父亲必须亲自烧火。父亲说,火太大瓦会被烧成回锅肉,用不得;火太小烧不透禁不得日晒雨淋,也用不得。这就如做人,要拿捏分寸。快闭窑时,父亲不停的在窑上走来走去,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用柴禾放在窑上试火,如照顾一个婴儿般细心周到,彻夜不眠。是呀,稍有不慎,两个月以来的辛劳就白费了。农家人,等着瓦上房呢。

烧窑

        瓦终于上房了。他们整齐有序,严谨庄严的站在了房顶。开始了漫长的守护,为农家遮风挡雨。这一守,就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目睹一个时代的兴衰和变迁,忧喜一个家族的繁衍生息。从不多言,从不敷衍。只是静默,只是完成一片瓦的使命。有时我在想,人其实就是一片瓦。选定了自己的路,就只能默默的走下去。不管风雨,不管阴晴。

        有时瓦也抵不住风的撕咬,掉在地上。便成了瓦片,或者瓦砾。它被迫离开了它眷恋的房子。瓦片任然有用,根据需要,随意敲成合适的大小。农家用他来垫下桌子,垫下床脚,垫一下猪食槽。用得随意,用得舒心,用得自在。瓦砾积少成多,就可以和上砂浆,便可以做成混泥土,打地板,打晒坝。瓦在房为瓦,不辱使命;落地为砾,化作他用。终其一生,都默默的守护着农人,守护这家园。又有谁能像瓦一样,痴心不改呢?

瓦的印记

        儿时乐事,瓦也功不可没。捡一片瓦,放在两块断砖上,就是一个简易的炒锅。下面烧火,瓦上放上偷来的蚕豆、黄瓜、青椒,再加上从家里偷来的腊肉。于是那独有的香味便漫山遍野,便让小伙伴垂涎三尺。也有不小心引火烧身的时候,李二娃就不小心烧了过年的新衣服,哭了好几天。也有烧了眉毛的,头发的,让人哭笑不得,也让大人骂了好几天。

        随着琉璃瓦、陶瓦、彩钢瓦,这些瓦中的新贵出现。小青瓦,渐渐的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即使是老家,也再难看到小青瓦房。取而代之的小洋楼,顶着光鲜的琉璃瓦,向众人煊赫着富足与高大。

        父亲已失业多年,也在外做工,但再也不是烧窑的“窑把式”。我也离开了老家,我没按父亲的夙愿,做一个大匠人,却做了一名教师,守在三尺讲台。近年,父母年事渐高,思乡情切,要在老家盖房。父亲坚决不用琉璃瓦,亲自将老房子的瓦一片片的盖上去。还专门用一间屋子,将他的瓦弓,瓦拍,瓦架子,砖匣子如宝贝一样珍藏。我们知道,这些砖瓦,这些老伙计几乎伴随了父亲一生。

传统工具

        父亲患病了,是肺癌。手术化疗后的父亲大不如前,形容枯槁,眉发殆尽,梦里老是说老家。我们决定送他和母亲回家,那里才是他的家,那里才有他的温暖。父亲说,我要回去,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家。你们有空就回来看看,看看老家,看看你们的母亲。

        终于寒假了,我带上孩子和孩子他妈,一起回老家,那个熟悉又遥远的地方。汽车在山村小路盘旋,满眼的青山绿水,却难以觅到青瓦房的踪影。父亲早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候,他坐在古老的青石头上,佝偻着背,双手按着拐杖。眼睛混浊,苍老干瘦的脸一如老槐树的树皮;稀疏的头发一如冬日的树叶,偶有一片还在枝头飘摇。这就是我的父亲,当年那个方圆百里的“窑把式”,那个让我无比自豪的父亲。

        老家房顶上的小青瓦,还在坚守。父亲说这些瓦有的还是他爷爷做的,有的是他父亲做的,有的是他做的。父亲坐在圈椅里看着瓦顶,两眼漠然,似闭微闭,干枯的手在空荡荡的棉袄中,不停的颤抖,身子一动不动,不过父亲满脸安详,像在做一个久远的梦。我知道父亲在做一个瓦的梦,或许会一梦不醒。我也知道他守着他的家,他的瓦,他就会梦甜。小青瓦依旧在,只是做瓦的人……

        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父亲,离开了瓦。我的故乡,我的父亲,祖辈的瓦,我还能回去么?

        故乡的瓦哟……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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