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平生无别念，念念在麟溪，生者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明代洪武年间，年过古稀的宋濂因为胡惟庸案获罪，被流放到四川茂州，临行之前，他写下了这首题为《别义门》的诗。
诗中提到的麟溪，指的是金华浦江的白麟溪，而白麟溪畔的东明精舍正是宋濂曾经担任过多年塾师的地方。
虽然宋濂人生辉煌的顶点是在应天府为皇帝朱元璋和太子朱标讲学的日子，但如履薄冰的帝师生涯却远远不及他在浦江执教郑义门时的充实和快乐。
帝师在明代是一个特别的群体，他们身居高位，影响举足轻重，几乎满足了当时读书人对于事业的所有梦想。但朝夕陪伴在皇帝周围，近距离接触朝堂争斗，却又是一个高危职业。不但自己往往难得善终，甚至还有可能累及家人。明朝第一代帝师宋濂的经历，正是这一职业惶恐与落寞的典型写照。
02
很多人听说宋濂的名字，是因为那篇著名的劝学文章《送东阳马生序》。
在这篇写于晚年的回忆文章里，宋濂回忆了自己的早年求学生涯。由于家境贫寒买不起书，宋濂只能向藏书丰富的人家借书来抄，为了能在约定时间还书，即使手指冻僵也要坚持抄书；此后的拜师之路同样艰辛，为了寻访名师，宋濂行走在深山大谷之间，即使遭遇老师训斥，也要保持毕恭毕敬的态度，等到老师高兴再继续请教。
在这样求知若渴的精神指引下，宋濂先后投到了当时的著名学者包廷藻、闻人梦吉和郑复初等人门下。
而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是浦江人吴莱。宋濂不仅从吴莱那里，学习学问和品德，还收获了一份与浦江的郑义门绵延数十年的缘分。
吴莱本人自幼富有文名。二十四岁时，被聘任为礼部编修。后来因与礼部官员不合，于是退居家乡深袅山中，潜心读书著述。
宋濂二十岁时，听说吴莱的声名后，从金华城赶了一百多里路前往浦江拜谒吴莱。吴莱让他做两篇文章试试，宋濂挥笔而就。
吴莱看完，不由感慨道：孺子可教也，同时还提醒宋濂的文辞应当更加简朴和严谨。宋濂感觉醍醐灌顶，从此追随吴莱老师学习。宋濂此后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与吴莱老师的指点有很大关系。
宋濂追随吴莱学习仅仅一年的时间，由于要准备乡试，他告别了吴莱，回到家乡备考。不过他和吴莱之间仍然保持了频繁的书信往来，经常交流学习心得。
几年后，当吴莱应聘成为浦江郑义门东明精舍的老师后，宋濂也追随而至，随后又被吴莱举荐为自己的继任者，开始执掌东明精舍的教学。
郑义门，素有有“江南第一家”的美称。在中国历史上，当一个家族如果能有五代到七代一直聚居在一起，被朝廷表彰，就可以称之为“义门”。而郑家从北宋年间开始，整整聚居十五代，共计340年，在中国家族文化中，有着标本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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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郑义门，数万册的藏书，对嗜书如命的宋濂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由于宋濂与郑氏家族的友善关系，他可以遍览郑义门的藏书，再加上他超级学霸般的记忆力，短短几年时间，宋濂就成长为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
在郑氏族人的帮助下，宋濂在风景秀美的青萝山筑室定居，边教学，边读书，为郑氏家族八世、九世子弟培养了大批人才，并与郑氏族人诗词唱和、辞章往来，度过了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至今，在郑氏宗祠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宋濂亲手栽种的柏树。
在这段时间里，宋濂应邀参加了郑义门家规的制订工作，家规定型后又为之作序，这个家规后来成为了宋濂参与制定大明律法的蓝本。
此外，在郑义门长达20余年的塾师生涯中，宋濂以郑义门为据点，与浙东的文化名人进行广泛的学术交流。青田的刘基、龙泉的章溢、丽水的叶琛几位好友，组成了宋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朋友圈，被后人称为“浙东四先生”。
04
公元1360年，刚刚在应天府站稳脚跟的朱元璋听到宋濂、刘基等人的才名，征召他们辅佐自己。宋濂、刘基、章溢和叶琛几位好友，都接受朱元璋的招募，参与到朱元璋的事业当中。
和好友刘基踌躇很久的态度不同，宋濂对于接受朱元璋的工作机会颇为期待。对于宋濂来说，虽然已经人过中年，但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自己的抱负，毕竟是平生的夙愿。于是，宋濂依依不舍地告别郑氏的子弟，踏上了前往应天府的路途。此后的种种经历表明，相比于更加深谋远虑的刘基，宋濂对政治的险恶显然估计不足。
追随朱元璋之后，宋濂凭借渊博的学识和绝佳的文笔很快获得了朱元璋的赏识，明朝建国后，宋濂先后负责主持编著前朝的国史和明朝的法律大典，还留下了众多个人作品。
不过，在朱氏王朝中，宋濂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的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那就是担任皇帝朱元璋以及太子朱标的家庭教师。事实上，虽然没有确切的名分，但相比于更多建树在对外谋略方面的好友刘基，和后来成为建文帝老师的学生方孝孺，宋濂更类似于明朝的开国帝师。
出身草莽的朱元璋本人胸中文墨有限，学识渊博的宋濂就成了他请教知识的首选人物。宋濂虽然性情敦厚，却也深知朱元璋是一个擅长杀伐决断，戾气很重的人。于是，他有意识地为朱元璋精选和推荐了一批告诫君王实行仁政的儒家经典，并经常给他讲解这些经典之精义。
宋濂尤其推崇的是宋代的真德秀所编著的《大学衍义》。这部作品的内容包括了儒家的一整套伦理、哲学、政治思想，后世视为“帝王之学 ”。朱元璋听从宋濂的建议，把这本书用大字书写在宫殿两侧的墙壁上，经常观看，还和诸大臣反复讨论其中的一些问题，让宋濂进行评讲。
对于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太子朱标，宋濂更是倾尽了心血。在教学的过程中，宋濂坚持历史与现实政治结合，正面教育与反面教育结合；同时，又常常实施现场教学，鼓励太子到社会和民间去接触现实，了解民情，关心民生疾苦。
太子朱标和宋濂之间，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师生情谊，而这一点在宋濂此后遭劫的时候挽救了他的性命。
05
作为帝师的宋濂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也一度获得了朱元璋的褒扬。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君臣二人却出现了重大的嫌隙。
对于宋濂来说，他孜孜不倦地向皇帝灌输的仁义道德，其实并没有多少走入了朱元璋的内心。朱元璋更多时候把宋濂的生花妙笔和渊博学识当成是歌颂太平的装饰品，而对于宋濂实际解决问题的能力并不信任，甚至在公开的文章中指责宋濂“才不兼文武、迂腐呆气”。而朱元璋此后在“蓝玉案”和“胡惟庸案”中大开杀戒，动辄诛杀数万人，也表明宋濂对他的劝诫并未发挥太多作用。
君臣产生嫌隙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关于太子教育的分歧。朱元璋对于太子朱标寄予了极高的希望，他希望通过宋濂的教导能让太子成为合格的接班人。可在他的眼中，朱标受宋濂等人的影响，过于宽容仁慈，难以适应复杂的朝堂斗争，久而久之，宋濂对太子的教导不再被朱元璋认可，甚至开始被厌倦和排斥。
洪武十三年（1380年），宋濂的孙子宋慎被牵扯进举世震惊的“胡惟庸案”中，导致宋濂一家遭祸，宋慎与宋濂的次子宋璲都被处死。朱元璋并未因为宋濂此前的功绩就网开一面，想处死已经退休的宋濂，幸亏马皇后及太子朱标的力保，宋濂才得免一死，被流放到至四川茂州安置。
不久，宋濂在流放的途中病逝，享年七十一岁。十几年后，他的得意门生方孝孺继承了他的教学事业，成为明代第二任皇帝建文帝朱允炆的老师。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占南京后，方孝孺因为拒绝为朱棣拟定诏书而被杀害，相传被诛十族。
在宋濂和方孝孺之后，明朝的历任帝师，如姚广孝、严嵩和张居正等人，几乎都是精通谋略的实权派人物，而劝勉皇帝广读诗书、施行德政的“文人帝师”却几乎绝迹。
从结果来看，帝师宋濂的职业生涯难言成功，他辅佐的朱元璋并未因为他的劝诫而成为一位宅心仁厚的君王；他倾注无数心血的太子朱标比朱元璋更早去世，未能登上皇位；甚至就连宋濂引以为傲的文笔，也因为他陪伴皇室太久，文章粉饰之辞过多，导致了此后歌功颂德的“台阁体”之风盛行。
相形之下，宋濂担任塾师的郑义门，却在此后的六百多年间保持着活力，家风家训至今仍有很大影响，成为中国传统家庭教育文化的典范。这或许才是宋濂留给后世最为丰富的精神遗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