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荒诞】作为一支钢笔,我有话要说

你好,我是一支钢笔。别问我为什么钢笔会说话,我们笔都会说话,都有思想,不知道是你们人类孤陋寡闻。

在这里我有话想说。现在不是都流行用真实故事打动人心,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动你,但不说出来,我憋着难受。

我说出来,至于听不听,就是你的事了。

这件事,与我的第一任主人有关。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那时我还风华正茂,有抱负有理想。和我千千万万个同胞一样,出厂后被运到一家文化用品商店。

上架出售的第二天,我被一个男人买走。

男人拿起我的时候,我闻到他指间有一股难闻的,油腻腻的味道,我还看到他缺了一根小拇指。

就如你所想,这跟断掉的小拇指大有文章。只是我现在还不和你说这个,因为你可能听不懂,故事也不是这么讲的。总之你先记着,以后我肯定会和你说。

现在接着说这个男人,我的第一任主人,他住在一间非常破旧的房子里,我从来没想过人类还能住在那样的地方。

想起那爬满霉菌的墙壁,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恶心的味道。还有碎了一半用纸糊上的窗户,和永远关不严的门,一有风就嘎吱嘎吱响……

不过,整个房子虽然破旧,却不凌乱。男人将房子收拾的井井有条。特别是斜靠在窗台上的案板,和男人糊口用的几样家伙事,男人几乎每天都洗一遍。

男人依靠买油条和打一些零碎的散工维生。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揉面团,把面团装进一个搪瓷盆里,盖上,把搪瓷盆和案板一起搬出去,锁门。之后要过大概五个小时,他才会回来,收拾收拾再离开,然后就要很晚才能回来。

这些都是圆珠笔告诉我的。圆珠笔是男人家的另一只笔,和我一起被放在抽屉中。只不过他是直接被放在抽屉里,我是被装在盒子里,然后才被放在抽屉里。

自从我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就开始隔着盒子聊天。

我不知道圆珠笔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不过很显然他适应良好,还劝我:“放松一点,生活就是这样不如笔意。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幻想过自己会被带到一个明亮的房间,每天书写不同的文字,别提多开心。可是现在呢?”

他还说:“笔都是要有梦想的。不过想想就好,别抱太大希望。”

我对圆珠笔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只老气横秋的笔。

圆珠笔的确很老了,虽然只见过他几次,但我清楚地记得,他身体表面的图案已经尽数脱落模糊,可是他的墨水才用掉一半。

我一直很同情他。但是后来我就不同情他了。因为有时候男人用他记账,可能就会把他落在外面。

他不但能出去透气,还能写字。我简直羡慕嫉妒恨。

要知道我们笔都有一个梦想,就是能遇到一个手美,心灵美,爱写字的主人。当然,爱写字是最重要的。

试想一下,当墨水充满墨囊,又从笔尖渗出,最后落到空白的纸张上,形成文字。那简直是最伟大的艺术!

可是你们知道吗?在我被男人买到手的两个月时间里,我一个字都没有写过,我的墨囊还是空空如也。对于一支有理想有抱负的钢笔来说,这简直是最大的耻辱。

这要是被文具店里的其他钢笔知道,绝对会笑掉笔帽。不过想想,他们是没有机会知道了,就算知道了,我也看不到他们笑掉的笔帽。

在我被买回去一个星期之后(这个时间是圆珠笔告诉我的。我呆在盒子中,时间概念完全模糊),男人第一次把我从盒子里拿出来。

这回他拿起我的时候,指尖有清新的味道,完全闻不到之前的油腻味道。动作小心翼翼,好像我是什么脆弱的易碎物品。

当时我精神一振,以为终于等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开始履行,我作为一支钢笔的使命。

却没想到,男人只是把我拿在手里,连笔帽都没有摘下来。所有我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就这么拿着我,看着我,嘴里念叨着:“一一……一一……”我还二二呢!

灰暗的灯光下,倒映着我惆怅的影子。这时我突然听到圆珠笔在叹息。

之后男人再把我拿出来,我就一点都不激动了。因为每次男人都是一直盯着我,“一一,一一”的念叨,有时还会发出莫名的笑声。

漆黑的夜晚,破旧的房屋,男人一动不动的目光,开始让我觉得瘆得慌。奇怪的是,每回我都能听到圆珠笔的叹息。

我不知道圆珠笔为什么叹息,我问他,他也不说,只是一直叹气,一直叹气,叹到我都闹心了,他才会来一句,“小钢笔,怎么会这样呢?”

什么会怎么样?问谁呢?

就这样直到两个月后(依然是圆珠笔告诉我的,真怀疑他是怎么算出来的),圆珠笔突然对我说,“小钢笔,你想知道这一切吗?”

接下来就是关于那只小拇指的故事了。

圆珠笔说这是他藏在心中好久的事情,说出来不一定会轻松,但有一个人陪着他难受也不错。

圆珠笔说那时男人还不到三十岁,还不像现在这样潦倒。男人在小镇上的高中教语文,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这都算是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而且男人认真踏实,学生和家长对他的评价都很好,领导也非常重用他。

男人的事业蒸蒸日上。

在学校第三年,男人当上班主任,决心一定不负上级重望。可是没想到,就在男人的班里出了一个全校有名的小混混。

有一次男生聚众在厕所打架,领头的就是这个让所有老师都头疼的小混混。男人当然也头痛,可是也没办法,因为这个男生家听说是有权有势,得罪不起。

可是再有权有势,也不能放任孩子堕落下去。于是男人联系到男生家长,想当面谈一谈男生教育问题。

“这是一切的转折,”圆珠笔愤懑地说,“如果当时换一个人来学校,他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

“都是那个女人害的!”

这个改变男人命运的女人,就是小混混的姐姐。她在第二天来到男人的办公室,就这样走进男人的生命。他们相识相知,一切是那么的自然。

男人用圆珠笔不知给女人写了多少首诗,于是圆珠笔成为他们相恋的见证人。那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许下终身的地步。

男人幻想与女人结婚。有一间小小的房子,能容下两人就好。房前种一棵桂树,一到九月就芬芳馥郁,还要犁出一些田地,种上两个人都喜欢的瓜果蔬菜。

等时间差不多,就生一个孩子。对,一个就好,符合国家计划生育。如果是男孩就叫俊奕,女孩就叫美怡。不过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只要是他们的骨肉,他都会悉心养育。

可是现实永远没有那么美好,两人身世背景悬差太多,男人的愿望注定不可能实现。

两人的事情很快被女人家里知道,很明确地告诉男人死了这条心。男人体面的工作,终究敌不过权势金钱。

女人被家里逼着和一个高干子弟订婚。

订婚前一天,女人跑到男人租住的房子里,求男人带她走,说她受够这样的生活。看到女人的眼泪,男人哪里还沉得住气,马上收拾东西,两人连夜坐上奔赴未知的火车。

接下来的事情,圆珠笔说他就不是十分清楚了,因为男人走的时候没有带上他。他只知道,就在他终于接受自己已经被抛弃的噩耗时,男人回来了。

这时男人的形象,已经具备如今的雏形。只是更加悲恸绝望,更加失魂落魄,也更加年轻。毕竟还没有经过后来漫长岁月地侵蚀,悲伤和绝望都还能那样鲜活。

也正因为鲜活,所以更加危险。

因为私奔,男人被学校开除。

女人结婚那天,男人跑到婚礼现场,连门都没进去就被打晕。醒来后,男人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上,一切都原封不动,只有他右手的小拇指没了。

有人切下他的小拇指,还给他止了血。多么险恶的用心。此后他只能这样残缺地活着。

“然后呢?”我问。

“然后……”圆珠笔又开始叹息,“然后女人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女。那孩子如今也应该有八九岁了。”

“其实那孩子是他和女人的女儿。每年女孩过生日的时候,他都会送她一支钢笔。因为女人曾夸过他的字,他说以后他会教他们的孩子写字。”

我恍然大悟,原来男人每次看着我念叨的,其实不是“一一”,而是“怡怡”。

可是他们是什么时候上的床?才会让高干子弟毫不怀疑地抚养那个女孩。

“也许是因为高干子弟比较傻吧。”圆珠笔说着,笑了笑,笑声中有我听不懂的东西。

我又问,“那小女孩认识他吗?”

圆珠笔说,“不认识,他们不敢让小女孩知道。”

“那女人对他现在是什么态度?她希望他们父女相认吗?”我又问。

圆珠笔恼了,“都说了是他的女儿!你知道这个就行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其实我还挺好奇小女孩现在是不是叫美怡。

第二天我被男人连同盒子一起带出去。男人走了很久,我躺在盒子里听到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身体被晃来晃去已经有一点晕了。就在这个时候,男人停了下来,有小孩子的嬉闹声从不远处传来。

快到了吧,我默默地想。

男人大概在看什么,嘴里又开始“一一,一一”的念叨,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走。

走着走着,我晃悠晃悠,晕晕乎乎的。突然一声急促的刹车片将我惊醒,我感觉自己被抛出去,腾空一段距离,又重重摔在地上。

我该庆幸自己没有痛觉,同时质量还不错。

关着我的盒子摔碎了,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盒子的碎尸中躺着,过了一会儿,一只软软的小手将我拿起来。

“妈妈,今年我又得到一支钢笔。这回我可以留下它吗?”

捡起我的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她扬着天真的笑脸。女孩旁边站着一个浑身香水味的中年女人,当她看到女孩手中的我,脸色一变。

“玲玲!快扔了!什么东西都敢捡!”女人训斥到。吓得小女孩手一松,我眼前一花,感觉自己极速下坠。

“什么钢笔不钢笔的,你现在用不上,等你需要了爸爸会给你买……”女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而我掉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狗从我身边经过,把我叼起来。我闻到狗嘴里臭烘烘的味道。

狗一直跑一直跑,跑过城市边缘,后来我从狗嘴里掉出来,掉到泥土里,再也没有回到城市。

没错,男人是我的第一任主人,也是最后一任。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那时我还风华正茂,有抱负有理想。

如今我浑身溃烂,青春尽逝,也渐渐学会像圆珠笔一样计算时间,计算有多少场雨多少场雪,有多少灰尘落到我身上。

我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女孩究竟是不是男人的亲生女儿?

然后圆珠笔的声音又在我耳旁向起。

“都说了是他女儿,你知道这个就行了。”

就这样吧。我知道这个就行了。

我们知道这个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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