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一直以来,我都想写写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只想写下真实的他们,不愿意刻意渲染所谓的爱。因为有些时候,它不一定真的存在。

1.

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的童年和少年,每个日子里,都飘着中药苦涩的味道。母亲是个药罐子,我家是开药店的,这里不是夸张,我家真是开药店的。

那是一间临街的小店面。进门三步就是一个柜台,上面放着捣药的小铁臼,一个算盘,一个号脉的小枕头,和一摞大小不一的手工糊制的装药的纸袋。其中有一部分是我的杰作。

柜台后面矗立着一个大药柜,上部是玻璃的柜门,里面放着一些西药和针剂,下面约三分之二的部分,都是一格一格的装着中药的抽屉,吊着一个个小小的铜环。

父亲就坐在药柜与柜台中间的那把椅子上。他表情严肃,难得有一丝笑容。我们都惧怕父亲。

我们不只包括哥哥姐姐,还包括母亲。父亲白天在药店忙,晚上也住在店里。只有吃饭时,才在家里露个面儿。远远的,父亲的一声咳嗽,一如响起一声警报,方才乱哄哄的家里,立马变得鸦雀无声秩序井然。

吃饭时不许说话,这是我们的家规。第一碗饭总是由母亲先端给父亲。父亲坐在炕头,不怒自威。刚才还与姐姐吵架的骄横跋扈的哥哥,因为害怕姐姐上奏父亲,此刻在一个小板凳上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家里气氛太憋闷了。我端了一碗饭,沿着墙根儿偷偷地往外溜,不成被父亲发现了,一声‘‘回来!’’吓得我魂飞魄散,立马无条件原地返回。

有一段时间,父亲发现,正在长个的我走路时驼着背。被父亲生气地指出后,每次在他面前走路,我都如临大敌。只消父亲一个眼神,我就胆战心惊,立即昂首挺胸。

父亲是一家之主,是绝对的统治者。‘‘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这里被运用得淋漓尽致。我们家有好多不成文的家规,母亲和我们一起默默地遵守着这些家规,对父亲充满了敬畏。

母亲和我们一样,花钱的时候,也是伸着手,跟父亲要。钱是父亲挣的,也由父亲掌控着。但是母亲要钱的次数比我们频繁多了,家里零七碎八的开销,让她有着足够的理由。

父亲从不多加盘问。他通常是一言不发,从上衣内里的兜里掏出钱来,然后,给的那个数总比我们要的多一点。尽管父亲很是慷慨,但我们兄妹除了迫不得已,如学校收钱之类的,一般都不敢轻易跟父亲开口。

父亲的钱,放在家中一个小巧的柜子里。每天晚饭时分,父亲从药店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柜门,把一天收入的钱放进去。他往往背对着我们,而我们也都知趣地避开。但是我注意到,这个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满,抑或愤懑。

2.

小的时候,常常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亲不会让人望而生畏,他们的母亲也不会常年生病。可奇怪的是,他们也一样羡慕着我,他们羡慕的,大概无非就是我家的吃食好点罢了。

但我长得面黄肌瘦。我有点厌食。这是因为,当别人家还把挂面当作稀罕物时,我家的挂面,却成了每天的主食。

母亲变着法儿给我们吃挂面。挂面汤,调挂面,她甚至把挂面在水里泡软后,发成面给我们蒸馒头吃。我看到,这些挂面有的都生了白白的虫子,母亲把它们在太阳下晾晒后,择干净了做给我们吃。

我吃不下,一端起碗,就想到那些白白的虫子。慑于父亲的威严,我强忍着不敢呕吐。这些挂面,都是那些被父亲医好了病的人送的,这些挂面也只有父亲可以不吃。母亲另起小灶给父亲变着样儿做,我们只有眼馋的份儿。母亲说,父亲胃口不好,得吃精细一点的饭食。我们毫无怨言,我们觉得理所当然,因为生着病的母亲也和我们一样,从来不吃偏食,而且每顿饭,她都是最后一个吃。

是的,母亲一直在生着病,她的脸和眼睑总是带些浮肿。除了过年——为了避避晦气,一年中的其它日子,母亲都在不厌其烦地为自己煎药。

有的药,母亲只煎一次就倒掉了,母亲说,医生治不好家人的病!这是她的一句口头禅,也是当地的一句谚语,我不知道,这句谚语是否由我家而起。

我每天都要去河畔倒垃圾,这些垃圾以药渣为主,闻着那股涩涩的药味,我的头就有些隐隐地疼。

更令我头疼的是,每天早饭后,母亲都会对父亲重新叙述一遍她的病情。我惊异于她的语言能力,她把她的病情描述得如此形象,栩栩如生。我没有用错词,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病人,用她的语言,将身体各个部位的变化,组合成一个你能看到的怪物,告诉你,这就是病,她的病!

父亲却没有能力将它驱走或拈掉。于是,母亲就有了一次次重复的机会。我发现,这样的时候,在父亲面前,母亲不会再为一句话而掂量再三,也不再唯唯诺诺,低声下气。母亲的脸上有一种光彩,她描述病情的语言极其流畅,已达了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多年以后,当我坐在一位医生面前,想叙述病情时,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语言。那一刻突然就很崇拜我的母亲,崇拜她的语言天赋。

其实,我也很崇拜父亲。在母亲日复一日不胜其烦的絮絮叨叨中,父亲仍有着出奇的耐心,镇静自若地给她把脉问诊。‘‘人生若只如初见’’用在这儿多妥帖啊!每一次给母亲看病,父亲都当作了初见。这是一种与美好无关的初见。

3.

在那段漫长而短暂的时光里,我发现,母亲必做的两件事,就是生病,还有,还有攒私房钱。

因为别的事情,都可以由别人代劳。譬如,我们的衣服,可以由村中的裁缝去做;家中的那块地,也可以由父亲雇的短工去种;甚至我们吃的饭,也可以由姐姐放学后去做。惟有这两件事,必须是母亲亲力亲为。

我想不通,母亲为何要攒私房钱。在花钱方面,父亲从来没有为难过她;母亲的娘家,也用不着她来接济。外公外婆早就过世了,我只有一个舅舅,在外地工作。可母亲是那么执拗,那么不遗余力地把攒私房钱当作自己必做的日常。

隔天,哥哥姐姐都上学去了的时候,母亲就会从箱子里拿出那个红色的包袱,里面放着一些她不常穿的衣物。打开包袱,在一摞叠放整齐的衣服中间,有一块宝蓝色的绸布。到这一步,母亲的表情就有些神圣。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块绸布沿四角掀开,正中间是一些鞋样子,和一个红英丹布头结成的小布包。母亲把它熟练的解开,然后,把一张五元或十元的纸币,放进原来的那一沓中去。

这种时候,母亲从不避讳我,因为我的话少。其实,我们家的人话都少。我说过,父亲从不对钱的用处多加细问。所以,母亲所专注的攒私房钱的这件事情得以长期继续。

我的童年,是那么的孤单。母亲关心她的病,胜过关心幼小的我,而且,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她大概把哥哥当作了唯一的依靠,总在偏袒着哥哥,她的爱的天平无时不刻都倾向于哥哥。而父亲则不。他虽然严厉,但很公平。所以,事实上,我和姐姐更爱父亲。可惜这句话我说得太晚了,父亲永远都听不到了!

事实上,我们都有点同情母亲。虽然在别人看来,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但我不这样认为,我想母亲也是。

我从未见过父亲和母亲争吵,但是有一天半夜醒来,我听见母亲低低地啜泣。黑暗中,我非常惊恐和害怕。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第二天,母亲又若无其事,她一如往常地病着。

母亲一病就是多年。直到有一年冬天,母亲病得很重。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也不见起色。我寒假回来,听见父亲对人说,做副棺材,冲一冲吧!听到这句话,我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大哭了一场。突然觉得,母亲,即便是病着的母亲,也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组成!

母亲自己大概也觉察到了。我想,母亲是以一个临终的人的决绝和凝重,对父亲说这些话的。她说,她攒了三千块钱,要留给哥哥。父亲的反应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意外和震惊。他以一贯平静的口气说:没事,你会好的!

后来果真,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而父亲竟在几年之后,毫无征兆地走了。我认为,对于父亲的离去,母亲远远没有我们悲伤。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的身体竟然好于从前。我不敢说,但是我很想说,母亲似乎有那么一丝解脱。

那次回家,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私房钱,不,母亲的钱乔迁新居了。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见她用抖抖瑟瑟的手,开着父亲从前的柜子上那把精巧的锁。

很大的哐里哐当的声音,至于吗?这么小的一把锁。我瞥了她一眼,母亲一脸的释然,她愉快地打开了那把锁,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从来没有懂过,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那些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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