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


又青小的时候,父亲问,又青呐,长大想做什么呢?

又青声音响亮地说,我要做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父亲觉得又青没出息,最漂亮的新娘子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做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又青说这样子多俗气啊,反正她就要做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但是父亲既没有等到又青穿婚纱,也没有等到又青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父亲是在又青八岁这年发生车祸死的,还带着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当时,两个人进城里喝喜酒,是一个远方表亲的。去之前又青嚷嚷着说也要去,只带弟弟去太偏心了!父亲就说,不带你去是有原因的。又青想起父亲说那话的表情来,觉得比平日里要严肃许多。难道父亲预料到了会有车祸发生?难道父亲知道一定要带走一个人的话,他情愿把弟弟带走,把自己留在这个的世界上。每次想到这里,又青就忍不住一个人在黑夜里吧嗒掉眼泪。

总是在黑夜,又青喜欢在黑夜里想他们,特别是父亲。母亲在生弟弟时落下病根,不到一年就去逝了,又青对母亲没什么印象,一直是父亲带着两个孩子。有一次黑夜中,在确认弟弟睡着了后,又青把父亲摇醒。又青说,嘿,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又青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好像当时就是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可能也和平日里父亲给她讲的乱七八糟的睡前故事有关。在梦里她梦见父亲只要了弟弟,不要她,这让又青想起平日里总是有些亲戚拉着她到一边嚼的那些舌根子。

在睡梦中听到又青讲话的父亲当即被吓醒了,他借着窗户投进来的月光,看到又青的小脸在黑夜中是明晃的白,真的透出了一份安谧和圣洁,就像天使一样。父亲信以为真了,他当即坐起来,抱住又青哇地一下就哭了起来。又青知道父亲上当了,她狡黠一笑,继续问道,你喜欢女儿多一些还是儿子多一些?父亲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他松开怀抱,一本正经地端详又青,突然破涕而笑,小鬼,你不要吓唬我,被从睡眠中唤醒的人都是傻子,你说什么都可能会信。又青气馁,她的伎俩被父亲识破,自识没趣,傲娇地把小脸转到一边,你不想说就算了。父亲却温柔地把又青揽进怀里,我给你说,但是你一辈子也别跟弟弟说,别人也不能说。又青被抱得有点喘不过来,憋住气点头。父亲悄悄在又青耳旁说道,我喜欢女儿多一些。黑夜中的又青听到父亲话后眼睛都闪出了光,连窗外的月亮也借势靠近一些点缀在又青脸上,她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问,为什么?父亲说,你难道不知道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吗,儿子的话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我上辈子完全不认识他,干嘛要喜欢他多一点。又青听后抑制不住激动,挣脱开父亲的怀抱,在床上把身子缩成一个圆球,然后又用力张开打直,活像一个瞬间从危险过渡到安全的小刺猬。这种动作从这一天开始成为又青一生的习惯,不管是过度兴奋还是过度悲伤的时候她总想找个地方躺着,把身体用力打开或者蜷缩。所以等到又青死的时候她的身体是半弯着的。她对于自己的死好像表示出不喜不悲的态度。

自从听了父亲那番话后,不管是哪个亲戚在背后挤眉弄眼悄悄对又青说,闺女,你要让着弟弟一点,不然爸爸会生气的。以往又青会问为什么,大人总是说,儿子是宝,是用来架住屋梁的,不像闺女,养了就流出去,那是覆水难收的。起初又青会在意,但从那以后,又青就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连忙说好好好。可在心底,她却为弟弟感到几分悲伤,父亲喜欢自己多一点呢,可怜的小家伙。不过没关系,姐姐会多疼你一点,把父亲多给我的那一点爱补给你一点点。

可她受爱和施爱的人就那样在短短的一天内没了。在后来的人生中,又青不是没有去疯狂地寻找过,但每次在能触碰到那样一点温暖时,她就像是被火灼伤的刺猬,马上蜷缩起来,把自己躲在深深的黑暗里。


又青是怎么长大的呢,混迹在各个亲戚家之间。最怕的就是过年,总想躲,但这是躲也躲不掉的,就像她永远逃不出这个村子,逃不出这片山。她总是做一样的梦,梦里她在大山深处呼唤父亲、弟弟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荡漾在空旷大山,而抬头看的天要么是极高的让人孤独,要么是被森绿到恐怖的树叶覆盖给人以压迫。

自她长大从村子出来后,总会刻意避免回到村子。这村子的每个角落死死地印刻在她脑海里,山林中父亲带着她掏鸟蛋的所有足迹,她闭上眼就能用脚合上去,甚至还能感受到风穿过父亲轻拉着她手之间留出来的空隙。这个时候,总是阳光正好。

好不容易混完了小学,去镇上上初中,可她受不了寂寞谈起了恋爱。刚好又青是那种被大山赋予灵气的女孩,特别是那对眼睛,乌幽幽地总能把什么东西吸进去似的,她也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魅力发挥到极致,在她原始野蛮的本性中掺入一些成熟女人的妩媚,虽说是一种刻意的性感,但小男生就是受不了这种魅力,纷纷拜倒在又青的脚下。

又青初恋是一个毛头小子,和又青同班,在众多追求者中答应他只是因为他掏了很多鸟蛋默默地塞在她课桌里,那些鸟蛋很可爱,圆滚滚的,其中有些还有刚刚离开鸟窝的温度。总是这种淡淡的温度叫又青想起父亲亲手递给她那些鸟蛋的温度,这熟悉的温度让她感动。

有次初恋约又青去学校后面的小树林散步,本来两只小手牵得好好的,不料初恋忽然把又青带到一颗大树后面,直愣愣地盯着又青,表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下一秒嘴便凑上来。又青被吓蒙,情急之下喊叫了声“啊!王老师”,初恋马上被吓得慌了神,又青则乘机跑得远远的。

王老师是他们班上的数学老师兼年级美术老师,还是又青父亲的初中同学。那次之后又青就要和初恋分手,初恋找又青问原因,又青避而不见,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在初恋怕王老师,不敢纠缠又青。

王老师对又青总是格外的偏爱,全班都知道。上美术课时,王老师走下来看同学们画画,一般巡视在又青那里就止步不前,他静静地站在又青身后,连呼吸声都带着一种欣慰。每次画完画,又青的画总被他拿到全年级去“巡展”,边拿着画边说,你们看看三班的又青同学,没有任何底子,但是她画的比专业学过的还好,你们看看这笔法,这构图,这色彩!

又青对王老师也是喜欢的,他是父亲的初中同学,在镇上唯一让她觉得还联系着父亲的一个人。直到有一天王老师悄悄带着又青去他单独租的一个小房子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时,又青才警觉到原来王老师早就对自己怀着企图心。那天在小房子里,王老师就着又青的面,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得精光,只剩一条底裤。又青很配合地双手捂脸,失声尖叫。王老师急忙跑过去捂住又青的嘴,急切地说,你别怕啊,我知道我现在的行为多少是有点荒唐,但是,又青,你不应该这样看待我的,我这是为着艺术,现在我以这样的姿态呈现,就是因为我以艺术为一种最高尚的、最纯洁的,所以你不能把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想得肮脏。王老师把又青蒙眼的手拉下,接着又把她拉到一个幽暗的小房子里,王老师把灰黑的窗帘刷地一下拉开,这时又青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间画室。

之后又青在王老师的再三恳请下勉为其难地画了人生中第一幅油画,三个小时后又青的人体模特画好了。王老师走过来,捧着这幅杰作,激动地对又青说,这幅画完全不像出自第一次画油画人之手,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绘画天赋的学生。又青在暗地里抽搐嘴角,一个小镇的学校,数学老师来充当美术老师,对一个平日里除了美术课根本没怎么画过画的人说她是最有绘画天赋的学生,没有比这更大的笑话了。但又青表现的像一个真的就像被夸赞的孩子那样,十分欣喜地说,真的吗?王老师当然拼命点头,说他自己爱绘画爱得痴狂,然而是真的没有什么天赋,但心又不甘。又青当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所有在明明只是个数学老师,却硬是主动请缨兼顾起了年级美术老师。

第二天,王老师把又青叫到办公室,说要让又青学美术,他愿意全力支持她,他不能让一个伟大的画家就这样埋没在小镇上。又青当然接受,没什么比有人免费让你学东西更赚的,更何况学的还是自己有点喜欢的美术。


高中的时候又青被王老师送到了市里读书,还报了更加专业的美术培训班。在城市里,又青见到了更大的世界,但是她一点也不慌,她知道自己在城里的孩子看起来是有点土气,但是这土气中自然是带着点清新的,她收敛起早先那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刻意性感。城里不吃这一套,城市本就是魅与俗的大杂烩,拼盘中什么色彩都浓烈。相反,若谁能保持住那一股清流才吸引人。夏日繁华大街上走出一个通身白裙,柔顺长发,嘴角含笑的女生,想想都是一道清凉剂。

又青坚持在一年四季穿款式简约的纯色系列衣服,永远都保持不失温度的笑容,待人友善,成绩处于恰到好处的中游,很快她就收获了一大批女性的友谊,男性的情意也自是不少,对于两者她能保持到最微妙的平衡。女性之间的义比男性的情更复杂,女性之间总是少不了的明比暗攀,但不管怎样,表面一定要好好说话,容不得一点砂砾子,一颗沙擦疼了就会想着挑对方的刺,对此又青总是少说多做,她把每一个人的性情看在眼里然后再做出相应的交流模式,哪些人你要和她一起嚼舌根子才不至于招致她觉得你不真诚,哪些人你又要真心地点拨说实话才让对方觉得你是在对她掏心窝子。这些又青早早就懂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了察言观色,怎么在自然而然中就会了有些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为人处世,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家人去世后辗转至不同亲戚家为了自我保护在无意识中学会的。但又青在努力扮好这样一个形象的同时又知道这样下去也许会毁了自己,她学的是艺术,艺术最忌讳虚伪。所以多年后,在又青拥有足够的资本独立后,她没再对任何一个人曲意逢迎过。这样一来,在又青恢复到最本真、任性的自己时又有点矫枉过正的味道。她大胆表露自己的欲望,以至一些胆小的男人看到过于浓烈的又青敬而远之,而女人们则认为又青是一个打着艺术幌子进行自我裸露,到处留情的臭婊子。这时又青哭笑不得,为什么我假时你们都喜欢我,在我最真的时候就去厌恶。

高中的时候,又青陆续交了几个男朋友。学校两个,画室两个。这四个男朋友中在又青死之前能记起面孔的只有一个,那是和她一起在画室学画的一个男生。只因为那次对话,又青一辈子都会记得他,又青记得他说那些话时,两个人手牵手走在画室下面十字交叉路口正好经过一个面包店时,男生突然说,你好像里面卖的面包,软软的,总感觉太轻。又青诧异,望着男生张了张口,不知道如何回话。男生继续说,指的是你的肉体。又青惊中带着恼,感觉像被抓住平时藏在暗处的小尾巴一样,就要无处遁形了般。又青换了一张难得严肃庄重的表情问道,那我的灵魂呢?男生眼珠一转,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的,你的灵魂是你自己的,我又不知道,你呈现给我的只是你的肉体。当天晚上又青回到宿舍里,爬上床就哭,哭得铁床都震颤了。第二天她肿着眼找男生分手,男生默默看着自己的球鞋,很久才说出,我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不过来得比我预想的早一些,但我还是喜欢你,谢谢你,又青。男生说完话后走了,然后从此就在又青眼里消失了,后来才知道男生去北京集训去了,男生想考的是央美,是那个一川平地的北方,视野辽阔,什么东西都看得比南方通透些。而又青不想离开有山的南方,她喜欢影影绰绰可以掩盖很多看不见东西的地方,这里既可酝酿秘密,也可隐蔽。她想,她的艺术需要在这样的地方发酵。

艺考时,又青的分并不太高,在考试前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大片绿色至妖异的森林,森林不断地繁殖生长,她在正中央,密集的枝桠裹挟着她,终于在被挤压到心脏都快无法呼吸的时候,她从梦中惊醒。不知道凌晨几点,窗外是黑的,屋子也是黑的,听到安静时空里一起艺考的女伴呼吸声,又青开始失眠。

因为没有睡好觉,到了考场时,又青一直无法集中精力,她看着错乱的素描线条,想到梦里捆绑自己的枝桠,然后只有一阵晕眩,平时一般的水平都没有发挥出来。最后所有成绩揭晓,刚好比分数线多几分,只能报南方一个普通的综合性大学读油画专业。回去找王老师说成绩的时候,王老师半晌也没开口说话,良久才呐呐道,我以为会是八大美院。


在大学里又青平时会去美术培训机构兼职授课,可以赚一些外快。赚的钱一部分钱被又青拿来置化妆品、新衣服,能随意搭配的又青将自己的气质和风格又提高了一个格调,又青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长成了一个妖冶的女人。但又青历任男友都不会承认仅仅是被又青这种女人感所吸引,他们总觉得在又青那冲击性的美感中,更多的是一种需要被保护的单纯和柔弱在号召他们的荷尔蒙冲动。

宿舍里四个人,两个油画专业,两个中国画。四人也像是分好派别一样,油画和中国画各自成对的活动,在某种程度上还类似中国画与西洋画的对峙一般,中国画觉得西洋画重形无韵,西洋画觉得中国画求神失真,有点互相觉得对方攀不上自己艺术境界的意味。以至于在生活上相对于两个中国画室友的寡淡悠闲,又青和她油画专业的伙伴则显得过于外露奔放了,总有约不完的会,这样一来就很晚才会回来,为此招致了两位中国画室友多次隐而不露的抱怨。直到又青的油画小伙伴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后这个平衡才被打破,又青一个油画的和两个中国画的住在一起,感觉像失去盟友的孤军奋战,三个人共处一室,总有些莫名的尴尬。

半个学期里,又青为了同步室友作息,在终止了一段恋情后也多少是感觉到有点累了,于是屏蔽了很多骚扰,选择单身。半个学期里都是一个人活动,虽然多少是有点孤独,但思考的空间倒多了。这段时间里,又青反思自己,反思了很多人,把过去记忆中的人拿出来剖析了很多遍,这个时候的她总是坐在图书馆临落地窗的一个固定角落里,看哲学、文学、艺术史。直到有一天,又青觉得胸口的地方闷,在靠近肋骨的地方有点疼,去医院检查,说是胃炎。问医生原因,说饮食作息不规律,或者压力大、心情抑郁所致。又青想了想排除前面的,只有心情郁结可能是病因。过度陷于自己的思考也许会抑郁发疯也说不定,想起1889年在都灵的卡尔洛阿贝尔托广场上抱着那匹受虐的马发疯的尼采,又青觉得自己好像处在危险的边缘。这个时候,快速进入一段新恋情貌似很有必要。恰好,家长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家长三十八岁,孩子刚十岁,正好是又青在培训班的学生。家长是大学教授,教物理,虽然是快奔四的人了,但是成熟睿智中不失儒雅,身材颀长,平日常锻炼,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家长本来和又青没有任何见面的机会,但是这天接学生的保姆阿姨生病了,家长只好请培训机构负责下把学生安全送到家,他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要晚上才能赶回家里。又青作为学生的老师,被委派任务,好不容易把学生送到家给家长打电话报平安后准备回去时,学生问又青可不可以留下来陪他,又青一看偌大空旷的房间里只摆着简单的家具,北欧的格调,线条硬朗,没有温度。再一看学生,楚楚可怜地坐在灰白色的大沙发上,小脸抬头看着又青,眼里幽幽地怀着某些期待。她想到车祸后,那时老家的房子还没有拆掉,大人们站着拥挤在屋子里急急嚷嚷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后来所有大人都走了,没人记得她,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待在家里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房屋是父亲用心布置过的,但平日里觉得温暖的星星点点在那一刻显得过分冷清。

可这个学生更可怜,家里看不到一点有温度的色彩,怪不得学生平常总是闷闷地。于是,怀着一种类似母爱的怜悯,又青答应了学生留下来。在等家长回来的时候,又青知道学生家长离婚了,早在三年前,学生妈妈现远在国外。又青就问,这些都是你爸爸都告诉你的吗?学生点头。又青心里惊叹,这样的父亲会是怎样的人啊,孩子这么小就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不怕小孩成长不健康吗。但还没有多细思,学生就从茶几柜子里翻出一大包零食问,老师要不要一块儿吃零食看动画片。又青当即感动地想飙泪,她想到了小时候自己揣着父亲给的几毛钱然后带着弟弟去村上的副食店买辣条,顺便蹭电视看,每次看到《天线宝宝》时都特别高兴。

家长回来时,两人正看着《海绵宝宝》。又青早就双腿盘曲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学生给的零食吃得津津有味,眼睛则盯着电视一动不动。家长看到此番情境,先是一愣,尔后明白过来。倒是又青看到家长后腆着脸把脚放下,其实她的害羞不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是因为她在抬头看到穿咖啡色风衣的家长进来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对这位学生家长动心思。主要是家长的那一张脸,和父亲的脸真有那么几分重叠,又青有点恍惚。其实家长的脸并不一定和父亲神似,父亲其实没有那么好看,也没有那样一种吸引人的气质,但在记忆中发酵的容貌早就可以由着自己的任性随意雕琢,想说像谁都可以。

几次试探下来,又青已经很明确家长对她也有好感,之后多番接触下,两人终于走到一种超越基本道德规范水到渠成的关系。

好不容易等到暑假把孩子送到夏令营去了,又青在家长家有了两个月的暂住权。她忙里忙外,用煲汤和饭菜的气温重新给家长的家里注入“家”的味道。晚上又青忍不住胡思乱想时总是找家长说话,对历届男友又青都保持了这个好习惯,所有和又青处对象的男性在和又青分手后总顶着又青送给他们最独特的礼物,两个十分严重的黑眼圈,还些人甚至还就是顶着又青送给他们的黑眼圈在黑暗中来想念又青的,他们中有些一辈子也不明白,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就被分手了,明明前一秒还对自己那么喜欢的又青怎么能冷酷到说分就分呢。

但所有男友中,也有例外没被送黑眼圈的,那便是家长。又青在黑暗中问为什么要和学生妈妈离婚,家长倒也诚实,说喜欢上了女学生。女学生呢?又青追问。跑了,家长趣答。那为什么选择和我在一起?又青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她不希望像所有一样女人问这么一个恶俗的问题,但她真的是怀着所有女人都有好奇,以及一种被夸赞的期许。但是家长毕竟是家长,他说,不是你选择的我吗?听到这个回答后,又青突然惊觉,其实家长才是这场恋爱里掌控全局的操盘手,再加上家长身上这种吸引死人的气质,自己在这场恋爱里一定会输,为了不至于输得太惨,她又一定得不能全心投入,甚至她得早点抽身而走。这是她谈朋友的原则,喜欢可以,十分喜欢也可以,但绝对不可以随便爱上,她不想在爱的无法自拔时对方一下就消失了,爱伴着疼痛,她不喜欢疼痛。

待又青准备再次发言时,家长制止了她,说了句,乖乖,快睡吧。这个时候,又青就想一脚把家长踢下去,心想,睡你大爷,看不出我想和你谈心吗?你还真以为是我家长!但又青什么也没说,就像只安静软绵的羔羊一样,在黑暗中轻轻地应了声,嗯。

后来又青和家长主动了断关系,好在家长是理性成熟的人,没过问什么。倒是又青有时想到此事会自顾自地哼哧冒气。心想,还好没跟家长耗太长,不然自己这种艺术狂热贴上那物理冷酷只怕会死得很惨。

为了继续混迹在象牙塔里不出去,又青考了研究生,运气不佳,没考好,只好调剂到一个一般的大学。她想自己这辈子可能就和八大美院无缘了。

研究生时又青倒是遇到了这辈子她到死都在做的艺术。她是半路子走上了行为艺术,又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上行为艺术的道路,可能是因为太沉醉在那样一种感觉之中吧。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个状态,那样一种在异空的世界里最大程度地表现出自己,一种更真实的自己,沉默、癫狂、抽搐、疼痛、欲望……在行为与艺术中,又青渐渐看清了自己,她明白自己一直在追求的:一种非常态,或者是一种从未获得过的一种情感,不知道到底是对温暖的渴望,还是对暴虐的追求。总之,又青决定要在行为艺术中寻找自己。

又青不断参加各种行为艺术展,也获得过一些小奖,终于在进入圈子两年后,无意间参加的一个比赛让她获得了一次去英国游学的机会。她带着这个消息,回到中学探望王老师。她站在教室门口,等着下课铃响后。王老师拿着茶杯从教室走出来,又青迎上去,王老师低下眼镜看又青,动了动嘴唇,没讲出话来。王老师老了一些,不知道具体老在那里,但就是老了,或者是呈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老态,慢慢衰老的人有时是会散发出这种独特的味道来。又青先叫了声王老师,王老师看着又青,笑了一下,说了句,嗯,回来啦。

两人在下馆子时,又青把自己去台湾参展时买的一本蒋勋的《美的沉思》送给王老师,王老师放下筷子笑着接过书,只是低头端详封面,并没有撕开塑封,砸吧了一下嘴后从眼镜片上看着又青说,嘿哟,我早就没有教美术了,学校请了更专业的美术老师来。王老师把书放在一边,拾起筷子夹菜,像是无意说到般,我本想着把你弄进学校教美术的,女孩子适合教书,但我知道你心大,不想留在小镇上。又青只是很局促地笑,连忙扒了两口大白饭。之后又青匆匆告别了王老师,她感觉很多东西都变了。她坐在大巴回去的时候,觉得心里像空了一个洞,原来王老师早就没有教美术了,多年前在小屋里穿着裤衩的王老师,和刚刚坐在馆子里像一个真正老资历数学老师的王老师比起来,记忆里美术狂热的王老师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过。难道是记忆错误?又青感到了一阵疲惫,她在想,有些东西不该随随便便就消失的,有些东西应该是永陪到生命尽头的。

又青最终没有去成英国,她叫一个男艺术青年给留下了,男艺术青年彼时是又青的男朋友,也是又青一生中最后一个男人。两人正处于热恋期,男艺术青年很真挚地想留又青,但又青一直没答应,直到两人睡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他这样对又青说,绿,留下来好吗?我们一起成立一个工作室,以你的名字命名,叫“绿光”。男艺术青年说完后,眼泪慢慢滑下来。又青惊怔,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她是见不得男人流眼泪的。只是她没想到这个男人是那种喜欢轻弹泪水的感伤主义者,而且所弹的对象总是女人,不同的女人。

又青最终还是留下来了,为着她以为的真正的“绿光”。“绿”是男艺术青年给她喊的,他说,“又青”不就是绿吗,绿多好啊,是万物生命的颜色。说到这里躺在床上的男艺术青年顿了下,然后把下巴抵在怀里又青的头顶,用低哑的语调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又青摇头。男青年浅笑,你就是我看见过的唯一的生命之色。又青听后愣了三秒,尔后把头死死埋在男艺术青年怀里。这一刻,连她也被感动,在“生命的颜色”字眼面前她无法再甄别言语的真假,管他真真假假呢,在这静谧的几分钟里她只知道被感动了,彻底地被感动了。她想到了父亲,那个给她生命的男人,那个让她把生命留在这个世界的男人,现在又有一个男人于千千万万人中,只在她一个人身上看到了生命的颜色。她在那一刻也只想在千千万万男人中把生命献给这一个独特的男人。那光是什么呢?她动情地问。男艺术青年温柔浅笑,光嘛,光是捕捉不到的,是存在于虚无中的,但同时是又有无穷大力量的,这就等同于艺术,等同于很多行为。又青半沉思着点头,自己琢磨着——绿,生命;光,虚无,抑或是力量……

“绿光”,也是又青临死前刻在墙角的两个字,很多人以为她是为情自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对此男青年艺术家也知道,又青不是,又青是为生命所杀。

又青进行的最后一个行为艺术是在一栋荒废的11楼高的拆迁建筑上,她早早对外发布了这个消息,媒体采访她时,她带着明显可见的笑纹说,我一直在探索很多东西,不管是身体的行为,还是灵魂的行为,但我永远也探究不到最深渊里,我想我如果仍然还是浅尝辄止的话,我可能会放弃有些东西,所以,我想选择突破,突破生命的极限,去探究抵死之境。在又青前面举着话筒的记者问,什么才是抵死之境呢,是自杀吗?又青狡黠一笑,这个我要保密,但是你们放心,这个行为艺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又青在心里说,她不是任何人,她是她自己。这个时候的又青已是在经历了男艺术青年情感欺骗后的第八年单身。这八年里她做出了一系列行为艺术,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反思、预设、假想……为着当年抛弃自己离世的亲人,为着最后那唯一打破原则付出全心却背叛自己的男艺术青年,还为着过往颓废色彩生活中的自己。她独自居住着,慢慢地她好像看清了什么,好像再进行最后一次奋力的行为便可找到答案。

那天,天气预报本是阴雨天,又青也喜欢这样的天气,但是当又青站上11楼顶层抬头看时,天空却是一片晴朗,阳光四射。又青嘴角微扬,记得父亲倒是喜欢这样的天气。

又青穿着拖地绿色长婚纱,手捧鲜花,画着清新但又不失庄重的妆容,是新娘妆。她一步一步走向天台,略微望向下面的人群,黑压压一片,一批是真正的观众,一批是临时围观的观众。又青蹲下,在墙角歪歪扭扭刻下“绿光”两个字,然后抬起脚踩上边沿,她好像听到下面人群开始惊恐地喧闹,她没有管,有无人机在她头顶盘旋,想要挨近又不敢挨近她似的。她以最冷静的心态判断这最后一次行为,最无趣的,但确是最真实的,并且会有直接答案的一次行为。

又青就这样手捧鲜花跨出了最后一步,她迅速下降,她努力保持清醒维持着半伸不屈的姿势,她听到风嗖嗖地刮过耳朵,把耳膜鼓得生疼。有关风的记忆,是父亲带她去掏鸟蛋,掏累了把她带到树荫下坐着歇凉,父亲说,又青啊,坐下来歇歇吧,吹吹风。又青嘟起小嘴抗议,风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又不给我说,我干嘛要让它吹我!父亲顺势把又青搂到双膝之间,风啊,风就是这样子的。父亲把嘴里的风吹送到又青的小耳朵里,看到又青瑟缩着脖子躲起耳朵的样子就哈哈大笑。又青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风了,那样鼓进耳朵的风,原来风灌进耳朵后,是可以融入生命的啊。又青感受到灌进风的生命好似轻盈了起来,但她不要轻盈,这么多年的漂浮是她所厌恶的,她要寻找一种相反的力量,一种更为浓厚的重击。又青这样想着,然后带着微笑把鲜血以一种强烈的力度涂抹在石灰色的地上,用自己的行动来盛开成全世界最美丽、真实的那一幅画。这是她能想到的将行为和美术完美结合的唯一方式。

既然早晚会寂灭,不如选择自己想要的方式来亲手完成生命这个最伟大的艺术。

很多年后,有个出版社,编辑了一套当代行为艺术系列的书籍,其中有几页介绍又青和她的行为艺术,当时两个编辑正在争议,一个编辑说不赞成把又青最后一个行为艺术纳入解说,认为这不是艺术,自杀就是自杀,扼杀生命是在玷污艺术的“真、善、美”。另一个编辑说,你怎么还老学究一样,都什么年代了,难道没有了解过她的生平背景吗?她是用一生都在演绎艺术啊!哪有所有艺术都是真善美的,有些艺术就是以一种悲剧的崇高来呈现,就算是自杀也没关系啊,加缪说过,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她最后一次行为必须予以深刻的哲学阐述。两人争执不下,便找到领域里最权威的评论家来做个判决。

那位评论家便带着生与死、艺术与哲学的问题思索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把又青生命中进行的最后一个行为艺术纳入了解说,并为之命名为《绿光生命》,评注的最后这样写道:她一生未婚,但却穿着婚纱躺在血泊里成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木心说,他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我想,又青是除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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