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四方镖局的少东家林未风第一次押镖。

    白马长剑，少年意气，本该是潇洒恣意的，但林未风却有些潇洒不起来，因为已经入夜了，他们还没走到镇上。天很黑，没有星子没有月光，只有风狠狠地吹着，火把在风中摇曳，随时准备寿终正寝，看得林未风心里一阵烦闷。

    当然，林未风烦闷的原因，远不止这个，还因为，他有心事。

    他的心事是什么呢？是他的好兄弟沈知云。

    沈知云是谁呢？是上个月林未风追贼回来遇见的一个人。

    那日林未风去八面楼吃饭，听到有人喊抓贼，便追了上去。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斜倚在那棵大柳树上，手持一壶竹叶青，对他招招手：“哎，你过来。”

    这个少年就是沈知云。

    林未风对沈知云的第一印象是落拓无礼，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说“你过来”，林未风不打算搭理他，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他迈着步子就往八面楼走。

    当然最后他没有走成，因为沈知云在他还没走进门的时候接着说了一句话：“你来帮忙看看，我不认得我的马是哪一匹了。”

    林未风回头，果然看到那棵树上系着两匹长得差不多的马。

    林未风道：“巧了，我也不认得你的马。”

    沈知云道：“可是你认得你的马呀，老板说另一匹是林大少的马。”

    沈知云笑笑：“林大少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林大少的。”

    听到这里，林未风没什么说的，走上去认了自己的马就走。

    沈知云牵着自己的马，也准备要走。突然停下来道：“哎你再等等。”

    林未风回头，沈知云道：“你既然帮了我，我就应该请你喝酒才是，我可不喜欢下次请你喝酒。”

    林未风说不用，沈知云也不理，硬是拽着他去了八面楼。

    请人喝酒当然不能只是喝酒，于是俩人就天南聊到地北，聊江湖聊豪杰，聊着聊着就觉得“相见恨晚”了，顺理成章地义结金兰了，于是沈知云知道了林未风喜欢游湖，不是因为湖美，是因为觉得像是没有约束，林未风知道沈知云像个女孩子，竟然喜欢茉莉，沈知云说，像茉莉那样平凡的花，很好。

    再后来，俩人便常常约了去游湖打猎、喝酒听曲儿。林未风每每问起沈知云家住哪里，沈知云都不答，只说一些人如飘絮的话，林未风便不再问。若是有家，谁愿意流浪。

    这一日二人又约了听曲儿，曲儿还没听到，就被一出卖女入风尘的戏给打断了，听的不是曲儿，听的是家道中落无可奈何的悲叹与哀泣，林未风听得怏怏，正准备换个曲子就被醉得有些迷蒙的沈知云打断了，沈知云掏了掏，掏出一包银子，说不如做点别的，那人千恩万谢然后走了。

    林未风笑问：“今日舍得银子了？”

    沈知云答：“人生如飞絮浮尘，也不知下一刻会落在哪里，能得一个善终，便得一个善终吧。”

    林未风一愣，没话找话：“你这抠门的家伙，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她会记得你的。”

    沈知云笑：“记得有什么好，总有一天也会忘了，还不如没人记得，也不用担心被忘记。”

    林未风找不到话说了，只是静静地看湖。

    沈知云就是这样子，时常不对劲儿。

    最不对劲的一次，也是约游湖，不过这日却有些不同。

    这日林未风到了船上，船上没有沈知云，有一个站在船尾的女子，她没有看林未风，她跟林未风说：“大哥，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永不再见的那种。”

    她缓缓地转过身，笑道：“我本来想，遇见你这样一个人，应该是在杏花漫天的时候，只可惜我们遇见的时候晚了些，杏花已经没有了。”

    林未风想，她虽然脸不像那个脸，但她笑起来真的是沈知云。

    林未风还没想完沈知云就走了，她说：“大哥，我走了，等以后，就当你没遇见我我没遇见你。”

    沈知云就这样走了，林未风的心事，也这样陡然而起，又突然告一段落。

    其实林未风还没想完的，他还没想通为什么沈知云要这样走了，走得那样悲伤。不过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没有办法想下去了，因为他们被拦了。

    拦住他们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坐在屋顶的人。风吹得那个人的衣襟簌簌地响，那人的发丝随着风在飘，跟扬起的剑穗纠缠在一起，那人说了一声站住，就没再说什么了。

    林未风勒马，身后的人自然也跟着停下来。

    林未风其实并不怕打劫绑架，只是他很确定看到的人是沈知云。

    他当然是想问沈知云要做什么的，不过沈知云没等他问，先答了：“各位朋友从江陵府千里迢迢来我太原府，按理说我天啸山庄应该设宴欢迎才是，不过家父说反正宴也是鸿门宴，天啸山庄行得正坐得端，鸿门宴就免了，不过该算的账还是早些算了好。”

    天啸山庄，天啸山庄。

    二十年前，江南四大镖局联合，一时天下无二，不过啊，人安稳久了，总想着一些不安稳，于是，虎威镖局率先不满，扬言要单干。兴云镖局响应，也说四家联手分钱不均。四方镖局也不落其后，说反正大家心不在一块儿了，要散便散了。当时主事的龙文镖局见大家都说要散，那就散了吧。

    四大镖局是不联合了，可是四大镖局还是四大镖局。他们每一家都想一个人吃完一桌子，而不是跟以前一样每家分一点，于是他们就开始抢，自然是哪家抢得快些名声好些哪家就赚得多一些。龙文镖局既然能成四大镖局的主事，自然也比其他几个镖局强一些。没有钱赚，别人当然不乐意，于是其余三大镖局主事就私下聚了聚，说对龙文镖局要如何如何。

    那一年龙文镖局丢了镖银失了火，一大家子人七零八落得只剩下七七八八。龙文镖局主事沈龙文在江南待不下去了，带着余下的“七七八八”去了北方，二十年后东山再起，就是今天的天啸山庄。当然，在龙文镖局东山再起的这二十年里，江南四大镖局也时常发生人口失踪这样的事情。

    林未风听到“天啸山庄”的时候只剩下苦笑，突然想起自家还有这么一门血仇，也突然知道为什么沈知云说完杏花吹满头还是要走。

    林未风是四方镖局的少东家，沈知云是天啸山庄的大小姐。

    林未风道：“还蒙沈姑娘高抬贵手，未风感激不尽。”真的她说当是不曾遇见，他便当是不曾遇见。

    沈知云笑：“爹爹说娘亲的仇终究是要报的，爹爹又说，人这一生啊，造不得太多杀孽，造了杀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爹爹说了，沈知云不杀人，但沈知云要带点什么东西回去。”

    林未风道：“如此，未风只有得罪。”

    然后就是刀光剑影。

    林大少虽是初出茅庐，但大家就是大家。沈大小姐做过不止一天浪子，招式总是犀利。但沈大小姐只有一个人，林大少却带了一群人。

    当然林大少没让这群人帮忙，林少东家有事要问，那日沈大小姐说“林大少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林大少的。”

    沈大小姐笑了，她说她自然是认得林大少的，因为沈龙文只让沈大小姐杀一个人，那个人是林大少，所以所谓萍水相逢，其实都是蓄意为之。后来发现林大少实在不如何，杀了跟不杀也是一样。沈大小姐说到得意处便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林大少笑：“那杏花漫天也是假的？”

    沈大小姐还没笑完，听得此问更是绝倒，她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真真假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林大少听罢接话：“既然昨日种种皆是往昔，那又何苦冤冤相报？”

    沈大小姐神情有些悲伤，她说：“死的又不是你娘亲。”

    林大少沉默。是啊，终究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林大少跟沈大小姐还在打，一旁的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原本人多的一方变成了人少的一方，因为有人来接沈大小姐了。

    来的人是沈大小姐的未婚夫君，言氏家族言三公子。

    言三公子开了林大少的箱子，箱子里沉甸甸的全是石头。

    林大少笑，爹爹是何等样人，怎么敢让自己一个人押着镖银走仇人的地盘。

    沈大小姐气极，拔剑便向林大少刺去，她想：“大哥，我们义结金兰那日，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话，我总是记得的。”

    林大少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指不定死了就好了呢，指不定死了，才发现梦醒了。

    林大少当然没等到这场大梦醒来，因为他带来的人把他“救走”了。

    沈大小姐没有追，因为言三公子说不用追了，言三公子说：“知云，我们回去吧，伯父也说这日只是来看看，成功更好，不成功也罢，等哪一天我帮你把林未风抓回来，我跟你一起报仇好不好？”

    沈大小姐点头。

    八月初八，说是吉日，适宜嫁娶。

    那一日，沈家小姐与言家公子成婚，红妆十里，笙箫不绝。

    那一日，林家大少拎着一瓶竹叶青，看了一整日的茉莉。

写在后面：做梦梦到一个“侠客”坐在屋顶的样子，不禁脑补，若有不足及错别字，望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