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鹿已饿了几日,前些日子还有些干菜吃,如今,如今连无为和清儿都饿着肚子,又哪里有它的吃食!它瘦的只剩副架子撑着一身暗淡皮毛,两侧肚皮深凹下去,紧紧贴着骨头,清晰可见的肋骨一道道翻出来……往日深葡般灵动的大眼亦没了光泽,取而代之是层层覆覆的阴影。
那鹿似有灵性,它见清儿咬着嘴唇跪在它面前,手中紧握尖刀,似是明了……便用头拱着清儿臂膀低低呜鸣,呜鸣声悲怆低喃,诸多不舍。清儿抑制着周身颤抖搂住它脖子,贴着它的脸,素日孤寂冷清的日子,只有鹿儿伴在她身边,也只有鹿儿听她说话。
她早忘记,它不过是只畜生,是盘待人猎食的烤肉罢了!然她只当它为家人友伴。
雪地寒光,未见那刀何时举起,但见汩汩鲜血从刀身淌落。那鹿倒在血泊中,双目含泪,没有一丝气息,没有痛苦挣扎,也不及疼痛……
当清儿日后历经年年月月的厮杀,当她在战场身披血红,杀人如麻,脚踏摞摞尸身求生求胜时,眼底总能看见鹿儿,还有雪地里刺眼的红……
亦是从她为了果腹求生,狠心杀了日日相伴的鹿儿开始,便已硬了心肠……自此朔风萧鸣,长剑卷刃。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而在鹿璃山那几年,雪灾之前,竟是她人生唯一的简单和欢悦,苍山叠翠,朦雾深深,暮鼓晨钟,读书郎郎。而后余生,便是始料未及的命运弄人!
杀了鹿,她没流一滴泪。或在巨大的绝望和死亡阴影笼罩下已让她忘了哭罢!她用湿柴勉强煮好一锅肉汤,可惜无盐无味,却让缠绵病榻的无为有了活着的气力,也让清儿有了求生意志。
不不不,他们不会困死山中,绝对不会。天晴了,太阳活过来,雪便无处遁形。
一日又一日,亦不知过了多少日,远处隐约传来钉钉铛铛地击打声,仿若人声鼎沸恍惚传来,清儿以为自己幻听,她拄着拐杖飘忽着跌在山路上,用仅存的意志向人声寻去,果见山口透进刺眼的光,强烈的光晕里穿梭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乡民……
“清儿姑娘,我们没来晚吧?”
“没有。”清儿在恍惚中摇头。
“清儿姐姐,先生可好?”
“是稽儿?”清儿腾出一只拄杖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先生无事。”
“夫人。”清儿觉耳边似有人唤她,由远渐近,唤了好几声,这声音是在哪听过?熟悉得紧,却又没了力气去想。不不不,在她仅存的一丝意识里,她清楚的知道,能称她为夫人的,只有童岄身边的童九,那便是他了!即是他来了,她是不是不用撑了?
“夫人……”童九眼疾手快,将险些栽倒的清儿扶住,却如何唤都唤不醒她。
清儿终放了心,安稳睡了好大一觉。她梦见童岄牵着她的手行在山路,山路蜿蜒,起伏曲折,他们走啊走啊,如何都走不到头……
清儿被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她从梦中惊醒,慌乱穿鞋下床,寻着声音找去,但见院子里有人劈柴,有人生火。
“夫人,您醒了?”
“童九?”清儿满目错愕又不可置信,她环顾一周,急切询问,“童岄呢?”问罢,自己也觉不可能,三军大将怎能随意离开军营!
“少主在济城主持大局。”童九放下手中活计,躬身立在清儿面前回话,“夫人怕是不知,西越各地皆遭雪灾,不只济城,也不只鹿璃山。少主不得不留在济城主持大局,便让童九带人过来,幸好……”
“哦……”虽是意料之中,但她亲口听见童九说出来,心底还是失望得紧,而后取代失望的又是巨大的思念。
童九没瞧见清儿眼神变化,只自顾自从胸中吁出口气:“幸好夫人无事。”
清儿见童九如此,心中甚慰。而后突然想起无为:“师父呢?”
“夫人莫急,先生无事。”童九叫住捉急的清儿,“先生无事,已请郎中看过了。幸而先生平素身体硬朗,夫人给他喝的那些伤寒药也是对症。郎中又给开了新药,先生只需多做保暖,卧床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那便好,便好。”清儿胸口滞着的大石陡然落地,亦是呼出一口气。
“郎中亦给夫人搭了脉,亦无事。只留了治冻疮的药给夫人,夫人需得每晚捣碎敷在患处。”童九说着,看了眼清儿握在身前的双手。
清儿顺着他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脓疮破了结痂,结痂又破了,惨不忍睹的一双手。
“来人。”童九叫来一个近卫吩咐道,“你快马回去给少主报信,就说夫人与师父平安。”童九说罢又恍然想起,看向清儿,“夫人要不要给少主带封家信?”
“可以吗?”清儿盯着童九的眼,不禁泫然欲泣,“等我一会儿,这就来。”
连年烽火征战无休,家书贵如万金怎得量算?清儿坐在桌案旁,用伤痕累累的手拿起刀笔。她摊开竹简,却不知要从何刻下,胸中滚涌的日日夜夜思念惦念,还有深夜冷衾煎熬,字字句句皆滞在喉里,不知从何下笔,亦不知从何处诉说!哪怕以为自己要困死山中,她都未流一滴泪,而此时,眼泪却喷薄而出,大滴大滴落在书简上,落在手背疮口上。
清儿终隐忍不住,抱着空简嚎啕大哭,又怕被旁人听了去,旋即将哭声压低,咬着嘴唇抖着身子,声声恸哭。眼泪若是决堤,如同这场落雪,仿若从天空倒下来,如何都收不住!
清儿哭够了,又将胸中千言万语字字句句斟酌过,最后,最后她竟出奇的平静。是啊,他在济城,千里万里遥遥相望,寒光铁衣生死一线,她又如何再让他悬心啊!
清儿重新铺好书简,哆嗦着拿起刀笔,刻下短短几字:家里一切安好,勿念。妻无他求,唯愿君安康健。清儿字。
清儿写罢将竹简卷好放进套子缝好,这才洗了脸,出去将竹简交于童九。便怅然若失地看着近卫牵马出去,愈走愈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