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

杨长河提前四个月出狱了。

回家后的杨长河反而变得暴躁,大有一副‘我坐过牢我怕谁’的姿态,村里没有人敢招惹他,谁家小孩哭闹,只需一声“长河来了”,随即不敢出声,止哭效果立竿见影。后来,人们经常看到温暖的一幕:只要长溪出门,长河总会跟在他身边,不时伸手搀扶,保护着弟弟。倘若时间回到四年前,这场景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四年前的一个午后,杨长河手握一把柴刀冲进油菜地,砍向自己的弟弟杨长溪,长溪躲闪不及,左肩挨了一刀,顿时倒地……

长河因此进了牢房,长溪进了病房。究其原因,还得从悲剧发生前的半个月说起。

立春那天,李家村的李媒婆来找杨洪,说要给他家介绍一门亲事,姑娘是李大海的闺女,刚过二十,乖巧伶俐。虽然杨洪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李大海的风言风语,但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而且大海近年来表现得很规矩,在十里八乡的口碑很好,对老杨的手艺总是赞不绝口。老杨对媒婆说娟儿的确不错,嘴巴甜,既然你亲自来了,我认为可以考虑一下,我的两个儿子都二十三了,已到娶妻生子的年纪,不管给兄弟俩谁说的媒都行,只要八字合,无需按年龄大小来排先后顺序,哥哥只比只弟弟大一分钟而已。

这算是老杨同意了,李媒婆眉开眼笑,她火急火燎地去找方圆十里内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王瞎子,希望他能帮忙算算。王瞎子不瞎,他喜欢在出门前戴好墨镜,以示对职业的尊重。李媒婆来到他家时,他正在看电视,笑得前仰后合。王大师问了媒婆几个重要问题后,双眼微闭,嘴里碎碎念,拇指在四个指头上来回跳跃几轮,眼睛突然猛一睁,惊道:“那闺女的八字和两后生的竟然都合得来!稀奇!稀奇啊!”媒婆双眼翻白,将信将疑,但又不敢挑战权威,只好致谢返回。

她先来到李大海家,如实告知了算卦结果,让他选一个。大海听后,不假思索便说要小的,小的灵泛些,说完才想起女儿在身边,他回头一看,娟儿的脸蛋刷的一下红扑扑的,一溜烟不见了。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然而老杨知道后却不乐意了,他抓住李媒婆,好说歹说,还塞了一个大红包,希望她能想办法说服大海家选大的,并要她保密。媒婆装模作样地嘀咕了几句,一把夺过红包瞅了瞅,果断塞进内衣里,二话不说又往大海家奔去。

不是谁都能当媒婆的,但李梦兰可以,而且能把这个职业的精髓发挥到极致!她不仅能把别人说成,还能把别人说散!

李媒婆笑嘻嘻地来到女方家,对李大海说:“大海啊,真是不巧,老杨不在家,我正好和你聊几句,谈谈我个人的看法。”

“什么看法?你刚才怎么没跟我说?”

“刚才不是太高兴,一时给忘了嘛,我认为你可以听听。”

“你说吧。”

“我觉得你们需要再认真考虑考虑,那大的挺好,你为什么不选他呢?”

大海惊诧道:“不是都说好了嘛,你怎么又……那大的顺拐,属于残疾,看起来太丑,而且我怕有遗传。”

“怎么可能有遗传嘛!我虽然是做媒的,可也得尽职尽责呀,如果我没把我的一些想法说出来,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又来埋怨我,这怎么好嘛,毕竟婚姻无小事。还有,顺拐是什么意思?”

大海指着她道:“我敢保证,你要是能再有点文化,生意肯定更好。”

“行行行,我先谢过你了,你就直说吧。”

“顺拐就是走路的时候同手同脚。”

李媒婆瞪了他一眼,说:“你直接说同手同脚不就完了嘛,搞得那么复杂,说得我好像没见过他似的。我知道大的顺拐,可他为人老实本分,脾气好,话不多,这些都是咱们农村人千百年来谈婚论嫁时首要考虑的,嫁给这样的男人,娟儿才不会被欺负。至于他走路同手同脚,说明人靠谱,不会乱搞,更不会遗传。”

大海不明,问道:“这是什么逻辑?”

“那我就举一个你深有体会的例子吧。我问你,李大海,你走路是不是同手同脚?”

“当然不是!你问的都是什么玩意?”

“别打断我,我再问你,五年前,你在包谷地里……”

“停!你什么意思?”大海怒道。

“你先别急着凶我,我是用实例说话,这例子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没有说服力,但要是在你身上,意义非同寻常。”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还提干嘛,成心要笑话我是吧?”大海脸红怒目,可音调明显降低了很多。

“大海哥,你说的哪里话,谈婚论嫁是大事,我岂能儿戏?我们同宗同族,既然你信得过妹子,让我去帮你去探口风,妹子还会害你不成?你是了解我性格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前几年,大嫂经常被你打骂,她娘家人也来闹过好几次,差点要跟你离婚,幸亏大家替你好说歹说,你才……难道你希望悲剧在娟儿身上重演?”

“当然不是!我承认我以前有过不光彩的历史,但是,这是两码事,你没必要说得那么邪乎。”

“我可是诚心诚意为了你们家好,娟儿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以后要是闹出点乱子,你千万别怪我没提醒过,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大海低头不语,如坐针毡。

“既然你不信我,那就算咯,我再去老杨家看看吧。”

媒婆正起身,大海急道:“等等,如果……如果选大的就真不会乱搞了?”

“为保险起见,选大的稳妥些。你看老杨,是老实人吧,这辈子受过很多人尊敬吧,家庭圆满。你再看看他堂弟,十足的恶棍,二十多岁时到处打架,偷东西,调戏妇女,进过牢房,哪样没干过?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还得靠老杨接济和介绍对象,这不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的例子么。你我都清楚,小的的确是个灵活人,但他从小调皮,经常打架,有暴力倾向,现在二十多岁了,一点也不成熟稳重,跟他堂叔简直一模一样,哪像是老杨亲生的,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怎么能有安全感?娟儿怎么管得了他?再说了,人家老两口和那小的都没有顺拐,所以不可能遗传的。它是一种后天性疾病,就像你以前无缘无故耳聋一样,可以治好。别说你,我都舍不得娟儿嫁给小的,所以我才回来劝劝你,真不知道你这当爹的心是啥做的!”

“你以为我不想给娟儿找个好人家?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道理。”

“什么叫好像有点道理,明明就是很有道理!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等大嫂回来你跟她再说说。你要是没意见,我这就去给老杨回话了。”

“这么大的事,还是等我跟你大嫂商量下再说吧,也得问问娟儿的意思。”

“大海,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你家的大事小事不都向来是你一手操办嘛,嫂子和娟儿既不用什么都知道,也不用过问,少操多少心啊,幸福死了。你现在倒先顾起她们感受了,好事!但话说回来,我相信以你的威信和眼光,她们不会不同意的,对不?你也是为了娟儿着想,她们感谢你还来不及!”

“那是自然!好,就依你说的,选大的,晚点我跟她娘俩说说,你快去吧。”

李媒婆带着满面春风一路小跑回老杨家,刚到门口便连喊几声:“成了,成了!”。老杨对大海的明智表示赞许,对李媒婆的表现相当满意,只是他觉得事情进展太过于顺利,后悔红包给得太多了。

赵丽和女儿刚进门,大海急着要开家庭会议。娟儿和妈妈正对着电视坐在沙发上,李大海背对着电视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像是准备训话。他说:“我得跟你们说个正事,经过我深思熟虑后,选大的会比较好。为什么呢?因为大的是老实人,我们家也都是老实人,合得来。虽然他身体有点不协调,但可以治好,不是什么大毛病,而有的东西是很难治好的,比如人品。小的从小到大天天捣蛋,我担心娟儿嫁给他会吃亏,我不放心,所以特意跟你们说说,你们看如何?”赵丽完全不想对大海的那几句自我评价做任何评价,回道:“我当时就想选大的,你倒好,脑袋一懵偏要选小的,而且娟儿当时也没反对,我还能说什么。”娟儿认识杨家俩兄弟,对他们都不反感。她从小在父亲的威严下长大,并不认为父亲是老实人,听父亲的一番分析后,她倒想找个老实人了。

当李媒婆去给大海做思想工作的时候,老杨问过长河,要是把李大海家的娟儿介绍给他处对象,乐意不乐意,而对“换人”的事只字不提。长河说好是好,就是太突然了,有点紧张!

两家虽然敲定了最终人选,但长河和娟儿还需要交往一段时间,以增进相互的了解。

长河老实,不太主动,十次聊天,有八九次是娟儿先开口找话题。她说完了自己,就问他的兴趣爱好,她还聊天文地理,国际形势等等。长河很少说自个儿,专说弟弟,不知他是不好意思还是想让娟儿也给他弟弟也介绍一个对象。长河说他们上学时,弟弟经常把零用钱分给他,他不要,弟弟就去买麻辣,两人对半分。不管弟弟有什么东西,都会想到他。有次,班里同学欺负他老实,朝他吐口水,弟弟知道后,叫来七八个人,在回家的路上把那同学打了一顿,从此再也没有人找过他麻烦。还有一次,有人放牛吃了他们家大片秧苗,而且拒不承认,弟弟一气之下抓走他家一只土鸡,两人偷偷跑到山里,包餐了一顿叫花鸡。长河跟娟儿说了很多关于他跟弟弟的故事,自己永远是配角。娟儿虽然苦恼,但很感兴趣。听长河这么一说,她倒觉得长溪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经过与杨家人的相处,她更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观点。虽然长溪性格外向,身强体壮,但他做事勤快,讲道理,以前打架斗殴偷东西都是事出有因,那些原因可以被原谅。

娟儿对长河的不满,是从修东西开始的。她有一辆女士自行车,后轮刹车不敏灵,长河不会修,只好叫弟弟来帮忙。长溪带来扳手,螺丝刀,废轮胎皮,机油等等,只见他飞快卸下后轮,这里捣捣那里敲敲,不仅把刹车修好了,还给链子和车轴抹上油润滑。还有一次,娟儿在长河房里聊天,电灯突然一声“砰”响,黑了,长河说他没换过灯泡,不敢去碰。长溪拿来一只100W的备用灯泡,很快就装好了,跟玩儿似的,只是灯泡太亮,他有点尴尬。从那时起,娟儿对长溪的好感倍增。在她看来,长河人不错,但没什么用处,难道以后真要跟这样的老实人在别人的帮助中过日子吗?她越想越觉得可笑。

她不明白,长河读的书不少,为什么不会应用呢。长溪上高二时,读理科,他觉得读书没意思,第二个学期便辍学了,整天到处游荡,去过好几个大城市,好像什么都懂。长河读文科,高考却只考了四百来分,他爹怒火中烧,一气之下让他回家跟着自己去建房。长河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干重活,老杨就先手把手教他砌砖。半个月后,他开始独自砌砖,虽然铅坠从不离手,可墙面却越来越凸,又过了半个月,仍然没有进步,老杨只好教他粉墙,他也学了半个月,刷出来的墙壁马马虎虎。难怪有人说读书没用,看来很有道理。那晚,娟儿想起的人竟然不是长河,而是长溪穿着背心和人字拖潇洒换灯泡,麻利修车时的样子,她只觉身上热烘烘的,亢奋难眠。

不过,娟儿心大,烦恼和愉悦几乎从不过夜。情人节那天,她踩着自行车去找长河,想让长河载她到处转转,她知道那笨头笨脑的长河肯定不记得这个节日。

长河答应了。

大片的田野金光闪闪,由于田埂太小,不适合骑车,长河载着娟儿沿山脚的省道骑行,景色一览无余。二月的春风迎面拂来,夹杂着菜花香,沁人心脾。当他们来到一处拐角时,娟儿忽然从背后抱住长河。长河全身立马僵硬,自行车开始左右摇晃,他嚷着让娟儿赶紧松手,可娟儿不听,反而抱得更紧。同时,车头摇晃得厉害,长河大喊:“快松手,要倒啦!”娟儿猛地缩手跳下后座,长河连人带车栽进路边沟里,半晌不动。

娟儿大惊,飞快跑过去扶起单车,绕后去拉长河,长河大手一摆:“不用!单车要紧!”他用左手支撑着身体颤巍巍地站起来,右手肘外的衣服已经被刮破,膝盖以下全是泥土,所幸沟里没水。

“单车没事,你要不要紧?”娟儿没听懂,一个劲地靠上去。

“没事,死不了!”

“衣服破了。”

“我知道!”

“撸起袖子来给我看看,有没有流血。”

“不用,过两天就好。”

“你骑车技术一般。”

“你闭嘴!还不是因为你,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到处摸什么摸!还好路上没车,要不然……”

“我……我哪有乱摸,我不就抱你一下嘛,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那不是摸是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么蠢!”

“你聪明,你来骑啊。”

娟儿哭笑不得,不想跟他争吵,她看到长河扭曲的表情,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我们在这坐会吧,我帮你看看。”

“说了不用看!”

长河见娟儿低着头,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便盘腿坐下来。娟儿坐在他左边,两手环抱膝盖,目视前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娟儿轻声道。

“没事。”

“痛不?”

“你去试试。”

娟儿好气,她索性把头靠在长河肩上,长河的身板像石雕一样坚挺着,只有眼睛来回转动。娟儿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仰头问:

“还疼不疼?”

“你……别老压我胳膊就没事。”

“不是那只手受伤么?”

“这只也痛,内伤。”

娟儿差点笑出声,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可爱了,好想狠狠亲上一口。

只要付出行动,幻想是极有可能变成现实的。趁长河凝视远方的时候,娟儿挺起身子,一把转回长河的脑袋,对着他的嘴巴一阵乱亲。说时迟那时快,长河抬起受伤的右手,猛一推:“干什么!”娟儿往后一仰,滚到沟里。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娟儿已躺沟里,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实在是太伤自尊,她就在沟里蹬脚大哭,并没有打算要爬起来的意思。长河知道不妙,伸手去拉她,娟儿同样大手一挥,带着哭腔说:“不用!”长河是个实在人,他真的就坐在旁边看着,心说不是他的错,反正她不需要帮忙。娟儿气得想吃土,躺在沟里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泥土,一头散发。长河说:“我不是故意的。”娟儿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长河踢得个四脚朝天。

“你就是畜生!你是傻逼!老子才不稀罕你!活该你没对象!”稍微解气后,娟儿见好就收,跨上单车,消失在画里。

长河事后才想到如何反击,回道:“你还不是没对象么,这么大的人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娟儿听不到这句话,权当是长河说给他自己听了。

被推进沟里的娟儿心情并不差,反倒更舒畅了,那一脚踢得实在是过瘾,骂得也很痛快。当她骑到河边时,看到长溪正用一根细绳把红衣大炮绑在石头上,打火机点燃引线后,淡定地投向河里,不早不迟,动作熟练。随着一声闷响,十几张白肚皮浮上水面,又沉下去,他挥舞着网兜,哇哇大叫。

“长溪,你在干什么!”

“啊?我在炸鱼,好多鱼呀,快来!”长溪顾不上回头说道。

“你这是犯法!别炸了,太危险!”娟儿把单车停在路边,几个蹦跳来到他身边,“咦,还真不少,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今晚有鱼吃就是好,野生的呢!”

“我可以来吃吗?”

“当然可以啦,怎么不可以嘛,你都快成我嫂子了。”

“别瞎说!谁是你嫂子!”

“嗯?你不是跟我哥在谈恋爱么?”

“照你这么说,只要跟你哥谈恋爱的都一定会成为你嫂子啦?”

“难说,我哥之前没谈过恋爱,在和你谈之前还是处男呢。”

“你……你说什么呢,真是不害臊!”娟儿红着脸说道。

“这有什么嘛,嫂子不必大惊小怪!”

“不许你再这么叫,要不然我立马就走。我跟你哥有过节!刚刚分了!”

长溪停顿几秒,一脸不解:“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刚过节就要分?是他骂你了还是打你了?不过我觉得我哥都做不出来,到底怎么了嘛?”

“我跟你哥没过节,没有过情人节,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个傻子!我跟他结仇了,这么说你明白了吗?他既骂了我,还打了我。”

长溪停下手上的活儿,惊道:“他怎么可能打你?”

“怎么不可能!我没有乱说,你自己去问他吧。但我也骂回去了,而且踢了他一脚,好爽。”

长溪更加吃惊,他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类似汉子的女子,慢条斯理地说:“这话,我信。”而后大笑。

娟儿倒是迷糊了,问道:“你什么意思?”

“直觉!我直觉向来不错。我早就看出,我哥hold不住你。”

“你放屁!”

“你还别不信,我太了解我哥了,像你这样的姑娘家,只有我这样的才能制服得了!”

娟儿本想骂他几句,可又一时不知道骂点什么,她心底莫名涌荡起一丝情愫,竟然害羞了。

“跟我说说,你俩怎么回事?”

“你去问你哥吧,我就不去你家吃鱼了,有空来找我玩。”

长溪还没来得及挽留,娟儿已经蹦到马路边,他只好继续捞鱼。

娟儿走后,长溪沉浸刚刚的对话中,他知道娟儿有足够的胆量收拾大哥,可没想到下手如此之狠,噗嗤笑了。

长河回到家,长溪问他袖子怎么破了。男人被女人欺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他一个劲解释道:“摔的,你看,袖子破了,裤子全是泥。”长溪只“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得有多大场面,娟儿看起来竟然毫发无损,真后悔没在场。

连续三天,长河都没看到娟儿,第四天,他决定主动出击。可他刚到河边又折回来了,因为他还有点放不下面子。于是,他决定委托弟弟去,理由是检修单车。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一封自我感觉良好的短信让弟弟带上,并再三强调不许偷看。信的内容不多:“娟儿,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更不该推你!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该答应骑车载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长溪憋到桥上才打开信件,捧腹大笑,差点掉进河里。

李大海看到长溪笑着走来,问:“你怎么来了?你哥呢?”

长溪一本正经地说:“我哥今天去外婆家了,他说娟儿的单车出了点问题,让我来看看,因为我会修。最重要的是,我哥要我帮忙送信。”说着,他把信纸拿出来晃动了几下。

大海很不高兴地走了,他不高兴不是因为小的来了大的没来,而是因为女儿没有告诉他自行车有毛病,他也从没给任何人写过信,没给人写过信,是因为他真不会写。所以他不服,但又不得不服,只好生气。

长溪把来意对娟儿重说一遍,并把大哥的亲笔信交到她手上。娟儿看后,呆呆望灯泡发笑,心说长河真幼稚!可她发现不妥,不能这么想,要是这么想了,岂不是在说自己也很幼稚么?她对长溪说:“你哥真搞笑!”长溪回道:“我哥没你搞笑。”

娟儿不语。

“自行车应该没问题吧?”

“好得很,比你哥抗摔!”

长溪强忍笑意,差点把鼻涕喷飞出去。

“我哥体子没我硬朗,不经摔。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的,没有的话我就走了。你爸的脸拉得好长,像驴一样,我不能待太久。”

“你爸才像驴!”

长溪挠挠头笑道:“他俩都像驴,一个脾气像,一个外貌像。”

娟儿也想笑,但她憋住了,说道:“哪有你这样说长辈的,真是没教养!”

“我是没教养,那你来教教我呗。”长溪说时,微笑的神情意味深长。

“我才不会教你呢,叫你家驴爹教你吧。”

“行,我先走了。”

“等下,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长溪没有预料到,也不确定娟儿要说些什么,他猜想跟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什么话?我保证带到!”

“不需要你带话。”

“那是什么?”

“我……我要继续瞒着你的话,对你太不公平。”

长溪左顾右盼道:“你在讲什么,什么对我不公平?”

“你先答应我,你要控制住情绪,我才能说。”

“太磨叽了,你快说!”

“就是……就是,哎,我看不还是不说了吧,你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

“玩呢?你这样会气死我,你快说,不说我就不走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啊?”长溪额头冒青筋,咬牙切齿道。

“算了吧。”

“李娟!你是故意的是吧?很好玩吗?不说也行,那就这样吧,以后有什么事也不要找我,再见。”

娟儿蹭地站起来拦住他说:“你别生气。本来,媒婆介绍给我的人是你,后来才换成你哥的。因为……你哥看起来比较老实,我喜欢老实人,所以……你可别生气啊。后来……后来我觉得你也挺好挺老实的,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长溪歪着脖子大声说道:“他们说的哪样?我怎么什么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娟儿被吓了一跳,忙说:“你小点声!是李媒婆说你调皮捣蛋,不成熟。哎,一言难尽。总之,我不喜欢你哥那种老实。”

“我才几根毛,就想让我成熟?难道我哥那样算是成熟吗?什么玩意儿!”

“长溪,你别生气。媒婆说我和你俩的八字都合得来,本来我爸看中的人是你,可是,李媒婆后来跟我爸乱七八糟说了一通,改变了他的决定。媒婆把我爸的话带给你爸后,你家那头驴也很爽快的答应了。我爸给我说了李媒婆的想法,我觉得媒婆说得挺有道理,估计我是被洗脑了吧,所以没反对。但我爸的第一印象是你啊,人家都说第一印象很准的,可我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准。”

“那个李媒婆真是搞笑,怎么这么没有职业道德,尽在背后说人坏话。照你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了?”

“可能吧,我以为你知道的。”

“妈的!”

“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不怪你,反而要感谢你,要不然我仍会被蒙在鼓里。还有,你刚说你第一印象不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我第一眼觉得你哥挺好的,可这几天下来,我觉得他和我不是一路人,我俩是凑不到一块的。现在两家还没定亲,属于自由恋爱阶段,我有权自做决定,都怪我太年轻,看人不准。不过……”

“不过什么?”

娟儿扭捏说道:“不过,我相信我爸的第一感觉。”

长溪低头沉默,心头泛起一丝甜意。

见长溪不说话,娟儿把骑车那天的经过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跟长溪细说了一遍,最后特意加了一句‘这事我没跟家里说过’。

长溪恍然大悟,两眼放光道:“我知道了,改天再来看你,先走啦!”

“诶……怎么就走……”

长溪说得快,走得也快,娟儿没跟上。他心中仅有的那点甜意,还远不能盖过心头的气愤,他不断对媒婆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在给哥哥介绍对象之前,他从没想过要急着找对象,他向来认为相亲是一件无聊事。可自从娟儿来家里待过几次后,他觉得娟儿是个好姑娘,甚至有点喜欢她了。但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个女孩。只可惜她被介绍给了哥哥,心里有苦也只能先压着。每次哥哥叫他去帮忙,他都很积极,就为多看娟儿一眼。前两天发生的事,使他对哥哥另眼相看,哥哥太窝囊。而当他从娟儿口中得知相亲背后的故事后,更觉得哥哥就是狗屎,既然哥哥不想要,娟儿对哥哥也无意,那就自己去争取吧。一个念头随即诞生。

长河在家久久苦等,却只等到了三句话:“单车没坏,信已给,她说她不想再见到你。”

“就没了?”

“没了。”

长河百思不得其解,说:“我没说错话呀,女人真是既麻烦又难懂,哎……”

长溪没有接话,也不打算就此结束,他把哥哥打骂娟儿,自己替哥哥送信以及娟儿给哥哥的回话全部抖给父亲。老杨气得直跺脚,把长河斥进屋里。

“你这个畜生,到底还是不是男人,竟然敢动手打人家,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做事为什么总是没点分寸!”

老杨第一次对长河如此大发雷霆,长河被吓坏了,弱弱地说:

“我是在教她做人的道理,是她不懂规矩在先,怎么就没寸了?再说了,她也骂我打我了,下手一点也不轻。”

“活该!是我没用,没有教好你怎么做人!”老杨说时给了长河一脚,然而,长河稳如泰山,老杨却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长河及时抓住他胳膊。

“放手,老子摔不了!”

长河果断放手。

“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她怎么不懂规矩,你凭什么打人家!”

长河难以启齿,也拒不认错。要是放在以前,老杨肯定会跟儿子统一战线,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儿子对娟儿的做法,对知识的运用能力,对劳动的实践能力,已经让他大失所望。

老杨心平气和地说:“长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怎么感觉你还不懂事呢,你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吗?娟儿一个大姑娘家,能对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是男人,就算人家做错了点什么,你也得退一步,这点肚量都没有的话,谁敢嫁给你,和你过几十年,你说对不?娟儿这姑娘,我和你妈了解,爱笑,孝顺,挺好的,你要是连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你想要哪样的?你别看不起人家,人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看看你自己,做成过什么事?你给爸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嫌弃娟儿?”

长溪隐约看到了希望,那是父亲绝望的语气。一通教导下来,长河早已心不在此,他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娟儿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乱摸自己肚子,后背明显感觉到有两块软软的肉团压着,以及他还来不及认真感受的清凉柔软的嘴唇。他愧疚了,因为他喜欢娟儿。

“你在楞什么?你要是不喜欢就早讲,我现在就去跟人家说,不要耽误了娟儿,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

“爸,你别去,我马上去找她。”

老杨长叹一声,背起手走出房间。长溪心里咯噔一下,也跟着出去。

长河总算开了窍,也认识到自己的鲁莽和无知,决定去向娟儿道歉。当他不知不觉走到娟儿家门口时,竟还没组织好语言,正巧李大海看到他,赶紧招呼他进屋,说娟儿在家。很显然,长河的思绪被打断了。

他硬着头皮敲门:“娟儿,是我。”

“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你。”

“我很好,不用看,感谢你挂念。”

“不客气,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好得很。”

“这就是你生气的表现,我清楚得很。”

“你清楚个屁,你再不走,我真要发火了!”

“你别发火,我来是有话对你说,说完我就走。”

“你不用来,也不用说,赶紧走。我不想见你,也不想听你说。你真要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让你弟带给我,回去吧。”

如果娟儿真要听,长河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当他刚好有点头绪的时候,被娟儿她爹打断了。娟儿催他走,他反倒觉得是好事,一身轻松。

“也好,也好。那我走了,你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娟儿没回应,他又补一句:“娟儿,那我走了。”

这一幕被李大海看在眼里,他“哼哼”两下,皮笑肉不笑,便安慰起长河:“娟儿性子跟她妈一模一样,你让着点,先照着她说的做,过几天就没事了。”“好的,叔,我走了。”大海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

家里有一个能干的弟弟,还真是件好事。长河当真找来长溪,希望弟弟能出面帮忙缓和局面。长溪显得难为情,心想要是在之前,肯定会毫不犹豫帮哥哥,但现在不同了,他也喜欢娟儿,如果继续帮哥哥,就等于把娟儿往哥哥怀里送啊,这干的是什么事儿!

长溪选择婉拒,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她接受为止。长河觉得太麻烦,向他表示这是最后一次来寻求帮助,不管结果如何,都不怪他。长溪这才放心,心说机会来了。

为表诚意,长河再次准备一封信,并主动邀请长溪过目,他说:“我知道你上次肯定偷看了信,肯定是我写得不好,她才不理我,你今天帮我看看哪里需要修改。”

“哥,我读的书还没你多,我哪会这套。再说了,你们之间的事,你们最清楚,我不清不楚的怎么好掺和。”

“这怎么能叫掺和呢,我们是亲兄弟,你当然得帮我,要不然,你什么时候才会有嫂子?更何况我和娟儿之间的事,你几乎都知道,你就看一遍,凭感觉。”

“这……好吧。”长溪半推半就道。

娟儿:

首先,我要向你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更不该打你,是我愚钝,我知道错了,恳请你原谅。

经过这几天的深刻反思,我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和不足,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在思想上:我思想比较保守落后,从来没有碰过女生。一是我认为碰女生这种行为不礼貌,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二是我害羞,也怕被骂。那天你如此主动,我一下子招架不住,失了大体,很是愧疚。这些天,我认真想了很多,原来这个年代的女生有时比男生还胆大开放,是我太古板了,没有与你的思想保持高度一致,所以……不过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在思想上肯定能同你保持一个高度。

在行为上:我从小到大没打过人,只有被人家打的份,这点我弟可以帮我作证。那天,我是在惊慌中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推手动作,虽然算不上打,但也是动手了,只要动手就不对,而且语气比较重,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绝不骂你打你,说到做到!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会好好待你。

你是一个美丽而可爱的人,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精神合起来画成了你的身体和灵魂。盼望见到你,带着很高的调子。

盼复!

长溪逐字逐句往下默读,越读越觉得热,他问长河最后那段肉麻的话是自己写的还是从别处学来的,长河说是借用朱生豪的。长溪不认识朱大哥,只“哦”了一声,并无追问,心想笨蛋还真是不怕肉麻调子高,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高的调子。

“怎么样,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语法错误,单从内容来看,这封信较上一封写得更加坦诚,全面,有水平。我认为,只要有第一段和最后两段就足够了,既诚恳又不失浪漫,结构严谨,非常完美。”

“那中间部分呢?”

“在中间部分,你说‘原来这个年代的女生有时比男生还胆大开放’,从宏观上讲,我觉得不妥。因为相对而言,女生还是比较含蓄一些,这有遗传因素。不过也有特例,比如娟儿。从你的角度来说,就是微观方面了,娟儿确实比你开放些,所以你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总之,中间部分同样显得你很诚恳,认识也很到位,别删吧。不用改了,这样挺好!”

“好!好!那就按你说的,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转转挺好。”

“好,记得帮我美言几句,早点回来。”

长溪看到大海叔在五丈之外的门口抽烟,便主动打招呼:“叔,我这次还是来送信的,最后一次。”李大海知道情况,笑呵呵地迎他进门。娟儿认真读信,看到前两段时,哈哈大笑。当她读到最后时,脸蛋突然一红一红的,而长溪的脸瞬间乌青。

“这是你哥自己写的?格式很怪,像在做检讨。”娟儿发现他脸色大变后说道。

“本来就是检讨,是他自己写的,还要我帮忙修改呢。”

“那你改了没?”

“没改,写得挺好。”

“写得还算可以,只是最后那段,他怎么会写这么肉麻的东西呢?不像他的风格。”

“就……就那段不是他写的,是抄袭别人的,叫……叫什么生豪吧,我忘记姓什么了。”

“生蚝?这名字有意思,笔名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两人陷入沉默,长溪盯着娟儿,娟儿盯着信纸,仿佛空气已经凝结。他早已把哥哥交待的“帮我美言几句”抛到脑后,心里忐忑不安,想着娟儿刚刚看大哥写的信时,脸红红的,会不会又回心转意。娟儿也没闲着,她在思考长溪刚才是否有吃醋,有没有领悟到她上次说的话,要不要再提醒他一次,心里空荡荡的。

“要是没什么要我转达的,我先回了。”

“等等!上次我跟你说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娟儿鼓起勇气说道。

“噢,知道了,我先走了。”

“好,你走吧。”

长溪答不对题,娟儿火气一上来,把信纸揉成一团甩在地上,又趴在床上乱打乱拍,嘴里骂着长溪比他哥还笨,他全家人都笨,话不投机半句多。长溪当然记得娟儿上次说的话,也明白她的意思,他何尝不想呢,但他还没想好万全之策,不可操之过急。

立春过后,天气有些反常,晴过一段时间,油菜花发疯似的竞相怒放,好一派田野绽黄花的景象。长溪边走边想,在一块盛开油菜花的拐角处,撞上了李媒婆,俩人因受惊吓,各自往后跳一步,大惊失色。

没等长溪定神爆发,李媒婆用她特有音调嚷嚷:“唉呀妈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长溪呀,你干嘛去了?”

“你管得着吗?你又干嘛去了。”

“噫!你怎么说话的,吃火药啦?我是好心,你别没大没小。”

“关你屁事!”

“嘿!得得得,我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刚又说成一门亲事,要不要给你也找个对象?”

“还说个屁亲事,要不是你搅和,我会没有对象吗?你也好意思说好心!我从没惹过你,你为什么要说我坏话,你干这行的,能不能积点口德!嘴巴灌屎了?”

“你!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姨,还是这么没教养,活该你没对象!”

“我呸,想让我叫你姨,想得美!你才没教养,你是为老不尊,是狗屎!”

“嗬!不得了,你这家伙不得了!你凭什么说是我,你怎么不去问你爹,问他为什么反悔,问他给了我多少红包我才开口说这丢脸的事,你以为我愿意?我今天懒得跟你讲,真是晦气,闪开!”李媒婆跳着脚吼着,走了。

长溪完全被怔住了,像石化一般。他并不是被李媒婆的气场所震惊到,而是最终的真相。

弟弟走后,长河一直在门口坐着,当他老远看到长溪出现时,赶忙迎过去问:“怎么样?”长溪很不耐烦地说:“还没消气,也没带话,我明天再去一趟,以后我就不管了。”长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感动不已,没想到弟弟还会主动再帮自己一把。

是夜,长溪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起在广东穷得连早饭都吃不起的时候也没失眠过,真是太可怜了,从未有过的难过和心寒。他知道父亲喜欢听话的人,所以向来偏爱哥哥,他以前从不介意。小时候,父亲给哥哥的零用钱一般会比给他的多,而母亲经常会偷偷塞一点零用钱给他,有时哥哥知道后会去向父亲打小报告,但他认为那是哥哥在追求心理上的平衡,父母理应一视同仁,属于正常现象。高中辍学后,父亲给了他几千块钱,要他自己找工作,他去了广东,进过厂,修过车,搬过砖。哥哥却没考上大学,听母亲说,父亲没有打骂哥哥,那是因为他已经失望至极,气得说不出话来,而父亲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生气。父亲把哥哥留在身边学手艺,他也能理解,因为他不喜欢父亲的职业,他喜欢自由。直到娟儿把她知道的实情告诉他,他才开始介意父亲这种有失公允的做法,但那也只是半个事实,李媒婆捅出来的才是最终的真相,这才使他气愤到极点。不过,他从不恨母亲,他知道母亲害怕父亲,母亲很可怜。

一个人一旦做错事,人们总会很自然的把错事无限放大,大到足以掩盖掉那个人所有的优点和贡献。长溪想到父亲对哥哥的过分偏爱,越想越气,不能再沉默。

第二天早饭过后,长溪再次前往娟儿家,长河很开心,似乎弟弟成了他的希望。

这次只有娟儿在家,长溪刚坐下就说:“我想好了,如果你不嫌弃,你就跟我好,我喜欢你!”娟儿顿时傻眼,太突然了,她还没坐稳,还没有深呼吸等他含情脉脉地说出来,他却这么直接干脆,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长溪双手紧紧握住娟儿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说道:“一句话,你敢不敢,愿不愿意?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我绝不为难你,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你!”娟儿双眼直愣愣的,像个傻子,她飞快地摇摇头,察觉不对后,又使劲地点点头。长溪急了:“你到底是几个意思?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娟儿这才坚定地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长溪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扑向了娟儿。娟儿尖叫一声,很快安静下来,她呼吸急促,胸脯跌宕起伏。长溪刚闭眼,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拥抱的滋味,却被娟儿一把推开。

“怎么回事?”长溪睁眼说道。

“家里不安全,我们出去!”娟儿红着脸说。

长溪大喜,求之不得。

从娟儿家出来,沿着一条小路走三十来米,然后右拐,再下坡五十米,便可到达山谷里的成片油菜田。金黄色的油菜花铺满山谷,青山如黛,风景如画。油菜花里飘荡着一股股忽浓忽淡的发情味道。俩人来到一块僻静的田边,长溪壮着胆子拉起娟儿的小手,那只手光滑细嫩,略微冰凉,美得他心里直发痒,幸福涌荡,感到无限舒畅。

而长溪不知道,他前脚刚走,父亲也催着哥哥去一趟娟儿家。老杨不是要长河去跟踪长溪,而是让他去向弟弟学着点,不能什么事都要弟弟帮忙,让人笑话,男人得有主见。长河很不情愿,磨蹭了好一会才出门,他希望最好在半路就能碰到弟弟带着好消息回来。

长河绝对相信弟弟能帮好最后一个忙,所以,他不慌不忙到处闲逛,好像不是他要处对象。正当他慢悠悠地闲逛赏花时,却无意间发现弟弟和娟儿正牵着手甩来甩去,有说有笑。那一刻,他只觉得胸口刺疼,仿佛天要坍塌,地要沉陷,赶紧绕道躲开,远远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希望是幻觉。

娟儿说她累了,想坐会,长溪机警地向四周快速扫视一圈,拉着娟儿走进另一块油菜地,挨坐在一条绿油油的田埂上。娟儿依偎着长溪,伸出左手和长溪的右手十指相扣,他的手温暖有力,让人备感踏实,心头犹有温水流过一般。她双眼自然合闭,嘴角微翘,笑容甜美。俩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享受美好。

长溪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眼前的春景,有绿草,有花朵,有蜜蜂,有鸟儿,还有拂面春风,和谐静谧。娟儿偷瞄长溪一眼,发现他的侧面和长河别无二致,连喉结都一样大,一个坏念头悄然萌生。她没有刻意直起身,而是徐徐抬头,把小嘴凑到长溪的脸上。长溪故作镇定,握着娟儿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他的右脸感受着柔软舌尖的触碰和一阵阵短促暖风轻抚,奇痒难耐,终于忍不住猛一转身,把娟儿含在嘴里。两人忘我地吻着,忽视了时间,忽视了美景,忽视了后面。

大约用了一首歌的时间,两张嘴才依依不舍分开。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老实人!”娟儿笑道。

“我本来就是老实人,不是吗?”说着,长溪又吻了她一下。

这一幕,全被躲在身远处的长河看得清清楚楚,他胸中生起的怒火,若不控制好,足以毁灭整个山谷。但他克制住了,没有破坏他们的甜蜜,而是悄悄退出。

沉浸在幸福中的长溪搂紧娟儿,在她耳边动情地说:“如果我想要做一个梦,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远处,青天在顶上,溪流在足下,鸟声在树上,如睡眠的静谧,没有一个人,只有你我……”娟儿猛地弹出他的怀抱,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你确定你是长溪?你们俩兄弟长得太像了。”

“笑话!我不是谁是,你是啊?告诉你吧,我哥左耳背多长一小块肉,而我没有,不信你看。”说着,长溪揪起左耳凑到娟儿眼前。

娟儿前后上下检查一番,确实没有,但她仍不相信。

“我又没见过你哥耳背,我哪知道他有没有。”

“我还能骗你不成?信不信我这就去把你单车拆了重装?”

“别,我信你还不行嘛。你刚刚说的那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别人说的?”

“别人?刚刚不就我在说话吗?”

“哎,你今天怎么那么蠢!故意玩我是吗?我是说,你刚说的那段……是跟谁学的?”

“是你自己没说清楚好吗,干嘛这么紧张?”

“我……我没有紧张。快说,你从哪学来的?”

“是朱生豪,他写过很多情书,我不会写,只好学学我哥,嘿嘿。”

“就是你上次提到得那个?”

“是的,就是他,写情书很厉害。”

“讨厌!我说嘛,就凭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怎会说出这么浪漫的情话。”

“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好吗?”

“我要是看不起你,还会和你在这?做梦!”

长溪咧嘴道:“这倒也是!既然你刚才怀疑我,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

娟儿俏皮地转着眼珠子道:“你应该说,老子喜欢你,巴不得全世界只有我两个,哈哈!”

“看我怎么吃了你!来吧!”

长河把娟儿压在身下,做出要咬她的动作。

田野里处处充满着欢乐,唯有长河躲在房间哭泣。他万万没有想到弟弟竟然会抢走自己喜欢的女人,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亲兄弟,怎么下得了手。他有想过放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算是对弟弟仁至义尽了,但谈何容易。从小到大,他与弟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享吃穿用,共享爹娘。他不希望到最后,连对象也要共享。他忽想起前段时间,弟弟高涨的热情,还有头一天,弟弟回来后主动说今天再去一趟娟儿家,才恍然明白,是圈套,原来全是圈套!可他仍然想不通娟儿为什么会看上弟弟,她不是喜欢老实人么,自己就是老实人啊,他真不明白。他只知道是弟弟抢走了娟儿,弟弟混社会早,肯定用了卑劣手段把娟儿抢走的。想到这,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掉。古人云: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他已经到了伤心处。

人在悲痛、哭泣时,最容易挖掘出已被深埋于记忆深处的种种悲惨过往,长河也不例外。他好像从泪水中看到了高一那年军训时,同学和教官对他的嘲笑,那画面越来越清晰,笑声也越来越大,似乎就在刚刚才发生过。他还看到初二那年,兄弟俩因为琐事吵架,弟弟骂他是怪人,并一脸贱笑地学他走路。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从小到大,长河从来不愿把自己走路同手同脚看做是残疾,可周围的人却不那么认为。悲痛的回忆,使他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愤怒,反而越加激动。狭隘的心胸被再次触动激活,开始发挥作用,催促着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比如让弟弟也成残疾。就像小时候,母亲偷偷给弟弟塞钱,虽然弟弟会分给他,但心胸狭隘的他仍会偷偷去向父亲告状。

长溪和娟儿仍在原地忘我的打情骂俏,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危险在逼近。长河从柴房顺走一把柴刀,湮没在花丛中。

“长溪!你不是人!你太让我失望了!”长河手提柴刀突然出现在五米外怒吼,杀气腾腾。

长溪惊醒,猛地站起来,娟儿一声尖叫,赶紧躲到长溪身后,花容失色。

“哥,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就是畜生!从小到大,我从不亏欠你!如今,你却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真不要脸!娟儿是我的,你必须把她给我!”

“哥,娟儿不是你的!”

“难道是你的吗?你为什么要抢走她?”

“我没有抢!”

“你这叫没有抢?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必须得把她带走!”

“凭什么,我要是不呢?”

娟儿听到这句话,既害怕又感动,她想择机而出。

“那你就不要怪哥了!”说时,长河冲到长溪跟前举刀大吼,“给不给!”

“长河!你干什么,他是你弟弟!”娟儿刚冒出头就被长溪狠狠摁了回去,“别出来!”

“你滚开,没你的事!我没有这个弟弟,他不是我弟弟!都他妈的是圈套!”

长溪没有丝毫后退,他两眼通红直视哥哥,他决不相信哥哥真会下手。娟儿不喜欢哥哥,他和娟儿才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一对。

他指着脑袋大吼:“你砍啊,往你弟这砍!”!

长河见弟弟如此疯狂,蛮不讲理,顿时血液沸腾,举起柴刀砍去。长溪瞬间眼大如牛,赶忙躲闪,由于距离太近,他躲闪不及,左肩挨了一刀,整个人慢慢滑落下去,像一堆垃圾。

“哥,你真砍你弟啊……”

长溪倒在地上,鲜血直往外冒。娟儿疯狂尖叫,大喊:“杀人啦,救命啊!”但春风没有把她的呼救声带到更远的地方,而是留在原地打转。长河恢复了理智,全身发冷打颤,他扔掉柴刀,丢下一句:“照顾好我弟。”逃离了现场。娟儿发疯似地往外跑求救,看似平静的油菜花地里,陆续赶来几个村民,有人赶紧给长溪简单包扎止血,有人骑来摩托把他送到镇上医院。

医院迅速组织医生紧急止血、抢救,同时联系县里医院。与此同时,长河正躲在山里惊慌失措,犹豫着要不要去自首,他在逃跑时遇到了几个熟人,请求过他们赶紧去救弟弟。

当有人赶来通知杨洪和吴桃去医院时,夫妻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吴桃当场晕死过去,被人掐人中苏醒后不久,又晕了过去。杨洪面无表情,嘴角微微抽动,那是几十年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冷静。当他赶到医院时,县里的急救车已经把长溪接走了,他仍不肯相信事实,直到派出所通知他去认人。

长河看到跌跌荡荡跑进警局的父亲,两腿一折,跪在地上,猛磕六个响头。

“长河!到底怎么回事!”

“爸,我对不起弟弟,对不起你们……”

长河被带走了,老杨瘫软在地上,欲哭无泪,他已不知道什么是哭,哭有什么用,天都塌了。民警把他扶起来,给他复原了事件的大致经过,他一言不发,过了会才说:“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严判,关得越久越好 !是我没教好我儿子,我也有罪,你们把我也关起来吧,我没脸活了啊!”民警不断安抚老杨,待他情绪稳定后,把他送到门口。

老杨正往家里赶,接到邻居电话,电话里说吴桃晕厥三次,现在镇医院。他掉头直奔医院。吴桃已经清醒无大碍,医生说她儿子伤得不重,不必太担心,但有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得做好思想准备。吴桃哭着要去县里,并且拒绝老杨陪同,她已恨透自己的丈夫。

把吴桃送上车后,老杨回家了。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紧张不安,嘴巴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此情此景和二十三年似曾相识。

二十三年前的一天下午,杨洪在屋外抽着旱烟,踱来踱去,神情紧张。他紧张是因为干了蠢事,吴桃要求提前几天去医院,他却说时间还没到,手头也没钱,再等等。然而吴桃却提前生产,幸好隔壁有接生婆,才有惊无险。不安之中,一声“哇”的哭啼从屋里传出,划破山谷,老杨急忙把烟袋搁在鞋底敲了几下,踮起脚尖望向里屋,没等他回过神,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哇”叫声,他顿时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老杨,恭喜你呀,是两个带把的,相隔一分钟!”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太好啦。”

“你先别进来。”

“好好好!真准哪!两个男孩!一个长河,一个长溪,这下全啦!”

他回想起王瞎子给他算的卦,由衷佩服。心跳还没回落到正常,一辆救护车疾驰而来,拉走了一家人。

杨家西边紧挨着马路和山林,往东三百米的坡下是一条由南往北的大河,河对岸就是李家村。屋南边有一条从西边的大山里涓涓而来的小溪,汇入大河。北边是村落和田野。自打老杨在孩子出生的半年前找王瞎子算了一卦后,早早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先出来的叫长河,后出来的叫长溪,河比溪大,靠水吃水,细水长流。虽然杨洪只念过小学,但他认为给儿子起的名字很有水平,心里特别骄傲。

而今,老杨感慨万分,世事难料。他再也不会认为自己给孩子取的名字有任何值得骄傲地方的了,他只希望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

长溪被人送往医院后,娟儿已经报警,她一路叫喊着跑回家,连摔两跤。李大海知道事情原委后,禁止女儿出门。后来,有警察找上门来,说是只需要娟儿配合做下笔录即可,大海这才放心。当晚,大海提着一只羊蹄来到李媒婆家,对她当初苦口婆心的劝说表示由衷的感谢,如果没有李媒婆,倒在刀下的很有可能是娟儿。既然是登门感谢,李媒婆自当欣然接受,但也绝不会说是老杨出的主意。

吴桃赶到县人民医院时,长溪正在抢救室,不知等了多久,才出来一名医生,她急忙扑过去问:“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医生打量她一番说道:“肩膀被砍伤的是你儿子?你放心吧,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但因伤势较重,还需要留院观察,很可能会留下残疾。”吴桃大惊:“啊?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他不能残疾啊,医生!”“放心吧,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抢救任何一个病人。你跟我来一趟,刚刚我们一直在找家属。”

原本坚韧淡定的老杨,在院子里心神不安,脚步毫无章法,满脑子都是小儿子,他急切想知道那边的情况,于是决定去一趟县里。

正锁门,他的手机响了。

“哥,事情我都知道了,长溪没事,还需要留院观察几天,这里就交给我吧。”

“我正准备来……”

“你不用过来了,嫂子说她不想看到你,你来了也帮不了什么。放心吧,这里还有我们,你把家里照看好,注意身体。”

“好,也好,没事就好。”

老杨心如刀绞。

三辆警车呼啸而来,警报声在山谷异常刺耳,油菜花里很快分散着黑压压的人头,田野上的色彩搭配极不协调。长河双手戴着铐子,面容憔悴。他每指一处,就有专人负责拍照。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是长溪拐走了他对象,他才下狠手。”

“不会吧,长溪也太缺德了。”

“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是长河啊?会不会是娟儿的问题?”

“怎么会搞错,他自己承认的,警察都来了还能假?”

“长河从小就很听话,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啊,真是没想到。”

“哎,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那些所谓不怎么说话的老实人,干起蠢事来往往相当凶狠,跟暴徒没什么两样。”

“好好一个人就这么跨了,老杨家以后的日子难过咯。”

“……”

老杨和娟儿家都未露面。

根据《刑法》第234条之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并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以下有期徒刑。但因长河犯罪后主动到派出所投案自首,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有悔改之意,根据《刑法》第67条之规定,可以考虑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最终,法院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再结合实际情况,判处杨长河四年零两个月的有期徒刑。

为了不再给小姑子家添麻烦,吴桃坚持把儿子接回镇上医院疗养,长溪赞同。他心里清楚,家里已经没有年轻劳动力,自己成了半个废人,而镇上的花费比县里要低很多,离家近,比较习惯。他在县医院住了八天,老杨在第四天时去看过他,但他和母亲都没有搭理父亲。

长溪回到镇上医院第一天,父亲在场,他没有正眼瞧父亲,也没有搭话。即便如此,老杨仍旧每天去看望儿子,哪怕呆呆坐着,什么也不说。长溪要么假装睡觉,要么看电视,无视父亲的存在。他恨大哥,是因为大哥做不好别的事情,砍他却是一步到位,毫不手软。他也恨父亲,父亲对大哥偏爱过度,而在县医院里,母亲向他的倾诉,使得他更加难以原谅父亲。

吴桃对老杨一直不满,但敢怒不敢言。这一次,她彻底爆发了,爆发得十分痛快!她把生产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长溪,还说以前她给长溪塞零用钱被丈夫知道后,会被丈夫破口大骂,有时候他甚至会动手,为了儿子,她只能忍着。她非但没有责怪和怨恨大儿子,反而尽量给予他同样多的爱,毕竟那时候孩子还小,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遭到丈夫家暴,她还是会想尽办法给小儿子弄到一点零用钱,有时她给长河零用钱花,长河也会告诉父亲,父亲沉默 。长溪听后泣不成声,母亲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你不要告诉哥哥,是我给你零用钱之类的话,也没有透露过自己的遭遇,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鼻涕眼泪满面流。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调皮,才导致父亲偏心。只是他没有想到,在众人眼中老实厚道的父亲,在众人眼中木工手艺高强的父亲,竟是这般面目,简直是跟禽兽没有什么区别的暴力狂,而母亲却独自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年,他心都碎了。他在心里发誓,等伤口痊愈后,一定要暴揍一顿父亲,解恨!

二十天后,长溪出院回家。他整个身体往左边稍稍倾斜,右肩耸起,走路时有点难以保持平衡,成了残疾人。

一个多月来,悲痛充斥着杨家,整天死气沉沉。吴桃每天以泪洗面,脸如干瘪的茄子,白发丛生,一个月的时间在她脸上像似走过了二十年。两个儿子,一个进了监狱,一个终身残疾,没人能体会到她作为母亲的悲痛苦楚,毕竟这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长溪更痛苦,因为他在身体和心理上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住院期间,如果不是医生让他说话他才开口,老杨还以为他丧失了语言能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其实,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他和大哥共同生活的欢乐时光以及那天的凶残场景,他恨大哥,没想到大哥真会为了一个娟儿就要对自己的亲弟弟痛下杀手。而最痛苦的是杨洪,他意识到自己罪恶深重,没有人想搭理他,无比的孤独。长河是长子,因为走路顺拐常受人歧视,而性格与自己极像,所以深得他的疼爱。然而,也正是他偏爱的老实忠厚的大儿子,亲手挥刀砍向了弟弟,他始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丢尽了脸面。

长溪出院的第一个晚上,母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他仍然一声不吭,不是摇头,就是点头。一家三口,气氛安静。杨洪喝了很多酒,他眼神恍惚,嗝里都是酒味。

“儿啊,我求你对我说句话,哪怕一个字也行!你这样子,我和你妈心里不好受,你妈天天哭,夜夜哭啊。”

长溪盯着碗里,像个聋子。

“你别说了,儿子刚回来,让他安静几天!”

“他在医院已经静过了,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这心里,不踏实。儿子,我知道你恨我跟你大哥,但事已至此,终究得面对。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我和你大哥对不住你,我向你道歉了,你就开开口吧。”

长溪心想,现在你终于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以前你怎么没这么说过?

“你让我儿子静一静!别在这大吼大叫的,他不是不会说话,他是看到你就不想说话!”

长溪把头一扭,准备起身走人。

“长溪!爸求你啦!”老杨“扑通”一声跪在儿子侧面,抓住他的右手不放。

长溪慌了,他想推开父亲,但使不上劲,他已不是一个月前的杨长溪了。那时候,他挑粪,砍柴,翻墙,样样顺手。面对此时的父亲,他心里软了下来。

“长溪,快扶你爸,跟你爸说句话吧,是我们不对,你怎么能让你爸给你下跪呢,长溪……”

吴桃一面哭泣,一面拽老杨,老杨纹丝不动。

“我吃饱了。”

吴桃和老杨一愣,面面相觑,以为产生了幻听。长溪趁机挣脱,摇摇晃晃走向里屋,留下一对老人在身后抹泪。

老杨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知道长溪心软了,以后不会再闷不吭声。儿子应该恨他,那是他咎由自取,不怪孩子,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长溪的确被触动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跪在跟前恳求自己,母亲在一旁哭泣,这场面,做儿子的怎能承受得住。

可是,心软并不代表原谅。

对于哥哥的暴行,长溪同样不能原谅。直到三个月后,他听说娟儿跟镇上的一个小子分手了。

据说男方在镇上经营一个饲料店,长溪出院几天后,他和娟儿走到了一起,又过两月,分了,原因五花八门,而娟儿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她去了广东,有人说她去了浙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牵线人还是李媒婆,长溪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娟儿事件的发酵,他逐渐把对大哥的恨转移到娟儿身上。长溪开始怀疑是娟儿使用了某种手段才把大哥搞得神魂颠倒,她是个烂人。现在的娟儿,更让人恶心,他甚至怀疑当初娟儿喜欢自己,也是她搞的名堂,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她肯定是在愚弄他们兄弟俩。想到这,他火冒三丈,但又无可奈何。

长河在服刑期间,只接受母亲来探视。母亲没有瞒他,而是把真相告诉了他。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不断捶打墙面,几次被狱警拉开。他恨父亲,如果不是父亲私下里给媒婆塞了一个大红包,后面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他有愧于弟弟,没脸见弟弟。母亲安慰他,说家里很好,希望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家。他每次都委托母亲带话给弟弟,转达自己深深的歉意。

长溪的心也是肉做的,怎么不可能有触动?他经常回忆起哥俩的从前。上三年级的时候,一辆面包车突然失控,是哥哥及时把他推开,才躲过一劫。他和哥哥经常互给零花钱,然后一起买零食分着吃。还有一次,他俩用弹弓打鸟,他不小心射破了别人家的玻璃,是哥哥替他顶的包,父亲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才平息这事。高一时,大哥还帮他递过一封情书……

太多的温馨和鼓舞,是这俩兄弟之间如铜墙铁壁般坚固的亲情的见证。他把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归罪于父亲——一个最不该被原谅的人。

可他终究是父亲。

长河在高墙内生活了三年零十个月后,终于回家了。在见到亲人那一刻,他情不自禁跪在地,一家人紧紧相拥,泣不成声。长河回家的消息早已传遍山谷,一大堆人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像是在欢迎他。又像是在等着看电视热闹。人群里沉默的是大多数,偶尔有几句“长河,你回来啦。”“欢迎回家。”等等,语气毫无感情可言,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欢迎词。长河清楚得很,大家既怕他又瞧不起他,他没有礼貌回话,而是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坐牢的啊?!”众人受惊而散,口上议论纷纷。但他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却笑了,在那一刻,恐怕他们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的团聚更重要了。

长河已不是以前的长河,他在高墙内改掉了走路时同手同脚的坏毛病,而弟弟却残疾了。他的脾气变得暴躁,他说这是生活需要,而弟弟恰好相反。田野上的油菜花又要开放了,不知它们还会不会像往年那般灿烂、飘香。屋外的小溪与河流,照旧汩汩流淌着,交汇后,齐心协力奔向远方。虽然兄弟俩都已原谅父亲,可四年前的那种亲情间的感觉仍然没被找回。

也许他们永远找不回了,也许过些天就能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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