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年老的人渐渐故去,苟活着的人一脸皱缩,更是一生皱缩,无法展开埋在心底的沧桑,喃喃絮叨几句过往的苦难,人影匆匆来匆匆去,没有人听,也没人愿意关注。他们就这样湮住自己一生的悲伤在风里失却一代人的记忆?

                                                                                                                                                                                                          ---辛琳

西汉水一路迂回环绕,向西流,流过礼县县城,流过三国姜维的铁笼山,流过层层叠叠巨大山体屏障,流过一处稍稍平缓的河滩地---龙鳞桥,还是向西流,是的,向西流进白龙江,流进嘉陵江,再汇入长江。

我经常站在西汉水边,看水,水流潺湲碧绿澄清,江水如练折转回旋,不倦日夜。它在一片落日晚霞中融金销橙,又在暮野四合中归入一片乡野静穆。我知道,它流过的地方,一路深壑、一路沧桑,一路悲辛……

某次听人说起礼县的龙林乡,是他去过的最苦甲的地方,哪里真不是人住的,太穷困,没有可耕种的土地。没有地?细想想,真的,巨大的石头山,荒草瑟瑟,赤裸裸直奔苍天,没有多少稍稍平缓坡地,蓄积一点泥土生长几棵树,种上一块小麦,为自己添上一点翠色,一点羞怯。再想想生活在龙林乡玲玲桥的外婆、舅舅、还有其他乡民们,日子的确过得太艰苦了。

我小时候,一进入腊月,母亲就会张罗准备一大堆东西:米、茶、酒,还有各种蔬菜要父亲带上去看外婆,舅舅。我也会跟着去。挤得满满的汽车绕着山谷在土路上颠簸、折转四五个小时,到了龙林。下车后,站在公路边,眼前一座座锥形山峰拔地而起,高高插入云霄。身后山峦纵横庞大,在移步换形里变幻姿态,又在广阔的云天下恣意纵横。

公路边是高高的悬崖,悬崖下是奔腾咆哮的西汉水,河对岸巨大的山脚下几杆光秃秃树影里,低矮的青瓦,黄泥围聚的小小村落就是我的外婆家---玲玲桥。

提着大包小包,向下拐过一段小路,来到龙林桥边,悬崖边四根粗大的铁链高悬在河面上。一端固定在悬崖这边,另一端固定在河对岸一块突兀的巨石上,巨大山石上修着一座小小的庙,门紧闭着,一株古柏斜着身子在小小的庙后探出身子,陪着小庙。四根铁链:上面两根颤颤巍巍,下面两根铺着木板晃晃悠悠,桥下面河水滔滔,巨大的石头四散在水中,江水一股脑冲到石头上,撞到水花四溅,又侧身急急赶往远方,踩这样凌空的桥,过河,我不敢,但是被大人们提拉着终于闭着眼睛过去了。

外婆没有糖,没有果。她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七十岁老太太,头上裹着黑色头巾御寒,身上穿着老式黑色大襟的衣服,腿上裹着绑腿,一双小脚出来进去,前前后后忙乎。饿了,去吃外婆烙的大饼,奇怪,怎么是酸的?再取只碗拿开水泡着吃,更酸。抓一只外婆煎的麻花,乖乖,还是酸,实在饿极了,只好忍着酸吞下去。

我在玲玲桥短短的小街上跑来跑去,在房子后面打麦场里晒太阳。小小的村庄平时人不多,偶尔街道上走过去河边的泉眼处担水,或者洗衣服的人。我好奇跟着去,河边沙滩处挖开个小坑,渗出清洌洌的泉水,全村人在这里打水。洗衣服在碧绿的河边,在河边稍平整的小石头上搓洗,衣服洗好就摊开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晾晒,等衣服洗完,用背篓装起洗好的衣服回家。

逢集的日子,四周崇山峻岭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上,住的更遥远偏僻的山民,三三两两的来到玲玲桥赶集,穿着青布棉衣,脸皱的瑟缩如晒干核桃的农人,背着他们的货物来这里换钱,购买用品。

集市在哪里?在村庄另一条泥石流冲出的河滩上,乡民在散乱的鹅卵石上铺开一块旧塑料布,将背来的烟叶、洋芋、晒干的柿饼、核桃……一一摆放好,等待人来买。集市持续时间很短,大约下午四点后河滩上的人全部散尽,三三两两的人背着买回的盐,背篓边晃荡着醋瓶又散开在四面山峦的小径里回家。我的外婆依赖给这些赶集的人卖手擀面,卖煎麻花为生。偶尔会有走乡转村的货郎来外婆家歇脚住宿,他们一脸风霜,沉默地坐在土炕上烤火,煮罐罐茶消解路途地疲乏。

在更远的时间,这里是通往四川的货运通道,商队靠强壮人力背,骡子驼着货物顺着西汉水流过的山谷一直朝西南翻山越岭,跨河涉水,到达四川,来去要花费三个月;或者顺西汉水向上游走出山谷到达岷州(今称天水)运送货物,来去花费七天;再或一直朝北边走,就会到达兰州。

我的母亲出生在土改那年,她的名字里带着一个改字。玲玲桥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她一生的牵挂,那里有她受尽苦难的母亲----我的外婆,有她的哥哥,有她童年的玩伴;外婆去世后,还是她一抷黄土的念想,一叠纸钱的追忆;那里更是她一生的梦魇。

母亲常常向人诉说她童年的残酷磨难,饥饿的恐惧,九死一生的惊怵,听的人无可无不可地笑笑,大家都喜欢轻松又带点暧昧的闲聊,没有人愿意听这些苦难。

她出生不久,一家老小就被赶出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子,落户到更遥远的深山里。外公、外婆在山崖边搭了一个窝棚,暂且安顿下来。当父母,哥哥去参加集体劳动时候,梅花鹿会伸进脑袋来好奇地瞅瞅这个小小的窝棚,打量打量我那年幼的母亲,我的母亲害怕极了,倘若有人来家里,她就拉住不放,一定要人多陪一会。

大饥荒来临时,外婆偷偷在粪堆下面埋了小半袋子洋芋,可是队里的保管和文书来搜查,他们在窝棚里翻查一通后,直奔粪堆,在粪堆下面挖出来那点仅存的口粮。文书做记录,保管用秤称重量,两人骂骂咧咧提走了那小半袋洋芋。

外公,外婆饿的瘫软在家里。幼小的母亲挣扎着去寻野菜,她忍不住偷掐了地里几个小小的麦穗,村长突然出现了,一把抓起她,一顿脚踢拳打。随后又扯住她到家里,告诉外公、外婆他们女儿偷掐麦穗要严惩,外公躺着已经不能言语,外婆挣扎着说:“奥都快饿死了,管不了了,要打要杀看你……”那人良久放手出门,对所有人宣称,要不了几个时辰,这一家都要饿死了。

母亲挣扎着烧水煮野菜,煮好后,外公示意也想喝,母亲端着碗喂到嘴边,可是那一滴菜汤却挂在嘴边,一点一点滴下来,外婆喊:“你大死了,你看你看,你大死了。”

绝望的外婆孤注一掷,大半夜起身,拐着缠过的小脚,一路艰辛,来到县城革委会的门口,一见人就双膝跪地,述说自己被搬家到深山老林,饥饿的苦难,那人扶起外婆说:“老人家,现在上面的政策变了,你可以搬回去了,你现在住的地方给你分夏天的口粮,玲玲桥给你分秋天的口粮。”得了允准的外婆抹着眼泪,千恩万谢,赶回了远在深山的家。

一家人背起简单的行李回家,回到他们向往已久的玲玲桥,可是家在哪里?外公、外婆多年努力修起的一院瓦房荡然无存,连一片瓦石都没有了。一家人从河边捡石头,和泥巴,砍树又修起能容身的房子。怪不得七、八十年代,我在村里闲逛时,村子里随处可见用石块垒起来,低矮的小房子。

我一个人偷偷跑去玲玲桥边,看高悬在空中的铁索桥在风中摇荡,西汉水在遥远处被横亘的山峦迎面挡住,它又迂回折转急匆匆的脚步,顺着山脚流入另一个山谷。攀上桥边巨石,古老的柏树枝丫虬游,静默地陪着小小的龙王庙,战战兢兢踩上玲玲桥的木板,一步,再一步,抓紧铁链,我终于站在桥中央。时间尚早,太阳已经落在突兀峭拔山后,巨大的阴影铺满整个山谷,风在耳边穿梭呼啸,河水在脚下咆哮,急流遄遄。抓紧红锈的铁链,跺跺脚,玲玲桥晃晃悠悠,荡来荡去,它用自己的节奏呼应风,呼应西汉水……

一晃悠几十年,没有沧海桑田,没有日新月异,偏远的乡村依然晒在时光的河滩,安静,贫穷,无奈。西汉水一路向西流进白龙江,嘉陵江,折转它的方向,向东流入长江、大海。我已习惯这种向西的方向,总看不顺向东去的滔滔河水。

我的外婆桥改变了姿容,一座低低的水泥桥在河面上跨过,河水细小温柔,无往昔任性鲁莽,河里、河滩上的巨石荡然无存,荒凉的河滩上,零零落落几株荒草。玲玲桥在峡谷深渊里依然寂寥、落寞,呼啸而下的风再也吹不动它晃来晃去。

年老的人渐渐故去,苟活着的人一脸皱缩,更是一生皱缩,无法展开埋在心底的沧桑,喃喃絮叨几句过往的苦难,人影匆匆来匆匆去,没有人听,也没人愿意关注。他们就这样湮住自己一生的悲伤在风里失却一代人的记忆?

西汉水还是迂回婉转向西流,我的外婆桥依然在风中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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