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巢居笔记小说之三：百岁爱情

杨府/文

虞初老101岁那年，偶遇风寒。老病之躯，家人为之忧甚矣！急忙送入中日友好医院。调理将息月余，始愈。

虞初老年轻时，忧患元元，曾慷慨赴国难。数次参加绥远抗战、河套战役等，杀敌勇。伤愈后不弃行伍，转为文职。时傅作义部重视部队文化建设，先任“干部学校”教员，后转为《贯彻》杂志编辑。其为人也，性情旷达，疏放任侠，凡事不与人争。一生所爱，唯书法、二胡而已。虽戎马倥偬，犹不忘暇时挥毫、月夜奏雅。故，人际关系极好。十余年间，官至十二战区机关报《奋斗日报》副社长。后弃暗投明，随傅作义部队在北平和平起义，接受改编。

当是时也，国家初建，人才匮乏，由中国民主同盟主办的《光明日报》新创。虞初老乃奉调进入报社，任副总编辑。风风雨雨，凡三十余年。所创办的《经济》、《文学》、《文学评论》、《学术》等各种专刊，始终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读者对象，特色鲜明，文风沛然。虞初老都是最初的参与者和决策者，直到退休。正因其资历甚老，退休时享受高干待遇，住院亦有专门病房，甚为安静。

一日，虞初老正一个人趟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当天的《参考消息》，阳光透过窗子跳进来，似乎都能听到阳光和煦的喧哗之声。虞初老欲闭目负曝，恰在此时，一个很富态的、白净的小老太太“吱呀”一声推门进来，蓦然瞥见病床上的虞初老，始知自己走错了门。一面略有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面瞧了眼房门编号，就要往外退去。

虞初老见状，哈哈一笑，音如弦乐，朗声说：“别介啊，既然走错了门，也是一种缘。何不稍作停留，扯会儿闲篇？”

老太太正为自己的唐突心存歉疚，见如此说，也就顺势下坡，大方地说：“若不怕耽误您老功夫，那就坐会儿？”

“坐会儿吧！”虞初老欠起身，指指床边的椅子，热情地请老太太就坐。

两人互做介绍，虞初老始知道，老太太今年也已81岁了，退休前是中关村某中学校长，其研究的历史文章，曾几次在虞初老主编的《光明日报》学术版刊登过，心理距离瞬间近了许多。两人都是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人，所阅者众，所见者广，所历者丰，且对问题的看法，颇多同感。因此，话题便如奔腾的江水，连绵不断。越说越投机，越说心灵越激荡，好像青春的岁月又回来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心灵便越发贴得更近。近中午时，两人便自然而然地手拉着手，相携着到医院食堂买饭去了。

两人病房本相距不远，只是先前未识。自得识后，两人心里便都有了惦念。此后的每一天，不是老太太到虞初老病房，就是虞初老到老太太病房，互相探视、谈话，彼此在暮色中点燃起温暖的心灵烛光。久坐之后，便相将相扶着在走廊上踱步。渐渐地，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看出了端倪，无不啧然称奇，两人遂成为医院一大传奇，其百岁老人的爱情传奇播于众口。而他们手牵手在医院走廊上相扶散步的情形，遂成为医院一景。只要他俩出现，人们无不把头探出房门观看，就像雨燕在岩缝间排列避雨一般。

半个月后，虞初老又到老太太病房看望，遇有一仗藜老者，正与老太太说话。从谈话中得知，仗藜老者乃老太太丈夫。虞初老知情后，胸中似有棉絮堵塞，不得其畅。中午饭也不吃，独自躺在床上叹气。待仗藜老者走后，老太太来到他的房间。虞初老满腹怨尤，语句急迫地切责道：“原来你有老公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此生清白，怎么临老了成为一个第三者了？”

老太太安慰道：“话可不能如此说，我是有丈夫不假，但这能影响我们的交往吗？柏拉图有一种恋爱观，叫精神恋爱，强调的是一种物外的因素。我们彼此声气相投，这就够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所余者，止此耳！可以说，我与他是生活上的，与你则是精神上的。”

没想到，老太太一番话辞情慷慨，传情达意，倒很新潮，反而显出虞初老有些落伍、衰朽了，竟一时无语。

虞初老想想也是，夕阳中的爱情，哪能如年轻人一样你卿我侬，借些余晖互相取暖罢了，如此一想，心结也就涣然冰释，关系又和好如初。

每天上午、傍晚，两人依旧相携着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熟悉的医生护士往往调侃道：“爷爷奶奶，看您们恩爱的样子，比我们年轻人还叫人羡慕着呢！”

不久，虞初老病愈出院，与老太太作别时，都泪流满面，互相搵拭着缠绵之泪。虞初老哽咽着说：“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你安心养病。”

虞初老回家后不到三天，就嚷嚷着让儿子媳妇为他添置新衣，买最好的营养品，他要到医院去看望老太太。

媳妇说：“您要续弦，我们给您找个年轻些的，也好能照应您。”

虞初老说：“就这一个最好。”

儿子说：“她有丈夫。”

虞初老说：“我可以等她。”

儿子媳妇撇撇嘴，心想，您都多大岁数了，能像年轻人一样等待起，也伤得起吗？但这话只能搁在心里，不能说。老小老小，说的就是老年人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像小孩子，是那么任性和固执。甚至于比小孩子还不可理喻。小两口没法，只得照办。

两人在医院相见，又是哭哭啼啼一番，俨然贤伉俪一般，情谊深切，场面颇感人。

又数天，虞初老又嚷嚷着要到医院去探望。但老太太已经出院，虞初老很是怅然，精神萎顿。忽忆老太太曾告诉过他家庭住址，便要儿子开车，到某小区打听。问遍门卫、住户或行人，多茫然不知有这样一个老太太。就这样找寻了三个月，讫无果。儿子说，再这样找下去，您这把老骨头怕也吃不消了。儿子建议他，可以登报寻找。

虞初老半天不语，最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也许我们就是有缘无份。人生百年，多有相遇，只不过偶有错过罢了，今生我错过的还少吗？但该珍惜的我珍惜了。古人说得好，夕阳无限好，毕竟近黄昏。留些一堆灿烂吧，闲暇时回忆回忆，咀嚼咀嚼，也挺好！

三年后，我偶遇见虞初老七十多岁的侄子，问虞初老近况，犹言，身体大好，每日必写书法一个小时，也偶拉上几曲二胡。问虞初老长寿秘诀，其侄曰：一、一生不与人争，凡事谦让为上，宽以待人；二、有自己的爱好，所以是真情之人也；三、不放弃对美好爱情的追求，虽无果，但把它当作为一段甜美的记忆，时时回忆品尝，如酒之醇，愈久，其味愈浓，而芳香之味，滋养人多矣！

观巢居主人曰：虽说爱是不分年龄的。但男女之爱，多是性的吸引。年老犹能爱，证明身体机能正常，由此观之，虞初老必长寿之人矣！人生百年，不长不短，何以有寿有夭？答案是：有着适宜的人生态度最重要。英国诗人兰德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处事超然，不与人争，爱我所爱，恪守品德，无挂碍，不负累，此种人生，才是活得明白的真清醒者和大智慧者也。

2015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