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线的末班地铁

谭力一步三颠地从公司大门走了出来,回身望了望公司大楼顶上闪闪发光的招牌,心里骂道,靠,什么互联网,什么高薪,还不是要老子天天加班拿命换钱,又杀脑细胞又杀精的。他想得生气,便用力“呸”了一口,却立即听到后面传来“呀~”的一声。回头一看,是同事小雨。小雨长得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在他们技术岗,倾倒一个办公室的程序员绝对没有问题。每天主管让谭力他们加班,说你们要好好努力,为公司多多创造效益。而主管让小雨加班,则是挤出狗不理包子似的笑容,说你要待在这里,给大家多多创造激励。这下好了,谭力保持多年的形象毁于一口老痰。

城市的夜晚似乎有两层。在人可借助电梯到达的那片空间里,没有歇息的概念,到处流动着闪烁的霓虹灯光、杂乱无章的声响和肆意横流的欲望。而在只能抬头仰望的夜空里,星辰被人间的光芒隐去,只有惨白如病的淡淡月光弥漫在一片漆黑之中。此刻新月如钩,夜风吹着暗云,不动声息地在天上行走。

谭力走进地铁站,发现人流稀疏,只有几个人耷拉着脑袋,默默地在赶路。估计都是像他一样刚加完班的苦客。西二旗人才济济,每天的地铁也十分挤挤,现在却这般空旷。他想起上司说的一句话,要加班就干脆晚一点,这样坐地铁也不挤了。他娘的,还真会为员工考虑。

到站台的路线,已经完全印在了谭力的潜意识里,他现在虽然脑袋里昏昏沉沉,但是只要跟着感觉走,很快就到了隔离门前。“倏”一声,车门开启,他走了上去。

地铁上只有几个人,谭力于是一屁股坐了两个位置,还穷奢极侈地将电脑包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翘起了二郎腿。对面的窗外,昏黄的路灯飞驰而过,连成一串耀眼的佛珠。他微微有些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事,但又想不起来,可能是程序上的漏洞,不管了。

对于疲累的人来说,一直保持动着还感觉不到累,但一旦放松下来,劳累感就仿佛从心室剧烈涌出,随着血液被送往全身,立刻消解掉了所有的力气。谭力没坐一会儿就感觉到头像灌了铅一样沉,一直往下掉。眼皮也似乎被什么东西拉着,往下眼睑拽。

正当他快要抵挡不住睡意时,一股啼哭声打破了寂静,让他猛地一惊醒。

烦人的小孩。谭力对小孩素无好感,因为作为程序员,他无法接受不能被控制的东西。尤其是在车厢这种逼仄的环境中,不知何时会开始也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啼哭让他极为烦躁。

按理,这时会有个家长出来,连哄带骗把孩子的哭声压下去,但是谭力等了许久,也不见哭声有半分减弱,依旧那般撕心裂肺,如抓如挠。

光会生不会管。他一边牢骚着,一边循声望去,那个小孩就在他车厢的一端,正在一个老太婆怀中手足乱舞,哭得声嘶力竭,眼泪和着鼻涕流了一脸。而那个老太婆却丝毫不为所动,平静地像一尊石雕坐在那里。

谭力不禁纳闷起来,这老太婆是这孩子的奶奶或者外婆吗?怎么孩子哭成这样,管都不管。难道是碰到了人贩子?这么晚了还拐卖儿童,人贩子也要加班的吗?不管怎样,他觉得得去问一声,说不定问出个马脚来,真就做了件好事。媒体采访就不必了,还是现金奖励比较实在一点。

他站起身,走到那老太婆面前,问道:“大娘,你这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你怎么也不哄哄?”

那老太婆本低着头,见谭力走到面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来,像被一张铁网烙过一般。她看着谭力,那双小而圆的眼睛就像长着钩子一样,死死系着谭力,让他无法躲闪。她轻轻努动因京城干燥气候而开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哄不了啊,我这孙子,有阴阳眼。哭个不停,是因为看到那里的东西了。”

车厢顿时安静下来,虽然孩子仍在哭,地铁驶过铁轨时依然发出轰轰的声响,但谭力觉得这地铁正行驶在一片旷野之上,头上是惨白的月亮,如焰火般扭曲的枯木上栖着几只老鸦,正诡异地笑着。

谭力努力抖擞了一下精神,心里对自己说道,他奶奶的,当老子是吓大的吗,还什么阴阳眼,老迷信。

虽然这么想,但是自己的鼻头还是不自觉地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他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试图不去想这事,但是那个老太婆的话却一字一字地蹦出在他的脑海中。阴阳眼这东西,他看香港恐怖片时知道,有些小孩子阴气重,能通灵,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不光电影,现实中也有些人声称自己有阴阳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他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又红又专,对这些东西历来是不信的。

不信归不信,他的小腿已经打起颤来。他扫视了一下车厢,如果是真的,那么谁会是“那里的东西”呢?数了一下,车厢里只有七个人。小孩去掉,不可能鬼喊捉鬼。那老太婆也可以去掉,总不能是个鬼婆婆在带小孩,那样的话小孩应该跟警笛一样一路哭过来了。

再去掉自己,那就只剩下四个人了,三男一女。女的是个打扮时尚的年轻人,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起,似乎是一对情侣。另外两个男的,一个是个中年人,穿着身地摊上的65式军装,很是脏乱,看着像是个农民工。一个则是学生模样。

这几个人,都低着头,看不清脸,也都不发一言。

会是谁呢?

据说鬼会保持死前的模样,所以他们中如果有鬼的话,看来不会是享受过颐享天年的快乐。

谭力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农民工。平日里这些农民工在地铁上都不敢坐,怕被衣着光鲜的都市白领们嫌弃。难不成这个农民工做了鬼后,想来过把坐地铁的瘾?还真保不齐,毕竟农民工每年非正常死亡率那么高呢。

想到这里,谭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怎么对农民工兄弟这么有偏见呢。自己的父亲当年也是外出打工,一天在工地工作十二个小时,含辛茹苦把自己供到京城读书,从而让自己找到一份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的工作的。

这时,地铁缓缓减速,要进站了。会有人下车吗?

车门打开,外面没有一人在候车,偌大的站台空空荡荡,吁吁的风声在外面回旋。也没有人下车。谭力看着车门合起,隔开他与空荡的站台。车继续开动。

孩子还在哭泣,他的体内含那么多水分似乎就是为了哭用的。但那几个人却仿佛都听不到这响亮的哭声,像几缕树藤般静静地坐着。

谭力看着他们,觉得那学生也极可疑。不玩手机,干巴巴坐着,说明没什么社交,性格孤僻。再看他衣服、裤子、鞋子,从头到脚都是山寨货,说明好面子,又买不起真货。这几年大学生抑郁的那么多,被甩了,没保上研究生,家里穷受了刺激,说跳楼就跳楼,遗书也不好好手写一份,都存电脑里,万一中了病毒打不开怎么办。

谭力这么想着,却突然看到那个年轻女子的座位上,有一片浅浅的水渍。

虽然那女子占了大部分的位置,但确实可以看到她的座位边角,露出一滩水,在灯下泛着光。而且还不断有水从女子座下出来。地铁上怎么有水?而且空座位那么多,那女子怎么不换一个干的?

莫非?

他心里止不住地好奇,但直接开口问那女子不好。万一是真的碰了鬼,本来相安无事,揭穿了就不知要如何收场。他决定问那个似乎是女子的男朋友的人。

“兄弟,你也在西二旗上班啊?”

那男的听了,缓缓抬起头,应道:“是啊。”

“这你女朋友?行啊,找这么漂亮的。”这才是谭力的主题。

“女朋友?还谈不上,今天刚认识的。不过,”那男的笑得很僵硬,“嘿,你懂得。”

谭力听了,感觉自己的猜测又稳了八分。我懂得?我可不懂你们小年轻的生活方式,不过再怎么生活,身子下带一滩水的女的你也敢带回家?恐怕这女的就是传说中的水鬼了,水鬼是不会没事坐地铁体验生活的,看她这架势,是准备找这男的当泳伴了。

他再仔细打量了那女的,白,裸露的肌肤都异常的白。指甲涂了鲜红的血色,在那双极白的手衬托下分外骇人。

怎么办?要提醒那个男的吗?万一那小孩的阴阳眼是假的,根本没鬼,自己免不了要被那男的当神经病;但万一是真的,如果男的不信,又惹恼了那女鬼,可能自己要被女鬼挑中,去河里游泳了。

思考再三,他决定还是稍微暗示一下。

“嘿,兄弟。工资咋样?”他问了一声,同时朝那女子的座位努嘴、挤眼示意。

那男的居然对他脸上近乎扭曲的表情无动于衷,近乎呆滞地回答,“不怎么样。”

真是没得救了。谭力想。

然而,那女子居然抬起头来。谭力从未见过这么白的脸,虽然现在以白为美,但是这女的脸,白的近乎异常。几乎没有血色。

谭力一惊,不知那女的会作何举动。他有种预感,那女子的血色指甲仿佛在隐隐而动,可以一瞬间长出数尺,顷刻间触到他的脖子。

那女的开口说道,“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嗓音尖利。

谭力心想,完了,低着头还能看到我,这不是水鬼还会是什么。

“别以为偷瞄,女人就看不到。我们都有直觉。”那女的又说道,“这样很不礼貌,你知道吗?”

“你,座位下面湿了,不换个位置么?”谭力说道。

那女子听了,似乎有些恼,“湿不湿我不知道?你管好自己。”

提醒你换个座位还生气了?简直是不打自招。谭力想。

不过那个男的却为女子说道:“没事的。我们刚才是在夜店里认识的,我把一杯酒打翻在她裤子后面了。”

完了,谭力想,不是我不救你啊。好自为之了,兄弟。

地铁快到沙河站,谭力家就在沙河。那里是胸怀巨大理想,口袋又不怀巨量人民币的北漂的集中营。快到家了,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睡觉吧。

这一路胡猜,感觉谁都有可能是“那里的东西”,甚至那个男的,感觉糊里糊涂,说不定也是假装的。但反正自己平安无事了。

地铁提示到站。他看到车门顶上沙河站的灯亮起,看着线路图,他猛地发现昌平线最后一站,是十三陵。十三陵虽是埋皇上的地方,但是保不齐孤魂野鬼也觉得风景好去串门。这一车人,一直到沙河都不下站,难道都是奔着终点站十三陵去的?

谭力心里一阵发毛,想着赶紧下车为好。

他的脚刚踏上站台,身后地铁里那个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瞬时天旋地转,深夜的冷风一吹,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什么都翻了上来。他终于记起刚上车时记不清楚的是什么。

那小雨“呀”了一声后,急忙跑过来扶住将要倒下的他,惊恐万分地问道:“谭力,你怎么吐了那么多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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